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澤寶

(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上海20043)

《西游記》以唐僧西天取經(jīng)為主線，串起一個個神魔故事。這些故事和人物或取材于志怪、傳奇小說，或采摭于佛經(jīng)故事。前人對此已多有探討，但一來《西游記》內(nèi)容豐富，二來書海浩瀚，故缺漏之處尚多，筆者讀書有得，累積數(shù)條，今特拈出，期有所補。

一

《西游記》第二回中，孫悟空因凡俗兵器皆不應(yīng)手，便入海尋寶。先在東海龍王處尋得“如意金箍棒”，后又于南海龍王、北海龍王和西海龍王處分別得一件寶貝。這種入海尋寶的故事，并不是《西游記》的獨創(chuàng)，佛教故事里早有過這樣的傳說?！斗ㄔ分榱帧防锞陀羞@樣的記載:

大意至年十七，為眾生故，發(fā)愿入海取明月珠，以濟眾生。初入海中，至白銀城，龍王與明月珠，有二十里寶。前行復(fù)至金城，龍王與明月珠，有四十里寶。復(fù)前行至水精城，龍王與明月珠，此珠有六十里寶。復(fù)前行至琉璃城，龍王與明月珠，此珠有八十里寶。［1］199

大意與孫悟空一樣，為了某種愿望，入海尋寶，各于四處海中取得四種寶貝。更為重要的是，故事的敘述都很有層次感?！斗ㄔ分榱帧防锏倪@個故事寫大意得到的寶物一個比一個貴重，西游記則倒過來，首先重點寫孫悟空于東海得到金箍棒的經(jīng)歷，得到另外三件寶物的過程則寫得極為簡略。

二

《法苑珠林》中還記載了大意歸途中遭遇的波折，其原文如下:

大意受珠而去，欲還本國，經(jīng)歷海中。諸海神王因共議言:“我海中雖多眾珍名寶，無有此珠?！北汶泛Ｉ褚帄Z取。神化作人與大意相見，問言:“聞卿得奇異之物，寧可借視?”大意舒手示其四珠，海神便搖其手，使珠墮水。大意自念:“王與我言，此珠難保。我幸得之，今為此子所奪，非趣也?！奔凑Z海神言:“我自勤苦，經(jīng)涉險阻，得此珠來，汝反奪我。今不相還，我當(dāng)抒盡海水?！焙Ｉ裰瑔栄?“卿志奇高，海深三百三十六萬由延，其高無涯，奈何竭之?如日終不墮地，如大風(fēng)不可攬束。日尚可墮，風(fēng)尚可攬，大海水不可抒令竭也?！贝笠庑Υ鹬?“我自念前后受身，生死壞敗，積骨過于須彌山，其血流過五河，尚欲斷生死之根本，但此小海何足不抒。我昔供養(yǎng)諸佛誓愿言，令我志行勇于道，決所尚無難。當(dāng)移須彌山，竭大海水，終不退意?！北阋恍囊云魇愫Ｋ?，精誠之意，四天王來助大意。抒水三分已二，于是海中諸神皆大振怖，共議言:“今不還珠者，非小故也，水盡泥出壞我宮室?！焙Ｉ裼谑潜愠霰妼殻耘c大意。大意不取，但欲得我珠，終不相置。海神知其意盛，便出珠還之，大意得珠還其本國。［1］199-200

簡而言之，即大意歸國途中，所得之寶被“諸海神王”騙取。大意立志抒盡海水以求索還，后得四天王相助，最終使海中諸神獻還寶珠。《西游記》中至少有兩個故事可溯源至此。第六十二回、六十三回中，碧波潭龍王的女兒、女婿偷了祭賽國的舍利子和王母的九葉靈芝草。唐僧師徒恰好經(jīng)過，為解救祭賽國冤屈的和尚，孫悟空便去索取寶物。在與九頭駙馬大戰(zhàn)不利的情況下，二郎神與梅山六圣來助陣，終于剿滅碧波潭龍族，奪還寶物。更為巧合的是，大意在索還寶物前大肆渲染其強大的法力，孫悟空的出現(xiàn)也被碧波潭龍王看成是天大的禍?zhǔn)隆Ｒ詫毼餅榫€索，海神騙(盜)寶——索還不得——天神助陣——完璧歸趙的敘述路徑在兩個故事里都有清晰的體現(xiàn)。另外，《西游記》的作者若以大意獲得明月珠為原型創(chuàng)造了孫悟空得到金箍棒等兵甲故事，那么，大意的明月珠失而復(fù)得的故事也在《西游記》里有所回應(yīng)。在《西游記》的五十回至五十二回中，孫悟空的金箍棒被金兜洞青兕精用怪圈套去。孫悟空同是請得諸神幫忙，不同的是，這次勞而無功，眾神的兵器也全被吸去，最終還是悟空變?yōu)樯n蠅混入洞中才拿回金箍棒。這個故事不如祭賽國的故事那樣完全依仿《大志經(jīng)》里的敘事路徑，但應(yīng)注意的是，大意丟的是龍王贈送的明月珠，孫悟空在金兜洞被奪去的也是從龍宮得到的金箍棒，再加上后來的奪寶歷程大體相同，同樣的驚心動魄，同樣的曲曲折折。因此，《西游記》中第五十回至五十二回的故事可視為從大意奪回明月珠的傳說中衍生出來并加以想象、點染、鋪陳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

三

《西游記》第五回記孫悟空在大鬧蟠桃會，帶著仙酒返回花果山。玉帝聞訊大怒，即差遣四大天王等率十萬天兵天將去圍剿孫悟空。最后，孫悟空被捉拿回天宮。這樣公然擾亂天庭秩序引來大兵征討最后為自己帶來懲罰的人物，孫悟空不是第一個?！短綇V記》中出現(xiàn)的“太白星”幾乎就將孫悟空的這個故事提前表演了一番。

《東方朔內(nèi)傳》云:秦并六國，太白星竊織女侍兒梁玉清、衛(wèi)承莊，逃入衛(wèi)城少仙洞。四十六日不出，天帝怒，命五岳搜捕焉，太白歸位。［2］

在這則材料里，《西游記》中位列天宮文官之首的太白星精不過是孫悟空那樣的“竊賊”，只是二者所偷之物不同而已。兩人在天宮完成行竊后都回到在地上的洞府。兩者的結(jié)局也是相同的，太白星和孫悟空皆不敵天兵天將，被捉拿回天庭。兩個故事的起因、過程、結(jié)局都幾乎相同，讓人不得不懷疑《西游記》的作者在寫這段時是有所本的。

四

孫悟空大鬧天宮，最終未逃出如來的手掌心，被壓于五行山下的故事，可以算是《西游記》中最熱鬧的情節(jié)之一。而這一故事的后半段卻來自于《大般涅槃經(jīng)》。

善男子，我說是慈，有無量門，所謂神通。善男子，如提婆達教阿阇世，欲害如來。是時我入王舍大城次第乞食，阿阇世王即放護財狂醉之象，欲令害我及諸弟子。其象爾時蹋殺無量百千眾生，眾生死已，多有血氣。是象嗅已，狂醉倍常，見我翼從被服赤色，謂呼是血，而復(fù)見趣。我弟子中未離欲者，四怖馳走，唯除阿難。爾時王舍大城之中一切人民，同時舉聲，啼哭號泣，作如是言:“怪哉!如來今日滅沒，如何正覺，一旦散壞?”時調(diào)達心生歡喜:“瞿曇沙門，滅沒甚善。從今已往，真是不現(xiàn)，快哉此計，我愿得遂?！鄙颇凶?。我于爾時，為欲降伏護財象故，即入慈定，舒手示之，即于五指，出五師子。是象見已，其心怖畏，尋即失糞。舉身投地，敬禮我足。善男子，我于爾時，手五指頭實無師子，乃是修慈善根力故，令彼調(diào)伏。［3］

結(jié)合《西游記》第七回文本，可見其對這段材料有明顯的模仿痕跡。如來佛以五指幻化出獅子，收服“狂醉之象”;到了《西游記》里，如來五指如“五根紅肉柱子”［4］25，最后“將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連山，喚名五行山，輕輕的把他壓住。”［4］26皆是如來以五指“煉魔”的故事。此外，在細節(jié)上，《西游記》對這段材料也多有借鑒。在如來出手之前，醉象和孫悟空皆橫行無忌，有著“猖狂”的企圖:醉象要“瞿曇沙門滅沒”，孫悟空要玉帝讓出天宮寶座。在醉象與孫悟空“更無一人可擋”時，對方陣營皆有一人挺身而出:《涅槃經(jīng)》中為阿難，《西游記》里為“佑圣靈君的佐使王靈官”。而更有意思是，孫悟空“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的細節(jié)，也同于醉象見如來手掌幻化的獅子時的“尋即失糞”。只是孫悟空的那泡猴尿展示的是他心高氣傲的個性，而醉象“失糞”則完全是緣于膽怯。而《西游記》寫作中吸收《涅槃經(jīng)》的這一細節(jié)，實有點鐵成金之妙。

五

《西游記》中有兩樣天上人間最有名仙果。其一蟠桃，其二為人參果。這兩種仙果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它們均過數(shù)百數(shù)千年方能開花、結(jié)果、成熟，吃過這兩種果子均可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老。蔡鐵鷹《＜西游記＞資料匯編》指出《舊唐書·西戎傳》中有“人參果樹”的記載，甚為允當(dāng)。而更早的署名東方朔的《神異經(jīng)》中也有多處對類似仙果的記載:

東方有樹，高五十丈，葉長八尺，名曰桃。其子徑三尺二寸，和核羹食之，令人益壽。［5］50

南方大荒之中有樹焉……三千歲作華，九千歲作實……以竹刀剖之，如凝蜜，得食復(fù)見實，即滅矣。言復(fù)見后實熟者，壽一萬二千歲。［5］52

南方大荒中有樹焉，名曰如何。三百歲作華，九百歲作實，華色朱，其實正黃……以金刀剖之則酸，蘆刀剖之則辛，食之者地仙，不畏水火，不畏白刃。［5］52

可以看出，《神異經(jīng)》中的這些奇妙的水果已經(jīng)有了人參果和蟠桃的若干效用。如《西游記》中稱可益壽之仙果為蟠桃，《神異經(jīng)》中則說“東方有樹……其名為桃……令人益壽”。如《西游記》稱人參果是地仙之物，在《神異經(jīng)》里也可找到類似的痕跡?！段饔斡洝防飳θ藚⒐硪幻钐幍拿枋?，也可以在這里看出端倪。萬壽山的土地對孫悟空言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4］120可見，摘取人參果需要特別的工具。而《神異經(jīng)》里也提到一種水果的味道會隨著摘取時所用的工具不同而產(chǎn)生差別。在段成式的《酉陽雜俎》里，也寫到了這種神奇的仙果:

祁連山上有仙樹，行旅得之止饑渴，一名四味木，其實如棗，以竹刀剖則甘，鐵刀剖則苦，木刀剖則酸，蘆刀剖則辛。［6］

祁連山位于長安以西，正位于玄奘西行必經(jīng)之地河西走廊的南部邊緣。同是唐人的段成式在《酉陽雜俎》里記錄了這種仙果的特性，可見這樣的傳說在唐代社會廣為流傳，把祁連山上的仙果和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不僅符合民眾獵奇的心理，更有地理相近之便。這樣，我們更有理由來斷定人參果的原型之一是《酉陽雜俎》里的“四味木”。

六

《西游記》第四十六回中講到孫悟空與鹿力大仙斗法之事，其賭賽的內(nèi)容如下:

鹿力大仙起身道:“我今定不饒他，定要與他賭那剖腹剜心”……行者道:“小和尚……正欲借陛下之刀，剖開肚皮，拿出臟腑洗凈，方好上西天見佛。”……他即搖搖擺擺，徑至殺場，將身靠大樁，解開衣帶，露出肚腹，那劊子手把他上下縛住，把一口牛耳短刀，晃一晃，著肚皮下一割，搠個窟窿。這行者雙手爬開肚腹，拿出肺臟來，一條條理勾多時，依然安在里面，照舊盤曲，捻著肚皮，吹口仙氣叫“長”，依然長合……鹿力道:“寬心，料我決不輸與他?！蹦憧此蚕駥O大圣，搖搖擺擺，徑入殺場，被劊子手套上繩，將刀割開肚腹。他也拿出肝腸，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變作一只餓鷹，展開翅爪，搜的把他五臟六肝，盡情抓去，不知飛向何方受用。［4］217

這里孫悟空和鹿力大仙比試的“洗凈臟腑”、“拿出肝腸”，就是古代志怪小說中的“浣腸”?！短接[》引王嘉《拾遺記》載:

王子年《拾遺記》曰:北有浣腸之國，從口中引腸出，出而浣擢之，更遞易其五臟。浣畢，嘯傲而飛焉。［7］

由于《拾遺記》到蕭梁時代時已經(jīng)散佚過半，這則材料不見于蕭綺整理的《拾遺記》。今天的單行本《拾遺記》卷十中也有“浣腸”的記載:

北有浣腸之國。甜水繞之，味甜如蜜。而水強流迅急，千鈞投之，久久乃沒。其國人常行于水上，逍遙于絕岳之巔，度天下廣狹。繞八柱為一息，經(jīng)四軸而暫寢。拾塵吐霧，以筭歷劫之?dāng)?shù)，而成丘阜亦不盡也。［8］

若將這兩處關(guān)于浣腸之國的材料相互比照，我們可以揣測，《太平御覽》所引材料似可置于單行本《拾遺記》中的“其國人常行水上”和“逍遙于絕岳之巔”之間。因浣腸之國有水甜而迅疾，故可用以浣腸。如此，對于“浣腸之國”就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的認識。正因浣腸一事在古代社會太過離奇，《西游記》的作者將其安排入書中作為孫悟空和鹿力大仙賭賽的內(nèi)容，也很能博人眼球。更值一提的是，《西游記》中鹿力大仙“浣腸”后的結(jié)果，也得《拾遺記》之趣味。《拾遺記》中的仙人“浣畢，嘯傲而飛焉”，鹿力的大仙拿出腸子后，孫悟空的猴毛幻化出餓鷹，“餓鷹展開翅爪，搜的把他五臟六肝，盡情抓去”。可見，在一次離奇的浣腸后，都有一個飛去的動作來結(jié)束表演。不同的是，《拾遺記》里是浣腸之國的國人“嘯傲而飛焉”，《西游記》里飛去的則是鹿力大仙的腸子。

七

女兒國大概可以算作《西游記》中知名度最高的“國度”，不少學(xué)者認為其原型應(yīng)是《梁四公記》中的“女國”、《神異經(jīng)》中的“東女國”及《大唐西域記》中的“以女為王”之國。另外，列朝正史的外夷傳中也有不少女子為王的記載。誠然，《大唐西域記》是關(guān)于玄奘西行最早最確切的文本記載，其中的材料對《西游記》的成書有不可忽視的影響。但《西游記》與《大唐西域記》的不同之處在于，其中融入了大量的想象和夸張，不可能完全按照《大唐西域記》的敘述來敷陳故事，而這種想象與夸張必然會借助于其他的史料。筆者即在《后漢書·東夷傳》中看到一則關(guān)于“女兒國”的記載，其“國情”與《西游記》中的女兒國毫無二致，《后漢書·東夷傳》的女兒國是這樣的:

海中有女國，無男人?；騻髌鋰猩窬?，窺之則生子云。［9］

除了兩處女兒國的位置不同外，《后漢書》中這寥寥二十余字與《西游記》里對女兒國的敘述極其吻合?！段饔斡洝分械呐畠簢氨M是女人，更無男子……那條河喚做子母河。我那國王城外還有一座迎陽館驛，驛門外有一個照胎泉。我這里人但年登二十以上，方敢去吃那喝水，吃水之后便覺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陽館照胎泉照去，若照得有了雙影，便就降生孩兒?！保?］247《大唐西域記》等書中提到的女兒國都非絕無男人，只是女子為王罷了。惟有《后漢書·東夷傳》和《西游記》中的女兒國絕無男人。就連女兒國繁衍后代的方式，兩者的記述也完全相同，都是照水而生，只是《西游記》將神井變成了子母河與照胎泉了而已。

八

在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八十一難中，“棘林吟詠五十二難”算是最難以稱之為劫難的一難。木仙庵諸位精怪與唐三藏談詩論道，頗具人間名士風(fēng)范。事實上，在古代小說中，妖魅鬼怪談詩的故事一直流傳不絕，像《全唐詩》中就單列一卷來收錄諸“怪”所作之詩。這類詩歌的內(nèi)容一般都以精怪自敘身世為主，木仙庵中的諸位樹精所作之詩也概莫能外。應(yīng)該說，木仙庵的故事，不過是將古代小說這一常見的母題嵌進《西游記》而已，本無必要拈出某篇小說指為其來源。但筆者近來翻閱《太平廣記》，見《東陽夜怪錄》一篇，其情節(jié)設(shè)置、人物出場都要比其他精怪談詩的小說更為繁復(fù)，而與《西游記》的這一回更為接近，故大膽斷定《西游記》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木仙庵三藏談詩”時直接受到了《東陽夜怪錄》的啟發(fā)。因《東陽夜怪錄》篇幅較長，不便一一抄錄，這里就將其與“木仙庵三藏談詩”的若干共同點條列如下:

首先看人物。在同類型的小說中，出場并能吟詩的精怪并不多，少的不過一二個，如《宣室志·崔瑴》里只有筆精，《玄怪錄·裴庭俊》中也只有蒼蠅與禿帚二怪;數(shù)目較多的也常常停留在四個左右，如《玄怪錄·元無有》中的故杵、燈臺、水桶、破鐺四怪?！稏|陽夜怪錄》里先后出場的精怪有八個之多;而木仙庵中有十位樹精。更有意思的是，《東陽夜怪錄》的八位精怪里有兩個刺猬，木仙庵里也有兩株臘梅，兩株丹桂。從對各種精怪的出場次序安排上來看，兩者也甚為相似，都是先后分三波出場，而且每批人物在各自故事中的功能都是一致的?！稏|陽夜怪錄》諸位精怪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老病僧安智高(橐駝)，木棉庵諸位樹精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十八公(松樹)，兩者實際上都是當(dāng)晚詩會的主持者?！稏|陽夜怪錄》里第二批出場的精怪是盧倚馬(驢)、朱中正(牛)、敬去文(狗)、奚銳金(雞)，木仙庵里其次出現(xiàn)的是孤直公(柏樹)、凌空子(檜樹)、拂云叟(竹)，他們在故事里都是談詩的主要人物，正因為他們的出現(xiàn)，才有了熱鬧的詩會。故事里最后出現(xiàn)的精怪，在《東陽夜怪錄》里是苗介立(貓)和胃藏瓠、胃藏立兄弟(刺猬)，木棉庵中是杏仙(杏樹)和兩對女童(臘梅、丹桂)，他們的到來都給原本歡洽的詩會帶來了沖突，并最終導(dǎo)致故事的結(jié)束。

其次看情節(jié)設(shè)置。兩個故事的主體都是詩意盎然的風(fēng)雅聚會，卻都在開頭極力渲染環(huán)境的險惡。反觀其他志怪小說中的類似故事，或是寫敘述者在家忽遇精怪，或是少有對環(huán)境的鋪陳，皆無如此仔細的環(huán)境描寫。《東陽夜怪錄》中的成自虛“東出縣郭門，則陰風(fēng)刮地，飛雪霧天……雪勢愈甚”;《西游記》六十四回的全稱是“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唐三藏首先要面對的是八百里的荊棘嶺，“雖是有道路的痕跡，左右卻都是荊棘刺針”。在描寫完環(huán)境后，作者又分別讓主人公與仆人離散。成自虛的仆人不知去向，唐僧則被妖怪裹挾而去。就吟詩的內(nèi)容和程式而言，一般的志怪故事只讓每個精怪吟詩一首，交待身世后就匆匆下場?！稏|陽夜怪錄》卻大不相同，諸精怪吟詩多首。安志高、敬去文、奚銳金有詩三首，盧倚馬有詩兩首。到了《西游記》里，十八公、凌空子、拂云叟、孤直公各有詩二首。更值得注意的是，《東陽夜怪錄》里不僅如其他志怪小說那樣讓精怪以詩歌的方式道出自身特點，還有讓諸怪發(fā)表詩歌評論，如敬去文說可詩歌中稱雪為公，正如古人稱竹為君。木仙庵里的拂云叟則提出這樣的詩歌主張:“六朝一洗繁華凈，四始重刪雅頌分”?！稏|陽夜怪錄》中老僧對參禪的零星見解到了《西游記》中則演化為唐僧與拂云叟關(guān)于禪法的大段對話。從故事的結(jié)尾方式看，都是以一聲聲響而結(jié)束。《東陽夜怪錄》里是鐘聲響起后，諸位精怪瞬間消失。木仙庵的群妖是聽到孫悟空的聲音后才一一遁形的。

九

《西游記》中的比丘國王為了長生不老，聽信妖道之言，要以一千多個小兒的心肝入藥。這個故事長期以來是被認為是《西游記》介入現(xiàn)實生活、影射明朝政治的有力證據(jù)。明代的嘉靖皇帝迷信道教，為了養(yǎng)生，確曾從孩童身體的某部分入藥，比如說嬰兒出生時嘴里所含的血塊。但現(xiàn)在還沒有材料可證明明朝的皇帝曾試圖以小兒心肝入藥的?！段饔斡洝返淖髡咴诿鑼懕惹饑醯幕奶茣r也不是憑空想象捏造出這一藥方，而是以史實作為依據(jù)的。《舊唐書·楊虞卿傳》就曾提到:

京師訛言鄭注為上合金丹，須小兒心肝，密旨捕小兒無算。民間相告語，扃鎖小兒甚密，街肆忷忷。［10］

盡管這則消息是訛言，但可見以小兒心肝入藥的說法確實不是天方夜譚?！段饔斡洝返淖髡呷粢鈭D指斥嘉靖皇帝，在書中明寫其比丘國王食“含真餅”、“血鉛”，則易觸犯文網(wǎng)，因此，《西游記》的作者極有可能是將《舊唐書》的故事挪移過來的。這樣既是淵源有自，批判的鋒芒也不會太過直露。另外，這樣的移植也會使故事更有趣味。畢竟社會上早已傳聞的事情，聽起來遠不如埋藏在歷史深處的那些陌生得如天方夜譚的故事那樣有意思。

十

《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能上天入地、斬妖除魔，卻也不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全能型人物。遇到難以對付的妖怪，會請?zhí)毂鞂⒒蚍鹱嫫兴_助陣;而每到一地遇到難明之事時，就往往會召來當(dāng)?shù)氐耐恋鼗蛏缴裨儐?。《西游記》里的土地、山神，就是孫悟空的知識顧問。雖然在每個故事里總是無足輕重的角色，但他們對當(dāng)?shù)厣酱ǖ匦渭把志鹊牡貓D式的介紹，卻是孫悟空取經(jīng)路上的重要參考。就敘事學(xué)上來講，土地這一角色的設(shè)置，也避免了敘事的繁瑣與板滯，更能增添故事的可讀性。在故事中特意安排一種可隨時隨地以供咨詢的角色，并不是《西游記》的獨創(chuàng)。在遠古的傳說中，就有主人公每到一地就召問當(dāng)?shù)厣竦o的故事?！秴窃酱呵铩防锏拇笥碓谘残懈鞯貢r，每遇不解時，就會采取孫悟空問訊土地那樣的做法:

(禹)遂巡行四瀆，與益、夔共謀。行到名山大澤，召其神而問之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里數(shù)，使益疏而記之。故名之曰《山海經(jīng)》。［11］

若脫去整個《吳越春秋》的神話色彩，將其當(dāng)作歷史書來讀的話，這里提到的神可能就是各地的酋長之類的人物。但是，這畢竟開啟了神話敘事中的一種類型?！段饔斡洝防锏耐恋?、山神完全有《吳越春秋》中諸神的“知識儲備”，可知“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八方民俗、殊國異域土地里數(shù)?！薄段饔斡洝分械膶O悟空在蟠桃園問蟠桃，在五莊觀問人參果，在火焰山問何時可滅火光，如是種種，皆不出《吳越春秋》中大禹的詢問范圍。

［1］道世．法苑珠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李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曇元．大般涅槃經(jīng)［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4］吳承恩，黃道周．西游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

［5］東方朔．神異經(jīng)［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6］段成式．酉陽雜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7］李昉．太平御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8］王嘉．拾遺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9］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0］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1］趙曄．吳越春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