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祥

（天水師范學院 生命科學與化學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1）

兩漢以來，關于“箕子入朝”一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中國學者對“箕子入朝”一事雖大多認定，但也有人信疑參半，韓國、日本學者，則幾乎持否定態(tài)度。造成觀點不同的原因，既有書缺有間的問題，也緣于方法論的分歧。

20世紀以來，在遼寧、河北和山東等地不斷出土帶有“ 侯”字樣銘文的銅器，其銘文中往往有“亞”字圖形，因此，此類銅器被稱為“亞其器”。 氏銅器傳世總數(shù)大約有二百余件，“上限約當商王武丁前后，下限可至西周康昭之際，表明這一族氏在商周歷史上至少存在了三百年左右?！盵1]尤以北京、遼寧喀左一帶發(fā)現(xiàn)最多，達十余件，且遼寧喀左地區(qū)還是以窖藏形式出現(xiàn)，大部分器形表現(xiàn)出西周初期銅器的特征，間或也有商末的銅器。陳寅恪先生在為《敦煌劫余錄》作序時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筆者認為，雖然這批銅器在學術意義上并非如陳先生所說之重大，但它們的出現(xiàn)，確為研究箕國地望和箕子入朝等問題提供了新的材料，開辟了新的空間。

一、 侯與箕子

，從己其聲，甲骨文中用作方國之名。[2]甲骨文中有“又老 侯”、“王其在 ”、“王……于侯”等記載，說明 國商時已存，商王頻繁往之，說明商王室與 國有較緊密的聯(lián)系。

卜辭提到的 侯之“ ”與箕子之“箕”字體如此相近，兩者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或者更進一步地說 侯是否是文獻中記載的箕子？這一疑問是古朝鮮史研究中最基本最關鍵的問題，也是箕子問題上一個爭論的焦點，下文將試圖解決這一問題。

遼寧喀左北洞村曾出土一件銅鼎，名為“右正斐鼎”，鼎腹內壁銘文二十三字，底部銘文四字。腹內壁銘文：丁亥， 商（賞）右正斐要貝，在穆，朋二百，斐□ 商，用作母己尊。底銘： 侯亞 。方鼎銘文大意為：丁亥日， 在穆地賞賜右正斐二百朋貝，斐頌揚 的賞賜，特作母己鼎。

侯亞 。銘文中共出現(xiàn)三個人物： 、斐、 侯亞。

徐中舒先生釋 ：“ ，像人跪降獻戈之形”。[3]在卜辭中出現(xiàn)幾率較高，且釋義有別。“基方

。”[4]釋為獻戈投降之意；“其 ，戈一斧九?！盵5]意為儀仗列隊。 作為人名，在甲骨文及金文中均有記載。如：

貞， 弗其底， 取。[6]《乙》2567

丁卯卜，爭貞，呼雀 戎， □。[6]1225《乙》5311

丁卯卜， ， 底□。[7]《甲》210

甲骨文中所記載的爭、雀、 等人所處的時代已得以考證，爭是武丁時的貞人，雀是武丁時重要的大臣， 是武丁晚期至祖庚時的貞人。[8]他們和

同見于一版，表明了 所處的時代。

關于 侯亞 ，截至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商周銅器中具有“亞 ”銘文者，已達七十余件，同時 、出于同一銘文的銅器也有相當數(shù)量，如：

父辛角：丁未， 商（賞）征貝，用作父辛彝，亞 。[9]《三代》16.46

卣： 易（賜）孝，用作且（祖）丁父□，亞 侯 。[9]1392《三代》13.34

由上可以證明 和 大抵同為武丁時人，他冠有亞號，又稱 侯，因而 為 國諸侯，王朝大亞， 國當是 所始封。

若 侯與箕子同為一人，那么箕子必為 國日后繼承者。丁山先生考曰：“ ，至《春秋》便書為紀，而其字從其，實則箕之本字，這位‘右老侯’非箕子不能當之”，“凡鼎彝銘文著亞字者，都是殷王畿內甸男之徽識， 侯諸器，均著亞字，可見箕確畿內的侯亞”。[10]這是較早將 侯與箕子認作同一人的觀點，然文中所提“ ，至《春秋》便書為紀”，后為王獻唐先生考證， 、紀所封時間、地域均不同，為兩個不同的封國。[11]

下面再舉幾件銅器銘文說明 侯與箕子的關系：

王婦 孟姜匜：王婦 孟姜作旅匜，其萬年眉壽用之。

公作叔姜壺： 公作叔姜□盥壺，眉壽萬年，永保其身。

侯簋： 侯作 井姜妢母媵尊殷，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

邢姜太宰巳簋：井（邢）姜大宰巳鑄其寶，子子孫孫永寶用享。

王婦 孟姜匜為春秋器，[12]“王婦”之“王”當是指周天子， 為父家氏名，孟排行名，姜為父家族姓，則王婦為 國之女， 國為姜姓。

公作叔姜壺為媵器，叔姜當為 公女兒，叔為排行，姜為父家族姓，姜下一字或為“女”字，仍可證 國為姜姓。

侯簋與邢姜太宰巳簋，前為 侯所作而媵女母歸于邢國者，后者則為邢國所自作，均為 國姜姓女子下嫁井國的器物。不管怎樣，兩器進一步印證 國為姜姓古國。

眾所周知，箕子乃帝乙之后，子姓，而 國為姜姓，由此可證明 侯并非箕子，因此將箕子與侯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不妥的。

二、箕國地望

箕子并不姓箕，箕是指其封國而言。關于箕子，文獻中記載頗多。南朝宋裴骃《集解》引馬融曰：“箕，國名也；子，爵也?！碧扑抉R貞《索引》亦曰：“箕，國也；子，爵也?！彼抉R彪曰：“箕子名胥余?！编嵭疲骸拔⒆?、箕子，實是畿內采地之爵，非畿外治民之君，故云子也。”

箕國是一個不見于文獻記載的國家，《史記·周本紀》中沒有提及箕國被封一事，由此看來司馬遷對于箕國是否被封已存有疑惑?；降孜挥诤畏剑瑥哪壳翱疾靵砜?，與箕國之地有關的地點大致有以下幾種說法：

（一）山東東部

山東黃縣（今龍口市）出土的青銅器有作“伯”或“ 伯子”，王獻唐先生以此為基礎著成《黃縣 器》一書，并搜集了43個器號，73件商代

國器，書中指出 國即是箕國，商初的“亞其”、“其”與商晚期的 侯是同一宗族，一脈相承。但 國故地應在今莒縣北（今山東東部地區(qū)），黃縣 器為 國嫁女的媵器?！堵肥贰ず笥洝吩唬骸暗鬯创五锉仁仙ㄆ浜笠幔┫闹嫌谢?、直柄，伯戲中衰，成湯置之于遂，遂世守之，后為齊所滅。箕伯之后，箕子事封。”此言“遂”為夏箕伯后裔之封地，春秋時被齊桓公所滅?！八臁钡卦诮裆綎|肥城一帶。殷商時山東境內是否有箕氏之封地，目前資料不足以證實，但春秋時期山東 侯為姜姓，與殷商箕子應無關系。

（二）山西境內

甲骨文中有“其”字，像簸箕形，一般認為即“箕”的初文，用作地名時都將“其”字釋為“箕”。甲骨文中又有 、 二字，均為方國名。

字從土從其，郭沫若定為“基”字，認為即箕子所封國名?！?方，方國名，在今山西蒲縣東北。”[13]陳夢家在《殷墟卜辭綜述》中認為“箕”即古冀國之“冀”。《左傳》杜預注：“平陽皮氏縣東北有冀亭?！痹诮裆轿骱咏?，又認為箕與郭、缶二地相鄰，郭即虢，在今山西平陸；缶即陶，在今山西河津。李學勤認為微、箕都在商王畿內，箕為今山西榆社縣南的箕城鎮(zhèn)。[14]顧頡剛先生也曾言武王封箕子于山西。[15]山西境內的箕地與箕國可能有關，也許為殷商箕氏之分支或箕子之先輩封地，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是否正確當還有待更多考古資料的證實。

（三）河北北部

對于“基”與郭、缶二地相鄰的記載，丁山先生在《殷商氏族方國志》中提出在河北北部易水、滱水流域也有郭、缶二地。郭即《左傳》昭公七年“齊侯次于虢，燕人行成，二月戊午，盟于濡水”之“虢”，在今蓉城；缶即《漢書·地理志》：“石濟水所出，鼎之癭陶入泜”之癭陶。如此，箕地似可于河北北部求之。[16]

（四）北京地區(qū)

北京盧溝橋出土“亞盉”銘曰：“ 侯亞 ，匽侯賜亞貝，作父乙寶尊彝?！币约氨本┝鹆Ш狱S土坡M251曾出土“ 亞 鼎”，對箕國地望的研究提供了實物資料。遼寧省博物館等編《遼寧喀左縣北洞村出土的殷商青銅器》，根據(jù)新的出土資料從遼寧喀左與北京附近多次出現(xiàn)帶 的銅器，提出商代箕族地望在周初的燕地，甚至認為在今北京沙河附近。曹定云先生說：“我在《亞其考》一文中已論及， 器一再在北京附近出土，表明 侯封地似在今北京附近……”[17]

（五）遼寧西部

呂思勉在《中國民族史》“貉族”一章談及貉族文化時，呂先生說：“貉介鮮卑、肅慎間，兩族文明程度皆淺，而貉族程度獨高，果何所受之哉？則不得不溯溯其源于箕子……貉族文化，多同于殷，蓋自箕氏有國以來所漸染，非待北燕拓境，然后受之也?！盵18]由此可知，貉族與箕國存在文化上的交流，兩地相鄰或相近。《史記·燕世家》云：“燕北迫蠻貉?！眲t貉在燕國北部?！敦浿硞鳌吩疲骸把啾编彏趸?、夫余，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此謂貉在遼東之外也?！比绱?，貉族居地，初在燕北，其后則在遼東。張博泉先生認為：“箕子適朝鮮在遼西，箕子之后朝鮮在遼東，鮮國師在樂浪?！盵19]王國維也提出過箕子先人以遼西為封地的觀點：“箕子之封朝鮮，事非絕無淵源，頗疑商人與古營州之城，夙有根據(jù)，故周人因而封之?！盵20]

以上諸說不同，究其材料來源，一為出土文物，一為文獻資料。亞其器的族屬上文已證明，與箕國無關。文獻重于地名的考證，然地名相似、實非一地的情況頗為常見，僅僅依靠地名的考證難以成立，還需注意考證地域周圍各族的情況。

三、箕氏朝鮮的地望

箕子“走之朝鮮”之“朝鮮”的地望與箕國有些許關系，對于箕氏朝鮮的地望，目前學術界主要有四種觀點：其一，《朝鮮全史》：“古朝鮮在構成燕國東界的碣石與遼水之東。碣石可視為今山海關附近的碣石山，遼水則同碣石一樣，實構成燕界的一條大河，這條大河可以認定為現(xiàn)今之灤河?！逼涠?，金毓黻著《東北通史》：“今遼陽以東，鴨綠江左右岸之地，必為其所領有，略如漢代至高句麗。追至戰(zhàn)國之末，燕將秦開，擊破東胡，辟地二千余里，自滿番漢為界。而朝鮮之租借，乃退處鴨綠江之東地?！逼淙瑥埐┤稏|北地方史稿》：“箕子于殷末遷來東北，其地初在遼西，今大凌河流域?！逼渌?，孫進己、馮永謙主編《東北歷史地理》：“箕氏朝鮮，應在今朝鮮半島……其西界，應當在滿番漢（今清川江西北）之西，可能達到今鴨綠江流域?！睂τ诘谒姆N觀點應該首先否定，箕子入朝之朝鮮斷不是今天所說的朝鮮半島。呂思勉先生亦曰：“箕子立國朝鮮，昔人皆以為即今朝鮮之地，近始有疑之者，謂箕子初封，當在廣寧附近，予謂朝鮮初地，究在何處，殆難質言。然必不在今朝鮮境，度其大較，當在燕之東北，與貉雜居?！盵18]152

朝鮮一詞，最初并非國名，為地理名詞。關于朝鮮的記載，在戰(zhàn)國、秦漢以后的文獻中多見?！渡胶＝?jīng)·海內經(jīng)》載：“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盵21]東海即今黃海，北海即今渤海。郭璞注云：“朝鮮，今樂浪也?！薄渡胶＝?jīng)·海內北經(jīng)》載：“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列陽屬燕?！盵21]321郭璞注云：“朝鮮，今樂浪，箕子所封也。列亦水名也，今在帶方，帶方有列口縣。”郭璞為晉人，晉時朝鮮在列水（今朝鮮大同江）東，屬樂浪郡，列口屬帶方郡?！昂１鄙侥稀敝Ｖ附窠A灣，山即朝鮮半島北部之狼林山。由此可見，郭璞所言與漢、晉時的朝鮮地理位置相符。

對箕氏朝鮮地望的考證離不開燕國的發(fā)展。據(jù)《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召公奭與周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于燕?！毖鄿缢E國，定都薊城（今宣武區(qū)廣安門一帶）。燕國強盛時期，疆域東北抵至遼東半島，在燕國開發(fā)遼東半島之前，哪個國家或哪個民族占據(jù)于此地呢?據(jù)《左傳》昭公九年記載，周景王曾對晉人說：“肅慎、燕、亳，吾北土也?！彼抉R相如《子虛賦》云：“齊東陼鉅海，……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鳖仭蹲ⅰ罚骸靶白x作左，為東北接也?！闭f明肅慎為周初燕國的近鄰，在燕的東北。

《史記·朝鮮列傳》記載：“自始全燕時，嘗略屬真番、朝鮮，為置吏，筑障塞，秦滅燕，屬遼東外徼。漢興，為其遠難守，復修遼東故塞，至貝水為界，屬燕?！边@段記載，對于確定燕昭王時期“朝鮮”地望很有幫助?！白允既鄷r”，《索隱》云：“始全燕時，為六國燕方全盛之時?！奔囱嗾淹鯐r，為燕之全盛期，取真番、朝鮮二國之地為燕所有，由此可知，戰(zhàn)國燕昭王以前，朝鮮并不在朝鮮半島之內。燕昭王拓地滅國之事，其它文獻也有記載，如《魏略》記載：“昔箕子之后朝鮮侯，見周衰，燕自尊為王，欲東略地。朝鮮侯亦自稱為王，欲興兵逆擊燕以尊周室。其大夫禮諫之，乃止。使禮西說燕，燕止之，不攻。后子孫稍驕虐，燕乃遣將秦開工其西方，取地二千余里，至滿番漢為界，朝鮮遂弱?！背r衰亡后流向何方呢？晉張華《博物志》對此有記載：“箕子居朝鮮，其后伐燕之，朝鮮亡，入海為鮮國師?！贝蟾胖链瞬帕魍龅搅顺r半島。

四、結 語

綜上，筆者認為：第一，箕子之“箕”與商周甲骨文和金文中出現(xiàn)的 侯之“ ”雖然在字體上十分接近，但從出土的青銅器來看， 侯為姜姓，而箕子為子姓，姓氏不同，不是同族人，更不是同一人。第二，甲骨文、金文資料中的“ 侯”，從其銅器的延續(xù)時間來看，其先輩在殷武丁時期就已經(jīng)貴為諸侯了，其后 國一直延續(xù)到西周康昭時期。從出土銅器的地域看，多集中在遼寧、北京地區(qū)一帶， 國地望位于何方，雖然目前不能做出準確定論，但大抵不會超出這個地域。第三，商末周初，箕子東去或至箕國。周初燕國被封，箕國弱小，無奈北遷。隨著燕國實力的不斷強大，向東北擴地，箕氏朝鮮被伐亡至樂浪為“樂浪朝鮮”?？傊铀贾r并不在今朝鮮半島，箕氏朝鮮經(jīng)過了一個自西向東遷移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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