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愛祥
李煜,南唐后主,疏于治國,工于治詞,詞作流傳雖少但影響深遠。李煜之所以能打動后世無數(shù)讀者,正是因其詞作景真情真,毫無矯飾。他也被譽為一個“不失赤子之心”的千古詞帝。
大周后是李煜的皇后,名叫周娥皇,長得國色天香。自幼聰明伶俐,既學詩書,又學弈棋,尤能歌善舞。十八歲時,娥皇嫁給了十七歲的李煜,兩人感情深厚,琴瑟和諧。有一首《子夜歌》便是描寫李煜與大周后春天飲酒賦詩生活的: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閑平,詩隨羯鼓成。
但是,天妒紅顏,沒過多久,周娥皇竟然一病不起,盡管李煜每日在她身旁端茶送藥,呵護備至,但娥皇還是香消玉殞,永久地離他而去了,死時年僅二十九歲。李煜悲痛不已,將對娥皇的滿腔情意與思念寄托在這一時期所寫的詩詞中: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銷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猶殘藥,香奩已染塵。前哀將后感,無淚可沾巾。艷質(zhì)同芳樹,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傷叢。秾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
不難看出,這首詩表達了李煜對自己的亡妻真摯情意和巨大哀痛。
再如《虞美人》: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xù)。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上片全無情字又無處無情,下片用“思難任”三字點出了中心。這房間多深啊!燈燭雖明,而爐香卻因為無人經(jīng)營已經(jīng)暗淡了。心中的人啊,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頭發(fā)都白了,這噬人的思念已經(jīng)讓我無法再承受了。一個為情所困的形象鮮活地躍然于紙上,讓人不得不隨之一起心痛。
夫妻情、手足情,李煜寫得真切,紙醉金迷的生活也寫得真實,足見他的真純,可他連偷情這些事兒也寫得肆無忌憚就讓人驚嘆了。且看《菩薩蠻》兩首:
其一: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其二: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是李煜為小周后而寫的,小周后是大周后的妹妹,比娥皇小十四歲,大周后染病臥榻時,小周后正是十五六歲的婀娜少女。天生活潑,美麗可愛。這位風流天子把持不住了,不顧重病在床的妻子,與小姨子眉目傳情,暗通私會。
你看“奴為出來難”,顯見周娥皇尚在病中。李煜一邊愛著病妻,一邊卻又與妻妹私會,可見其私生活如此不檢點,甚至讓人不齒。但是,你貴為君王,低調(diào)點不好嗎?還樂于其中,毫無顧忌、細致入微地寫成詞作,寫得如此香艷,如此撩人情思,恐怕只有李煜做得出來吧。
李煜這個皇帝,治國有心無力,政治上幼稚無能。亡國之前,他偏安一隅,醉生夢死,他前期詞作中多寫這種宮廷享樂荒廢的生活,除了抒發(fā)自身真情實感外,在他空虛無聊,與后宮嬪妃、宮女打情罵俏之時,他還喜歡代她們抒寫情懷,雖是假意,卻同樣情真。例如《柳枝詞》:
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芳魂感舊游;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穗拂人頭。
此詞為李煜賜宮女慶奴之作,代她抒發(fā)感昔傷今的憂苦心情。你看那柳條,卻還兀自垂下煙穗,強拂人頭,結(jié)果自是招人厭煩。宮女們芳華已逝,青春不再,其無可奈何的痛苦之情李煜竟如此體察入微,讓人幾乎懷疑這是不是代筆??梢娎铎咸钤~總是情之所至,有感而發(fā)。與此相類似的還有《長相思》: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輕顰雙黛螺”,這位“淡淡衫兒薄薄羅”的深閨弱女輕皺雙眉,無限幽怨。秋雨綿綿,雨打芭蕉,仿佛老天也在流淚?!耙归L人奈何!”更是道出女主人公發(fā)自心底的深長嘆息。一個男人,一個帝王,筆端流淌出如此情意,讓人奈何!
當然,李煜詞中最令人動容,也是奠定其千古詞帝地位的還是他那血淚泣成的抒發(fā)亡國之恨的詞作。李煜成為階下囚后,詞風大變,但不變的仍是那赤誠的率真?!皫讜r識干戈”一句道出了他的真心話,面對宋軍鐵騎,他唯有“倉皇辭廟”“垂淚對宮娥”。從天堂到地獄,如果李煜低下頭來,對宋王朝奴顏卑骨一點,阿諛奉承一點,或許他會活得更久一些??墒抢铎掀唬且穆收娌唤?jīng)意間又滾滾而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悲憤、悔恨、憂苦、孤獨,力透紙背,感人肺腑。李煜啊李煜,你已是他人俎上之肉,為何還不懂得掩飾真情,偏要寫這喪命之曲呢?
這份“真”要了他的命,宋太宗趙光義聽聞后,讓他的生命定格在了四十二歲??上氘斈赀@“真”也曾讓他保命。
李煜生在南唐政治斗爭的殘酷時代,他的哥哥太子弘冀,為了爭奪王位,毒殺皇親。李煜有人君之像,眼睛重瞳,這是傳說中的大舜和西楚霸王項羽才有過的異相。弘冀對李煜心生嫉恨,殺機頓生??墒抢铎蠈蕶嗳徊桓信d趣,“心疏利祿,樂日月以優(yōu)游”。他為自己取號為鐘山隱士、鐘峰隱者等,其中均飽含著消極出世、逃避遁隱的意味。
他在《漁父》詞中也說:“一壺酒,一竿鱗,世上如儂有幾人”,“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純真如斯的李煜遂得以保命。然而造物弄人,命運還是將他推到了一國之君的位置,幸耶?不幸耶?真乃生也真來死亦真也!
湯顯祖在《焚香記總評》中說:“其填詞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聽者淚,讀者顰,無情者心動,有情者腸裂。”用來評價李煜,怕是再恰當不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