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慧，南俊琪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0)

《西游記》作為中國古代神魔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豬八戒作為《西游記》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也是作者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仔細分析這一人物形象，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比較奇怪的問題:從人物形象本身來說，豬八戒被作者塑造成形貌奇丑、貪吃、貪睡、好色、懶惰等具備許多人性弱點的丑角形象，而從讀者接受方面來說，“開談不說豬八戒，縱讀西游是枉然”，人們對于豬八戒這一形象的喜歡，似乎不亞于《西游記》中的另一主角孫悟空。為何豬八戒這一形象具有如此大的藝術(shù)魅力呢?這正是本文想要探討的問題。本文試圖從審丑的角度來分析豬八戒的形象之丑以及這種形象之丑如何轉(zhuǎn)換為藝術(shù)美，并進而探究豬八戒形象之丑的美學意義。

一、什么是丑及豬八戒的形象之丑

丑是與美相對立的一個美學范疇，丑在形式與內(nèi)容方面有著與美迥然相悖的本質(zhì)規(guī)定。在美學史上，關(guān)于丑的本質(zhì)的探討遠不及美那樣豐富深刻，但是也有許多美學家在討論美的同時會談?wù)摮蠹俺蟮谋举|(zhì)。在西方，古希臘時期的蘇格拉底從事物的有用性來界定美丑，他說:“每一件東西對它的目的服務(wù)的很好，就是善的和美的，服務(wù)的不好，則是惡的和丑的。”［1］而畢達哥拉斯學派則認為丑是反和諧的形式，在他們看來美是和諧與比例，而丑就是形式的不和諧與比例的失調(diào)。英國美學家越諾爾茲認為丑就是非常態(tài)，他說“自然的最一般(普通)的形式就是美的形式”，［2］相反地說，非一般的、非常態(tài)的形式就是丑的形式。經(jīng)驗派美學家休謨從美感角度來探討美與丑，他認為“快感和痛感不只是美與丑的必有的隨從，而且也是形成美與丑的真正的本質(zhì)”。［3］法國雕塑家羅丹則提出特征說，他認為:丑的東西最能表現(xiàn)出特征，李斯托威爾在《近代美學史述評》中也主張這種觀點，他認為:“丑的對象，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奇特、怪異、缺陷和任性，這些都是個性的明確無訛的標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生理上的畸形、道德上的敗壞、精神上的怪癖，這些都是使得一個人判然地不同于另一個人的地方?？傊?，丑所表現(xiàn)的不是理想的種類典型，而是特征?！保?］而在馬克思主義實踐美學看來，丑在本質(zhì)上是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相互背離，丑是對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否定，是一種非人性的特質(zhì)。

在中國古代，對丑的認識一般是從事物的形式和內(nèi)容兩方面展開。許慎《說文解字》中釋“丑”(醜)曰:“可惡也。從鬼，酉聲?！倍斡癫米?“非真鬼也，以可惡，故從鬼。”［5］即是說并非是真鬼，只因為可惡，所以從“鬼”部。何為“惡”?在古代，實際上“醜”與“惡”是為互訓。《說文解字》中釋“惡”的古字“亞”為“醜也，像人局背之形”。所謂“局背之形”，指的是人彎腰駝背的形狀，是相貌的不美，如《淮南子》中說“美不及西施，惡不若嫫母”，在這里“惡”指的就是相貌的丑。同時，丑與惡也由人的形貌不美進而擴大到了道德倫理上的惡，即把一切壞的事與人都稱為丑或惡，如《呂氏春秋·聽言》中有“魯有惡者”，這里的“惡者”指的就是壞人，其注云“惡，丑也?！倍夺屆め屟哉Z》解釋“醜”曰:“醜，臭也，臭穢如也?！保?］在這里，丑不止是一種道德判斷，而且指一切令人討厭、憎惡、害怕、反感的事與物。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看出，丑一般表現(xiàn)為形式丑和內(nèi)容丑兩個方面，形式丑指的是事物在形式或形象上不符合客觀規(guī)律，在外形上不完美、不協(xié)調(diào)乃至缺陷、畸形、怪誕、不和諧等。而內(nèi)容丑則是抽象的，它與倫理學上的“惡”相關(guān)，是那些有違于倫理道德與社會目的的東西。總之，丑作為一種非人性的特質(zhì)，是人類審美活動中否定性價值的判斷與生成。

從這一理論視點出發(fā)來看《西游記》中豬八戒的形象之丑，首先是豬八戒的形貌之丑。小說第十八回中豬八戒還未出場，我們就從高太公的口中得知他的丑模樣，“家里現(xiàn)有一個丑頭怪腦的女婿”，進而高太公描述“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后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后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壯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7］在這里，豬八戒“丑頭怪腦”、“長嘴大耳朵”、頭臉長著豬的模樣就已經(jīng)不是正常人的相貌特征，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變形了的怪異之丑。

其次是豬八戒的性格之丑。在《西游記》中，對于豬八戒的性格之丑有很多描寫，概括起來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好色。眾所周知，好色是豬八戒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他因為在蟠桃會上醉酒調(diào)戲嫦娥而被貶下界，錯投了豬胎，即使如此，他也不改本性。在取經(jīng)路上，凡是遇見漂亮的異性，不論是神、人還是妖，他都兩眼發(fā)直，寸步難行，以致弄出許多笑話。在“四圣試禪心”一回中，豬八戒一看到賈氏及三女即魂不守舍，在“撞天婚”的情節(jié)中豬八戒更是丑態(tài)百出。更為夸張的是豬八戒在女兒國見了女王之后“忍不住嘴角流涎，心頭撞鹿，一時間骨軟筋麻”。二是好貨。豬八戒貪財愛物也是最出名的，在西行路上，他總是喜歡貪小便宜，在“情亂性從因愛欲”一回中，他因為貪婪穿上了妖怪的錦衣而被擒，而且還攢起了私房錢，被悟空從耳朵根里搜出了四錢六分銀子。三是貪吃貪睡。豬八戒貪吃，可以說只要是食物，他“不分生熟，一澇食之”，而且吃相極丑。第二十四回在五莊觀吃人參果，他“張開口，轂轆地囫圇吞咽下肚”，第四十七回陳家莊吃米飯，“把一碗米飯撲的丟下口去，就了了”，而旁邊的人則以為他把米飯倒進衣服里藏了起來。而豬八戒貪睡，更是到了貪不擇地的程度，他只要瞌睡勁上來，不論在哪兒都可以倒頭大睡，而且因為貪睡總還會誤了正事。四是自私?；Ｔ凇段饔斡洝分?，豬八戒最缺乏對取經(jīng)事業(yè)的堅定信心，他念念不忘高老莊的安逸生活，動不動就要散伙回家，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有理由只顧及自己而無視大局且經(jīng)常偷懶?；?，在三打白骨精時他因嫉恨悟空而進讒言，慫恿唐僧趕走了孫悟空。第三十二回又有豬八戒奉命巡山卻躲在草坡睡覺，并練習撒謊而被悟空戳穿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

二、豬八戒的形象之丑如何轉(zhuǎn)換為藝術(shù)美

從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豬八戒這一形象無論是從形貌還是性格方面，都集合了許多丑的因素，正如林庚所言:“在《西游記中》，豬八戒的表演頗近于戲劇中的‘丑角’?！保?］然而，作為一個藝術(shù)形象，他卻為世代的讀者乃至研究者所津津樂道，究其原因，這牽涉到“丑”如何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美的問題。羅森克蘭茲的觀點對我們研究這一問題很有啟發(fā)，他認為:“丑是一種輪廓鮮明的對象材料，不在美的范圍以內(nèi)……但又始終決定于對美的相關(guān)性，因而也屬于美學理論范圍。”［9］也就是說，“丑”有它自身的規(guī)定性，丑不是美，但它可以成為美學研究的對象，而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zhuǎn)化成藝術(shù)美。那么豬八戒這一丑的形象又是如何成為一種藝術(shù)美的呢?筆者認為可從以下方面來分析。

一是以丑襯美。以丑襯美實際上體現(xiàn)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中對比原則，即通過對丑的描寫來凸顯美，對丑的東西描寫的越丑，就越能顯出美的意義和價值。在《西游記》中，對豬八戒的丑的形象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顯示出其他人物形象的美，這種對比效果主要表現(xiàn)在唐僧師徒之間。首先是與孫悟空的對比，孫悟空是一位英勇果敢、機敏睿智、不屈不撓、富于反抗和戰(zhàn)斗精神的英雄形象，他大鬧天宮、降妖除魔，為保唐僧西天取經(jīng)歷經(jīng)千難萬險，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辭，比較而言，豬八戒的好吃懶做、貪財貪色、自私?；瑒t較多地體現(xiàn)出人的動物性的丑陋之處以及傳統(tǒng)文化心理積淀的消極方面。其次是與唐僧的對比，唐僧作為儒家與佛家思想相融合的藝術(shù)結(jié)晶的再現(xiàn)，他的形象既體現(xiàn)出儒家溫文爾雅、溫柔敦厚的儒教精神，又有佛家明心見性、普度眾生的慈悲之心，而豬八戒不同，他半路出家、取經(jīng)也是無路可走時不得已的被動性選擇，在他身上就更多了一份凡夫俗子式的現(xiàn)實性與世俗性品格。不言而喻，如果孫悟空和唐僧的正面性的品質(zhì)是一種美，那么豬八戒的丑就顯得十分鮮明，而且這種丑也就成為了藝術(shù)表現(xiàn)與欣賞的對象。

二是化丑為美。自然的或現(xiàn)實的丑不可能是美，然而自然或現(xiàn)實的丑卻可以成為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對象，并且可以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美。究其原因，并非是丑在性質(zhì)上發(fā)生了變化，而是說這種丑對主體(人)的作用發(fā)生了變化。自然或社會的丑對人來說是一種功利性的存在，而藝術(shù)中的丑對人是一種審美的存在，而且藝術(shù)中的丑表現(xiàn)正因為其丑的形象本質(zhì)顯示著自身的審美價值。豬八戒在外形上豬頭人身，怪異至極，在性格上貪財好色、懶惰自私、得過且過、對取經(jīng)事業(yè)缺乏堅定信心，這些特點從現(xiàn)實角度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丑的，然而作為一種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手段，正是他身上這些丑的特點才使得豬八戒這一形象被更加典型化、個性化，從而具有了無窮無盡的美學價值和審美內(nèi)涵。

三是化丑為喜。丑和喜劇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亞里士多德就指出:“喜劇是對于比較壞的人的模仿，然而，‘壞’不是指一切惡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種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種錯誤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傷害?！保?0］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丑而無害就是滑稽，滑稽的事物就是喜的對象。車爾尼雪夫斯基則更為徹底地說:“丑，這是滑稽的基礎(chǔ)、本質(zhì)?！保?1］進而他指出當丑并不可怕時，就會喚起人們的理智對它的嘲笑，而且，只有當丑不安其位、想要表現(xiàn)自己并不丑時，才會以其“愚蠢的妄想和失敗的企圖”引起人們發(fā)笑，即當丑企圖自炫為美的時候就會變成滑稽。在《西游記》中，豬八戒身上許多丑的特點變成一種喜劇性或者滑稽性的因素，其實都來自于豬八戒自相矛盾的言行與品格，例如他相貌丑陋卻老自詡自己不比別人長得差，蠢笨無能卻又自作聰明、喜歡耍小心眼，他時常以自欺欺人式的精神勝利來掩飾自己的丑或想把自己的丑說成是美，殊不知卻變成了一種喜劇性的表演。這種喜劇性的表演讓讀者在笑聲中通過豬八戒的丑看到自己的德性、姿態(tài)乃至丑相，看到塵世的殘酷與荒唐，也正是在讀者的一笑中，豬八戒的形象完成了自己的美學使命和歷史使命。

四是化丑為悲。悲劇產(chǎn)生于人在自己的活動中把自己的意志加之于外部世界，而與支配外部世界的必然規(guī)律發(fā)生沖突所致。“悲不一定是可怕的事，但它是不幸的，按照人們的愿望它應(yīng)該是這樣，結(jié)果卻是那樣，違反人們的愿望，就是可悲。”［12］豬八戒的丑是一種悲劇，是因為他的丑違背了他的形象自身與現(xiàn)實的客觀規(guī)律，他本想按照自己的本性這樣做，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非得讓他那樣做，于是他的丑便成為了一種悲劇。他錯投豬胎，形貌奇丑，異于常人，不符合美的規(guī)律;他貪婪好色、好吃懶做，胸無大志，是一個極具世俗性的凡夫俗子，然而卻被迫西天取經(jīng)，非要做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他取經(jīng)成功，修成正果，卻意味著要遁入佛門，放棄他作為一個正常人的七情六欲，這些矛盾與沖突都構(gòu)成了豬八戒命運的悲劇性特質(zhì)。

三、豬八戒形象之丑的美學意義

審丑是難的，然而在美學領(lǐng)域，審丑又是必須的，審丑是人類直面自我，直面社會、歷史之丑的勇氣的體現(xiàn)。審丑的意義就在于使人類豁達，讓人類以空前的勇氣和智慧來把握丑甚至惡，并從丑與惡中提煉出有益于人生的東西。豬八戒的形象是丑的，但他的形象之丑卻又有超乎尋常的藝術(shù)魅力和美學價值。

首先，豬八戒的形象之丑是一種否定性的美學評價。我們知道，美是符合人性的存在，是肯定性的美學評價，然而，人類的審美活動不能只有肯定性的評價，倘若如此，人類的審美活動就是殘缺的、不健全的?！斑@世界如果沒有了美，就將是一片黑暗;然而我們卻忽視了:這世界如果沒有了丑，就將是一片透明。黑暗固然令人無法前行，透明則干脆令人無路可行?！保?3］當我們說豬八戒的形象是丑的，是因為我們在審美活動中形成了一種不同于美、甚至與美完全相反的審美體驗和審美判斷，這種審美的體驗和判斷又內(nèi)化為一種人類自我的反思批判能力，并通過自我的否定性的反思批判來激發(fā)人類為追求更高的美與更高的善而努力。

其次，豬八戒的形象之丑表現(xiàn)的是感性生命的解放。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里，儒家思想作為統(tǒng)治思想，它始終強調(diào)人的理性的重要性，“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及“存天理，滅人欲”都是儒家基本的人生信條與社會規(guī)范。而作為外來宗教的佛教，它教導俗世的人民要摒除欲望、六根清凈、四大皆空，要勿作惡多行善，它們都宣揚赤裸裸的禁欲主義。而自明代始，伴隨著中國早期資本主義的萌芽，市民階層的民主意識開始覺醒，特別是王陽明的心學，強調(diào)“心即理”、“心外無理”，這些都充分肯定人的感性生命的重要性，高揚人的主體意識。豬八戒形象之丑正是順應(yīng)這一歷史發(fā)展潮流的產(chǎn)物，如前文所述，豬八戒好色、貪吃、貪小便宜、貪生怕死，這些被人們所不齒的“丑”的品性，實際上最能體現(xiàn)出一個普通人的本能欲望和本真生命的感性追求。最后，豬八戒的形象之丑拓展了審美表現(xiàn)的空間。藝術(shù)不能一直局限在美、崇高、喜劇、悲劇等美學范疇之內(nèi)，藝術(shù)還需要審丑。盡管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美學審丑的傳統(tǒng)，然而豬八戒這一形象無論是從藝術(shù)表現(xiàn)丑的內(nèi)容還是形式方面都有了極大突破。例如它是和尚卻無視佛教清規(guī)戒律，好色貪吃，這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似乎很難找到，而在表現(xiàn)他的丑的藝術(shù)手法方面，變形、夸張乃至怪誕等都得到了廣泛運用，而這些都極大地拓展了藝術(shù)審美表現(xiàn)的空間。

［1］伍蠡甫．西方文論選:上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2］北京大學哲學系教研室．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3］北京大學哲學系教研室．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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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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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吳承恩．西游記［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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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參見鮑?？缹W史［M］．張今，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

［10］亞里士多德，賀拉斯．詩學·詩藝［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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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華崗．美學論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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