許廷桂
(重慶師范大學,重慶 400047)
鳳凰衛(wèi)視《全民相對論》欄目第88期發(fā)動討論“漢字危機”,漢字該不該簡化改革,應不應走拉丁化拼音道路的爭辯,再次興起。其實這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中期,以瞿秋白、魯迅等先進文化人為一方,與對新文化運動持保守態(tài)度的另一方激烈論戰(zhàn)過的一個老話題?!皩W衡派”主將吳宓屬于后一陣營。因此,當1955年1月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編出《漢字簡化方案草案》印發(fā)全國組織討論,并在毛主席支持下于1956年1月由國務院正式公布一、二批簡化字時,吳宓在四川省政協(xié)會議等公開場合堅決表示反對。那時我還是重慶一中的高中學生,就從他“飲河詩社”社友,我大哥許伯建口中知道了他的這一態(tài)度。
1962年,全國繼續(xù)貫徹執(zhí)行“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許多單位壓縮編制。我在原重慶師專中文科畢業(yè)留校當了三年助教后申請復學就讀本科(此時重慶師專已升格為師范學院),專學中國古代文學及古漢語,其余課程全部免修。1963年重慶師院又降回師專,我抱著“轉益多師”的求知愿望,轉學去了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插班讀本科三年級。去了才知吳宓因在開“文言文導讀”課講“尚且……何況”這種進層關聯(lián)詞時,舉了一個“三兩尚不足,何況二兩乎”的例句,被認為是直接攻擊黨的糧食政策,放大來說是攻擊“三面紅旗”,而遭取消了給本科生的授課資格。我已不可能通過課堂向他學習。于是9月剛轉學去西師,“十一”國慶回家休息時,便請我大哥寫了介紹信去宿舍拜會吳宓先生,開始了為時兩年的私下請教。
1964年4月19日星期天上午,“許廷桂隨中三級下鄉(xiāng)整社回校,來謁,宓述自己之政治及文學見解,頗詳?!?三聯(lián)書店《吳宓日記續(xù)編》Ⅵ,201頁)當日我去拜謁吳宓先生,主要出于禮節(jié),既然離校下鄉(xiāng)兩月去作過告別,返校自然應去稟告,事前并無特定請益題目。閑談中,我忽然想起而率直問道:“吳先生(當時西師稱教師為‘先生’,不喊‘老師’;吳宓認為‘老師’是與‘宿儒’匹配的崇高稱謂,也自謙不讓我稱呼他為老師),簡化字非常便捷:如‘群眾’的‘衆(zhòng)’寫作‘眾’,省了六畫;‘灰塵’的‘塵’寫作‘塵’,省了八畫,古人就早這樣簡化了的;‘樸素’的‘樸’寫作‘樸’,‘仆人’的‘僕’寫作‘仆’,省了十畫。你為什么要反對漢字簡化呢?”
吳宓先生立即答道:“你舉出的這幾個簡化字,簡化得好。就個別字而言,我不是認定不能簡化;我是從根本上反對現(xiàn)在的漢字簡化。瞿秋白、吳玉章、林伯渠他們1931年擬出漢字拉丁化方案,魯迅先生積極支持,認為‘方塊字本身就是一個死癥’。解放后吳玉章主持文字改革委員會,他們是把漢字簡化作為漢字拉丁化的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而加以推行的。我認為漢字絕不能走拉丁化道路,基于這種立場,因此我從根本上反對他們的漢字簡化?!?/p>
接著他詳細闡述了反對漢字拉丁化的道理:“語言是音、義二者的結合。而文字以符號記錄語言,空間上可把語言所表達的思想、知識傳遞到遠方,時間上可流傳給子孫后代。人類發(fā)明文字,突破了語言傳播的時空限制,是文明史上的一個極大進步。我兩次去歐美,頭一次是去留學,第二次是去講學。論英語水平,全西南要數(shù)我第一,因而我深知英語等拉丁語系的拼音文字,因為形符太簡單,實在只是聲音和意義的結合,經(jīng)過千百年語音有了巨變,現(xiàn)代的英國人就看不懂他們的古英文文獻了。歐洲面積不大,當初人們都采用拉丁字母拼寫各自的語言,自然方便,卻促成了他們在政治上分裂為大大小小的許多國家。我們漢字是真正的形、音、義三者的結合。‘形’體現(xiàn)為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較之表音體系的拉丁化文字,的確比較繁難,給大眾識字、書寫帶來困難,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我們中國,民族眾多,疆域遼闊,單是漢民族各地方音就嚴重分歧,例如四川人和廣東人說話彼此就聽不懂??墒且粚懗煞綁K字——由于我們漢字的組成加進了‘形’的元素,不僅四川人、廣東人彼此認識、懂得,就是地下發(fā)掘出的四五千年前的甲骨文、鐘鼎銘文,雖然讀音變了,但我們?nèi)匀荒軌驈乃摹巍隙盟囊饬x,所謂‘視而可識,察而見意’。顯然,在突破語言時間限制,將語言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留傳給子孫萬代這種功能上,拉丁化拼音文字是跛腳的,遠不如我們表意的漢字。有學者提出表意文字是落后的文字,處于文字發(fā)展的低級階段,而拉丁化拼音文字才是先進的文字,處于文字發(fā)展的高級階段。這純屬臆造出的發(fā)展規(guī)律,經(jīng)不起事實和歷史檢驗,是不科學不公正的評價。我們還應看到,我們中華民族古代分割,戰(zhàn)亂不斷,但最終并沒有像歐洲那樣分裂成許多國家卻能凝聚在一起,其間表意的方塊漢字也起到了紐帶作用。這是它的偉大歷史功績。”
“我們漢字是表意的,具有‘方塊’的視覺特點,文學上由此派生出了對聯(lián)、五七言絕句律詩等樣式,書寫出來具有整齊的圖案美。方塊字結構復雜,筆畫搖曳多姿,又產(chǎn)生了書法、篆刻藝術。令兄便是書法家,寫出來的字有美學欣賞價值。謎語的種類中也多了‘字謎’一格。所有這些,包括方塊字本身,都是中國傳統(tǒng)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獨立于世界文學藝術之林,而為拉丁化拼音文字國家所無。如果我們輕視方塊漢字而走拉丁化拼音文字的道路,勢必就要拋棄我國幾千年積累起來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這是我堅決不能茍同的?!?/p>
“由于漢字繁難,在解放前確如魯迅所指出,‘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是愚民政策的利器’。但解放后通過政治學習我認識到,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勞動人民遭受痛苦,不能掌握文化,根本原因不在于漢字繁難,而是反動統(tǒng)治階級在政治上實行獨裁,在經(jīng)濟上進行剝削。解放后伴隨勞動人民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的翻身,隨著社會的進步,他們是能夠克服漢字繁難的缺點而掌握文化的。說‘如果不想大家來給舊文字做犧牲,就得犧牲掉舊文字’,這顯然夸大了漢字的負面因素。非此即彼,把問題絕對化,太極端太片面?!薄抑溃@是對魯迅先生觀點的批評。
吳宓先生又說:“就單個的漢字而言,我認為是可以簡化的。例如你剛才舉出的例子,小土為塵(塵),三人為衆(zhòng)(眾),樸素之樸作樸,僕人之僕作仆,確實省了不少筆畫,簡化得好。簡化得好的原因是遵從了造字的‘六書’原則——前兩字屬‘會意’,后兩字為‘形聲’。但他們公布的大多數(shù)簡化字都不合六書原則,簡化得并不好。同時,文字的發(fā)展變化并非只有從繁到簡之一途。造字之初,常常一字兼有多種意義,如厭惡的厭、壓迫的壓、饜足的饜,都寫作‘厭’,在表意上有時混淆不清,于是造出了壓(壓)、饜(饜)等區(qū)別字,讓不同意義能在字形上得到區(qū)別。這樣筆畫增加了,字數(shù)增多了,但表現(xiàn)字義也因而更加明白了。這是從簡到繁的發(fā)展變化。現(xiàn)在為了簡少字數(shù),他們同音通假,例如把前後之後與皇后之后歸并為一個后字,把剩餘之餘與第一人稱之余歸并為一個余字,用于翻印古籍,有時就會令讀者感到含混??梢娮值臍w并應當謹慎?!?/p>
聆聽了吳宓先生關于漢字及其簡化改革的精辟論述,當即令我耳目一新,內(nèi)心折服。他那毫不畏懼權勢勇于堅持真理的精神,也給了我極深印象。一晃五十年過去了,他當日是否還談到其他“政治及文學見解”,我已印象模糊,唯獨關于漢字的議論卻至今記憶猶新。他反對漢字拉丁化,因而從根本上反對漢字簡化,是很倔的,表現(xiàn)為一生絕不寫簡化字。此后他曾讓我給他抄寫朋友的詩詞,特別交代可用寫過字的紙翻過來抄,但絕不許寫簡化字。“文革”后期,他已衰老,委托我大哥將他親自編定卻是些零星紙片粘連而成的《吳宓詩集續(xù)編》抄錄成冊,我見委托信上也有“不用簡化字”的鄭重提示。而今對漢字改革又展開討論,我認為有責任將吳宓先師的這些見解記述出來,供漢字改革者和時人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