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一切都準備停當,只等夜黑,我們就可以行動了。
行動,這個詞讓人興奮。它把一個人從庸常的生活里劃分出去?;蛘哒f,它還可能把某個人的一生按一個標準切割開來。
我,小李,還有萬女士。不,其實我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姓萬(這個城市的確有很多姓萬的)。她說過,干她這一行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保護組織的安全,只有在極機密的內(nèi)部檔案上才有他們的真名字。也就是說,跟她在一起工作的人都不一定知道。這使得她的工作有了一定的神秘性。就好像在暗夜里,再光明勇敢的行為也不免顯得鬼鬼祟祟。名字不過是一個符號,她掙扎著,笑了一下,說,重要的是為組織多做事。我問她,那組織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她又笑笑,說,傻姑娘,你是學醫(yī)的,應(yīng)該知道組織是什么樣的東西呀!我知道,這是她在不便直接回答時的委婉拒絕。我便也笑了笑。我已經(jīng)有點習慣她的說話方式了。她臉上滿是傷痕,但眉目間自有一種威嚴,一種果敢堅定。她后來還說過,在他們的組織里,由于工作需要,共事者不但不知道彼此的真實姓名,有時候連自己的上級到底是誰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有哪些下級。平級之間、以及下級與下級之間也往往互不相識,甚至因此鬧出種種誤會來也是有過的?;ハ嘟宇^時得靠暗語。即使認識,若對不上暗語,也是沒用的。這是組織紀律。
我聽不得這些復(fù)雜的東西,不禁有些頭暈,兩耳也嗡嗡響。
我還記得那天她被巡警隊拖進來時的情景。她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大概是剛剛受了刑,昏死過去了,牙關(guān)緊咬,嘴角吐著白沫,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不停地滴著水。她的一條腿看上去很糟糕,褲子結(jié)滿了血痂,隱約可見幾個深處,像是黑洞。有一些白色的東西在洞邊蠕動。讓了吃了一驚的是,她居然是個女人。
巡警隊喊來梁醫(yī)生,要他把她的那條傷腿鋸掉。
聽到這句話,她忽然哆嗦了一下,睜開眼睛,說,如果鋸掉她的腿,她就絕食。
一個矮個子胖人,像是巡警隊的頭兒,他說,不鋸掉,你會死。
她說,死就死,她不怕死。鋸掉她的腿,還不如讓她死。
矮個說,你看看,你們這些人,就是不知道孰輕孰重,連一條腿重要還是一條命重要都分不清楚,可見你所奉行的主義也是荒謬的,不可能實現(xiàn)的。如果你不合作,我們不會讓你死得那么痛快。當然,如果你合作了,會有光明的前景在等著你,那你根本就不會死,說不定還會領(lǐng)導我呢。若不是家父跟我說過,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凡事要看遠點,任何事要留有余地,我才不會對你這么客氣。我奉勸你也不要把話說絕。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你好好想想這句話。
她傲然地閉緊嘴唇。唇上滿是血泡。
其實,別說巡警隊的矮個頭兒,就是我,也不大理解她怎么會覺得一條腿比一條命還重要。沒有命,腿有什么用?這個,小孩子都懂。
這時,梁醫(yī)生正在那里給針頭消毒。沒事的時候,他就喜歡給針頭消毒。雖然按道理這完全不是該他干的事情。那些針頭堆在搪瓷盆子里,散發(fā)出雪花一樣的光芒。對,它們就像是一堆六角形的雪花。而且它們和瓷盆相碰時,發(fā)出清脆好聽的聲音。梁醫(yī)生喜歡它們的安靜和有條不紊。他一絲不茍地把針頭擺好,加上水,點燃酒精爐。然而他是個矛盾的人。他的白大褂好像從未洗過,或者說從未洗干凈。梁醫(yī)生就是這么一個邋里邋遢的人,正如我們生活的這個邋里邋遢的時代。每當我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高金星便恨不得撲上來捂住我的嘴。他雖然是我的未婚夫,可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嫁給他。他還不如他爹呢。他爹有時候還會吹胡子瞪眼地說幾句對世道的不滿??伤詮牡絽^(qū)公所當了個狗屁秘書,膽子就越來越小了。好像在夢里撿到一塊金磚,兩手緊抱著,生怕夢醒了。他爹跟我二叔很有交情,而我這份工作,又是我二叔托人找的。因為大人的原因,我和高金星才訂了婚。有一次,高金星來醫(yī)院找我,正好碰上了梁醫(yī)生。他走后,梁醫(yī)生問我,那就是你未婚夫么,人還是蠻漂亮。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覺得從耳根到脖子一片灼熱。后來高金星再要來醫(yī)院見我,我都找借口沒答應(yīng)。別看梁醫(yī)生邋里邋遢,可不知怎的我很怕他。他的邋遢就像他下巴上的那圈胡子茬,閃著一股讓人敬畏的寒光。他給人看病一般不用正眼,只要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就知道該怎么辦。他是醫(yī)院里的臺柱子,就是院長,見了他,嗓門也低了幾分。
現(xiàn)在,巡警隊就是來找梁醫(yī)生給萬女士治傷的。他們要把她的命保住。他們明明對她恨之入骨,卻還來找梁醫(yī)生給她保命,由此可知她對于他們的重要性。梁醫(yī)生不動聲色地查看了她的傷勢,我注意到,他的眼鏡忽然模糊了。他的手指在她的傷口間小心地移動,罕見地出現(xiàn)了不易覺察的顫抖。他的那種慵懶灑脫的神情忽然不見。他輕聲問她:一定要保住這條腿嗎?她點點頭。他沉下頭,思索片刻,說,我盡力而為。
梁醫(yī)生的聲音很輕。然而在我聽來,卻非常有分量。此前我從未聽他對人說過“盡力而為”四個字。在梁醫(yī)生的精心治療下,萬女士的腿還真的奇跡般地保住了。巡警隊對她的看守仍然很嚴,每天派三個人輪流看守她,不管是換藥還是其他護理,看守都在旁邊盯著,有時候還不止一個。她像是被關(guān)在一個玻璃盒子里,我能跟她接近,互相看得一清二楚,卻不許說話。有一次,我嘴巴剛動了一下,一個巡警就朝我狠狠瞪了一眼,嚇得我趕緊閉上了嘴巴。只有梁醫(yī)生來了,他們才不敢怠慢。不但如此,那天,梁醫(yī)生還發(fā)了一通脾氣,把他們臭罵了一頓。因為那天,巡警隊那矮個子頭兒又來了,當時萬女士的身體剛剛恢復(fù)了一些元氣。他們把我趕出去,關(guān)上門,我躲在樓梯下的過道里,聽到鞭子落在肉體上的沉悶響聲和矮個的吼叫呵斥。萬女士真是好樣的,我沒聽到她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呻吟。他們在病房里折騰了足足半個時辰,最后,矮個把門一摔,沮喪地走了出來。一個巡捕朝我揮了揮手,我奔了過去,只見萬女士臉朝下?lián)涞乖诖?,原本干干凈凈的條紋服被血染出了一朵朵鮮花。像是鮮花把她蓋著。我流著眼淚把那些花瓣一片片掰開,給她擦洗了傷口,酒精刺激得她一陣陣哆嗦。梁醫(yī)生知道后,跟巡警隊說,希望這樣的事情,在他給萬女士完全治好傷之前,不許再出現(xiàn),不然,她的傷就永遠也治不好,這樣,他就拒絕治療。
巡警隊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大概是梁醫(yī)生曾經(jīng)給他們更高一級的長官治過傷,他們也不敢得罪他。我不禁又想起我爹跟我講過的那句話,他說,你要是個男孩,就讓你學醫(yī),做醫(yī)生好,旱澇保收,不管是什么世道,醫(yī)生總是要的。
讓警察署萬萬沒想到,或者說也許已經(jīng)想到了卻無法阻止的是,負責看守的巡警開始出現(xiàn)了松動。畢竟,整天坐在那里守著一個手無寸鐵而且遍體鱗傷的女人,是太無聊的一件事情。他們整天繃著個臉,好像誰都欠了他們什么似的。若人多還可推推牌九。剛開始,有三四人守著,他們就歪在長椅上推牌九,說笑話,臉上貼滿了紙條。但后來,他們采取了輪班制,每次只有一個人在那里守著,他們的日子就變得難熬起來,對矮個上司的抱怨就不可避免了。他們把帽子取下來往椅子上狠狠一摔,或無緣無故踢什么一腳,要不干脆把槍栓拉來拉去,陰沉著臉,朝什么地方瞄準。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人人都在抱怨上司的時代。就拿我們醫(yī)院里來說吧,醫(yī)生們總是在抱怨院長,院長總是在抱怨衛(wèi)生署,衛(wèi)生署要抱怨的肯定是省政府吧。而我們經(jīng)常抱怨的,就是醫(yī)生了。好處他們得,我們只是給他們打雜的。至于我們自己,不用說肯定也是病人們抱怨的對象,說我們懶散,冷漠,做事不負責任。而病人,又可能是他們的親屬抱怨的對象。親屬希望他們要么早點好,要么早點死。整個社會,仿佛就是由一條條抱怨鏈構(gòu)成的。有一天,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暗暗希望我們醫(yī)院垮掉。我天真地以為,如果它垮掉了,院長和我討厭的那些醫(yī)生就不能那么神氣活現(xiàn)不可一世了——當然,我尊敬的梁醫(yī)生不在里面。如果不想醫(yī)院垮掉,那最好讓梁醫(yī)生來當院長。或者,他自己開一所醫(yī)院好了,我肯定第一個跳槽到他那里去。
有時候,巡警想跟我們護士搭訕,夸我們長得好看。我們理也不理。他們一副流里流氣的樣子,讓人惡心。我故意不跟他們說話,想以此來悶死他們。這不是不可能的。我住的巷子里,就有一個人因為發(fā)悶而上吊了。還有一個人,因為愁悶,殺了自己全家。最離奇的是一個女學生,據(jù)說因為發(fā)狂,連刺了自己十三刀,且都刺在不同的部位,才把自己殺死。巡警們當然不甘寂寞,個別巡警還想動手動腳,但我們一告訴梁醫(yī)生,他們就害怕了。梁醫(yī)生指著他們的鼻子一頓痛罵,他們就灰溜溜地滾到一邊去了。梁醫(yī)生連他們的頭兒都敢罵,何況他們。小李是后來才來的。一個巡警大概是有些路子,好像說他姐夫是個什么司長,原先以為醫(yī)院里好玩,沒想到這么悶,就請姐夫說情,調(diào)回去了。起初,我也沒看出小李跟他們有什么不一樣?;蛘哒f,我根本沒意識到他們中間換了個人。因為我決定不再正眼瞧他們了。但那天,我做好護理從萬女士病房里出來,忽然見他站起來朝我敬了個禮,嚇了我一跳。我不禁下意識地望了他一眼,他很少見地慌忙把目光跳開了。我這才明白他是新來的。剛開始,他也想跟他們學壞。有一次他紅著臉夸我的衣服,說我的衣服很好看。我搶白他,說我穿的是統(tǒng)一的護士裝,有什么好看的。他說他喜歡護士裝。并接連說了好幾個形容詞。我佯裝生氣,說,難道我人不好看?他就臉紅得更厲害,吭哧吭哧半天講不出話來。那樣子,像一頭牛,身上著了火,想咬自己的尾巴又咬不著,急得團團轉(zhuǎn)。他還想說什么,我指了指那個靜字,他就無話可說,乖乖坐了下來。我覺得他有點傻。有點可愛。只要是他值班,我有事沒事就拿他尋開心。更重要的是,他值班時,為了討我開心,對我和萬女士的交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矮個頭兒來了,他忙咳嗽提示我們。這時,我越來越敬佩萬女士了。不,何止是敬佩,而是一種依賴。我?guī)缀跻巡幌腚x開她。她有一種魔力。她說什么我都覺得她對。我像做夢一樣,是飄著的。雖然在下班的路上被冷風一吹,我又重新落回地面,但第二天,我又飄蕩起來。我搞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她給我下了什么迷藥??蓪嶋H上,她躺在床上翻個身都很吃力,再說我從不在病人房間里喝水。要下藥也是我給她下而不是她給我下。有幾次,矮個頭兒又來提審她,我跟他撒謊說她剛吃安眠藥。我用被子把她蓋住,她裝出熟睡的樣子。矮個頭兒揭開被角看了看,只得悻悻走開。她真堅強啊,那次受刑后,衣服和皮肉都緊貼在一起,血糊糊的分不開,可她仍堅強地笑著。她說她要笑著。雖然她被捕了,可她的靈魂,是他們永遠也控制不了的,是驕傲的,自由的,大笑著的。瞧,她說的多好!
靠假裝吃安眠藥,只躲得了一時,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她說,既然被抓,她就沒再做活著出去的準備。因為巡警隊是不可能放過她的。他們遲遲沒有動手,是想逼迫她說出她知道的東西??墒撬豢赡苷f。她一旦屈服,就會有無數(shù)同黨犧牲。他們要她放棄她的信仰,這簡直是白日做夢。她跟我說,一個人沒有信仰,就好像沒有脊椎,跟爬行動物沒有兩樣。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她挺喜歡說話的。好像她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減輕身體的痛楚。
那天,萬女士正在跟我說話,小李忽然推門進來。他胸脯起伏,對萬女士說,我知道你是誰了!萬女士并不吃驚,問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小李從懷里掏出一張報紙來,遞給萬女士。我湊上去一看,見上面登著她的照片,旁邊還有好多字。我這才知道她就是讓政府軍恨之入骨的萬女士。她掃了眼報紙,淡淡地笑了笑,說,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他們終究還是沉不住氣了。小李臉漲得通紅,忽然說,萬女士,我要救你出去!萬女士聽了,并沒有吃驚的表情。她歪著頭,打量了小李一眼,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不怕被抓住吃槍子嗎?小李激動地說,不怕,他以前活得渾渾噩噩,看到萬女士后,才明白人生的意義。他愿意拿性命換意義。他的話我聽得云里霧里的。但這時我喜歡聽不怎么懂的話。我不禁佩服地望了他一眼。同時我也有點騰云駕霧起來。好像是受了我目光的鼓勵,他說的更快了。他說,萬女士,你從事的是一項了不起的事業(yè),看了報紙,我才認識到了這一點。看了報紙,我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缺的是什么。這恐怕是出報紙的人怎么也不肯相信的,因為他們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他們的話??晌移恍?。我喜歡從報紙上尋找相反的東西。喜歡反著讀。有一段時間,我最討厭報紙。我看也不看,把它們?nèi)喑梢粓F扔在地上還用力踩幾腳,但有一次,我坐在那里實在無聊,又把它們撿起來,從頭至尾,又從尾至頭,細細讀了一遍,忽然,我讀出意思來了。那就是反著讀。上面說某個政府頭頭很滿意,我想,肯定是不滿意。上面說什么地方形勢大好,我想肯定是形勢不好。就好像一個人老在說自己不頭痛,其實說不定他恰恰經(jīng)常頭痛,不然他干嗎那么說?就好像一個人得了很重的病擔心自己要死,才嘮嘮叨叨說他還活著,對吧?我好像在看一出出鬧劇,只不過那些潛臺詞得由自己去發(fā)現(xiàn)。我的樂趣就來源于此。此后,那些攤派下來的報紙,我每期必讀。我比誰都讀得認真,讀得有味。幾個心胸狹隘的同事還以為我追求上進,嫉妒起我來。這就更好笑了。我巴不得這個爛透了的社會早點垮掉,那我們就可以看到新的社會了。萬女士,你不知道,我早就想見到你們,認識你們!要感謝這張報紙,為我在迷惘中指引了一條如此光明正確的道路。今天我拿到報紙,吃了一驚,原來讓他們恨之入骨寢食難安的大名鼎鼎的萬女士就是你!既然他們在報紙上做了公布,就表明馬上要對你下毒手了!我頓時感到自己的肩頭沉甸甸的,壓得我很舒服。于是我明白,是該我做什么的時候了,我要救你出去!
小李也這么愛說話,是我沒有想到的。而且他說得這么激情澎湃,有理有據(jù),我的優(yōu)越感一下子沒有了。我有些臉紅起來。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你憑什么救萬女士出去?假的吧?說不定你是演苦肉計,好讓萬女士中計呢!我瞟了萬女士一眼,見她并沒反對之意,便更有信心了。我說李警察,我眼睛厲害得很,你瞞不了我。你一翹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此話從一個姑娘嘴巴里吐出,畢竟不雅,都怪我們這幫女孩子平時開玩笑說慣了,可見環(huán)境對人的毒害多么大!我不禁又羞又惱,跺了跺腳,說,快點,你老實交代,是誰要你這么干的?不然,我跟你沒完!小李急得把警服上的扣子扯開了,說,你說的那個“憑什么”,讓我不舒服,好像我沒這個資格,跟你說,只要是中國人,都有這個資格。我要是騙你,不得好死!事實上,他后來的確沒得好死,我真后悔讓他賭咒發(fā)誓。
作為有豐富斗爭經(jīng)驗的革命家,萬女士當然不會相信小李的賭咒發(fā)誓。她笑了笑(她其實挺喜歡笑的?。?,帶著大人看小孩淘氣的那種神情,對小李說,這里戒備森嚴,你又怎么救得了我?
小李說,我有槍啊,我就是跟他們拼了也要把你救出去!
萬女士說,你一支槍,他們有多少支槍?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么?我死不足惜,但不能連累你。你是青年,是社會的未來。
小李把胸脯一拍。咚的一響,嚇我一跳。那樣子,不像是在堅決地表明態(tài)度,倒像是想把胸膛拍開或擊碎給人看。他說,若不是你,我跟老年人有何區(qū)別?若沒有你,我還跟以前一樣迷惘,一樣百無聊賴,一樣自欺欺人,人生毫無出路毫無意義,跟一條狗差不多。現(xiàn)在我救你出去,也是在救我自己,把我自己從過去的那種生活里救出來,開始新的人生!我也要像你一樣,做頂天立地的人,改天換地的事!你一個女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們男人更應(yīng)該做到!
萬女士臉色一暗。她說:其實我死在這里更好。按你們巡警隊的習慣,抓住了你們要抓的人,若問不出什么來,就馬上處死??伤麄?yōu)槭裁床惶幩牢??我想了很久,明白了,因為我是個女人。他們以為女人軟弱,容易屈服。意識到這一點我很憤怒。那時候,因為我是女孩,父親不讓我讀書。在大學里,因為我是女孩,許多人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們。其實就是在我現(xiàn)在的隊伍里,也有人瞧不起女人,以為我們不過是花瓶,只配給他們打打下手,裝扮成他們的太太,做一些文秘和掩護性的工作。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決然離開了大城市,去了前線,跟敵人真刀真槍地干上了。我憋著一股子勁,從一個不起眼的女兵,成長為一個指揮官。我就是要證明給你們男人看看(我不禁瞪了小李一眼),你們能干的事情,我們也一樣能干,甚至還干得更好!我們讓敵人惱羞成怒,發(fā)誓要把我們趕盡殺絕,為此他們動用了大量兵力,對我們進行了地毯式的搜捕。我們從東移到西,又從西移到東,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為了面對越來越嚴酷的斗爭,我建議兵分兩路,一路繼續(xù)向南開辟新的根據(jù)地,一路留守在敵人的心臟,和敵人周旋,牽制住他們的大部隊。我主動留了下來。因為后一種工作是更危險的。大家出于愛護,反對我留下來,說,你是一個女同志。我很生氣。我最聽不得這種話。我說在敵統(tǒng)區(qū)工作,我比你們有經(jīng)驗,再說市區(qū)還有我一手建立的聯(lián)絡(luò)系統(tǒng),關(guān)鍵時刻他們會給我提供幫助。在敵人的逼迫下,我的隊伍居無定所,兩三個月幾乎沒合眼好好睡一覺,甚至沒有好好洗把臉。我們不敢睡屋子里,只能睡在牛欄,馬廄,柴堆里,就是睡著了也要豎起兩只耳朵,聽到什么動靜就翻身坐起。怕被敵人發(fā)現(xiàn),我們連生火做飯也要小心翼翼。狡猾的敵人有時候也化裝成砍柴的農(nóng)夫,看到什么地方升起了煙火就趕緊去報告。還有一些被收買的老百姓也是如此。在這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下,我們不得不加倍提高警惕,想出種種辦法來防止危險事件的發(fā)生,比如派一個人下山籌糧,先跟他約好返回的大致時間,如果約定的時間過去了兩個鐘頭他還沒回來,部隊就要立刻轉(zhuǎn)移。城里的聯(lián)絡(luò)點也是這樣,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就會采取相應(yīng)措施。有一次,一個聯(lián)絡(luò)隊員失去了聯(lián)系長達一星期,等他忽然出現(xiàn)的時候,我的一個手下毫不猶豫地朝他開了槍……
我朝萬女士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她不要說這么多。畢竟還不知道小李的底細呢??伤坪鯖]看到。我覺得她有點異常。大概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一打開話匣子,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我越暗示她,她講的越多。真把我急死了。對小李這樣不明底細的人,怎么能講那么多呢,萬一他去告了密,不就把她那邊的機密全暴露了嗎?再說,巡警隊之所以耐著性子不殺她,是因為她還有秘密沒講,還有被利用的價值。就像前不久,一個什么署的署長,貪污被人告發(fā),在法庭上,法官把驚堂木一拍,他就把什么都講了。他越講越多,法官趕緊叫人把他拉下去,沒幾天就把他給“正法”了。我爹說,這個署長是個書生,寫得一手好字,但不懂得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若是在官場上混油了的人,把牙關(guān)咬緊,反而什么事也不會有,判個幾年刑就可保外就醫(yī)了。現(xiàn)在萬女士不也是講得越多越危險么?我胡思亂想了一陣,抬起頭,正聽到她說這一句:有時候,人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更有號召力。我若跟你逃走,他們還以為我害怕了呢。
我忽然說,走,趕緊走,你要是不走,他們還會更殘酷地折磨你。那天梁醫(yī)生聽他們頭兒說,他們準備從外國進口一種先進的刑具,專門用來對付你呢。據(jù)說那東西,在外國沒有人受得了。
她冷笑一聲,說,我倒想試試。
我說,萬姐,你是個堅強的人,做到了很多男人也不能做到的事,但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不能意氣用事啊!
萬女士說,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意氣用事了,我想得很清楚,作為一個革命者,作為組織里的人,有時候,你代表的決不僅僅是自己。
這句話又讓我摸不著邊際。我說萬姐,一個人怎么就不僅僅代表她(他)自己呢?
萬女士說,比如你是醫(yī)院的護士,如果某個護士對病人態(tài)度很不好,病人便會覺得醫(yī)院里的所有護士可能都不好,這樣,那個護士又豈是代表著她一個人?又比如,你到某個商鋪里買東西,如果你買到了一樣假貨,那么你是不是懷疑那商鋪里其他東西也是假貨呢?
萬女士說,所以我不能逃跑,那樣,他們就會認為我害怕了,我一害怕,就好像我們整個組織都害怕了,這對我們的組織會產(chǎn)生非常負面的影響。所以我要把牢底坐穿,看他們還有什么花招。
我急了,說,人畢竟是肉做的,即使你不怕大刑,可那種苦,又豈是一個人該承受的(我沒敢說女人)?你不是經(jīng)常跟我說,跟他們不僅要斗勇,還要斗智么?若能逃出去,你發(fā)揮的作用豈不更大!
她忽然抬頭望著我(她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美),認真地問我:你真的認為我應(yīng)該逃走么?
我使勁點了點頭,說,叫逃走不好聽,應(yīng)該叫虎口脫險。
她說,你這個小姑娘,還挺講究用詞啊,這不是壞事,別說人,每個詞都是有自己的尊嚴的。只是我跑了,你怎么辦?
我說,我也跟你跑啊,這點我早想好了,我要是跑了,高金星就找不到我了,我也就不用嫁給他了!我興奮起來。
她笑了起來,說,以后你就嫁給小李吧,我看他是一個挺不錯的小伙子,一直在暗暗喜歡你呢。
我的臉發(fā)燙。我覷了一眼小李,見他左腳的腳趾像泥鰍一樣在鞋尖里面拱著。我腦子迷糊糊的,忽然開了一條縫,明白萬女士早已和小李商量好了逃跑的事,剛才她無非是在試探我呢。我開心起來。雖然這開心中還有點不開心。萬女士憑什么更信任他而不信任我嘛。我故意翹了翹嘴巴,一扭腰,說,誰愿意嫁給他。
萬女士說,好了,玩笑的話不再講了,咱們講正經(jīng)事。我決定帶你們一起跑,投奔光明的新天地,但我們一定要做充分的準備,像這樣一點準備都沒有,不但我脫不了險,還會把你們拖進來做無謂的犧牲。
1956年,日本工業(yè)標準調(diào)查會(JISC)對標準概念的定義為:“為廣泛應(yīng)用及重復(fù)利用而采納的規(guī)格?!?1960年,德國標準化學會(DIN)對標準概念的定義為:“調(diào)節(jié)人類社會的協(xié)定或規(guī)定。有倫理的、法律的、科學的、技術(shù)的和管理的標準等。”澳大利亞定義標準化為:“普遍地存在于人類生活之中,語言就是標準化的一種形式,道德準則和法律也屬標準化的范疇?!泵绹牧吓c試驗協(xié)會(ASTM)指出:“標準是促進買主和賣主之間的貨物流通并保護公共利益的一種共同語言?!盵2]
小李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后天是星期天,外面的看守會放松警惕,我知道,星期天晚上九點以后,是全城的警衛(wèi)最懶散的時候,我們就趁這個機會逃出去。
他還說了許多,我都沒記住。我的心已經(jīng)飛了起來,飛向它將要落到的地方。我有些暈眩。后面的事情根本不用我操心。仿佛有一雙大手在后面推著我,我只要跟著它走就行。我偷偷賣掉了高金星給我的訂婚戒指,還有其他一些首飾,把錢悄悄交給小李。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在焦急而漫長的等待中到來了。
那晚八點多,我?guī)е惶资孪葴蕚浜玫囊路M了病房,讓萬女士換上。這是我媽的一套衣服。萬女士穿上后,我說真漂亮。真的,我媽的那套舊衣服,到了她身上,好像放出了光彩。她的腿還沒完全好,需要我攙扶。小李在門外等著。我把門打開,他就進來把萬女士背出病房。我們悄悄出了醫(yī)院的后門,上了一輛小李雇來的外國人開的小汽車?,F(xiàn)在,外國人和小汽車本身就是通行證,可以避免許多盤查和其他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司機說他在我們這座城市里已經(jīng)生活了三十年。萬女士也跟我說過,她以前干地下工作時,就是住在一個外國老太婆家里的。對方孤身一人,有個女兒,嫁到美國去了。她幾乎把萬女士當女兒看待,把女兒留下的好衣服都送給她穿,似乎想把她打扮成她女兒的模樣。
萬女士講了個地點。司機踩下油門,車子急速駛離醫(yī)院。
到了一條黑咕隆冬的街道。萬女士看了一眼窗外,忽然叫司機停車。我扶她下車。我們來到一扇有銅環(huán)的大門前。萬女士拍了拍那銅環(huán)。起先我沒注意,后來我明白過來。她先拍了三下,再拍一下。這樣重復(fù)著。我很興奮。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接頭暗號了。萬女士拍打銅環(huán)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了,我的心也越跳越高。可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萬女士壓低聲音朝里面喊道:老林,老林!里面好像傳來了腳步聲。門后面的什么地方響了一下,好像有雙眼睛朝外看。但馬上又嘎達一聲關(guān)上了。
萬女士有些失望。我們重新上了車。她又告訴了司機一個地方。到了那里,情況跟這里差不多。她有些著急了。她又叫了一個人的名字,說,是我啊,快點開門啊,我從醫(yī)院里逃了出來,處境很危險,隨時都有重新被捕的可能!可大門依然不動聲色。
到了第三個地方,她敲了敲門,忽然說,“最近白云比較多?!?/p>
這一次,門終于開了。探出一個頭來,問我們找誰。她重復(fù)了剛才那一句。那人不做聲又縮了回去。她把手插進門里。對方說,太太我不認識你,我是剛搬來的。她問,那原來的房主呢?對方說,我不知道。說著撥開她的手,把門緊緊關(guān)上。
她舉著的手漸漸垂了下來。
我問她,是不是這個地方?。磕闶遣皇怯涘e了?
她說,怎么會錯呢,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聯(lián)絡(luò)點,都在她手心里似的,她太熟悉了。是她一個個親手建立起來的??!
我說,是不是因為我和小李跟著,他們才不敢跟你接頭?小李還穿著警服呢。
她說,這怎么可能成為原因,我們有些聯(lián)絡(luò)員本來就是警察。甚至還是比較高的職務(wù)的警察。
我說,他們是不是不信任你了,擔心你叛變啊?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說,不可能,他們怎么會懷疑我呢?
我說,那是不是巡警隊或警署散布了謠言,說你屈服了,投降了什么的?
小李說,不可能,他每天都讀報紙,讀得那么仔細,如果登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萬女士說,我們組織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有一段時間,形勢非常嚴峻,聯(lián)絡(luò)點遭到了很大破壞,但我們及時找出了內(nèi)奸,把損失降到了最低。
我說,問題是,有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我曾聽人說,一群土匪有甲和乙兩個頭領(lǐng),本來甲是大當家的,乙是二當家的,但乙為了奪權(quán),就用甲的名字到敵人的報紙上發(fā)表了一份投靠聲明,然后暗暗買了那期的報紙到處散發(fā),弄得乙百口難辨,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乙就這樣把大權(quán)奪過去了。
她說,那樣的事情,在我們組織里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我們的成員素質(zhì)高,紀律性強,非常團結(jié)。集體利益遠遠大于個人利益。大家以追求集體利益為榮,追求個人利益為恥。一個人,離開了集體就寸步難行,一旦被集體所拋棄,就立即陷入絕望之中。
我緊張地問,那現(xiàn)在我們是不是被集體所拋棄了?
她有些責備地望了我一眼,說,不是的,要相信組織,她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我說,可現(xiàn)在,人家不是不理我們了嗎?
她說,因為種種原因,個別同志可能會產(chǎn)生誤會。然而這正是我們嚴密組織性的具體體現(xiàn)啊。我畢竟脫離了集體這么久。其實,就是我們以后進入了自由的領(lǐng)地,也先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查,你們可要有思想準備。
我說,為什么要審查我們?
她停頓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因為要提防壞人混進去搞破壞啊。如果發(fā)現(xiàn)你的履歷有什么疑點,你一定要做出合理的解釋,休想蒙混過關(guān)啊。
我說,這么嚴啊,我有點害怕。
她說,要想真正加入組織,就應(yīng)該不怕考驗。真金不怕火煉。要相信,一個有生命力和戰(zhàn)斗力的組織,是一定有嚴格的紀律性的,不然,它將潰不成軍。
我說,萬姐,有個問題我還沒弄明白,你既然也是他們的頭,為什么現(xiàn)在反而要低聲下氣地找他們求他們呢?
她嚴肅起來,說,我要批評你啊,組織成員之間是不存在低聲下氣的,我們在遵守和服從的,都是一種鐵的紀律。這一點,你們以后自然也能體會得到。
我說,如果是紀律,哪有下級不服從上級的道理,何況這些聯(lián)絡(luò)站還是你一手建立起來的。再說為什么要找他們呢,我們先出城再說,自然會找到大部隊的。
她笑了,說,傻姑娘,我被捕后,跟外面的所有聯(lián)系都斷了,聯(lián)絡(luò)站肯定也換了人。前面已經(jīng)說了,由于敵人的瘋狂搜捕,我們的武裝處境艱難,需不停地挪地方,只有聯(lián)絡(luò)員才知道他們真正的落腳處。只有找到他們,我們才知道組織的所在,找到了組織,我就能見到首領(lǐng)。他不可能不相信我。我的成長跟他密切相關(guān)。我是在他的直接關(guān)心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
我說,原來還是要有熟人這個關(guān)系啊,這跟你說的鐵的紀律是不是有點矛盾呢?
她說,你理解得太狹隘了,我們也是有人情和感情的啊,我們是一群有溫度的人而不是機器。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說,如果首領(lǐng)出了什么意外怎么辦?我是說,如果他……
她打斷了我的話,說,小姑娘烏鴉嘴,別瞎說。
車子繼續(xù)在黑暗中尋尋覓覓。我懷疑,我們真的是迷路了。我又攙扶著萬女士下車敲了幾次門。大門依然緊閉,里面什么動靜也沒有。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緊張地盯著前面,跟司機一起探討著行車的方向。我的方位感一點都不好,越來越像是墜入五里迷霧當中。看著小李,我忽然受到了什么啟發(fā),跟萬女士說,你不是說巡警隊內(nèi)部也有我們的人么,他肯定了解你的真實情況,何不找他帶我們出城?
萬女士說,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誰。
我說,怎么會是這樣呢?
她說,還不是環(huán)境給逼的。我以前制定的方針就是這樣,每個成員都是單線聯(lián)系,只對自己的上線或下線負責。他不歸我管。
車子不知已經(jīng)轉(zhuǎn)了多久。司機有點不耐煩了,說,再這么轉(zhuǎn)下去,車子恐怕沒油了。而且天色越來越暗,也就是說,這是黎明前的黑暗,馬上就要天亮了。天一亮,我們就無處藏身,都要暴露了。小李也越來越不安了。萬女士又報了一個地址,往后背上一靠,閉上眼。
前面的路越來越陌生。實際上,車子開到了我很熟悉的一帶。白天,這里是繁華的貿(mào)易市場,我在這里買過一件旗袍。每到節(jié)假日,這里人山人海,擠的喘不過氣來??蛇@時,大街空空蕩蕩,只有紙屑和樹葉在車燈里靜寂地飄著。路邊的店鋪看起來那么眼熟,但我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好像掉進一個漩渦里。車子穿行著,卻永遠開不出去似的,我們像是碰上了鬼打墻。
好在司機很清醒。我暗暗感激小李找了個好司機。又到了一個地方。萬女士沒等我攙扶就踉蹌下車,我趕緊跟了上去。
萬女士的敲門聲已有些凌亂?!白罱自票容^多?!闭f完,她急促地喘氣。我說,里面的人可能早已睡覺了吧?我爹說過,生在亂世,睡一覺賺一覺。她說,剛剛還有人來過。我很驚訝,說,你怎么知道?她不做聲。忽然,不知是什么東西,擊在門邊的石柱子上,尖利地濺了我一臉。萬女士啊了一聲。小李在車里喊道:槍!
萬女士臉色煞白,她拉了我的手,說快走。司機重新發(fā)動了車?;氐杰嚴?,我感覺臉上有點熱又有點涼。小李說,槍聲馬上會引來巡邏隊,我們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萬女士有些頹然地點了點頭,說,那就出城吧。
有了外國人當司機和小李這身警服的掩護,車子順利地出了城。然而我們并沒有什么喜悅?,F(xiàn)在連司機都好像迷路了。車子只是沿著大路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萬女士忽然叫司機停車。她讓我扶著她下了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黎明前的冰涼空氣,說,這么跑下去,我們的身份會越來越可疑。
她轉(zhuǎn)過頭,朝我們笑了笑,說,我說了吧,還是不要逃走的吧。
她對司機說,你回去吧,不然,你的車就沒油了。她要我和小李也各自逃生。我說,我不走,我要跟著你。小李看了我一眼,說,他也不走。不管逃得出去還是逃不出去,對他來說都一樣。
萬女士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在這里等著。我們不跑了,總行了吧。
我們?nèi)齻€人互相依靠著。疲憊立刻涌了上來,把思想和身體都裹住了。不知什么時候,我被疾馳的馬蹄聲驚醒,睜眼一看,見巡警的馬隊疾馳而來,揚著蹄,打著響鼻,很快把我們圍在中間。
萬女士大笑起來。然后她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鮮血剛一涌出嘴角,就好像立即凝結(jié)了。
巡警隊的矮個頭兒望著萬女士,說,我并不指望你能說什么。我們掌握的,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F(xiàn)在我要讓你嘗嘗我們剛剛進口的新式刑具的厲害。
他居心叵測又有些得意洋洋地繼續(xù)說道,摧垮你的意志,會比消滅你們一個部隊還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