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土坡下的磚瓦窯冒著若有若無的煙,空中能看到升騰的熱力扭曲了丘陵或者天空的一角。在迷宮般一排排摞起的土磚胚子中間穿過去,沿著別人踩踏的路可以走向一個低地的小路,這小路就通向他家的溝。在那里,他幾乎每次都能感受到來自深溝里的一縷涼爽的空氣。近在咫尺的幾乎能讓他的心臟感到灼熱的小路,那就像是自己家伸出來的小小的觸角——每年冬天下大雪,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掃雪,不然雪消之后道路泥濘,他們無法從村里挑水。他們拿著笤帚和鐵鍬,要從小屋一直掃到溝門口,然后下坡,繞著西面綿延的丘陵下的小道掃到盡頭,再掃到直角打橫的小路,繞著北邊凜然幾丈高的高地下的小路掃去,然后背離高地,下坡到了南面的丘陵下、比田地還低的小路上,然后再咬著牙掃半個時辰,最后終于曲徑通幽地來到這個小路口。他們掃掃歇歇,大約需要一上午的時間,他們汗流浹背站在這里,總要感嘆地回頭看這個奇跡——一條彎彎曲曲、忽高忽低、忽隱忽現(xiàn)的黃色小徑,幾乎像綿延的萬里長城一樣壯觀,給大雪包裹的溝壑增添了一道黃色的絲線。那時,溝壑里眾多丘陵雄偉的穿插糾纏,丘陵沒有規(guī)律的起伏或者那種筆直的孤絕,在雪中都恭順地顯露出另一副純潔的模樣,似乎是一場預先準備好的宏偉演出。原先筆直險峻的高頂像是一個陰沉的兇漢戴了滑稽而柔軟的白帽,原先最宏偉而凌厲的峽谷現(xiàn)在像是兩個憨厚高大的白頭老者,共同捧出厚厚的奶油蛋糕。雪覆蓋了所有的高處,只露出筆直部分灰青色的腰部,那些緩坡上因為有枯草,像是到處翹著白毛的巨大白色毛線編制物,溝中所有深受病蟲害之苦、無法換來效益的樹木,都像綺麗高大的白花盛開,貧瘠的溝壑在雪中化做超現(xiàn)實的華麗場景,就像把他們的貧窮升華為一個華而不實的美夢一般,而這美景,單單只給他們展出,像是給赤貧狀態(tài)的他們一個補償和安慰。他們站在小屋前欣賞著,父親王龍穿著那件襤褸的藍色中山裝,里面鼓鼓囊囊套著棉襖,棉襖撐起了他的袖子,使得下垂的袖子破布不再明顯地耷拉下來,父親的腿有點古怪地彎曲地站著,這是他的標志性動作,同他走路那種前傾相輔相成。父親原先總是暴怒的眼睛里流溢著甜蜜的奶油般的光,他喜滋滋地慢慢轉(zhuǎn)著頭看著,下巴上翹起的幾根稀疏彎曲的胡子——父親堅持說是三根,這同兒子的數(shù)量神秘地一致——映襯在遠處白雪上?!班?,真好看!”就像看到焰火一樣,父親發(fā)著感嘆:“好(發(fā)入聲)——呀,你看美的(發(fā)di音,無意義后綴)!”“就是美的噢!”母親葉好隨后補充說。她比父親更靈活地轉(zhuǎn)動頭部觀看著雪景。那時,尚未被毒死的黑狗“獸王”始終警惕著,豎起耳朵,不斷變換頭的姿勢聆聽遠處,然后煩惱地再往前走走,聽聽——那是從遠遠近近幾百棵樹上時而這里時而那里落下積雪的聲音,“獸王”在聲音的迷宮里仔細地辨別,這聲音一直擾亂著它的心緒。
大虎收起臉上無意中漾起的微笑,決定繼續(xù)走。他站起來,換成左肩挎黑包、扛蛇皮袋子,然后用右胳膊抱行李。他立刻感到躍躍欲試的左肩非常得力地抵著袋子里的硬書本,右胳膊也毫不費力地抱著行李,只是原先抖動的右腿現(xiàn)在還有些不適。他很快下了坡,幾乎是非常喜悅地漸漸離開了村莊,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土坯迷宮,不斷跳過腳下的土坯碎塊,然后在熱騰騰的土磚窯的炙烤下,走到一塊平地上,斜穿過去,小心翼翼在半人高的田邊畔棱上溜滑到小路上,他憑借在溝里長期鍛煉出來的技巧保持了平衡。
現(xiàn)在他走到了小路上,發(fā)現(xiàn)小路上被車輪碾出一腳深的浮土,他熱切的心情同浮土一樣滾熱。浮土上留下蛇在中午溜過的光滑印記,這些他們難得一見的蛇也受不了這悶熱。他父親常常憑借蛇行印記的多少推斷是否會下雨。他小心不讓浮土大量地濺起來,弄臟他的衣服。他的鞋子里已經(jīng)鉆進了土。他向溝壑深處望去,那些交錯的丘陵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草和不多的灌木叢都綠了,梯田上金黃的麥茬硬硬地立著。他感到了風,些微的風吹動路旁高處田畔葉子堅韌的雜草,路邊幾個高高挺立的野酸棗樹投下的淡淡影子,也在輕輕擺動。等他剛剛開始琢磨地上變干的幾個縮成球狀的水點時,前面拐彎處兀地從坡下走上去一個挑水的身影。他幾乎是用疼痛的心臟和戰(zhàn)栗的皮膚表面認出了母親葉好——后腦勺束著干草根似的小馬尾刷,身材矮矬,脖子油亮,他覺得眼前這個母親形象嚴重侮辱了活躍在心中的母親,他幾乎不忍心再看:她搖擺著,邁著難看的碎步,曬黑的手一前一后抓著鏈子,小心不讓水桶磕著自己的腳,她穿著他熟悉的廉價淺綠色半袖,藍褲子上也有一個大補丁,她側(cè)傾著頭,伸出拉長并倒伏的脖子,露出烏黑的側(cè)臉,這別扭的神態(tài)讓他覺得陌生,他很難在記憶中找到類似的畫面。他想回避眼前這個形象,就像用手摸燙手的山芋一樣,一遍遍想否定山芋的燙,又一遍遍將山芋扔下來。
他沒有叫她,任由她在前面走,現(xiàn)在他的肩膀感覺到了酸疼,左腿也開始顫抖了,但是他試著趕上母親,并希望先由母親發(fā)現(xiàn)他。他們現(xiàn)在大約有三四十米的距離,剛才因為他們在路的銳角的兩邊,看上去幾乎近在眼前?,F(xiàn)在他們走在朝西的一條直線上,很快母親拐上呈直角的另一條路上,靠近漸漸隆起的丘陵腳下,這讓她看起來越來越瘦小而無助。這時候,他突然用安憶的目光打量起母親,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同別的農(nóng)婦沒有任何不同,甚至沒有她們穿得好?,F(xiàn)在母親拐到丘陵他看不到的另一側(cè)了,他加快了步子,像丟了什么致命的東西一樣快步往前走——他再次看到母親,母親在最后一個坡下面放下?lián)泳徯?,像抹淚一樣用衣襟擦著臉上的汗。他看到溝門下的這個坡上長著他熟悉的硬硬雜草,兩道發(fā)白的車轍印留在上面。看到那扇打開的木頭溝門癱軟一樣靠在丘陵下的斜坡上,看到陰森森立起的丘陵,以及丘陵間幾乎是洶涌出來的十幾棵墨綠色柿子樹,和一兩棵淺綠色核桃樹,那兩間用草泥抹出來的小屋孤零零在丘陵下,似乎隨時會被懸在頭上的丘陵壓倒在地。他想起《靜靜的頓河》里主人公回到家門口時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覺得變得有些陌生的熟悉情景風一樣逼近額頭和心臟,使他喉頭緊縮,他情緒激動地喊了一聲媽,他母親喘著氣呆立著,竟然沒有聽見,他看見她又擦了一下臉,他覺得他真切地體會到了書中的感情,他再次想流淚,他盡量壓抑嗓音平靜地喊了一聲,異常激動地想知道母親見到他的反應。他母親終于扭頭了,她剛剛拿起擔子,準備用鐵鉤子夠水桶,突然站起來,沒有表情地回頭看了一眼,她看到一個高個子年輕人斜著身子,吃力地扛著鼓鼓囊囊兩翼耷拉下來的蛇皮袋子、挎著又長又鼓的黑包、側(cè)摟著大得驚人的行李,一張熟悉的、滿臉是汗的大平臉在堆積的大包小包中咧開嘴笑著,衣服前襟濕透半個,褲腿上也被汗浸濕了,鞋子和褲腿上濺滿塵土。她簡直驚呆了。
王大虎笑吟吟站在那里,他從母親那里看到期待中的驚訝,只是沒有看到一絲微笑,只有驚訝,母親葉好瞪著眼睛,突然扔下?lián)樱耋@慌中的禽類一樣甩著腿奔過來,兩手滑稽地擺動著,“難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不幸?”他心中擔心地想,他看見母親撲過來,仰頭用兩手卸下他肩膀上的一蛇皮袋書,屏住氣,吃力地抱到懷里,再放到地上,手指又飛快地摸索到黑包的帶子,抓住勒得緊緊的帶子,兩臂顫抖著把石頭一樣沉重的大黑包扔下,又兩手攬過他的行李,扔在黑包上,一邊著急地用手擦他臉上的汗,一邊用奇怪的、刻骨熟悉的嘶啞嗓音說:“好娃咧——你一直扛回來?!看把我娃累死了!看把我娃累得——”然后她不停地為他擦臉上的汗,同時仔細端詳著他,皺著眉頭連連說:“我娃又瘦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羞于這樣不斷地被人擦汗,他躲了兩次,說:“好了?!笨伤€是為他擦。他看到母親深陷在眼窩的眼睛,滾著密密汗珠的黑紅額頭,她眼角的皺紋和高聳的顴骨,她的嘴唇干裂,她的目光還在他臉上勘探般地來回移動,終于,他從她的眼睛和嘴角看到她嗔怪的笑意,然后她說:“學校都把我娃捂白了!”
他想起小時候在類似的場合,他奔過來嘻笑著仰臉朝向母親,母親用手指給他擦去眼屎,然后她會嗔怪地用眼角瞟他一眼。
王大虎用了很長時間來習慣兩間小屋的低矮和小,進門得彎腰,地上沒有鋪磚,踩得很瓷實的土地坑坑洼洼;小小的兩米見方的炕,炕上鋪著發(fā)糟的、露出大窟窿(下面是毛氈)的臟床單;土磚爐子敞著熏黑的螺旋狀窟窿,靠近爐子的毛氈邊角被燒黑;朝東的墻上豎著幾根彎彎曲曲的粗木棍,糊著雪連紙當窗戶,捅破的窗紙舌頭一樣垂下來,有風就瑟瑟抖動;墻用草泥涂成,穿干凈衣服會靠臟;鐵籠圈(蒸饃用的)墊著木板放在地上,敞著口,露出幾個有綠霉點的大饅頭;蒼蠅無時無刻不在耳邊飛,只是它總是飛飛停停,只停差不多一兩秒的時間,讓你的耳朵有機會感覺到遠古般的岑寂。他像狗一樣在自己的地盤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他幾乎忘了從今以后免不了吃長綠毛的酸饅頭,忘了炕的擁擠,忘了總是很晚才吃飯的習慣,忘了在溝里幾乎難以知道具體的日期,更不用說星期幾。他想起魯賓遜用劃痕記日期(戴著耳機看的最后一批書之一),于是想起前兩天亂紛紛的畢業(yè)離別,揪心地想到安憶臉上突然的緊張。
他再次為此感到羞愧,這羞愧一陣陣地在心中徘徊,總算在某個時刻突然不再糾纏他。他走出小屋,有些欣喜和感動地望著滿溝的柿子樹和核桃樹,現(xiàn)在正是它們長得最旺盛的季節(jié),茂密的柿子葉油綠發(fā)亮,幾乎不通透地匝下樹陰,尚有些小的綠柿子密密地挨擠著,甚至把枝椏拖到地上。核桃樹大都舒展高大,露出白色粉嫩的樹皮,淺綠的大葉子顯得清爽優(yōu)雅,偶爾會看見一顆或者兩顆并蒂的毛茸茸綠核桃挺身在樹葉外。他知道這只是一場表演,接下來在風雨中這些果實會紛紛落下,像巨型冰雹一樣彈跳著砸在地上,很快,看不見的蟲子就會把葉子蛀出一個個洞,還沒到秋天,葉子就變黃,隨著嚓一聲細微的響動,慢悠悠從枝頭飄下來。柿子樹總是患一種可怕的早熟病,早早變紅變軟在枝頭,葉子先是有了小小的黑斑,然后像楓葉一樣迅速美麗地變紅,滿溝飄舞一些天,然后掉得枝椏光禿禿地高舉,只留下幾個軟柿挑在枝頭,等著蟲子來清理。
他喝了滿肚子涼水,洗了臉,特赦一樣悠閑地來回走動——這是剛剛回家的特權(quán),第二天,他就會投入艱苦的勞動。其他人也樂意看著剛回來的那個人穿著干凈的衣服,梳著有型的頭發(fā),穿著白襪,鞋子有著白色的塑料邊沿,走起來發(fā)著干脆的響聲,鞋面上飄蕩著沒有浸著汗和泥的還算干凈的褲腿,甚至還可以拿著牙刷站在樹下噌噌刷牙,保持著學校里那種奢華的體面,這讓他們賞心悅目,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幻覺。
父親王龍和三虎出車拉沙還沒回來,二虎在溝底清理沙場里結(jié)實的大土塊。一陣濃煙飄過眼前,他有些沮喪地看著母親正撅起屁股生火,那是一個用多余土坯圍起的簡陋鍋灶,筑在小屋的側(cè)面。為了防下雨,上面搭著小塊舊黑氈當頂棚,依舊是彎彎曲曲四根楊木支著——因為溝里蟲害嚴重,連楊樹都長得結(jié)結(jié)疤疤,而且長不太粗就枯死了。大黑鍋坐在鍋灶坑里,鍋屁股下塞滿剛放進去的干樹枝,就是那里冒出濃煙。母親葉好正把嘴湊過去,鼓起腮幫試圖吹旺干柴里的火星,濃煙突然被風掀向臉面,她習慣性地叫著哎呀——一邊燙傷般后退躲開,接著不停地揉眼,眼睛揉得通紅,還閃著淚光。等她生好火后,她端出大案板,放在樹陰下的小桐木桌子上,開始半蹲著和面、切菜。這就是他在畢業(yè)回家前突然想到的畫面,現(xiàn)在依然沒有任何變化,連他母親切菜的姿勢和動作都絲毫沒變,這讓他覺得日子停滯了一樣沒有出路。
將近三點,溝門外響起突突突的細微引擎聲,很快看到風風火火的一輛破舊四輪出現(xiàn)在高崖下面的小路上,一眨眼工夫,四輪被西側(cè)的丘陵擋住看不見了,聲音似乎也開始變小,等突突聲再次一陣陣變強時,聲音以溝壑里特有的回音和共鳴,變成了氣流集體的震動。終于,四輪顛簸著出現(xiàn)在溝門下的小路上,速度很快,車斗子上下左右不停大幅度晃動,車頭還會時不時跳起來,然后嗵一聲落到地上。三虎兩手緊緊扶著車斗子腦門上的橫鐵,身體隨車斗簸動,不斷搖晃和彈跳著,感覺像隨時會騰空飛起來似的,三虎的頭發(fā)被迎面的氣流吹成大背頭,花花綠綠的半截袖(去年母親為他們每人裁剪了兩件,買的是做被罩或者床單的布)在身后鼓起來,三虎曾經(jīng)被夸獎的大眼睛因為青春期發(fā)育變得小了,毫無表情、逆來順受地看著前方。父親王龍坐在車座上,一下一下機械地點著頭,一雙暴烈、疲倦的眼睛習以為常地看著前方,似乎會在某個時刻一下子閉眼睡著。等四輪突然發(fā)力冒著煙上坡時,溝里第一疊田地里的樹葉集體簌簌震動起來,四輪空車毫不費力地上了坡,右拐到樹林間的小路,嗵嗵嗵直沖向小屋前不大的院子,又臟又舊的鐵殼子在轉(zhuǎn)動的承輪上磕碰著,引擎有力地轉(zhuǎn)動,發(fā)出震動肺腑的轟鳴,熄火之后,機器依然灼熱地冒著熱氣,父親端著油污的雙手下了車,三虎利索地從斗子里跳下來。他們都看到了大虎。
現(xiàn)在,父親帶著長時間勞動之后那種倦怠和煩躁,皺著眉頭站到他跟前。他覺得父親一下子把整個過去帶到了他面前。大虎小心地叫了父親,父親喉嚨里回應了一下,惱怒地瞅著臉盆:“放在這里的去污粉哩?”父親瞪著眼睛責問母親,一邊用襤褸的袖口擦汗,父親厚厚的后背衣服全濕了,脖子焦紅,撒著細碎的沙粒。
大虎習慣性地畏懼起來,他這才記起父親標準的責問方式,梗著曬紅的脖子,瞪著眼,一邊嘴角微微提起,他的家庭總是在父親的責問聲中搖撼著。小小的責問沒有應付好,都會引起一個巨大的風浪。熟悉的去污粉,自從有了拖拉機,父親就改用去污粉洗手,以前是用洗衣粉洗手、臉、頭,他為父母買過香皂,“不頂球用,不起泡沫,還是洗衣粉管用!”他們用非常燙的水洗頭,說他們起頭屑是頭上有了細菌,他們用接近開水的水來燙死細菌。這些驚世駭俗的觀點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對安憶,他只說父親令人感覺浪漫的東西——世外桃源的主人、懂醫(yī)學的農(nóng)民、練過武術(shù)……可眼前這個父親總讓他感到陌生、畏懼,父親似乎瘦了,像騾子一樣,父親總是夏瘦冬肥。父親的褲腿顯得寬大時,腿毫無疑問就瘦了。等父親脖子上容易起皺時,那也是表示瘦了。
“又問我,我哪里知道?”母親葉好緊皺著眉頭回應著。但隨即又展開眉毛對大虎笑了:“一個去污粉,你爸天天問我要,我又不是忝忝兒替你拿在手里?!贝蠡⒅肋@是因為他的剛回來,母親才有所顧忌,在某種意義上說,他現(xiàn)在如同半個客人,再過幾天,等每個人都成為戲劇的一部分,每個人都不會再顧忌什么。
三虎趕緊從家里找出油膩的半個小塑料袋子,父親沒吭氣,蹲下來,在曬熱的并不干凈的盆水里洗,很快變成看不見底的污水,起著污黑的泡沫。
三虎脫了短袖,倒掉臟水,換了半盆干凈的,父親和三虎同時蹲下洗,這是母親剛挑回來不久涼涼的清水,水很快又變成灰黑色。
下車的時候,三虎欣喜地看了大虎一眼,叫了哥哥,現(xiàn)在趕緊加入了戲劇中,唯恐有所閃失,他看到三虎留了分縫的長發(fā),不再是板寸,額頭上有了青春痘,還猛竄了個子,形體和容貌的變化讓他有些不適應,現(xiàn)在三虎比二虎還高,還壯實。
他早就把桌子搬到樹陰下,擺了幾個小凳子,現(xiàn)在他往桌子上放筷子。母親已經(jīng)開始把面條挑到碗里,一邊問父親為何回得晚了。父親陰沉著臉沒有吭氣。二虎用瓢舀出一點水來,三虎會意地走到一邊,趕緊彎下腰,露出許多紅顆粒的后背,水倒在三虎背上,三虎哆嗦了下,叫了聲:“好慫,美——”,然后用手背摸摸背上的水,用毛巾擦擦,轉(zhuǎn)臉親切地瞅著大虎說:“真他娘涼快!”這算是又一次打招呼。
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移到西邊的丘陵那邊,風開始一搭沒一搭地從溝外輕輕吹來,把四輪上水箱口冒出的熱氣吹走,并吹響頭頂無數(shù)的柿子葉。
父親王龍幾乎從來不脫原先厚厚的、但似乎被磨薄了的中山裝,藍的一身,綠的一身,都是相似的:嚴重褪色、袖口撕裂、屁股上補丁、側(cè)面有露肉的裂縫、后背白色的鹽堿圈,而且同樣的不知來歷,似乎父親已經(jīng)穿了一輩子。平時,父親穿著那身襤褸中山裝,除了睡覺從來不脫。好像他已經(jīng)能對這衣服做到渾然不覺。父親就像牧師穿的特制黑袍一般穿著它。有時候父親病了起不了床,他們就看到那身像盔甲似的衣服匍匐在床前裝麥子的蛇皮袋上,或者像變軟變臟的鐵皮一樣站在那里。
現(xiàn)在父親就穿著這身藍中山裝坐著吃飯,褲腿上新添一個三角口子,露著白皙的肉,他的皮膚只能曬得深紅,但曬不黑,尤其是他從來不脫衣服的情形下。而二虎和三虎都光著上身,一兩天之后,他也會如此。他們?nèi)齻€會并排坐著,都穿著母親做的相似的花短褲。但他幾乎沒有想過父親為何不脫中山裝,割麥子的時候,他們在烈日下還會不顧大人的警告脫下上衣,任憑后背曬得蛻皮,而父親依然穿著包得很嚴實的中山裝,好像現(xiàn)在只是在過涼爽的秋天。
父親把碗端在手里吃,用筷子把一個藏在面條中的荷包蛋夾住,然后埋頭咬了一口。他們兄弟三個習慣性地偷看父親吃,父親用滿是黃黑色的四環(huán)素牙,似乎毫不費力地在上面咬出一個很大的半圓形豁口,然后果斷而堅決地咀嚼著,一邊臉上鼓著,側(cè)臉上的筋有力地繃緊,每一下都看上去能把鋼鐵咬斷。他們?nèi)齻€都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加緊吃面條。只要有,每天父親都要吃一個雞蛋,這是父親有病以來的規(guī)矩,而他們一直看了十幾年,這也是規(guī)矩。他們懂事地想到這是為了父親的病盡快好起來。他們渴望自己有一天每天可以隨意吃雞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嗯——”母親平和地拖長聲音用升調(diào)問,他們知道這是接著那個問了之后沒有回音、大約半個小時前的那個問題,但她似乎覺得不需要再指明——那就是為什么回晚了?前兩天跑三回回到兩點,今天跑了兩趟,還跑到三點,這必有原因。
父親沒有任何回應地吃著荷包蛋,吃完后,又用筷子在湯里一探一探地找,找到剛才從嘴邊掉下去的長條蛋青,夾起來扔進嘴里,繼續(xù)有力地嚼。這沉默的幾分鐘,大虎有好幾次盯著父親,父親那雙威嚴的眼睛只是在碗里的湯上掃來掃去,短發(fā)上滿是沙塵,下面流動著油光閃亮的汗水,一邊臉頰上有密密十幾顆大小不等的瑣碎小瘤,大約每個只有不到半個米粒大,頂著黑青色的尖,父親常常用自己熊一樣厚實有力、皮革般堅硬的手掌摩挲,或者用幾個指尖轉(zhuǎn)著圈摸,父親脖子里還有兩三個粉瘤,圓乎乎被蚊子叮了似的,父親用粗粗的、有著巨大厚實指甲的手指用力擠,會擠出細長的白色膠狀物體。這些東西更增添了父親身上猛烈的東西,父親的眼睛放著只有猛獸眼里才有的銳利光芒,因為父親生病多年,眼底有許多血絲和一兩個云朵一樣的血斑,眼珠渾濁發(fā)黃,眼袋暴突有力,那雙像刀刻下來似的雙眼皮,更擴大了暴烈的領(lǐng)域。這些都讓他們生畏。他們兄弟三個在自己身上都找不到類似的性格,有時候,大虎希望自己有父親這種兇猛的習性,能夠不用說話就樹立一種威嚴。等他站在姑娘們身邊時,不是懦弱地緊張流汗,而是男子漢一樣讓她們羨慕他的深不可測??墒?,等父親王龍穿著那件襤褸衣服,父親的舉動除了在他們眼里還有威嚴,在村民眼里就體現(xiàn)出滑稽的意味,就像老虎狼狽地穿著一件小丑的衣服。
大虎見二虎毫不理會地吃著面條,那副神氣和那雙單眼皮,有一種陰陰的感覺。而三虎就溫柔和體貼,三虎不停地看父親,似乎為了提醒父親回答母親的問題。
終于,父親仰起頭緊緊地喝幾口,喉結(jié)活躍地上下運動,響起有節(jié)奏的汩汩聲,然后放下碗,把筷子穩(wěn)穩(wěn)地放到碗上,用皮實的大手摸摸嘴。
“啥問題?”父親把那雙鋒利的目光直直地盯住母親,不緊不慢地說:“還不是錢的問題!”
所有人都停下來看父親,都不吭氣,因為都知道父親會自己慢慢解釋。這是父親一貫的風格。
但是他們大約等了足足有兩分鐘,其間父親再次端起碗,喝完,再次將筷子穩(wěn)穩(wěn)放到碗上,再次擦嘴,然后父親把千斤重的目光從桌子上移到母親那里,頓了頓說:
“嫌車斗子小,拉的量不夠!”
“怎么不夠,只多不少,咱那車斗子看上去小,上面加了板子,有偌大一個鼓堆,最少最少都多出半方沙啦,賊狗日的還……”母親越說越激動,
“行了行了,你說還是我說,那你說!”父親瞪起眼,目光立刻又增加了千鈞重,父親最討厭母親這種激動勁頭,而且母親總要滔滔不絕、唾沫亂飛地打斷他的話。
“……還不是為了賴賬?!蹦赣H像往常一樣無視父親的警告,非要將自己沒說的說完。
在大虎的記憶里,常常因為類似的口角無法控制地升級,父親會一腳踢翻桌子,但桌子踢翻后,隨著桌子的倒下,又響起母親不依不饒的辯解聲,以及她的口語:“倒灶鬼,就是個倒灶鬼!”然后是父親把手中的碗筷摔出去的聲音,接著又是母親無視父親的責怪:“一輩子就跟著這倒灶鬼受罪,一天福都沒享過……”接著父親摔屁股下的凳子,把凳子摔了兩丈遠,凳子立刻磕在黑硬的樹干上,少了半個腿。然后依舊是母親禱告一樣的話:“早先讓你別管別人蓋房,你猴擻地就是要給別人蓋,別人都比你強了,你現(xiàn)在連個鉆的窩都沒有……”母親一邊收拾地上的碗筷,皺著眉頭一邊流淚,她最后總是帶著哭腔,唱戲般唱一聲來總結(jié)自己的發(fā)言:“額恓惶地——”然后她從胸部打出一個大嗝,表示她有病,或者爭吵加重了她的病。
“媽,你先聽我爸,我爸說完你再慢慢說?!比睾偷匦χ鴮δ赣H說。
“額不說,額不說,額再不理會你們的事了,額管閑事落不是?!苯又赣H葉好討好地笑了,這語氣是好的兆頭,表示母親今天刻意地要保持好的氣氛,當然是為了大虎的剛回來。母親笑得喉嚨里格一聲,這依舊讓他們兄弟三個心里緊張,他們不約而同地看父親。
“看看你媽,還讓不讓人說話?!备赣H換了副幽默的神情看了大虎一眼,少見地笑著說。冰冷的眼神立刻放出光,就像太陽瞬間從烏云里出來,漾滿了含義豐富的笑。
他們?nèi)倚ζ饋?,他們兄弟三個更是笑得咯咯響——這說明今天下午的氣氛不會太嚴厲,他們更是用笑聲鼓勵父親的不計較。于是父親用他一貫沉穩(wěn)的聲氣接著說話,像用利刃切削泥磚一樣,切出棱角分明的一個個字來:
“這些家伙,就是不想給你錢——我去找老板,老板讓去找這女婿,女婿死活不給,最后說你拉的不夠兩方,我說你說不夠兩方你量過?他說他用眼睛看就知道。要不是已經(jīng)倒下沙子,我就讓他量,只多不少?!?/p>
“那怎么辦?”
“怎么辦?我以后回回讓他量,看他還有甚說頭!老板畢竟還是拐彎親戚,他終究要給?!?/p>
之后父親王龍轉(zhuǎn)臉對著他們弟兄三個,皺著眉頭以示強調(diào),一字一頓地說:“我給你們說:越是有錢人越小氣!你看這老板,開了三個廠子,據(jù)說有一億元產(chǎn)業(yè),在縣里也是掛名的,統(tǒng)共六百元錢血汗錢還在那里計較,人情世故就是這樣。大虎現(xiàn)在要是分配到了縣里當秘書,他別說趕著給沙錢,還要巴結(jié)你給你哩。還別說村里這幫孫子村委領(lǐng)導,就是在咱身上拉屎拉尿,天天吵著要收回咱承包的溝,你看氣人不氣人?!?/p>
因為四輪拖拉機的機油燒得太快,閘也不靈,吃完飯后,父親開始修車,下午不再去拉沙。
父親王龍很快將車頭拆卸下來,擺了一地各種型號的圓圈、長條、齒輪狀的鋼鐵物件,地上四處留下黑色的油污。大虎謹慎地靠近看著,三虎在遞送鉗子、起子、改錐、扳手等等工具,大虎懷疑這些卸下來的東西會不會再安上去,他難以相信在路上奔跑的四輪,憑借的就是這些幾何形狀的、散落一地的鋼鐵。二虎懶洋洋地躺在樹下的蛇皮袋子上,看一本從大虎黑色皮包里搜出來的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屑小的樹皮和碎石子深深壓進了曬黑的后背。母親淘洗完小麥,在草席上挑撿混在麥粒中的老鼠屎、碎石頭、草籽,一般來說,他們兄弟三個不樂意干這個活,二虎就更不樂意干,現(xiàn)在二虎不希望被叫去干任何活,只想在少有的間歇放松一下。而他的母親今后幾乎每天都要蒸一鍋饅頭,他們吃得很兇,需要大量的麥子做成饅頭。這些饅頭只能保持多半天,然后就開始長出綠點和白毛,拿在手里滑滑的。很早以前,父親就說那是青霉素:“那是可以吃的,吃了還能治病哩,感冒了打的這青霉素,還不就是發(fā)霉的毛上面提煉出來的?!”
大虎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艱巨的活要干,這就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遠處一角正在散步的雞,這些雞一到溝里就不再下蛋,父親說這是因為溝里有貓頭鷹和老鷹,它們嚇得失去了下蛋的功能。還有原先很多、現(xiàn)在僅遺留下的十幾只兔子:它們在一跳一跳地散步,有的雙雙豎起耳朵,有的垂下來一個耳朵,有白的和灰的,還有青紫蘭色的。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偏西,高處的丘陵擋住了陽光,涼爽了許多,雞和兔子就都從窩里出來了。當年父親準備在溝里養(yǎng)幾千只兔子,父親甚至算了每個月多少對要交配,每個月生多少,每個月可以賣多少成兔、多少崽兔,最后發(fā)現(xiàn)兩年之后,就可以還完外債,或者蓋起房子。于是有兩年,他們除了飼料、一車一車的青草(他們每天像割麥子一樣割草,川里,河邊,溝里的緩坡上,不管他們割過哪里,哪里都像被糟糕的理發(fā)師理過一樣,高一茬底一茬,半禿不禿,陰陽怪調(diào)),還要準備大量的白菜幫子,冬天和春天,溝里一疊地到處洋溢著白菜幫子腐爛的味道。父親還在屋子里的墻上歪歪扭扭寫著:“掉耳朵大白兔和白嘴唇青紫蘭兔四月二十六配,大灰兔子和黑背花兔五月一日配……”這些兔子總是在土坡上,或者丘陵根上打個洞,用嘴銜進去許多干草和碎柴,許多天后,老鼠般大小的兔崽一塵不染地走出來,靈敏地豎著耳朵,小心地試探著??墒呛芸?,溝里這里那里留下一個個直直的洞,那是被吸引來的黃鼠狼(父親通過研究腳印、偷吃習慣以及偷吃量,發(fā)現(xiàn)不是一只黃鼠狼,而是一對,是雌雄大盜)一窩一窩襲擊了剛出生的兔子。一陣一陣的傷寒癥還讓許多兔子懶洋洋地流著鼻涕眼淚,沒幾天就僵硬地伸腿了,到處都是兔子的尸體、和尸體蹬得筆直的后腿,其他活著的兔子在他們周圍跳來跳去。最壯大的兔子隊伍是五百只,后來它們大部分都得病死去了,只留下十幾只兔子,標本般讓父親時時回憶起原先的情景。
無事可干的大虎有些心虛地從黑包里拿出《追憶似水年華》,他正在看第三卷——《蓋爾芒特家那邊》,他心虛地聽著母親在嘩嘩地撿麥粒,害怕母親說:“大虎,沒事幫媽撿撿麥,天快黑了?!痹谒挠洃浝?,每當他們稍稍清閑的時候,他們就會聽見母親在召喚他們,這讓他們心煩。他們不喜歡用手撲拉細長滾動的麥粒,他覺得這完全是在考驗他們的天性,他們寧愿揮起鐵鍬裝沙。當他最終發(fā)現(xiàn)沒有被召喚時,開始喜出望外地琢磨愛情的鈍痛。他通過普魯斯特的筆間接感受自己無望的愛情,他為有這么個同盟而暗自高興。這筆如此深廣細膩地觸摸了他的心理,盡管主人公是一個大家貴族,每天除了戀愛、參加沙龍和看書,什么都不做。他無法想象安憶在看一二卷的時候,懷著怎樣的心理,她是否想到他,是否探察到他同樣微妙的心理,因為他認為,他的心理活動幾乎完整地被作者寫了出來。那就像是一本他自己親自寫成的書,不過少了貧窮、冷眼和嘲諷。他還給安憶寫情詩,當他發(fā)現(xiàn)情詩無法打動她時,他就借用普魯斯特來慢慢打動她。他當時非常吃驚地發(fā)現(xiàn),安憶完全將他的詩當作詩來看待,而不是情詩,她只是客觀地評價了這首比那首好:“這首深刻表現(xiàn)了主人公的悲傷和孤獨的微妙心理,‘三葉草、‘龍鳥、‘白雪以及‘大地等等意象選擇得很好,把你想要表達的巨大深沉的東西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時這種情緒可以延伸到非常廣闊的層面,引起共鳴和感慨……”她把這感受寫在給他的留言冊上,就像一個冷靜的讀后感。
現(xiàn)在,當他坐在凳子上,嗅著溝里清新的空氣,停留在暫時輕松的家庭氣氛中時,他幾乎完全脫離了安憶給他的傷害,他已經(jīng)將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當作一個獨立的故事來看。不遠處地上有落下來的小綠柿子,還有孤寂纖細的草,狗、兔子、雞零散的排泄物,幾片葉子。還有二虎躺在那里、亂糟糟的頭(“看二娃的頭,老像雞窩一樣”)枕在地上的神態(tài),這些東西無法插入學校的優(yōu)雅氛圍。只有那個安憶制作的藍色精美書皮——這讓他心跳。于是他繼續(xù)看書,將這種帶著甜蜜的神秘融化到書中類似的世界中,這世界的外圍偶爾會發(fā)出輕輕的敲擊聲,還有父親冷不丁發(fā)出的命令:“鉗子!……扳子!……”母親刷拉刷拉翻動麥粒的聲音。
他很快就像被蜘蛛麻痹的獵物一樣,沉浸在一個滿是親王、公爵、親王夫人、公爵夫人、作家、畫家等等組成的世界,他們?nèi)A貴的衣飾、他們奢華的禮節(jié)、他們各色的仆人,主要的是像音樂般不斷鳴響的愛情。主人公馬塞爾無望的愛情吸引著他,希爾貝特、阿爾貝蒂娜,現(xiàn)在無望地迷戀上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就像吃安慰劑一樣吞吃著馬塞爾愛情的無望,為他倆相似的遭遇表現(xiàn)出幸災樂禍般的同情,當他在某個瞬間,突然忘了與主人公作比照時,他迷失其中,感受到揪心的憐憫和深切的同情,以及美得像蜜一樣沒有形狀的憂傷,或者像教堂一樣有著優(yōu)雅結(jié)構(gòu)的、直立陡峭的憂傷。他在心中對比:馬塞爾每天在必經(jīng)之路上焦急地等待,為了看一眼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而他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天早早守在階梯教室窗戶上,等待路上閃出安憶的身影,然后飛快下樓,為了“正好”遇見她,并向她借她的筆記。馬塞爾在劇院,不斷回頭看坐在包廂中的高貴女人,從中尋找公爵夫人的身影;而他在他們餐廳(一側(cè)有舞臺,把餐桌合并起來就變成劇場)舉行的各類晚會上,在挨挨擠擠的后背中尋找安憶的背影,為了更好地找到她,而且更有利于被她看到,他站在最后一排的餐桌上。他還盡力作出一副優(yōu)雅而紳士的態(tài)度,當他憑直覺發(fā)現(xiàn)她的頭要向后看時,他在回看與無視之間猶豫不決。他知道安憶回看他并不意味著她傾心于他,只是為了滿足于他還在愛她,就像時不時摸一摸裝在口袋里、自己并不一定喜歡吃的一顆糖一樣。大虎為這樣的相似情景而戰(zhàn)栗不已。
當一只蚊子嗡嗡叫著鉆進大虎鼻子之后,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家鄉(xiāng)的溝壑里。他的身邊是光著黑瘦后背、亂糟糟自來卷頭發(fā)的二虎,前面是剛剛被各種物件重新拼湊成的四輪,左面是留著滑稽馬尾刷的母親,她正湊近麥粒撿最后一小堆。三虎已經(jīng)翻出大虎的畢業(yè)留言冊在看,就像閱讀一本書一樣端詳著上面的照片。父親油污的手在抽煙,在油中浸過的手指像他小時候想象中魔鬼的手指?,F(xiàn)在他的父親有一種少有的悠閑,當父親悠閑的時候,就會無意中流露出只有將軍才有的沉思的風度,當父親王龍蹲著,而不是前傾著走路時,大虎很容易想起炮火中衣衫襤褸的革命者,臉上的一撮瑣碎黑色尖頂小瘤如同被炮火熏黑的一塊,或者受傷后留下的青色印記。之后他終于完全回到了現(xiàn)實中,有些失落地合上書,并停止了腦中的幻想。他聽見耳邊越來越多的蚊子叫,空中飄散著父親廉價的香煙味,和四輪上機油和柴油的味道,還有從溝壑深處漸濃地滲透出的樹和草的草藥一般的清香。除了蚊子叫,和遠處的雞偶爾夢中似的喉嚨里發(fā)出呱的一聲,溝里幾乎沒有任何其他聲音。好像為了應付現(xiàn)在這種難以形容的岑寂情景,大虎幾乎立刻就忘了書中的人物,也完全忘了安憶。
母親已經(jīng)撿好麥子,大虎為了減少心中的愧疚,連忙過去幫母親,將麥子裝進兩個蛇皮袋子,并抬放到家里,等著明天掏洗、晾干、磨成面。當他們默默地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時,大虎為他們各自的平庸和渺小而感到不安,世界上正在發(fā)生各種重大事件,而他們幾乎完全脫離了這世界,他只是在一簸箕一簸箕地往袋子里裝麥子,而他的母親,面無表情地不時地動一動袋子,為了讓麥子瓷實地進入袋子。最后,母親會抓緊口袋的口,用力前后搖晃笨重的袋身,而自己的腰身也在搖晃,就像是在揪著袋子的耳朵跳舞。母親把口扎緊,然后利索地捆好袋子,放平,大虎趕緊彎腰,同母親共同抬起袋子。他們家種了滿溝小麥那年,他們干得最多的活就是割麥,三十畝只有一尺多高的稀疏的“狼毛麥”(“我日他媽,咋都長成了狼毛麥?你看這不是他媽的狼毛麥,指望狼毛麥你能打多少糧食,我日他媽?!备赣H一手叉腰按著胃,一邊說),他們需要更深地彎腰才能用手摟住麥秸來割,他們羞愧地割著“狼毛麥”,羞愧地用騾車裝滿,害怕村民看到小麥短小的捆子,他們在打麥場上壘起看上去輕盈而虛弱的鼓堆,而別人家的麥捆堆都是沉重穩(wěn)健,森森然立起一個麥秸粗壯、麥穗飽滿的四方體。他檢驗每個投放到他家麥秸捆上的目光,看他們是否在眼底泛起嘲笑的微光。他像他家的麥子一樣虛弱地走動,覺得自己腳步很輕。他常常覺得自己家的五口人就像村里的一個笑柄。當他這樣想時,他甚至覺得他母親晃動袋子的動作也很可笑。而他用簸箕嗤啦嗤啦地裝小麥的動作,完全像一個機械的可笑的蟲子。
現(xiàn)在他們能坐在草席上了。他有些不習慣地坐在草席上,覺得后背孤零零地沒有依靠,他已經(jīng)習慣于學校里有椅背的椅子。他盡量避免更多面積的白褲子接觸席子,因為席子上或多或少有塵土。逐漸增多的蚊子說明夜晚馬上就要到來,現(xiàn)在,一縷微弱的金黃色呈現(xiàn)在東面直立的丘陵尖上(他想起荷馬描寫黎明是“玫瑰色的手指”),使這個尖頂裸露的斑駁硬土看上去像金屬一樣,而那些綠草像灑了淡淡金粉、已經(jīng)表演完畢的演員,平靜而疲憊地坐著等待有人宣布回家。溝里的植物,在這縷光線的對比下顯露出更深的綠色,而且隨著光線的逐漸暗淡,會越來越幽深。此刻,開始有了一種無處不在的細小的聲音:像是地下深處有人在慢慢地、持續(xù)地拉著大提琴,這聲音通過所有的植物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整體,好像所有的柿子樹、核桃樹、杏樹,以及樹下的草、路邊的野棗樹等都在發(fā)出內(nèi)心的聲音,并且在慢慢增強。而這不過是幾乎看不見的成千上萬的蚊子在叫,所有密密麻麻的樹葉開始變得讓人恐懼,似乎它們是這密密的聲音的來源——它們有相似的密度。
他們在享受這夕陽的最后時刻,母親已經(jīng)在煙霧中熬上了小米稀飯,父親少有地沒有抓緊時間再跑一趟沙,笑瞇瞇坐在了席子上。當父親心情好的時候,他們一般會立刻緊張地伺候著父親的好心情,就像緊張地伺候難養(yǎng)活的花一樣。二虎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三虎拿在手中的留言冊,以及上面的照片,臉上浮現(xiàn)出會意的詭秘笑容,似乎在猜哪個才是大虎傾心的對象。當他的父母最終被留言冊吸引的時候,這種欣喜和歡快的場面進一步擴大,變成了交響曲中最輝煌的段落。
“我看看?!备赣H少見的好奇心讓他們開心起來,現(xiàn)在父親從三虎手里拿過了留言冊,看到上面的照片,還有從留言冊里刷拉一聲掉出來的十幾張沒有粘上去的照片。父親喜滋滋地看著,瞇起眼一會離近點看,一會離遠點看,“你爸已經(jīng)有點老花了?!备赣H說。母親也湊過來,當母親決定不生氣的時候,她覺得父親說的任何話都離不開她的補充和解釋。
現(xiàn)在,父親剛洗過的粗糙大手不自然地拿著本子,許多密密細紋里還有洗不掉的油垢,父親翻頁前,還要像孩子一樣在手指上沾上唾液,除了大虎,他們都緊緊湊在父親身邊。
父親拿出一張有所有同學和老師的畢業(yè)照,遠遠近近看了一番,蓋棺定論地說:“還是咱大虎相貌最排場(他想象同學們聽到這句話會怎樣笑得背過氣去)?!?/p>
“額的大虎長得不是說很漂亮,就是排場,有派頭?!蹦赣H趕緊進行了評注。大虎想起鏡子里,自己那張平得除了鼻子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的大臉,以及沒有絲毫魅力的細長眼睛。他笑起來最沒有風度,所以他盡量在顯現(xiàn)風度的時候不笑。
“大哥個子高,臉大(大虎最害怕這個評語),看上去威威的?!比苷f。大虎把自己想象成安憶,然后想象一個大頭平臉男人走到自己跟前的觀感。
“到哪兒去都有面子。”二虎開玩笑說。他們哈哈大笑起來,大虎心中酸酸地笑。
不料父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說到面子,大虎的面相就帶著哩。大虎上大學咱差幾百塊錢,和大虎去鄰村王茂家借錢,王茂沒見過大虎,一眼看到,就說大虎長大一定有出息,頭大,有官派。別說其他,在前朝古代連官帽都戴不住。當時王茂立即就拿出錢來借給咱了,你們說這不是面子是什么?”
突然,父親開始端詳一張安憶的照片,大虎立時神經(jīng)緊繃,就像父親正用粗糙的手指觸摸著他敏感的心臟,頭皮陣陣發(fā)麻。當父親用那只農(nóng)民的大手拿著,面無表情地用眼睛端詳時,他聽著心臟的嗵嗵聲,他還害怕父親追問她是誰。結(jié)果父親看了幾秒鐘之后,沒說一句話就放到一邊了,然后父親再拿起一張。大虎羞愧地發(fā)現(xiàn)還是安憶的照片,他一共向她要了四五張生活照片。安憶的照片每出來一次,他的羞愧和緊張就增加一層。不過,父親竟然只是平靜地說:“還不就是剛才那個嗎?”然后把照片放下,沾了唾液再拿起一張,又是安憶的。
他心中砰砰響。這次父親連看都幾乎不看一眼,就知道是同一個女生,并把它放在一邊。然后又放下一張。他開始有些失落。安憶沒有引起他們的任何反應,盡管有連著五張照片。
他還在走神中,父親王龍忽然問:“這是誰?”
一張本班女生的照片。
“李文花。北邊一個同學?!边@次他平心靜氣地說,他為終于能平心靜氣而高興。
“這女子漂亮、精干!你們看——”父親咂一下嘴,表示強調(diào),眼睛和臉面一下子流露出欣賞的光,就像傍晚的街燈突然亮了一般:“一看就富態(tài),眼睛大,臉面排場、漂亮,面相也好——你們記?。猴E骨大的人面相不好?!彼麄冃值苋齻€立刻回頭看顴骨高的母親,父親也回頭看,像是專家在鑒別一樣說:
“別看你媽,你媽只是略有點,不要緊,你媽年輕的時候哪有這東西,這是現(xiàn)在瘦了才露出來,你問你媽?!?/p>
“可不是,額年輕的時候圓圓的臉兒,誰尋思跟了你爸受苦受到現(xiàn)在,瘦成這樣了。額小的時候還不和個小姐似的,不拿針線不做飯,有你三個姨姨,兩個舅舅,都比額大,都嬌慣額?,F(xiàn)在——”說著母親葉好眼圈濕潤起來,盡管她笑著,但眼圈濕潤,就像天上只有幾片白云時落下雨點一樣。
“那時你媽家里條件好,你媽確實是……”看見母親的眼圈進一步濕潤,父親趕緊岔開說:“你們找媳婦,也一定要找一個顴骨不高的姑娘,顴骨高的人小氣,摳門。你看人家這姑娘(又咂一聲),多富態(tài)——這個女子跟你關(guān)系近不近?!备赣H突然抬起頭來問他。
“可以。”他說,后來又忍不住說:“挺近……”
“挺近——到底近到什么程度?光挺近能行?主要是人家對你是什么看法,喜歡,還是不討厭,還是愛你?”
“比較喜歡吧?!彼X得自己幾乎違心地說,完全仗著李文花不在跟前。當他在想象中再次想起她時,他看到她毫不知情的那副神態(tài)。如果用一個詞來高度評價他們的關(guān)系,那就是曖昧,不過只有一個神奇的晚上。三年來,他們只說過五六句話,盡管他們的生活軌跡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白天,空落落的圖書館里,經(jīng)??吹剿麄兏髯韵蛴绲穆淠碛埃煌砩先D書館還雜志,他們常常在樓梯上相遇(互相一個禮節(jié)性、淡如白水的微笑),一樓借閱室,他們常常都在翻找借書卡片,又常常是尋找同一本書:《博爾赫斯小說集》、《情人》、《弗蘭德公路》、《達洛衛(wèi)夫人》等等,他總是害怕她提前搶走了書;二樓借閱室,他們常常發(fā)現(xiàn)背靠背站在書架前;三樓經(jīng)營性借閱室,他們都辦了會員卡,他們都在那里借閱大量的當代先鋒小說。唯一的變調(diào)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愛上了她,她每天極力地甩脫,他同其他同學一起看他們的笑話,看她先是含蓄、后是驚恐地甩脫管理員。當她終于不被糾纏時,他又與她經(jīng)常地相遇。她與他唯一的不同是她從不買書。他覺得她抱書的姿勢不嫵媚,她的眼神是沉思型而不是顧盼神飛型,她走路的時候脖子幾乎不動。甚至她的過分用功地看書,都讓他覺得她失去了女孩子的陽光浪漫。但她卻是許多人心目中的校花,尤其是外班男生。她的容貌都合乎美觀的要求,但她是一個不愿在枝頭搔頭弄姿,也不愿開在耀眼處的、更為本分的花,他幾乎憑直覺發(fā)現(xiàn),她同他在骨子里有一種類似的基因,肢體語言也有相似的笨拙,他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他們唯一的深入交談依賴一次意外的偶遇。畢業(yè)前的一天晚上,他在圖書館學習,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安憶的身影,于是提前沮喪地回到教室,結(jié)果在后門口(他總是喜歡從后門進)發(fā)現(xiàn)安憶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同他的女同桌聊天。他欣喜:安憶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痛苦:他若過去,安憶肯定會迅速離開。他不愿意冒險,他選擇了甜蜜而憂傷地離開。但是在半路上,他猶豫了:難道能排除她是為了找他嗎?盡管他已經(jīng)一萬次地否定了這個想法,但想法還是時時抬頭。最后當他終于坦然地決定走回去時,遇到了李文花。她在路燈下走來,他正猶豫著是否打招呼,不料她首先問他:“你去哪兒?”“回宿舍?!毕旅媸撬谔摶玫男≌f中出現(xiàn)的鏡頭:“聊一聊可以嗎?”當他知道她剛從二十世紀外國文學老師那里出來,而這個老師向她推薦他作為交談對象時,她正好遇見了他。于是他暗自振奮——為在老師那里得到好評而自豪,接著,他人生第一次同一個女生并肩站在一起,聊天,然后走進了操場,聊天,然后沿著跑道,聊天,當教室的燈都關(guān)了,所有應該熄滅的都熄滅了時,他聽到她的好朋友在操場外面一聲聲叫她(樓門關(guān)了,那就意味著晚上無法回去),她沒有答應,他也沒有吭氣。于是他們接著聊文學,卡夫卡,是他們共同的朋友,說完他們所有共同的朋友,她開始用卡夫卡般的手法描述她奶奶孤獨的臨終,他回應以他祖父的怪誕命運:一個國民黨團級指導員迷宮般(他用了博爾赫斯的手法)的荒誕奇遇。當她說起她心目中的奢華房子時,他羞愧地想到自己的兩間小屋以及近于原始的生活。他也展望了一個心目中的房屋:它完全是玻璃體的,體積龐大,透光,感覺與自然渾然一體。晚上,主人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甚至在白天可以欣賞到暴雨傾泄在屋頂,如果希望擋住中午的強光,只需要摁一個按紐(事實上,大虎全家在夏天總睡在戶外的席子上,睡前望著星空,夢中常常被雷聲和落在身上的雨點驚醒;白天小屋里黑暗,無法看書)。他們還說到杜拉斯的《情人》,通過杜拉斯,李文花展望了她的愛情(在未來),以及對愛情的理解。他在隱隱的失望中(他竟然會失望?),也展望了自己的幾乎在真空中的愛情(在未來)。他們終于在一陣一陣的涼意中,有點哆嗦地等到了次日,于是各自疲憊地回家。以后,他們再沒有聊天,他們恢復了重疊的生活,他甚至開始注意經(jīng)常同她聊天的那個英俊同學,他為這個同學的英俊感到驚悸。當他將安憶作為安慰時,他心情平復了,并開始站在安憶的角度批評他的心猿意馬。送別的時候,他沒有留意李文花,而是在路燈下死等安憶。
現(xiàn)在,他為父親挑出李文花的照片而慶幸:畢竟她是他最接近的女生,比安憶還要無限接近。尤其是,他們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他們有聊不完的天,他們還是知音。當父親選出她后,他饒恕了她的一切缺點。當然,他沒有向父母兄弟透露這些。但他的父親像聽到他的心思似的,不依不饒地繼續(xù)盤問他。
“那你還等什么?”父親驚訝地說:“好娃咧,幾年過去了也沒見你吭氣,要是我不問你,你連‘喜歡這句話也不說。這么好的媳婦你在哪里找,你給人家說定了嗎?”
“八字還沒一撇哩,咋能說定?”他心虛地說?!霸僬f,只是有些喜歡而已?!?/p>
“喜歡你,就是愛你,好娃咧,你還不懂人世哩,你讓一個姑娘喜歡你,難道要這個姑娘跑到你跟前,親自提起你耳朵說她愛你?我在你這年齡,你媽都懷上二虎了,男人就是要一錘定音?!禳c把這媳婦定了,你不定,讓人家爹娘怎樣想。”他驚嘆于父親考慮婚姻的時候從來不考慮他們的處境,而且連自己的襤褸中山裝也視而不見。不過,他甚至真的有些后悔那天晚上他沒有向她表露他的愛慕,他想起她拒絕了同伴的召喚,沒有理會樓門的關(guān)閉,而是談了整整一個通宵。他現(xiàn)在一邊琢磨她和那個英俊男生的關(guān)系,一邊考慮她是否會對他有些意思,但是很快,他震懾于自己的處境,沒有吭氣。
“好娃咧,額的娃把人努死啦,一個女子她還害羞哩你不知道,你爸那會膽子就大,頭回見面人家還羞答答的,他就開門見山說他的條件,說他覺得額挺好,這有啥難為情的,一個男人……”他的母親立刻補充道,父親點頭對她的補充表示贊同。
他聽見父親繼續(xù)說:“……你看,這女子不光人品好,富態(tài),漂亮,眼光頭也不錯,咱家大虎還不是一表人才?……明天——”父親盯著大虎,嚴肅地說:“聽著沒?明天你就給這女子寫封信,把這婚事定下!再不敢拖!”
“這……”大虎為難地說。
“這什么這?明天我啥活也不讓你干,也不要你裝沙,你就給我寫這封信,把你的文才用上,好娃咧,學了幾年文學,好好用用你的文化,把這封信寫得好好的,寫了讓我看看,我給你把把關(guān)?!?/p>
這時,三虎從留言冊里找到李文花的留言,從密密麻麻的小字中,父親艱難地看到“流落人間”幾個字。
“流落人間,跟誰流落人間,還不是想跟你?人家寫得都這么透了,你都看不出來,嘿呀——你看咱這楞小子,笨得——”大虎害臊地低著頭,他知道這是說“上帝流落人間?!备赣H當然不知道上帝是何物。
“憨慫,額娃就是個憨慫!”母親皺起眉頭,笑著嗔怪他,拓寬和加深了父親要表達的意思。
然后父親又找出一個證據(jù):
“你看你看,大虎你也過來看——這不是(父親瞇起眼看)——‘某人癡癡摯愛之!都癡癡地愛了,你還沒動靜,死嘴堵了不言語,真是——”父親眼睛嘹亮地一瞥,做出一副嗔怪的表情,這在父親威嚴的臉上引起滑稽的嫵媚,他們哈哈大笑。
他知道這“某人”說的是他,“之”說的是文學,是客觀描述他喜歡文學這回事。但是他發(fā)現(xiàn)二虎三虎開心地笑著,完全不理會其中的謬誤,他就姑且由父親著急和歡樂著,這是他們很少見的快樂場面,他不想因為自己破壞了這氣氛,他知道父親發(fā)起怒來像突然而至的烈火,他于是也大笑。父親卻說:“你別笑!嘿嘿嘿,光知道嘿嘿嘿,這是正事,可不敢當是玩笑。明天你就搬個桌子寫去!”
“聽你爸爸的話,可不敢耽誤了。沒見過額娃這么洋務?!蹦赣H盡職盡責地要求大虎貫徹圣旨,一般情況下她說這樣的話萬無一失。
于是他們嘻嘻哈哈聊了很晚,他們都忘了吃晚飯,飯后,他們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又坐在席子上聊,蚊子常常撞到他們的臉上,這時候蚊子幾乎遍布空中,聲音由地下低沉的大提琴變成了空中億萬個袖珍小提琴的合奏,三虎在席子的上風頭悶了一堆冒濃煙的柴火熏蚊子,耳邊的蚊子果然少了。他們好不容易把話題轉(zhuǎn)到二虎的高考上:
“他們?nèi)f萬想不到二虎也考上了大學,大虎,上初中時有了名氣,三虎,回回考第一,都說二虎學習不咋,算了吧,我和你媽不服氣,二虎也爭氣,你看,考上了!這下咱家就算順了,只差錢了。你爸的心愿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
往年分數(shù)線都是四百八十分,二虎估了五百一十多,按照往年,二虎甚至可能考上廈門大學。雖然成績沒有下來,父親像往常一樣已經(jīng)樂觀地將這個果實收入囊中。父親說起養(yǎng)二虎的不易、二虎的病。在漆黑中,他們盡興地說到半夜,最后總是父親用一種舉世罕見的樂觀口氣總結(jié)發(fā)言:
“大虎,我準備把他放到地區(qū)或者縣里當秘書,你姑夫一個拐彎親戚是軍官,與地區(qū)領(lǐng)導都是平級,你去哪里上班還不是一句話。這一下就解了咱眼前的麻煩——他誰還敢提撕合同?”
“二虎,天生有經(jīng)濟頭腦,你不用管他,由他撲騰,一定能賺大錢?!?/p>
“看著吧,等三虎到了高位(意味著中央機關(guān)),咱們家就安然了,我和你媽就不干活了,咱把這破溝交回去,或者咱再承包幾十年,咱住到這溝里自在,這空氣好,咱延年益壽,村里人想跟咱來往,咱還得看他順眼不,對那些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的,咱決不幫他們的忙,你們聽著,我絕不許你們?nèi)魏我粋€幫他們,這些白眼狼!”
……
他們聽著這振奮人心又有些不可思議的話,私下默默揣摩和懷疑。他們聽著蚊子親熱的哼唱,聽著遠處高頂上傳來貓頭鷹嗚呼嗚呼的叫聲,還有樹下雜草和丘陵斜坡上雜草里蟋蟀的叫聲,還有嗵一聲從樹上砸下果實的聲音。很快他們就在席子上東倒西歪地熟睡了。
蚊子在他們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咬,他們在夢中撓癢,經(jīng)常抓破,一些天之后,他們的皮膚都此起彼伏地留下淤傷和黑斑,常常引發(fā)更多的刺癢。他們睡前在父親勾勒的藍圖中僥幸地溜達一會,感到超脫般的甜蜜,這甜蜜和睡眠的甜蜜一起伴隨著他們,他們知道這是來之不易的一個幸福的晚上,他們很少能在如此和諧歡樂的情景下睡覺,他們總是伴隨著爭吵、煩惱、揪心、難過、提心吊膽等等極端情緒。
現(xiàn)在,大虎在琢磨寫信的事情,他真的準備給李文花寫信,他幾乎從來沒有想過她,現(xiàn)在他躺在席子上想她。
父親王龍的腳步聲,拖拉機啟動引擎的嗵嗵聲,二虎三虎邊走出屋門邊打出的哈欠聲,以及他們爬上車斗子的聲音,車突突開走的聲音,等這些聲音消失之后,大虎聽見母親葉好拿起挑水擔子勾水桶的聲音,然后是空水桶漸次變小的晃動聲——這意味著母親也走遠了。然后是雞在遠處拍翅膀和咕咕的聲音,然后是樹上小鳥的叫聲,甚至聽到啄木鳥的得得聲。大虎在夢中依舊感到昨天火車的搖晃,還夢到校園的情景,當他發(fā)現(xiàn)窗戶是幾個扭動身子的棍子支撐、身下是破舊的床單(凌晨三四點,他們被露水浸濕,全身酸痛地回到炕上),他遺憾地發(fā)現(xiàn)校園生活永遠結(jié)束了。他坐起,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對,是一封信。他先是習慣性地感到沉重的壓力,如同他以前每年要寫春聯(lián)一樣——從大虎能拿動毛筆那年開始,父親每年都要大虎書寫對聯(lián),父親用獵鷹一樣兇猛的目光緊盯著,看他是否寫得橫平豎直,后來看他是否寫得每個字都有傲骨。打他能夠?qū)懽魑钠?,父親開始要求他寫詩一樣寫出對聯(lián)的內(nèi)容,要求對聯(lián)的內(nèi)容除了對仗還要寫出父親的宏圖。他甚至用上了珠穆朗瑪四個字,父親瞪著眼問這是什么意思,他害怕地低聲說這是世界最高峰,父親滿意地點點頭:“看,有了文化就是不一樣,珠禾月瑪,我還不知道哩!”過年的時候,父親豎起耳朵聽人們對對聯(lián)的贊嘆,而大虎每年從夏天開始,就緊張地不斷琢磨對聯(lián)的內(nèi)容,當他們搬到溝里后,他松了一口氣,溝門上無法貼對聯(lián),由于沒有村民來看,父親也就免了寫對聯(lián)。
現(xiàn)在,他感到同樣的精神壓力,可是隨后他認真地想到李文花,李文花像四輪的搖把一樣啟動了他一陣一陣劇烈的心跳引擎。他覺得心里甜蜜起來。
他按照吩咐搬了那個輕飄飄的桐木小桌子——他曾伏身在上面寫了無數(shù)對聯(lián)。這桌子單薄,只有一指厚的桐木面,紅漆做底色,父親在上面用毛筆畫了一條大鯉魚,肥胖的魚像巨鳥在扇動翅膀,幾乎占滿了一米見方的桌面,上面有小時候他們兄弟三個小刀的劃痕、油筆寫的字(歪歪扭扭的“×虎壞蛋”“×好學習”“人民”“爸媽您好”)、被父親踢翻之后剝落的漆(魚嘴的吻剩下半個、魚鰭已經(jīng)懸空),以及掉落漆面后沾上的墨汁印記,背面還能隱隱約約看到大虎寫的毛筆字“一九××年做成”。他把信紙鋪展在只有他膝蓋高的桌子上,坐著一拃高的小凳子,他的腿只好別扭地張開。他賣弄地寫道:“文花:現(xiàn)在,我的頭頂一尺上方是密密匝匝的柿子樹葉,樹葉和綠色小柿子正偷看我給你寫的字;我右前方幾步遠,是正在樹下踱步的公雞和母雞情侶(事實上在右前方幾十米開外,大虎用眼睛終于找到它們的身影),大青紫蘭色兔子親昵地走在他們身后(他現(xiàn)在只能看到遠處雜草中,兔子豎起的單只或者雙只耳朵),我的上方,像神父一樣優(yōu)雅的啄木鳥緊貼樹干(他大約找了半個小時,果真看到了它),在啄樹皮里的蟲子,就像神父在捕捉塵世的罪惡,我的視力所及,是一棵棵從土中挺身而出的黑色樹干,是它們舉起綠色茂密的樹冠,就像人們炫耀般舉起他們的愛情……”他很快寫了密密麻麻三大頁,他幾乎忘了他寫信的目的,而是坐在那里欣賞起自己的文筆,他想象李文花會回以怎樣的文字,他揣測她用杜拉斯風格的語言,她寫的留言有一種短促干烈的味道,他似乎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灼熱。
他站起來,像詩人一樣眺望上午的溝壑,太陽尚未從高高聳立的東面丘陵上探出頭來,一縷縷自為自在的光線,像清新的蜜一樣在溝里綠色枝椏之間流淌,裸露出來的流線型天空(被兩邊綿延的丘陵所夾)上是乳白色的光,個別地方的丘陵高頂長著一叢一叢野棗樹,在天空邊緣留下墨綠胸針一樣的裝飾。他幾乎要為這美景陶醉,這時,他聽見母親挑回水桶的咯吱聲,他趕緊迎上去,要卸下母親的擔子,母親變臉作色地擺手:“趕緊去寫趕緊去寫,一會你爸還要看哩。”母親知道這任務的艱巨(面對父親王龍,他們都有同樣不安的感覺),這時聽見從溝后面?zhèn)鱽硭妮喌耐煌宦?,他趕緊坐回凳子,裝模做樣端著下巴。很快,他看見父親嚴肅、任憑車頭來回擺動的頭,車后裝滿了沙子,沙子被加長的木板高高圍起,露出一個圓滾滾的日本富士山一樣的頂,頂上坐著三虎,三虎朝他笑著示意,然后很快轉(zhuǎn)過臉去,緊抓住橫鐵——四輪很快搖晃著俯沖下溝前的小坡,父親和三虎在各自的位置上被更劇烈地搖擺。這破壞了他刻意營造的意境,無法接著寫下去,他想起他必須捅破窗戶紙,可是他依然無法在這樣的距離之外保持一個男人的冷靜,無視自己的羞愧和心跳,他覺得她在看著他,這讓他更加緊張,他害怕她認為他莽撞,最后,他終于含蓄地寫道:“我希望整個地球是個操場,供咱們一起散步、聊天……”他現(xiàn)在覺得頭頂上方一尺高那里,柿子樹葉發(fā)出的摩挲聲在嘲笑自己。他看著桌子上父親畫的大鯉魚,它幾乎變形的肚子,還有它大得不尋常的尾巴,“畢加索!”他心里想。
他的額頭飄過母親生火的濃煙,母親要為他們蒸更多的饅頭。
中午兩點,父親的四輪再次震動滿溝的樹葉回到屋前,二虎依舊拖拉著鐵鍬回來,他們都厭煩地撲拉身上的沙粒,他們在沉默中吃飯,滿頭大汗的父親似乎忘了大虎在寫的書信。下午,大虎跟隨著“車隊”去溝里干活,父親并沒有提及他的信。回家后,大虎的身上第一次有了沙子的騷擾,它們在他的后背和褲管里跳躍。他的脖子開始生痛,這是太陽直曬的結(jié)果。晚上,大虎洗脖子的時候,小心用手在脖子上沾了沾。他們吃過晚飯,再次坐到席子上,二虎三虎累得躺下了,父親拿出一個用了十幾年的收音機,用手不斷刺啦刺啦調(diào)臺,他們都記得這個收音機——父親小心用紙裹住首尾相連的四個八號大電池,然后用繩子勒緊,像瘦小的收音機背了個大炮筒,又像架在發(fā)射塔的火箭靠著瘦弱纖細的發(fā)射塔,電線接頭也死死綁在兩端,這樣,單薄的收音機突然有了一個大功率的電池,它的聲音很響,大部分時間因為接收不好信號而刺拉刺拉地震響,使得唯一的有許多眼的(已經(jīng)積滿灰塵和污垢)喇叭突突亂跳。父親喜歡聽收音機里的戲。
突然,撥動收音機的父親問:“大虎,你的信哩,拿來我看看?!?/p>
聽到說話,二虎三虎立刻起身,三虎從家里捧出油燈,光焰在戶外空氣中飄搖不已,每個人臉上都有虛弱的紅光在跳舞。他能看出來二虎三虎都懷著急迫的好奇心,同時他知道他們又為他捏著一把汗。他們一起圍坐在父親周圍,父親湊近油燈念,皺著眉頭,一句一句,面無表情,常常從嘴里蹦出念錯的字,大虎習慣性地等待父親責罵自己,他慶幸父親不知道迂腐這兩個字,突然,他聽見父親嘴里咂一聲。
接著,父親對二虎三虎說:
“看看,你們也學學,人家大虎寫的句子多么優(yōu)美,詞語用了多少?”
等父親看到末尾那句話時,父親臉上突然蜂擁起笑意,在燈光下?lián)u曳著紅光:
“看看大虎多會寫,既說明白了意思,又很含蓄,只有人家懂文化的人才會這樣寫,我和你媽就是直筒子,直來直去,沒有文化?!苯又?,父親說起古代人寫詩都含蓄,互相唱和,用含蓄的詩句表達了自己的感情:“你們不能只看字面意思,字面后面的意思才是真正的意圖,不學文化你能行?都說毛主席比蔣介石厲害,毛主席會寫詩,他蔣介石就寫不出來,這文化一下就比出來了!”
“文革時候,毛主席的詩額篇篇會背,什么‘小小寰球幾個蒼蠅碰屁(方言發(fā)音)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母親也不斷句,一句到底?!邦~文化淺理解不了,可是額記得好,村里數(shù)額記得好?!蹦赣H發(fā)揮道。
“看你媽跑題跑到哪里去了,咱們說的是大虎信寫的好,你媽就背起毛主席的詩來了。就會打岔!”父親說。
他們都想不到事情如此圓滿,于是都驚喜地興奮起來。
“你爸給額寫信,左不過就是三兩句話,斗大的字,你問問你爸,還把‘你好吧寫成‘你奸吧,能把人笑死?!蹦赣H提心吊膽地連氣都不敢出,直到父親宣布這是成功的書信,母親趕忙活躍起來,不停地予以補充說明和解釋。
“明天,趕緊讓你媽捎到村里郵出去,好娃咧,人家早就等你這封信了!”父親說。
次日,大虎正式加入勞動的隊伍,他也穿上了背心和大褲衩,同四五個鐵鍬、一把頭、一個鐵錘、一根鐵撬棍、六七塊攔沙子的木板一起在斗子里,哐啷哐啷被運送到沙地。所有樹葉都閃著亮光,在清晨懶洋洋的空氣里沉默著,現(xiàn)在被突然而至的拖拉機驚醒,開始震動。沙地在比較靠后的地方,需要拐幾個彎、起起伏伏上好幾個坡才到。
他們的柿子溝是一個狹長的喇叭狀地帶,次第增高,形成梯田,溝的后面似乎更開闊一些,整體像一個人的五個指頭,溝門、一疊地、二疊地是手的起端,接著,右側(cè)伸出的大拇指插入一片荒蕪少樹的地帶,是個緩緩的斜坡,父親在里面種上了杏樹,杏樹像較大的草一樣站在里面,或者已經(jīng)枯死(“日他媽,這地界只適合種紅薯,可誰有工夫老種紅薯?地里蟲子又多,把樹都蠹了”)。直通南邊的手掌地帶是核桃林和谷地,谷地左面是梯田狀上升延伸的小拇指,小拇指細長,幾乎是溝里最長的一個枝杈,他們順著東邊丘陵一直深入,在小拇指的末端,幾乎看不見任何通道的跡象時,還有一個秘密的小坡探向一個寬闊又長的平地(周圍由雜樹遮蔽),就像小拇指上長出一個大瘤子,上面有五六棵柿子樹,周邊是白楊。這里的地沙子少,容易長好莊稼。他們總是在這里拔草,因為稍稍不留意,這里就長出一人高的蒿草,不僅埋沒了莊稼,也埋沒了人。(“壞了!日他媽——咱上次鋤草,下雨耽擱了之后,是不是忘了到楊樹地里去除草,嗯?咋就忘得死死的,日他媽,草肯定一人高了。”)于是他們開始艱難的拔草行動,拔不動就用镢、鐵鍬,草里不斷跳出蟋蟀、螞蚱,甚至還有新建的蜂巢,嗡一聲飛來密密麻麻的小土蜂,蟄人的頭和臉。還會有一條游動的蛇在腳下顯現(xiàn),讓人發(fā)出驚叫(“別叫,這慫蛇一般看不見,可能聽見,你只要別動,它就不知道你在哪里”)。如果不耽誤,他們?nèi)倚枰我粋€星期。因為是溝里父親最重視的地之一,父親絕不放棄。在夢里,他們還經(jīng)常夢到拔草,并聽到粗壯蒿草從土中拔出來時發(fā)出“噗噗”的斷根聲,聞到升騰起來的辛辣土腥味。隔著一條細長的洼地,算是無名指。上面有一條彎彎曲曲纖細的田地,邊沿除了挺立的酸棗樹,是向洼地厚厚垂掛下去的桂花藤條。春天,母親一藍子一籃子地往家捋槐花,他們?nèi)錾厦娣壅糁?。這無名指圍著一個高聳的土嶺形成半圓。父親在這土嶺的龐大身軀上鬼斧神工地開辟出彎曲小道,小道上挑釁般長著棘荊,只有一人寬的小路常常被長高的草覆蓋。父親認為高頂上的二畝地是溝里唯一一塊好地,他把犁和耙搭在騾子兩邊,趕著騾子上高頂,騾子舞蹈般跳著步子,上下點頭大幅度擺動脖子,肌肉繃緊的屁股扭動并顫抖著,像高大的螞蟻在爬坡,時快時慢地走著。父親有時候追不上,眼看著耙或者犁掉下來,順著陡峭的坡往下騰騰地翻滾或者滑下去(“日你媽,這倒灶鬼騾子,欠打了你,我日你媽!停!喔喔喔喔喔——”)。于是他們也在高頂上拔草,這里只長一種幾乎沒有葉子、滿身細長枝桿的茨蓬草,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像綠色海浪形成的港灣(“你們看,這地真好,要是種上莊稼,又遇上雨水好,和灘里的水地有啥區(qū)別,你看這草長得多惡!”)。他們站在這里更多的是拔草和看風景,他們稱呼這里是臺灣島,站在這高頂他們有點眼暈地看到下面手掌般大小的一個個梯田,以及梯田上小草般大小的柿子樹和核桃樹。他們可以看到溝頂上原先與高頂相連的那個罕見的平原(被水不斷沖刷后斷開才形成這孤立的高頂),看到平原上通向柏村和鄉(xiāng)鎮(zhèn)的道路,還可以欣賞平原上一覽無余的落日。他們甚至可以便利地站在這里為溝繪制地圖。有一年秋天,在病床上的父親派他們到溝里檢查大瓜是否成熟(“咱種西瓜不行,咱種大瓜,咱這沙土地正好適合,大瓜又耐旱,這慫瓜比西瓜大,抱都抱不住,吃起來一股泔水味,人家就賣籽”),那年他們在全溝都種上了應該比西瓜還大的大瓜??墒撬麄儊淼綔侠铮皇窃诓輩仓邪l(fā)現(xiàn)蔓延了大約不到一米、果實只有乒乓球大的大瓜,他們汗流滿面,口渴難耐,又極端失望,于是抱著希望去高頂去看,他們艱辛地攀爬,褲腿扎滿了刺,腳上還劃出血道,最后看到的依舊是開荒之前滿地的茨蓬草,以及茨蓬草中間比乒乓球略大點的大瓜。他們沮喪地打開瓜,看到瓜瓤已經(jīng)變成粉紅色,瓤里居然鑲嵌著三顆巨大的黑瓜籽,這就是父親說的可以出售的大瓜籽,它已經(jīng)完全成熟,雖然只有三顆。為了滋潤冒煙的嗓子,他們把核桃大的大瓜瓤扣出來吃,舌頭上立刻傳遞出泔水的味道。高頂另一側(cè)是粗壯而長的中指,它伴隨著一條可以泄水的壕溝,有點坡度地直插到底。而食指被一個土嶺擋住,拐彎上坡走很遠,才看到一塊無暇顧及的荒地,到處伸出棘荊的細小綠葉和尖刺,似乎急切地要抓住他們的腿腳。坡上到處挺立著枯死的半大白楊,幾棵奇形怪狀的核桃樹只結(jié)出杏核大的果子,然后隨風掉落草叢。
他們當年在所有可以開發(fā)的土地上先后種過小麥、綠豆、谷子、芝麻,他們常常彎腰拉耬,然后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背著手,蹭蹭用腳后跟壓著有種子的土槽走,把土壓實,免得太陽直曬到種子,但又不能壓得太實,那樣種子會長不出來。他們在父親不斷的怒吼聲中背著手走(“爬你媽一邊去!你那叫干活,走路都比你那強!以后再別想上學,上學?上你媽個球!”),腳下蕩起干熱的土煙,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中午兩點的太陽下一壟一壟地蹭,一邊想著家里水甕中的涼水。一周后父親蹲在地上,小心地刨出個坑看種子發(fā)芽沒有,一邊責怪他們沒有把土壓實,而他們的個子當年還小,他們叉開腿、背著手,幾乎無法保持平衡地走著,滿溝滿壟走,蕩起煙塵,像仙人一樣看上去騰云駕霧。
父親對溝里的沙土地絕望后,他們開始養(yǎng)兔子,父親干脆滿溝種上了苜蓿,后來養(yǎng)兔子也失敗了,苜蓿卻再也無法完全清除掉。父親借錢買到拖拉機,裝上閃亮銳利的犁鏵,冒著黑煙一遍一遍犁地,苜蓿依舊頑強地在溝里這里一綹那里一叢地長著,父親干脆用鐮刀割了它們蒸熟吃。(“啊呀,你們不曉得,苜蓿蛋白質(zhì)多,有營養(yǎng),好咧呀——那年吃了半年咸菜,吃得你爸瘦成了皮包骨,多虧吃苜蓿,你爸才一點一點緩過來了。”)
大虎現(xiàn)在慶幸他們不是干所有這些其他的活,而僅僅是裝沙。他認為這要簡單得多。
沙地在小拇指的中段,一個長長的坡上,坡上的梯田有幾十棵父親后來栽種的桃樹,緊地頭有個隆起的小丘陵,他們就在這里削去一個角挖沙子。場地不大,只能允許一個小四輪艱難地轉(zhuǎn)個圈回頭,父親每次都是先在場地上將四輪轉(zhuǎn)過來,將斗子屁股對準丘陵慢慢倒退過去,然后他們圍著斗子一鍬一鍬裝沙。
現(xiàn)在四輪已經(jīng)倒到合適的位置,像得了哮喘將要咽氣一般,一聲比一聲間隔時間長地吐出灼熱滾燙的煙,之后引擎聲在他們耳朵里突然停止,他們從斗子里扔出鐵鍬和木板,跳下來,立刻開始裝。
還是清晨,草葉和樹尖到處閃爍亮光,但是天上還沒有看到太陽射出的強烈光芒。沙地還有隔夜的濕氣,踩在上面很舒服,偶爾有沙子落到身上,也是涼茵茵的。他們手中揮舞著這巨大笨重的鐵鍬——有著巨型簸箕一樣的頭部。斗子里響起此起彼伏落進沙子的嗵嗵聲,大虎試著以最快速度裝,然后又不得不喘著氣緩慢下來,這就像一個游戲一樣。于是他開始試著用最均勻的速度來裝,三下心跳裝一次,有時候遇到沙子下面埋藏的石頭或者硬土,鐵鍬砰一聲撞到上面,放慢了他的速度和節(jié)奏,他就覺得氣惱。他需要像秒表一樣準確,才能體會到自己完美技藝的勝利。他看到二虎依舊像往常一樣,那樣力不從心地揮動巨大簸箕,這簸箕在空中驚人地傾斜著,大虎替簸箕中的沙子擔心,他看見二虎像患了病一樣全身滑稽地抖動一下,臉憋得通紅,細長的兩條胳膊以無力的鈍角傳遞了這震動,簸箕中的沙子被簸動,一團沙子與巨型簸箕難分難舍地告別,他們都覺得沙子肯定要落到地上,結(jié)果沙子竟然緊擦著斗子邊沿落到車里,或者總有四分之一的沙子落到地上,在車輪下沙沙響一陣。而三虎動作優(yōu)美地揮動巨大的鐵鍬,像他的百分答卷一樣標準地將沙子揚起,然后正好掠過車沿,嗵一聲落入車里。父親的動作老到歷練,兇猛有力,而大虎自我感覺也不錯。他派遣安憶和李文花在他的意識里看他,看他勞動的姿勢,以及他怎樣保持了不溫不火的節(jié)奏,他將裝得飽滿的沙子沉穩(wěn)地扔到車里,他想象他的同學們大都做不到這一點,這需要多年的功夫。他看著沙子刷一聲沉沉地散落下去,使得車身微微一動。一般來說,一個人裝沙需要近一個小時,而兩個人需要半個小時,他們四個不到二十分鐘。有時需要將周圍兩手抱不住的巨大堅硬的結(jié)土弄走,用頭或者大鐵錘搗裂,然后搬到場邊,這樣會占很長時間。這些幾乎跟整個丘陵結(jié)為一體的結(jié)土緊靠著沙層,需要用鐵撬棍來撬。很快,他們都已是滿臉的汗水,大虎看到自己臉上同時有幾顆汗珠落到地上,有時落到巨型簸箕里,形成一個個濕漉漉的圓點。
裝完,父親用鐵鍬將沙子拍瓷實,將一把鐵鍬插入沙頂,三虎跳上車,端正地坐在上面。二虎滿臉通紅,用背心擦擦臉,然后熟練地站在車頭上,以加大四輪爬坡的力度,父親啟動引擎,車頭習慣性帶著車頭上站著的二虎擺動起來,后輪開始慢慢移動,緩緩走出沙窩,然后精神抖擻地來到硬地,二虎跳下來,四輪開始小心翼翼地下坡,最后在坡的末尾飛快地俯沖下去,并急匆匆拐個彎,飛快地行駛在谷地邊沿的路上,像是要騰空飛起來似的,輪子幾乎聽不見滾動的聲音,只有車斗子的哐啷聲,和震動下去的沙子刷刷落到蒿草上的聲音。
他和二虎開始清理沙場里顯露出來的結(jié)土,這結(jié)土像果殼護果瓤一樣保護著沙子,也許已經(jīng)包裹了沙子上億年,他們在沙子里經(jīng)常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恐龍化石,這化石到處是蜂巢一樣的小眼。結(jié)土青色發(fā)白,渾然一體,異常結(jié)實。沙頂上的結(jié)土層相對?。ㄒ幻赘撸瑑蓚?cè)逐漸增厚到不到兩米,沙面已經(jīng)有七八米長,當沙頂上石頭般的結(jié)土森森然高懸出去時,他們都要倍加小心地在下面鏟沙,只要聽到細微的一聲嗡——,他們必須飛快閃出去,以免被結(jié)土和沙子砸埋,所以他們總是由靈敏的父親在最里面裝沙,他們靠后一些。
現(xiàn)在他們用鐵棍來撬兩邊幾乎是完整一體的結(jié)土,大虎顫巍巍撬出一塊之后,二虎懶洋洋地走過來,先是用力推,推不動,就用頭鑿,試圖憑借鋒利的镢刃鑿出裂縫,頭總像撞在堅硬的生鐵上,輕易就被彈跳出去,于是又換成鐵錘,試圖震出一道裂縫,有裂縫之后很容易分成兩半,再分頭滾動到場外。二虎細長的胳膊高高揮起鐵錘,任憑鐵錘自由落體砸在結(jié)土上面,鐵錘被彈跳到一邊,這動作就像在給結(jié)土撓癢癢。大虎突然想到一個孤零零的精子同一個巨大的卵子在一起的情景,卵子拒絕了這個搖著尾巴的瘦弱精子,他覺得自己像是這個總是被拒絕的精子,于是他懷著對自己的無限悲憫,從二虎手里拿起鐵錘,他試著在現(xiàn)實中檢驗自己的能力,他把氣運到丹田,胸腔里憋滿空氣,將鐵錘筆直地舉到頭頂(再往后會控制不住沉重的鐵錘),在頭頂處,鐵錘穩(wěn)穩(wěn)地停住,似乎在積攢大地的引力,接著,他猛一用力,鐵錘前傾,開始黑沉沉地加速,最后如同兒子投入母親的懷抱,落到結(jié)土上,在上面蹭起一層土,而結(jié)土體紋絲沒動,他心中被這樣殘酷的象征性畫面刺痛。隨后他只好憑借多次的震動,把它砸裂。他們總算弄走幾塊,然后他們清理從高處和兩側(cè)滑落到沙子里的土,因為這些土被鏟進車斗,會被工地的人指責。最后他們的動作越來越遲緩,于是不約而同地坐下來休息。大虎和二虎都把腳埋到還有點濕的沙子深處,他注意到被父親扔到死角的鮮艷石子,大約有幾十顆,散落一地。多年來,這是父親的習慣,父親執(zhí)意認為那是寶石,只等著專家點頭。現(xiàn)在太陽還沒有施展威力,這些形狀各異的石子有水一般濕潤的感覺,如同玉石。它們有各種各樣的顏色,像蠟筆一樣赤紅或者深綠,異常純正,有時也在一個石子上炫耀般匯聚著五顏六色。也許當年在海底,它們與珊瑚一起互相比試過色彩的艷麗,它們鮮艷欲滴,你幾乎認為拿在手中,只要輕輕一擦,就會在紙上留下顏色。(“這慫石頭不和寶石一模一樣?咱沒見過寶石,可是電影里咱見過,還不就是這兩下,大虎,你拿兩塊去讓專家鑒定鑒定!”)
大虎覺得還是恐龍化石比較靠譜,只是它們總是很小的一塊,偶爾有一截比腰身還粗,他們猜測這是恐龍的哪個肌體,可他們總找不到其余的部分??恐鴰讐K不成形狀的化石,是剛才散落一地的寶石,他看見還有一個破舊瓷碗半埋在沙子里,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里面閃閃發(fā)亮——依舊是一些石頭,可是在閃光,也許是晶石?
“鉆石!”二虎把已經(jīng)沾了沙子和土的小臉揚起,瞇縫著小眼笑瞇瞇說:“咱爸說那是鉆石???,鉆石和寶石?!?/p>
二虎拔出腳,走過去,用腳碰碰地上一塊紅寶石,然后從碗里拿起一塊閃亮的石頭,在地上預先備好的玻璃上用力一劃,然后很輕松地將玻璃掰開,“看見沒?鉆石!多硬!能像鉆石工具一樣割玻璃,過幾天說不定咱爸還要去鑒定哩?!?/p>
二虎瞇著眼嘲諷地笑著,接著他們會意地大笑起來,笑得身體顫抖起來,他們還想起至少上千顆的各色寶石,于是笑得更厲害,直到肚子開始疼痛,不過,他們都為能劃破玻璃的晶亮石子感到驚奇。
“你怎么說?”
“一千卡拉的鉆石!”二虎拿起一顆石子,在眼前晃,假裝在鑒定,石子果真在光線下發(fā)光,他看它是否能發(fā)出七彩光,他看到有一晃一晃、綢緞一般的光在閃出來,像是從石頭核里迸射出來的彩色光波??墒撬麩o法相信有這么大而且這么多的鉆石——半碗!這么輕易得到的鉆石怎能是鉆石?
等父親王龍送沙回來,歇下來抽煙時,大虎見二虎向他使眼色,他回頭看到父親猴在沙沿附近,一邊抽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刨著沙土看,并拿起一個石子,專家般端詳一番,然后扔到沙子里。之后泄氣地專心抽起煙來。他們倆偷偷嘿嘿笑,三虎問笑什么,他們悄悄說:
“鉆石,鉆石。”
三虎也會意地笑。
他們又走了一趟,到第三趟開始裝沙時,太陽死死停在頭頂,整個溝壑暴露在太陽火一樣的羽翅下,他們的脖子和后背幾乎像緊貼著火舌,開始燙手,頭被曬得暈暈忽忽,頭發(fā)像貼在鍋底的烙餅,或者像冒起的縷縷固體煙霧,大虎不再想任何問題,但是空白的腦子突然閃出鉆石兩個字時,他還是顫抖了一下。只要碗里最小的一塊石頭果真是鉆石,他們就可以完全放棄這樣的勞動,甚至沒必要住在村里,他們可以搬到大海邊,每天可以在海水里游泳。
他們身上的汗水黏糊糊地抗議灼熱的沙子落在上面,暴露在外的沙子升騰著熱氣,開始像水一樣流動,地面上的熱氣也滾燙地烤著他們的臉和身體。他們都半張著干渴的嘴,在太陽下,這巨型簸箕顯得異常滑稽,他們的動作就像是給太陽這唯一一個觀眾的幽默表演,一個原始社會的原始舞蹈。等三虎喘著氣爬上去加高板子時,他們在下面各自喘氣,然后再咬牙裝沙。他們等著父親說一聲“好”,等著父親在沙上面拍一拍,他們最喜歡的動作就是父親拍沙子的動作,這說明工作完成。然后他們看著四輪飛一般在谷地邊的小路上奔跑,心中慢慢地劃上了句號,盡管他們還要繼續(xù)清理的工作——這全靠他們的自覺,他們是否要再撬一兩塊結(jié)土,是否要盡責地將土全部清理(中午他們吃飯時還會掉下新的土),至少,他們要保證他們不會太早地回去,大約要再勞動一個小時,等兩點左右,四輪快回來時,他們才收拾回家。這時候,按照慣例,他們常常要到附近一個茂密的核桃樹上涼快一下,一邊聞著好聞的核桃清香,一邊在樹葉輕微的扇動中繼續(xù)出汗,喘氣,享受著少有的自在。他們還可以躺在階梯狀的幾個光滑枝干上,在樹葉縫里眺望遠處天空,看是否有絲絲云,或者勾勾云。為了盼到下雨,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豐富的天文知識:“天上勾勾云(絲絲云),地上雨淋淋”“太陽云里落,明天家里坐”“云向西,池塘溢;云向東,干檐沒;云向南,長流檐;云向北,一股風”……他們還觀察蛇在路上塵土上留下的印記,水甕的周圍是否有水珠……下雨的時候,他們一般精神振奮,沒什么活可干,他們心中愧疚地盼著下雨,而他們的父親現(xiàn)在不關(guān)心莊稼,也沒有莊稼,所以只害怕下雨干不成活,這讓他總覺得自己心中有一股邪惡的力量,使他盼著下雨。
他看到空中飄蕩著幾根絲絲云,可是又擔心諺語不準,他們常常被諺語欺騙,也無法信任這幾根絲線能決定下雨的問題。尤其是它們那么無力的飄蕩著,像太陽遺落的幾根頭發(fā),他口渴地看著空蕩蕩的天空,他覺得空中真是空得一無所有。
他們幾乎是象征性地忙了一陣,覺得現(xiàn)在回去從時間上說心安理得了,于是開始撤離。他們把滾燙的鐵撬棍放到茂密的草叢中(怕被丘陵上偷偷下來捕蛇的人拿走),把頭和鐵錘扔下,他們認為一般人不會拿走這兩樣東西,而他們必須要將巨大簸箕般的鐵鍬拿上,怕被偷走后沒法干活。然后在下午三點左右,在蒿草和樹葉的震動中,他們都蹲在車斗子里,手扶著依然滾熱的鐵邊沿,哐啷哐啷來到沙場,繼續(xù)上午的工作。
下午,大虎第一次換下了三虎,這次他坐在沙頂,像印度僧侶一樣盤著腿,他想象著今年新的工地,一邊僥幸地盤算不要被出村的村民看到,他不希望他們看到自己大學畢業(yè)后依舊在拉沙。他們在四輪的鹵莽沖刺中開始爬坡,這坡順著復雜的丘陵形狀在轉(zhuǎn)彎,大約形成一個巨大的S型,他們能看到一邊是因為陡坡不斷爬升而逐漸減低的高崖,一邊是不斷加深的溝壑,溝壑邊沿沒有任何阻攔的東西,只有無人走動長出的野草。他們能看到柿子溝的一角,其余部分全是起伏的宏偉丘陵和幽深溝壑,讓人心生敬畏和頭腦發(fā)暈。
在第一個坡度增加的拐彎處,他必須跳下來,減少車的重量,而且必須站在車頭,壓住車頭,防止后面太沉,把車頭挑起。然后在第二個更為陡峭的拐彎處,四輪會習慣性地熄火,完全停止轉(zhuǎn)動,這時,他又必須飛快下去找到一塊足夠大的墊腳石。當他們上了坡,這個少見的小小平原上,迎面會從一塊塊田地里吹來一股涼爽的風,田野里已經(jīng)犁去麥茬,一垛一垛堆放了家糞。偶爾會有摩托車帶著兩三個人疾弛而過,他保持著僧侶的模樣,想象著這些陌生人看到他這個奇怪的大頭,他赤裸的背、他父親滑稽的襤褸中山裝會怎樣想。當他們拐到一個野外平曠地方的工地時,他看到遠處一個個小小的害羞的沙鼓堆,壓了一大塊草地,他幾乎無法相信人們會為了這不起眼的沙子付錢,他甚至覺得能劃破玻璃的石頭比沙子更有機會賺錢。當他們停下來時,他看見一個尖削下巴的中年男人走過來,眼睛靈活,走路時還輕巧地磨蹭著褲腿。男人拿著少見的折尺,扔掉煙頭,一句話不說,開始一下一下比畫著量他們的沙子,如同裁縫在量體裁衣一樣,最后眨了眨一看就讓人覺得靈活的眼睛說:
“比上次少了!”
“不少!”父親先是蹲著抽煙,看見男人過來,他雙腿彎曲身體前傾地站著,謹慎的笑意(算是打招呼)之后是不耐煩的表情,父親王龍僵硬地晃晃頭,疊起額頭和眼角的皺紋,一邊用手在空中輪了個半圓,囊括了整個四輪,像母親葉好那樣激動得嘴唇哆嗦著說:“你說少了,你說你量了多少?”
中年男人沒吭氣,從斗子里拿起滾到邊上的一個沙疙瘩,用手一捏,他們都看到攤在手心里的是深色的土,這意味深長的動作表明,沙子里有土,盡管很少。大虎羞愧于自己清理的時候沒有盡責,可是男人走了,一邊走一邊說:
“多拉點就是了!”
“他狗日的不說,其實咱拉的已經(jīng)超出他的要求,他不說,咱心里也有數(shù),這些慫,不給錢,就知道讓多拉!”男人走遠后,父親氣勢洶洶地說。
他們開著空車回,一路上車斗子不斷跳躍,將大虎甩向空中,路兩旁整整齊齊的田野在他眼前簸動,下那個S型大坡的時候,閘一直不太靈的四輪讓他擔心,他還擔心父親的理論——“越是閘不靈,越不能用低檔下坡,至少也要用四檔,不然車很容易失控,一般人他絕想不到?!贝蠡?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車斗子靠近土崖的一面,在以快速四檔、因為慣性不斷加速的飛馳中,他屏住呼吸,偷看一兩眼他身體左面近在咫尺、幽深森然的溝壑,然后趕緊緊盯前方幾乎是下墜的陡峭路面,時刻準備在危險來臨前跳下車。每一個拐彎處,他都害怕車無法轉(zhuǎn)頭,或者會因為離心力摔到溝里,或者無法控制地撞上突然閃過彎、迎面上坡的人、摩托、四輪、面包車。
四輪碾上一塊土疙瘩,瘋狂地跳起來時,他以為要翻車。他還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要伸舌頭,車一顛,舌頭可能就會被下意識合攏的嘴巴咬斷。
現(xiàn)在要拐最后一個彎,他認為這進入下坡的最高潮,他身體前傾,緊緊抓住橫鐵,保護自己不被離心力扔到車外,他感到自己的心臟被甩到了溝壑的一側(cè),臉上的肌肉也被可怕的離心力拽向了同一側(cè),這讓他連氣也喘不上來,他在被拽曳的心里默念:有危險時,什么都不用想就跳!就跳!接著四輪發(fā)著驚人的哐啷聲,俯沖著拐彎,車斗子和車頭像已經(jīng)失去連接一樣松松垮垮地簸動,劇烈顫抖,他終于看到顯現(xiàn)出來的筆直的一截下坡,這時父親干脆讓車自由滑動,車斗子更為有力地追趕,幾乎要越過父親趴上車頭,他的心臟經(jīng)受了不斷折磨后,現(xiàn)在只是在顫抖著懸空,等著車速減緩后自行落下來。然后他們拐上滿是厚厚浮土的熟悉小路,車后騰起滾滾飛塵,遮天蔽日地宣布他們的回歸。每次回來,他都覺得是個奇跡。
一般來說,他們要再干一兩趟,天色完全黑了才回家。天黑后下坡,他感覺更為驚悚,覺得在沒完沒了的噩夢中震顫著下墜。黑暗像旋風一樣在周圍魔幻般舞動,而只有他側(cè)下方的溝壑是紋絲不動的黑暗,其余的黑暗波濤洶涌,將他緊張豎立的毛發(fā)吹向后面。
最后,他們終于身心疲憊地回到小屋前,他不再害怕,他看到慢悠悠回來的二虎三虎,他們有時用涼水互相沖沖背。大虎的后背已經(jīng)起過白泡,開始大面積蛻皮,不能用手碰,等蛻過一次,一般就不會再蛻。他手上的血泡越來越大,但還沒破,他們不說話地吃飯,在桌子上挑著看上去發(fā)霉較輕的饅頭吃(伸出去的手在饅頭上遲疑地停一下)。他寧愿餓著也不吃饅頭的孔眼里長出硬毛的饅頭,那種只是皮上有霉點的,他一般都能忍受。父親王龍也繞開孔眼發(fā)霉的饅頭,最后是母親葉好默默拿起來吃,他心中無限愧疚地偷看母親吃,母親一口一口吃,臉上并沒有浮現(xiàn)什么異樣的表情。飯后,有時候他們沒有沖背,就撲拉撲拉身體上的沙子,直接睡到席子上,他們還能聽到耳邊沙子細微的彈跳聲,和沙子在后背與席子的摩擦聲。有時候父親會打開收音機,有時候不會,由于偏僻,父親的收音機一般只能收三個臺,其余的臺就要碰運氣。有時候他們甚至聽到了美國之音。當收音機里突然奇跡般放出《阿蓮》這首情歌時,他的后腦勺麻酥酥的,就像安憶突然站到了他面前,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貪婪地聽著這首歌,他把“阿蓮”換成“安憶”,然后隨著旋律起伏跌宕。當他突然想起李文花時,他試著將安憶換成李文花,他只想李文花那張如同明星一樣的照片里的臉,這照片掩飾了她不多的缺點。他在心中感覺他更想誰。這時候整個溝壑都在黑暗中,所有的樹木和丘陵都在聽《阿蓮》,除此之外,依舊是蟋蟀和果子掉落的聲音,還有耳朵跟前,父親吐煙絲的聲音。當歌的旋律結(jié)束,響起廣告詞時,他迫切想知道二虎三虎的想法,他側(cè)過臉,看到他們靜靜躺著不動,閉著眼睛。
他突然想起,他們也許是害怕父親叫他們用手和手掌按摩父親的頭部、用腳尖踩踏膝蓋周圍骨肉相連的小坑、用手(包括手指、掌底、掌側(cè))或者肘尖按摩腿腳上的十幾個穴位、用雙拳揉腰眼或者用腳后跟蹬腰眼、用手掌擊打雙肩或者用大拇指扣后背的穴位。在他們休息時,父親常常會叫他們,聽見被叫,他們都會有點懈怠地站起來,臉上盡量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們都不太樂意被叫。當他們都閉著眼睛睡著時,他們被叫的機會就明顯降低。于是他也閉上眼睛。
“我日你媽!”
就在這時,他聽見距離他們一兩丈遠的鍋灶那里,正在為他們蒸饃的母親咒罵燙了她手的柴火,鍋圈周圍撲哧撲哧地冒出熱氣來。睡夢中,他聽見鍋圈打開的聲音,聞見剛出籠饅頭的香味。
五六天后,大虎感到太陽一天比一天毒辣,空氣悶熱難耐,“這慫天氣!”當他的父親開始抱怨這天氣的炎熱時,他第一次感到他們的同盟關(guān)系。此前他認為父親王龍像出離地球一樣不在乎周圍的冷熱。父親一遍一遍地抬頭看天,天上是被太陽烤得發(fā)白發(fā)霧的藍天:“這天氣真奇怪,也不走云,也不下雨,也不刮風,就是干烤兒,蛇早就悶得溜道了?!彼麄冎溃赣H并不是盼雨,父親只是客觀地評說而已,父親要求的只是云和風,而他們現(xiàn)在惡毒地只想要雨。
“還不下雨!”車走后,二虎說。
二虎幾乎張不開眼睛,眼皮上的汗水撲簌撲簌掉下來,父親和三虎走后,二虎干不動了,懈怠地走來走去,才接近正午,二虎就要上樹。大虎堅持用滾燙的撬棍撬著結(jié)土,他用草墊著手和鐵棍,原先的大血泡已經(jīng)破了,變得干硬,現(xiàn)在是兩三個較小的血泡被擠破,血沾在草上。他的手一股辛辣的草味。
他眼皮上也顫巍巍站著許多汗珠,像是做游戲的頑皮孩子。然后它們一起跳進他的眼睫毛,他趕緊瞇上眼。他用已經(jīng)汗?jié)竦囊粓F背心擦擦,背心也烤得像開水中泡過似的。他感覺他馬上就干不下去了,他真希望是在車斗里的沙頂坐著,會迎面迎來氣流。結(jié)土或者沙子落到他腳背上,像熱炭渣一樣尖燙。他抬頭看看五六米高的沙丘頂上,已經(jīng)高高懸出來的結(jié)土體,像猙獰的巨大額頭,他害怕它會坍塌下來,除了危險的顧慮,他還害怕在這樣酷熱的天,去清理這龐大的一堆結(jié)土巨塊(像荒原上的巨石)、挨挨擠擠的結(jié)土疙瘩和綿如面粉的結(jié)土沫,結(jié)土揚起粉末的干土,會落在他們的頭發(fā)和眉毛上,吸進他們的肺里,在他們鼻孔里形成黑泥和堵塞,在他們身上形成烏黑的縱橫交錯的汗水河道,遠不如沙子那么清爽。
也許是為了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他繼續(xù)撬兩側(cè)的結(jié)土,他把自己想象成《老人與?!防锏睦先恕K麖澭谀抢镉脛?,不管從哪里下手,結(jié)土都紋絲不動,這就像一種嘲笑,他沮喪地擦擦汗,站起來,看看遠處的丘陵邊沿,看看整條溝壑完全敞開自己,沒有陰影地放任太陽暴曬,大大小小球狀的樹木耷拉著葉子,葉子閃出粗糙的淺白色后背,波浪般起伏的斜坡上和完全荒蕪的田地里,是各種各樣的草,草在刺眼的太陽下翻卷著身子,也露出葉子的背面,所有的事物都試圖給太陽一個后背。整個溝壑蓄滿灼熱的氣流,在空中形成水波一樣輕微的動蕩,各種植物的味道升騰起來,被太陽暴炒出干燥滾熱的腥味。在草叢中,有時能看到熱辣辣的精瘦的蜥蜴,像是油炸過、又活過來,從上菜盤子里敏捷地跳出來一樣。它警惕地瞪著遠古以來很少變化的鼓眼,飛快地竄來竄去,疾奔,疾停,又像瘦長的火熱鐵釘冒著煙鉆進草叢或裸露的地皮小洞。他還看見螞蟻在灼熱的地面上走著,鐵銹般發(fā)紅,它們爬上葉片,葉片像打了鎮(zhèn)靜劑一樣不動,已經(jīng)失去往常那種柔韌的弧度,而是在根部附近形成一個鈍角,投降一樣耷拉在地上,螞蟻揮動絲線似的小腿,發(fā)暈一樣走在上面,停下,想想,又轉(zhuǎn)身回走。
大虎喘著氣,試著撬起一塊,他把這項任務同自己的未來聯(lián)系在一起,就像劉備用劍擊裂巨石,驗證雄心能否實現(xiàn)一樣,他現(xiàn)在無視暴烈的太陽,將滾燙的鐵棍捅進結(jié)土邊的沙子里,用力撬,鐵棍顫抖著,而結(jié)土絲毫沒有動靜。他知道每次開頭總是如此,總是在某個地方,或者恰好由于某種機緣,他能撬下那么一塊,然后有了空隙,容易插入,他就越來越容易撬。于是他換了地方,在下面一個剛發(fā)現(xiàn)的扁長細縫里用力捅,捅進四五厘米后,再也無法取得進展,他開始使勁往上撬,他的胳膊劇烈抖動,他把滾熱的鐵撬棍放到肩上,在眼睫毛上一陣汗滴的襲擊之后,他跪在地上往上抬鐵棍,鐵棍死沉,或者滑脫后抬空。沒有效果,他試著再往進捅,然后再撬,這次似乎有動靜,等他在激勵和振奮中繼續(xù)撬動時,他的頭一陣發(fā)暈的感覺,并聽見嗡的一聲,接著從側(cè)面突然撲來一陣干熱火辣的風,他聽見轟隆的震動聲,和猛烈的彈跳聲,他醒悟過來,飛快扔下鐵棍向一邊跑,他感覺屁股下面熱辣的東西將他托起,并將他摔到地上,他爬起來回頭看,原來是沙頂高懸的結(jié)土坍塌了,巨大的結(jié)土還攜帶身后一大批沙子,沙子推動沒有跌落在地的結(jié)土,飛速滑落,將正在倉皇奔逃的他托走。
他驚心動魄地坐在地上看,慶幸他只是在場邊側(cè)面,二虎在樹上也聽見了巨響,正在樹上看。他們都看結(jié)土和沙子完全混在一起、覆蓋了整個沙場的壯觀情景,并驚駭?shù)叵胂髮⑺麄儔鹤〉那樾巍,F(xiàn)在不需要撬了,光這些就需要他們用很長時間來清理。二虎趕緊下樹,他們開始工作,他們害怕父親大聲責罵他們沒有及時清理。
父親和三虎回來后,也驚訝地看著這場面,父親在周圍仔細勘察了一番,說:“我日他媽!最怕這!帶下來日他媽一米長一綹沙子,最怕這一鍋疙瘩湯!”然后父親蹲下抽煙,他們一聲不吭地忙活。
“大虎,給我揉揉太陽穴?!备赣H皺著眉頭。在某些特定的時候,父親就在勞動現(xiàn)場讓他們按摩頭部。
大虎揉父親油滑濕熱的太陽穴,等他揉完太陽穴,開始用手指尖并排按摩父親的頭頂,父親經(jīng)常說那里有許多穴位。然后捏父親的后脖子,父親的頭在他手中機械地晃動,晃動讓父親頭上難聞的腥味陣陣飄來——頭油和污泥混合并被暴曬產(chǎn)生的怪味。大虎眼睫毛上的汗落在父親的頭上,太陽更為毒辣地曬著他們,他們就像被液體狀的陽光包圍一樣,每動一下,都能感到陽光對身體的摩擦和觸摸,有時是腋下,有時是臉額,有時是胳膊,有時是肋骨,沙場里因為二虎和三虎的勞動,揚起一片結(jié)土粉塵。像結(jié)土本身在沸煮并冒著熱氣。
他想這至少要弄一天,可他很快聽見父親說:
“快干!爭取飯前干完,下午拉沙?!?/p>
大虎開始像小時候一樣消極抵抗父親的樂觀,當父親將目標定得幾乎無法完成時,他總在心中不停責怪父親的冷酷,責怪父親無視他們的疲勞、倦怠,并且無視事物的規(guī)律,而且最后總是以無限期推遲回家來完成父親的目標。
不過,今天父親沒有干到太晚。太陽已經(jīng)偏西,父親王龍看著眼前滾了一地的結(jié)土,終于明白急于干完是不可能的,于是突然扔下鐵錘,說:
“算球了吧,干不完了?!?/p>
他們兄弟三個突然覺得身子一輕,有一種僥幸地逃脫的感覺。他們坐上四輪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回家,而父親卻是懊惱地回家:父親覺得,本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拉了一趟!
下午三點左右,他們開始清理結(jié)土,“快點,看下午能不能跑兩趟。”大虎站在結(jié)土的浩大隊伍里,在心底暗笑父親的不切實際,不過,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就清理了個大頭,再稍稍花點時間把路騰出來,就可以湊合著先裝沙子了。
父親的動作永遠都是兇猛、準確、老練、有力,不管是撬,還是用頭砸、鐵錘捶,還是搬動結(jié)土。他們開始清理路,突然,在他們頭頂吹過一縷風,緊湊地、有力地撩起他們的頭發(fā)之后像遇到休止符一樣停頓一下,然后又飛快地斜著吹走,刷拉刷拉將地上的土和草葉吹動。他們都抬起頭,同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西北角探出高高堆砌的森森然的烏云。
“日他媽,暴雨下成啦!”父親像圣經(jīng)里的耶和華一樣,常常有類似的預言,不過他們只相信事實,尤其是遇到他們急切期盼實現(xiàn)的預言,他們都顯得小心謹慎,只有拿到事實他們才肯相信。他們驚嘆這個烏云的陰森氣氛,但懷疑它會艱難地爬過寬闊無垠的天空,來到他們的頭頂,并把整個天空嚴絲合縫地捂住,一捂捂好幾天。好多次,他們都是空歡喜。
“看那云有多惡!”這時又是一陣無頭無尾的風刮過頭頂。
“下不了!云向東,一股風!”二虎隱藏起心中的急切,心虛地反駁父親,試圖讓父親用理論來堅定下雨的結(jié)論。
“這時候,要看云主要的方向,是,云是從西北來,但大體上是向南。你們看,而且你看這云多惡!有氣勢,至少要結(jié)結(jié)實實下一場。”父親以專家的姿態(tài)做了分析,依舊不能打消他們心中的懷疑念頭,他們期望烏云立刻來到頭頂下起暴雨,而不是這么慢悠悠在西北角張望。
“快點快點!”父親招呼正在觀看的他們。
“快點快點!”他們在心中招呼烏云密布頭頂。
現(xiàn)在他們騰出路來了,需要清理一塊露出沙子的場地,他們忙碌而充滿激情地干著。這時,風的頻率越來越快,而且變得越來越?jīng)鏊瑸踉乒媲那穆訚L動,行動迅速。他們聽到轟隆隆沉悶的雷聲,每一次雷聲都引起席卷溝壑的大風,他們看到原先發(fā)蔫的樹葉現(xiàn)在精神抖擻,集體發(fā)出刷拉刷拉的聲音。當風把所有的草和樹壓倒,急速向前翻動時,發(fā)白的葉背呈現(xiàn)壯觀的白色波浪向前翻滾?,F(xiàn)在他們甚至聞到雨腥味,身體通透地涼快。他們因為近在眼前的暴雨激動得有些哆嗦:這意味著他們今天只能清理沙場了,他們終于可以坐下來休息了,每一次,他們都期盼大自然給他們放假,在大自然面前,父親王龍也只好低頭。
“二虎,你別干了,趕緊回去幫你媽收拾收拾,把院子里的家具都拿回家?!甭牭竭@話,大虎心中幾乎充滿節(jié)日的喜悅。二虎興沖沖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遇到下坡就奔跑。
現(xiàn)在大虎已經(jīng)確定無疑要下暴雨了,有時風吹得他們半天吸不上氣,土和沙子揚了他們一臉。他和三虎在私下里會交換個喜悅的眼神,下雨,意味著所有艱巨的勞動都停止了,最大的活是在下雨間隙,天陰著時,站在車跟前幫父親修車,給雙手油污的父親遞送器具。他們甚至可以看書,聊天,甚至可以吃上韭菜餃子。
一聲炸雷在頭頂不遠的地方轟響,他們都看到暴烈的蛇型閃電。
“三虎,忘了,你媽不知道擔水沒?你趕緊回去幫著擔兩桶水去,要是下幾天雨,咱連吃飯水都沒了——拿上鐵鍬和頭!”
三虎拿著鐵鍬和頭,奔跑著離開。
頭頂又是一閃,一陣令人窒息的風吹過。
大虎正在耐心地清理沙子上的結(jié)土,父親說:
“好了好了?!?/p>
他欣喜地看著父親,父親去搖車,車也激動地嗵嗵嗵響起來,他把鐵鍬扔進車斗,跳上車??墒?,大虎驚奇地發(fā)現(xiàn),四輪不是向坡下俯沖回家,而是在倒退,四輪屁股正在一陣狂風中慢慢地頂?shù)缴硤隼?,而不是他想望中的回家?/p>
“下來!咱再跑球他一趟。”他看著父親不可測度的眼睛,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怨恨,這怨恨也讓他自己一驚。他跳下車,這怨恨同頭頂?shù)恼ɡ滓粯勇晞菁ち业卦谛靥爬锉?。有一年,父親要在旱地種白菜時(那年父親雄心勃勃地在水地旱地共種了十畝,不論做什么,父親都喜歡轟轟烈烈地搞),他曾經(jīng)在心中抱怨過父親,他覺得荒唐,也害怕讓村民笑話?!白屗麄兊裳劭粗?,咱的白菜肯定能成,咱注意天象,諸葛亮為何能贏周瑜,還不是懂天氣,今年雨水一定多,旱地白菜保險能成?!贝蠡㈥P(guān)心的不是成與不成,而是是否被村民嘲諷?!巴觚垼N白菜?”村民驚奇地看他們下籽?!伴_球玩笑哩!”村民在村里說:“把好好的地都糟蹋啦,白菜就是能長起來,也不會包心,王龍作孽哩?!钡确N上白菜后,他每次路過白菜地都覺得汗顏,他暗自希望白菜快速長大,并像水澆地的白菜一樣將葉子包攏起來,而不是一直張開幾片大葉子。他們兄弟三人走過這塊地,這塊地洶涌著梯田旱地最獨特的綠色,他們嫉妒地看著別人家的玉米地、棉花地,感覺到另類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痛苦。下了幾場雨后,白菜突然氣勢猛烈地長起來,他們看到白菜蒲扇似的大葉子向天空伸著,像一群綠色的乞丐,似乎正期望借助老天的力量完成包心。由于是新地,沒有宿蟲騷擾,葉子光亮舒展,只是沒有任何跡象向中心合攏。在大虎的夢中,白菜卷心了,但是卻像樹一樣有一個堅硬的樹干,上面才是含羞的包心小白菜。那是一棵棵他們從未見過的樹白菜。終于有一天,父親笑瞇瞇走回來:“給你們說,你們還不相信哩,你們到地里看看,你爸爸的預言是否準確?!彼麄兗w到旱地里去觀看,大虎喜出望外,一邊在心底暗自擔心村民看到他們?nèi)绱藦垞P的隊伍,這無疑會激怒他們?!伴L成啦,嗯?”有個村民站在田邊看。那些葉子正羞怯地收攏,在中心有一個接近收攏好的球狀。“成啦!”父親站在菜地里,背著手,咧開嘴,像笑神的塑像一樣矗在白菜們中間。父親對他們兄弟說:“你可以問問,自古以來有誰在旱地里種過白菜,而且還種成啦,你打聽打聽,只有你爸!”“把他日能的?!贝迕裨诖謇镎f:“旱地種白菜!王龍有日天的本事?!辈涣?,那年過度風調(diào)雨順,從各地莊稼地里冒出前所未有多的白菜,所有的白菜都堆放著等待出售。但最好的時候也只賣到三分錢一斤,他家的白菜有的賣出去了,有的賣不出去,天氣又出奇地暖和,許多白菜白胖白胖地站在地里,又自生自滅流著水爛在了地里,許多白菜好不容易鏟回來,又一垛一垛爛在了他家院子里,他們吃了幾個月白菜和腌白菜,到處都是白菜腐爛發(fā)臭的味道。他們尿的尿里都是源源不斷、神奇的白菜味道。
不過,現(xiàn)在大虎并不是抱怨父親會惹來類似笑話,而是擔心那個恐怖的S型大坡,他第一次跟車上了這大坡,就開始擔心他們總有一天會滑落到溝里,尤其是車突然熄火,而他又在急切中找不到石頭或者疙瘩來墊輪子,或者以四檔急速下坡,他往往被顛得飛起來時。他覺得父親總是在他的生活中制造巴洛克式或者哥特式繁復的障礙和意象,這極大豐富了他們的命運曲線。他有些怨恨地站著,但是他從來不敢與父親對立,或者說出他的想法,這僵硬的動作就是他抗爭的極限?!皠e拉了。”他想象二虎會這樣不耐煩地垂著單眼皮說(只有瘦弱的二虎有膽量頂撞父親):“這肯定上不了坡啦?!备赣H會怎樣回答?他想象路邊深溝陡峭直立的兇險土崖,崖下的堅硬野草和棘荊,他想象他墜到崖下,在半空他會怎樣想或者怎樣喊……
這時,他聽見雷一樣的吼聲:
“大虎!呆什么呆!”閃電中是父親緊盯著他的暴怒兇猛的眼睛。然后,父親彎下腰,開始余怒未消地鏟沙:“不緊不慢!不緊不慢!這慫娃!再慢——就等著往溝里栽了!”大虎在吼聲中一哆嗦,下意識地迅猛干起來。多少年來,父親的吼聲一般都能起到這種效果。惡云蜂擁到他們頭頂時,他們還沒有裝滿,他上車將木板裝好,然后繼續(xù)裝沙,現(xiàn)在要裝高出一截的鼓堆,這鼓堆常常決定他們是否裝夠應有的分量。而工地的那個男人,總是在鼓堆上丈量的時間很長,讓他們每次都不能含糊。
一個大雨點砰一聲落在車頭上,像戰(zhàn)士在路上聽見背后的槍聲一樣感到驚心?!拔胰账麐?!下開了!”父親抬頭看兇惡的層層烏云,他則有些嘲諷地看父親,看父親的自以為是會引起怎樣的后果。這意味著說不定連溝都出不了了。他看著有些抱歉和后悔的父親,有些厭惡地看著父親仰起的臉,以及臉上的一小片青黑瑣碎小瘤,他覺得父親的動作滑稽可笑。他心中有氣地繼續(xù)裝沙?!皠e裝啦!趕緊走!”父親把鐵鍬插進沙中,父親終于有些驚慌了??磥砀赣H執(zhí)意要送沙。
“沒裝滿!”大虎說,他想象男人拿著折尺,不斷對他們幾乎只有半個鼓堆的沙頂進行勘探。
“好娃咧!顧不上啦!”父親用搖把發(fā)動了車,車在風中突突響起,冒出的黑煙被忽左忽右地吹散到空中。大虎認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生死搏斗,他聽天由命地站在車頭上,壓車頭,車拔動脖子慢慢開起來,有雨點落在他的脖子里,他幸災樂禍地希望更多的雨點落下來,阻擋父親送沙。
車急切地俯沖下坡,他在隱隱雷聲中驚心動魄地坐在車上,涼風夾帶著零星雨點打在他前胸,他趕緊穿上背心。大半個天空已經(jīng)布滿兇險低垂的惡云,他覺得云層幾乎擦著溝里的柿子樹,或者丘陵尖,溝里所有的樹木都劇烈地扭動身子,而他也經(jīng)常被迎面的風吹得噎氣。四輪帶著他們飛快跑過谷地,拐過一片核桃樹林,然后迅速順著一個大大的弓型弧度,向三疊地沖過去,很快他們下到二疊,四輪噴吐著濃煙,繼續(xù)用力,向右一拐,直行十幾米,突然匆匆俯身下坡,飛一般沖下去。這時,閃電突然從天空的漆黑肚皮里猙獰地跳出來,像鋸齒型的尾巴沉甸甸地垂掛在空中。等他們路過一疊地小屋前的小路時,聽到幾乎炸在頭頂?shù)木揄?。大虎在驚魂未定中,看到小屋前二虎、三虎、母親忙碌中驚訝回頭的神情,他們震驚地看著四輪如同一個閃電閃過去,游蛇一樣滑到溝門外的田間小路上,沙子震蕩著不斷往下出溜,而大虎緊張地伏著身子,怕被來回晃蕩的車掀下去。雨點這里一大點那里一大點落下來。大虎閉上眼,由著命運來安排自己的生死。
上大坡前,他們還有一大截路要走,就是他們冬天下雪要清掃的蜿蜒小路,這里不斷上下坡,而且有急彎,父親只好減慢了速度。在直彎又下坡處,父親甚至讓車停下來,慢慢打動方向,然后在沉重的斗子推動中俯沖下去,這幾乎是對父親耐心的檢驗。每一個拐彎都讓大虎著急地咽口唾沫,他看著地上不斷閃現(xiàn)的大大的雨點,雨點落在厚厚浮土上,像子彈打到地上一樣冒出朵朵煙霧。父親變成一個可怕的賭徒,只想在雨中冒險上坡,并將沙子拉到工地。因為風和雨點的襲擾,父親低著頭,費力地抬眼上看?,F(xiàn)在四輪身后激蕩起來的滾滾浮土,又被風高高揚向空中,如同一千零一夜里的漁夫打開瓶子,里面釋放出高達天際的煙霧一樣——現(xiàn)在它同低垂的烏云連接在一起,更增加了可怕的景象。對大虎來說,這樣的瞬間意味著對周圍所有事物的感知:正在覆蓋頭頂大片天空的烏云、遠處莊稼地里整整齊齊翻動葉片的棉花、玉米和綠豆地;所有野生的雜草在扭動身軀,似乎要脫離地面飛起;他對巴掌一樣打在臉上的風、釘子一樣敲在頭頂?shù)挠挈c的體會,以及他對父親的抱怨(還有像旋風一樣來回吹動的無數(shù)想法);父親的襤褸中山裝像鐵皮一樣被整體地吹動,袖口下垂的一綹布條頑皮地飛舞,父親脖子里的兩三個粉瘤陪伴著汗跡和沙子。他覺得這一切滑稽至極,等一輛摩托突然從S型大坡飛駛而出,嗚嗚狂叫,像受驚的蒼蠅一樣筆直穿過時,更增加了這種滑稽感。他甚至將自己想象成烏云本人,嘲諷般地看這個破舊四輪和襤褸衣服的農(nóng)民如何在雨中爬上大坡。一大顆雨點突然急促地打在他鼻子上,他頓時停止了遐想??吹酱笃戮驮谘矍?,雨點正在稀疏、但漸漸趨于密集地下落,蓬蓬蓬地打在地上。他也低下頭,防止雨水打進眼睛。有時候,突然襲來的風差點將他掀翻,他干脆爬在沙頂——這樣一來,他正好看到龜縮脖子的父親,看到龜縮著脖子的父親,他甚至希望將自己的想法像棍子一樣放到父親的耳朵邊,便于父親聽到——“看到?jīng)]?上不去了!快回頭,將沙子倒掉,回家。”
父親踩了油門,開始向恐怖的S型大土坡沖刺。大虎開始為越來越密集的雨點擔心,雨點不斷敲打車頭的鐵殼子上,發(fā)出咚咚咚有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轟鳴的引擎聲都壓制不住。
地面已經(jīng)有些濕潤了,濕潤的地方很快被冒煙的干熱地皮吸收,一個個黑濕圓幣又變成發(fā)黃的半干圓幣,又一個個交錯著變成黑濕圓幣。震耳的雷聲突然將雨點搖撼下來,雨聲開始連成一片。
“……”
他聽見父親扯著嗓子在叫,但聲音被風刮跑一部分,被雨聲掩蓋一部分,他無法聽到。
“……”
他不安地在沙頂上忍受著雨點,豎起耳朵,只聽到風聲、雨聲、父親顯然已經(jīng)生氣的嗓門尾音。
“……”
父親龜縮的脖子暴烈地一動,他依舊什么都沒有聽見。大虎突然戲劇性地想起《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里尤索林在飛機里同戰(zhàn)友之間絕望的瘋狂對話。然后又謹慎地拔起脖子聽,這時父親沒有動靜。于是為了更好地聽到父親的話,他冒險跳下車,地面有了一層可怕的濕光,他差點滑倒。他緊張地走到父親跟前,看著父親。
“我讓你下來,壓車頭?!备赣H顧不上訓斥他,怕雨點浸到眼里,只是低頭瞪著眼看他,表示一種譴責。
一般來說,這還不到壓車的時候,壓車說明情況有些緊急。
他趕緊站到車頭上,后背感受到雨點冰冷的襲擊,前胸體會著車頭熾熱的烘烤,還有冷風與濃煙的嬉戲和角逐。他脖子里已經(jīng)有水滴在不斷滾動,像汗珠一樣爬動著落到地上。他冒險抬眼看近在眼前的溝壑,因為下雨,幽深的黑綠色底部突然升騰起濃霧,他試著想象了一下他們穿越濃霧的情形,渾身立刻哆嗦起來。
現(xiàn)在他們剛剛上了第一個拐彎處,開始變得濕潤光亮的地面油光光垂掛在身后(他站在車頭前只能扭頭看,因為背對著上坡),他不停地看車輪是否打滑,地面的光亮是否由于角度不同造成的。
“亂動啥亂動,別動!”父親瞪著表示責備的眼睛喊道。
他立刻保持了一個姿勢,遺憾地停止了對地面光亮度的研究。
閃電更為宏偉和可怕地閃現(xiàn),很快,雷聲滿滿地在他耳朵里回蕩。
大約在S型坡的S正中間,他吃驚地看到有些打滑的前輪,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顫抖同車頭本身的顫動已經(jīng)混淆不清。他開始數(shù)打滑的次數(shù),車輪每空轉(zhuǎn)一下,他的心就被揪緊一次,地皮上的濕土被車輪蹭起,露出下面同往日一樣的白色表面。
“把車墊住,……”
父親瞇著眼用一只手指指車斗子,說:“把車墊住,沙子往前鏟?!彼K于聽明白了。
父親剎住閘,這只能堅持一小會,內(nèi)存的氣一減少,就會往下溜。他趕緊找石頭塊,因為下雨,只能找石頭塊,再硬的土疙瘩遇到水都會變軟。他終于找到石頭(濕潤、暖和、甚至有些燙手),飛快趕來,這種緊張使他體會到戰(zhàn)場上那種千鈞一發(fā)的感覺,他想象自己是一名戰(zhàn)士——因為一名老戰(zhàn)士的獨斷,被迫卷入戰(zhàn)爭的戰(zhàn)士。然后他飛快地爬上車,揮動鐵鍬鏟沙,將后面的沙堆到前面,讓重心前移,增加對車頭的壓力,同時增大車頭與地面的摩擦。他緊張得幾乎感覺不到用力,蹬腿的感覺也消失了,只感到肌肉酸痛憋脹。他飛快地跳下車,他繼續(xù)站到車頭上,車再次冒出濃煙,繼續(xù)前進。
他覺得他無力阻擋在天空飄落的雨點,通過意念、咒語和他私下認為的天意對他的暗自垂顧,當他感到他同任何人一樣只是像野草一樣客觀的生命之后,他心中也開始飄落冷酷的雨點。一陣黑色的風吹過,將沙子部分吹到空中,連同雨點揚了他一臉,連忙閉上眼。又一個雷聲幾乎就在耳邊爆破,并引起一陣轟鳴。聲音剛停止,車突然像受到雷擊一樣驚心動魄地熄火了。
他像受到驚嚇的動物,迅速跳下車去找石頭。聽見父親緊張地吆喝道:
“回來!”
“大虎!回來!先推住車!”
他意識到情況緊張,趕緊到車斗子后推住車。
“好娃,在邊上推,車出溜就壓住你了?!?/p>
他連忙跑到一邊,胳膊發(fā)抖地推著車。
“路有些滑,好慫,剛才滑了一下?!备赣H說。
“你試著放開——”
他試著慢慢放開,車沒動。他一邊在心中漫無邊際地抱怨著,詛咒著荒唐的命運,一邊好不容易找到兩塊石頭。他端著兩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在跑,并小心地靠著輪子放好——放鞭炮一樣伸長胳膊,在側(cè)面盡量遠離車斗子,怕被突然后退的車壓倒。放好后,他會連忙推住車——父親就放開閘,如果沒有推著,輪子會在慣性下直接碾過石頭向坡下溜。
父親試著放開閘,大虎用力推車,然后謹慎地松一點,以便輪子小心地壓上石頭,他看見輪子碰到石頭,石頭像活物一樣動起來,突然在某個瞬間被咬住一樣緊緊繃住不動。
他趕緊跑到車頭,站上去。在他視野所及,只有他、父親和靜止的四輪,只有雨、土崖、溝壑、閃著水光的陡坡、烏云、雷、閃電。父親發(fā)動車輛。車頭怪異地轟響(如同吶喊),震動著,簸動他的身體,使他幾乎無法扶住車頭。車輪掀開地皮,僵持之后,開始顫巍巍地前進。從他的角度,正好看到深溝里不斷升騰的濃霧,他明顯感到速度在降低,而震動的頻率和幅度在增大,這讓他極度恐懼。車頭的震動從他的腳面?zhèn)鬟f到腹部、胸膛、五臟,以及他的脖子、頭、臉、鼻子、眼皮,震動引起肌肉的波浪狀彈跳,他的頭像得了老年帕金森癥一樣搖晃。突然,喜劇性地,他身體的緊張和不適最后集中到膀胱,他有了尿急的感覺,就像考試結(jié)束而他的答卷沒寫完,監(jiān)考老師伸開手將要收他卷子時一樣,他開始羞愧于自己的尿急,有時候他在座位上只好緊緊夾住,而卷子一旦被刷拉一聲拿走,就不再有尿急感?,F(xiàn)在,是車頭吶喊般的轟鳴和狂亂震動、雨水的澆灌、父親龜縮的脖子、車輛細微的隨時可能停止的前進、近在咫尺的溝壑,這些事物無法解脫他的尿急感,最后,尿急感突然轉(zhuǎn)化成微妙的性欲的感覺,隨著震動和搖晃,那個東西開始變大、勃起,似乎為了抗爭什么一樣硬繃繃地挺起。也許它在表達活的欲望,最后關(guān)頭它站出來,暴怒和震驚于這種境遇。
現(xiàn)在,他簡直不敢相信地到了S型大坡的第二個大拐彎處,也是四輪往日經(jīng)常熄火的地方,正等他希望它沖上去時,車頭突然放緩了簸動,喘息著吐出最后一股煙,熄滅了。他立刻到車后推住斗子,看四輪是否在踩閘的情況下依然下滑,然后去找石頭,這次很順利,他很快又站到車頭,他害怕無法發(fā)動車輛,而車輛竟然發(fā)動起來,依舊像剛才一樣怪異吶喊著,噴吐著魔鬼般的濃煙。車劇烈震動起來,他再次感到尿急,車一絲一毫地前行,幾乎像游泳一樣看不出前進,他無暇顧及任何事物,只關(guān)注車頭的移動、他的尿急和尿急之后的勃起。等他們上了最陡的一截坡之后,他松了一口氣。
現(xiàn)在是十幾米相對較緩一些的坡,上去就到了平原上。這時又是一個閃電,閃電勾勒了他們經(jīng)過的大坡令人眼暈的陡峭斜面、高聳的土崖和幽深的溝壑,一聲炸雷突然在頭上轟響,聲音和從平原刮來的大風,沉甸甸壓在他后脊梁,他膽寒地以為這是天然的強力要將他們推送到溝壑里去。接著,暴雨真正下起來,四下里突然挨挨擠擠地落下密集的大雨點,幾乎嚴絲合縫地覆蓋了所有地面。四周傳來恐怖的機械的落雨聲,溝壑里也發(fā)出雨水傾瀉之后的回音般的怪聲,而跟前的地面是拍打般的密密啪嗒聲。父親盡管加大了油門,車依舊像在陡坡中一樣,慢慢爬動,甚至因為打滑停下來。有一次還熄火停下,他幾乎兩腿哆嗦地回到陡坡去拿石頭,他的腳不斷打滑,差點坐到地上,雨水也推著他的背讓他下滑,他上坡時張不開眼,又害怕不看方向會走到溝壑里,而他在指縫中張開眼睛后,只是看到密布的水亮的筆直雨線,他心驚膽戰(zhàn)地走到車跟前,每一個動作都要慢一拍。而他的父親還在喊:
“快!快!好娃咧!快!……”
這次他聽到父親的話,這也是他耳邊自己意識里的話,這兩句話吻合了,一起匯集到了他的頭腦中。當他站在車頭上,車還沒有發(fā)動時,他已經(jīng)開始尿急和勃起,而且他無法張開的眼睛里不斷有雨水進去,也不斷有淚水出來。雨水冰冷而淚水溫熱,都讓他感到酸澀。雨幕現(xiàn)在變得黑沉沉的,滿世界是水的啪嗒聲,幾乎聽不到車頭的轟鳴聲,四輪終于出了坡,開到平原上后,他才感到衣服早已濕透,吸在他身上,落在頭頂?shù)拇T大雨珠打得他頭皮生疼。
他依舊佛陀一樣盤腿坐在車斗子上,垂著頭,屁股感受著沙子的熱度,密密麻麻的雨腳傾瀉在他身上,就像是老天正對他執(zhí)行鞭苔之刑。而他的背心和褲子如同冷膠一樣粘在他身上,風一吹過,冷得透心。他的父親也低著頭,不停地用袖子擦臉,車有些不穩(wěn)地在路上行走,大致恢復了往日的速度,只是車身不斷來回晃悠,那是因為后輪在有了稀泥的土路上打滑?,F(xiàn)在烏云死死覆蓋著天空,使得天提前黑下來,父親打開了車燈,車燈照出黑亮的幾乎化作一體的雨腳,細微的光透過雨腳,落在一丈遠的泥路上。四輪就在這泥路上游蛇一樣左右擺動著身子,在后面路上留下波浪狀的黑色印記,而路兩邊的楊樹忽近忽遠戲劇性地與他游戲,讓他偶爾張開眼睛后感到頭暈。
終于看到工地前拐彎的平緩土坡,父親似乎沒有遇到大的障礙,竟然順利上去了,他看到坡上小屋的門簾揭開了,那個熟悉男人正驚訝地往外看,然后是幾個頭從里面伸出來看。他害怕這個男人看到車斗子里折騰得亂七八糟的沙子,害怕他拿著折尺量完之后羞辱他們。
他們在工地里明顯感到車往下陷,車伸長了脖子在爬動,到了草地跟前,他正在等那個男人拿折尺過來,父親突然咆哮道:
“卸呀!相什么相!”
大虎瞇著眼卸沙,一邊想象男人來了,會怎樣說他沒量就卸了,并說明明看到只有半車沙。
等他們卸完沙,開著空車往工地外走時,他們看到小屋前場子里站著一個人,正是那個男人:
“王龍!王龍!好呀哩,快到屋里歇歇,避避雨?!?/p>
父親停了車,向大虎做了下來的手勢,他們在雨中跌跌撞撞走到小屋前,把腳上的泥擦在外面一塊磚上,男人撩起門簾,一連聲說別擦了別擦了。
“呀呀,不要命哩,下暴雨還上大坡送沙,你這是送死哩?!蹦腥诵揲L的腿上穿著半新的喇叭褲,瞪著精明靈活的笑瞇瞇圓眼睛。大虎和父親渾身滴答著水,有人拿來一塊干凈的大毛巾,讓他們擦臉,大虎擦完遞給父親,男人遞給他一件外套,讓大虎披在身上:
“小伙子披上,凍壞了?!?/p>
小屋里全是煙霧,五六個人,都在吸煙,男人遞給父親一只煙,父親也開始吸。
“咋地,下大雨還送沙?為了幾塊錢別把命搭背上!”男人架起腿,搖晃著,眼睛里竟然沒有嘲諷,只有關(guān)切。其他幾個陌生的外村村民也關(guān)切地看著他們,大虎感到英雄般的被人圍攏的氛圍,但是突然之間,他鼻子一酸,他刻意盯著男人拖鞋里的腳,以及前面一排由大到小的腳趾,免得自己流出淚來……
下雨而不修車的情況下,他們不是圍著父親聽父親講如何跟不同的老板為了拿到工錢作斗爭,就是第無數(shù)次地聽村領(lǐng)導怎樣欺負他們?nèi)?,而父親進行了怎樣的反抗,為何落到這樣的下場,現(xiàn)在他們面臨怎樣的危險。然后扳著指頭數(shù)他們眼下需要多少錢才可以應付開學、油錢、生活費,還有養(yǎng)路費等十幾種合理不合理的收費(不繳就扣車?。?,有時父親給他們普及醫(yī)學(陰陽和君臣佐使),或者等父親翻開掉皮的古醫(yī)書開始研究醫(yī)學時(總是母親又開始打奇怪的嗝或者誰不舒服時),大虎就開始看書,二虎和三虎就找大虎的帶回來的書看,或者復習功課,看書的中午,父親會在飯桌上講怎樣才算真正地看書:“要看看人家是怎樣刻畫人物的?!庇谑歉赣H開始講他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書之一《罪與罰》,在父親的推薦下二虎三虎都看了它,母親識字不多,父親在許多個深夜,在臨睡前給母親細細講述了書中的情節(jié),等父親突然想不起某個人物時,母親就會以她特有的記憶能力來提醒父親。
“那個愛說話的人,是主人公的同學,嘮嘮叨叨個沒完的那個是——”
“拉走煤心(拉祖米欣)!”母親用土話說出大虎都無法記住的人名。
“后來有個一本正經(jīng)的律師——”
“綠人(盧仁)!”
“對,叫路人……”
父親和母親的發(fā)音也略有偏差,就像一些作家對大師的模仿一樣,總有些以訛傳訛。
“……路人(盧仁)來找主人公,主人公住在棺材一樣的小閣樓里,你看作者描寫這個律師的做派……”大虎常常羞愧于不如父親對情節(jié)了解得細致入微。
“好娃哩,你能寫出陀什么基那個作家的水平,你就成事了?!?/p>
“拖死唾液扶死雞(陀思妥耶夫斯基)”母親趕緊補充說。
三四年間,父親還看過大虎買的《復活》、《白鹿原》、《第六十一根蠟燭》,還有《收獲》雜志上蘇童的《三盞燈》,父親認為《復活》不如《罪與罰》好,“你買的《白鹿原》?這種書別看,也別讓二虎三虎看,這是成人才看的書?!敝笏麄冊僖舱也灰姟栋茁乖罚淮闻既坏姆v,發(fā)現(xiàn)被父親壓到了柜底。
“《三盞燈》也挺好,把個傻子寫得像那么回事?!?/p>
大虎正期待父親說出對當代作家的看法,父親架起腿,抖著,說:
“寫作只能閑余時間寫,要不是,非餓死不可。好呀,寫好一本書可不容易。大虎,你可以寫,但要記住你爸的話。這不是正業(yè)?!?/p>
大虎不語,心想在某個時候,他要專心投入寫作。
“大虎只想當正業(yè)?!倍⒔苹靥魮艿?,二虎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
“好娃咧!到時候你餓死都不知道咋餓死的。要寫,也要寫能吸引人的書,像《罪與罰》一樣,抓住人。”
“他想寫的可不是這種書?!倍⒗^續(xù)挑撥道。
“你想寫啥書?”父親驚訝地問,他從來沒聽說過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也無從想象。
“我沒想寫啥?!贝蠡⒄f。他轉(zhuǎn)過頭,給二虎一個白眼。在大虎的記憶里,二虎總是巧妙地借助父親的力量來壓制他。
“他想寫別人看不懂的書?!倍⒗^續(xù)挑撥道,試圖借父親之力一起“拯救”大虎,二虎似乎將大虎看作走上邪路的人。
父親無法理解什么是無法看懂的書,他沒有范本,只是無助和驚愕地看著大虎,預言般地說:
“那你就光丟下倒霉了?!薄皠e人看不懂,那還叫書,書就是要讓別人看懂哩,你寫球一個別人看不懂的書,誰看球你的書!”
父親瞪著不太理解的眼睛,看著他們,母親插不上話,十分著急,激動地說:
“咱不寫那看不懂的書,不識字咱看不懂,好不容易識了字,你又要人看你那看不懂的書,好娃咧,誰是傻子買罪受哩?就是憨憨癡癡也不買看不懂的書?!比缓笫悄赣H咯咯咯的笑聲為自己助陣。
他們都被母親的話逗笑了。
不過這都是去年暑假的事。
如今經(jīng)歷了昨天的冒險,他們都沉默不語,現(xiàn)在是上午,他們吃過了早點(饅頭就大蔥或者西紅柿),父親王龍坐在凳子上發(fā)愣,他們不敢打擾父親,輕輕繞開走。外面依舊在斷斷續(xù)續(xù)下雨,一陣風吹過,樹葉就刷拉刷拉落下無數(shù)雨點,這些雨點發(fā)出的聲音讓他們感到一陣陣冷,感到時間的悠長和無聊。溝壑深處籠罩在淡淡的霧中。母親不停地忙來忙去,他們兄弟三個在看書。三虎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看王朔的《我是你爸爸》,就像在復習功課一樣認真閱讀。父親懊惱于雨水阻擋了拉沙,再有一個來月,二虎要上大學,少說也要兩三千學費,加上公寓等其他費用就得三四千;三虎上高二,要拿幾百;大虎工作未定,也許需要答禮,也需要錢。每下一天雨,都白白丟失五十元毛收入,滿負荷順順利利跑一個月,也就才一千五百元,這還要減去其他的費用,這費用父親可以在他們走后慢慢填補,大虎畢業(yè)回家前,父親趕緊匯了三百元,他才還清了向同學借的二百元生活費。還有后半年的養(yǎng)路費和各種與路相關(guān)的費用。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忍受向村民和親戚借錢時他們的態(tài)度。“打死也不去借他的錢,他張狂,你爸還不去哩?!彼麄冎栏赣H在頭疼錢。
“幾點了還不做飯!”父親發(fā)愣中猛地抬起頭,瞪著眼看母親,母親哼著自編的曲子,正在用院子里大鐵盆接的雨水洗父親的藍色襤褸中山裝——一般來說,父親更喜歡這身藍色襤褸裝。聽到這出其不意的吼聲母親的眉頭立刻皺起,毫不猶豫地回應道:
“現(xiàn)在才幾點?十二點不到哩?!?/p>
“干活哩吃到兩點,不干活也吃到兩點?”
“從來都是兩點吃,你從來也不說,誰知道你要早——”
“別人家都是十二點,咱家就死死規(guī)定的兩點?嗯?干活餓肚子,下了雨,滿屋子人也坐著餓肚子?!”
二虎趕緊合上柜子,說:
“媽,你做飯去,我洗?!?/p>
大虎和三虎都站起來,趕緊放下書,去幫母親揀菜,一邊安撫母親:
“別說了媽!”
母親葉好準備按照往常的臺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地說,但在大虎和三虎的勸阻下,只是張了張嘴,眼圈濕潤起來,然后無限幽怨地打了個奇怪而高亢的嗝,震動著他們的肺腑。有時,他們會在溝后面聽到母親的打嗝聲。
到了小屋外風雨中的灶臺旁,母親開始指責灶臺的原始、裸露,只見上面兩米見方的黑色皺縮氈子正滴著水,四下里灌進風和雨點:
“看這灶臺安的地方,透風漏雨的,讓額怎做飯,誰家灶臺在雨地里?”
“媽——”大虎和三虎神經(jīng)緊張地安撫母親,掩耳盜鈴地希望父親沒有聽到。他們聽見父親的斥責聲:
“羞先人哩,你那叫洗衣服?”他和三虎趕緊到家,看到二虎細瘦的胳膊正一下一下摁衣服,體積很大的襤褸中山裝掀起水波,水像漲潮一樣從盆沿流到地上。父親站著,前傾著,暴怒地瞪著嚇人的眼睛。
三虎趕緊過去替二虎洗衣服,二虎低著頭,翻著不馴服的小眼,不吭聲地走出門。
“不入流哩,一天人張結(jié)得,緊干慢干還挨疵哩,他不順心,咱全家就不能安然?!?/p>
這時,從溝門里慢悠悠走出一個人影來,黑臉,戴著扁平帽,帽子壓到半額頭上,一邊走,一邊瞅著小屋的方向喊:
“王龍!”
“誒——奎云!”
父親立刻換了笑臉,騰騰騰低頭走出小屋,現(xiàn)在他們都放下手中的活看奎云——這是父親給他們定下的禮貌規(guī)矩,有客來時要歡迎,走時送出大門。他們異常高興在這個危難時刻出現(xiàn)一位客人,一般來說,客人的出現(xiàn)都會將不快沖得無影無蹤。他們站在蒙蒙小雨中迎接。
“奎叔?!彼麄兊苄秩齻€參差不齊地叫著,都依次得到了應答。
奎叔是他已去世的三爺爺之子?,F(xiàn)在,個子不高的奎叔穿著灰色舊夾克,踏著雨鞋,緩慢而不屑地走著,眼神不慌不忙。步子松散,漫不經(jīng)心,一邊用眼睛漠然地看一眼路邊的樹木,好像對樹木的不知禮節(jié)表示禮貌性的譴責,聽人說話的時候,奎叔常常側(cè)著眼覷著看,好像用眼睛正盯著近旁的神靈思考,而這神靈正在提供無法動搖的答案。奎叔和父親回到小屋后,他們兄弟三個相互開心地使個眼色。母親弓身在鍋灶旁,開始不時地向父親嘮叨鍋灶的缺陷,她知道父親現(xiàn)在無暇顧及,這是她幾乎百戰(zhàn)百勝的絕佳時刻,并間接地報復父親剛才的無理取鬧。
父親和奎叔開始吞云吐霧地抽煙,他們談二虎的高考(“額日你媽,火又滅啦,多會才能不在雨里做飯?!”),大虎的分配(“柴火沒有一次不是濕的,一下雨保險濕,這濕柴讓額怎地點”),三虎的學習成績(“這煙把人熏死啦也點不著,額日你媽的”),等父親談這些話題時,常常是異常興奮,完全忘乎所以,可以熟視無睹地忽略母親窗外的責備。在父親臉上,能看出有意節(jié)制的喜悅,但喜悅常常洶涌地流溢出來。從眼睛、舒展的皺紋、眉毛、張開的嘴巴,甚至原先有些肅然的青色碎瘤區(qū),也添了格外的喜氣??宓暮谀樿F一樣巋然不動,似乎也在沉穩(wěn)地思考著,只有在煙霧中細瞇的眼睛里表露出一些快樂,奎叔的下嘴唇略略靠外,這讓大虎常常覺得同一個不得了的大人物相仿,到最后終于想起這個大人物來自電影——美國電影《教父》里馬丁·白蘭度飾演的教父,他和最好的朋友劉慧生坐在學校露天電影里看過,眼神、嘴巴、臉,都相似,只是奎叔穿著農(nóng)民的衣服,戴著泛白的藍色扁平帽,步子松松垮垮,而且稍微有些外撇。他們?nèi)乙呀?jīng)習慣了奎叔低沉、磁鐵一樣有表現(xiàn)力的音調(diào)和話語——這也有相似之處!
“沒錢。狗日的他拿咱有啥辦法,咱這一身老皮才值幾毛錢,有本事他天天關(guān)咱,他關(guān)了咱咱還還他錢?!咱不呸他慫就是好的。”這是奎叔在說信用社貸款蓋房無法還貸的事情:“你有甚辦法?不是這咱八輩也蓋不起?!狈ㄔ合氯藦娭茍?zhí)行,把奎叔抓進看守所,奎叔就乖乖在看守所呆了一些天?!霸圩惶欤褪且话僭?,咱憨啦不坐?”
“你奎叔精明,能闖,見過世面,就是有點賴皮,夸大其辭,不實誠。你爸跟他不一樣,你爸生來誠實,說一不二,這是做人根本,咱借了信用社的錢,咱不管到什么日子,咱一定還清,大不了利滾利么?!备赣H在晚上會這樣一邊評價奎叔,一邊教育三個孩子,并為自己能隨時隨地以身說法地教育孩子感到沾沾自喜。
“那是什么?恐龍化石?”
“龍骨?!备赣H并不知道什么是恐龍(父親念高中趕上批斗老師,而奎叔真正上完了高中),沉浸在剛才的得意中晃著腦袋說,父親這時候還不想轉(zhuǎn)移話題。
“這慫東西弄好了值錢哩,火車上見過一個人,甘肅家,他們在沙里挖過整整一個恐龍化石,狗日的賣了好幾十萬哩,要完整一個恐龍,這可是無價之寶,什么是無價,就是珍貴得沒法定價,你說一億,它也值?!笨逭f。
王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在發(fā)掘的鉆石:“你說說,我還揀了半碗跟鉆石一模一樣的石頭,能劃玻璃,一刀,玻璃就分兩半啦??瓷先ヒ簿ЬУ亻W光,就是大,都像普通小石子那么大?!?/p>
奎叔瞪起細小的眼睛,嚴肅起來,肌肉密實的兩個黑臉上顯現(xiàn)出不容質(zhì)疑的決斷:“那可著說不準!鉆石,科學地講,它就是個石頭么!是礦,還要提煉,還有純度,拿來看看,這慫要真是,咱十棟樓房也刮風一樣蓋起來啦!”
父親回頭叫:“大虎!——去把那碗東西拿來——快點!”
大虎二虎一邊揀菜,一邊正豎起耳朵聽他們的談話,聽到礦、提煉、純度,大虎突然心中豁然一亮,認為這無疑找到一定的科學依據(jù),他和二虎交流了一個眼神,正在洗衣服的三虎有點謹慎地笑著。大虎習慣性地在父親的指令中拔腿向屋外走,外面仍然下著蒙蒙小雨,地上是一個一個有黑色枝椏和灰色烏云倒影的小水坑,他跳腳走著,心中有時會響起一陣一陣鑼鼓一樣的心跳。
路很滑,但他已經(jīng)鍛煉出在泥地走路和跑步的工夫,他盡量順著路邊草地走,草上涼颼颼的水珠濕了他的布鞋,他看到天空飛快行走的緞子一般的烏云,森然的土崖被雨打濕,呈現(xiàn)出深褐色。柿子樹、核桃樹,深綠得逼人,雨水中顯得黑沉沉的,外圍伸展著閃光水亮的葉子,流動著鉆石樣水珠。他很快來到栽滿杏樹的二疊地里,杏樹疏朗的枝干,單薄淺色的小巧葉子,長得高高低低,參差不齊。有三個高大得有些驚人的核桃樹,靠著西面丘陵斜坡長著。一般來說,這三棵樹下是他們排泄的地方,勤奮的屎殼郎在幾個小時后就隆起一個虛張聲勢的土堆,很快土堆消失,復為平地。田地仔細地吃掉了他們的排泄物。
在二疊地邊的小路上,也許因為杏樹的單薄和葉子的纖小,也許是因為路旁丑陋而難聞的臭蒿的味道,松懈了他的信心,他突然對鉆石表示深切的懷疑,他的腳步立刻遲滯起來。他害怕他們平時夸大了石頭的硬度和亮度,他害怕在這樣的陰雨天氣,石頭會恢復原形,發(fā)出滯澀暗淡的光。三疊地里的二三十棵核桃樹更增添了這種泄氣的氛圍,它們交錯紛雜,狂野而不育。其中有許多干枝已經(jīng)死去,巨大的白色尸骨一樣在綠葉中顯露出來。為了殺死核桃樹中的蟲子,父親發(fā)明了一種往樹根上傾倒農(nóng)藥原液的方法,父親用斧子橫砍樹根,露出流出汁液的白色部分,然后父親開始用瓶蓋倒農(nóng)藥。“這樹里的水水都在往樹枝樹葉上輸送營養(yǎng),咱這農(nóng)藥通過樹皮上的神經(jīng)能送到全身,蟲子它一旦咬上一口葉子,必死無疑。”之后父親異常敏感地認為已經(jīng)見效,于是推而廣之,他們兄弟紛紛舉起斧頭砍開樹根。父親不停地剝開不同樹枝上的皮,看里面的蟲子是否已經(jīng)死去。秋天,等早熟病等各種病蟲害輝煌而炫耀般地顯露出來時,父親只是驚愕地瞪著眼說了一句:
“我日你媽!”
以后他們每年只是保守地用白石灰刷白樹干,他們提著小桶,在秋后蕭索的風中,拿著半禿的小刷子,巧妙(有的樹在土崖邊斜出,需要吊在空中)和心煩(滿溝大大小小上千棵樹)地刺啦刺啦地刷,這要刷一兩個月。
現(xiàn)在,他站在核桃樹林附近,開始覺得鉆石只是一個同樣的笑話。可是等他來到谷地,看到平展展的一塊地,地里深綠色的茂盛柿子樹,看到溝里的三個分叉的手指從這里或直或曲地伸出去,看到谷地頂頭的高頂眩目的高,聞著這里格外香甜的空氣,突然有一種東西音樂般流淌在他的心中,使他感受到基督徒一樣的皈依的感覺。
他已經(jīng)來到沙場前的斜坡下,便硬著頭皮上坡。現(xiàn)在視野所及是更加瘦弱、有著細長葉子的桃樹,這幾乎覆滅了他的信心。不遠處的沙場狼藉不堪,還有他們最后一次在暴雨前忙亂的痕跡,倉皇開走的四輪的深深印記。坍塌的結(jié)土還沒有完全收拾干凈,現(xiàn)在像沙子身上厚厚的褐色大衣。他幾乎沒有找見那個破舊小碗——最后,他在結(jié)土疙瘩叢中看到那個有豁口的碗,碗里滿滿的雨水,雨水里有結(jié)土泥和沙子,他甚至看不到石頭,他已經(jīng)開始在心底嘲笑父親。他拔出碗,暗自發(fā)笑,晃一晃,像淘洗豆子一樣在水中清洗石頭,他私自嘿嘿地笑出來,把臟水倒掉。這時,大虎心中一顫,無法再嘲諷這些石子,他看見它們閃爍著晶亮奢華的光,殘留的水跡在石子們中間慢慢滑動,變化了光的線路,這些光線就像活躍的蟲子在蠕動。鉆石!他心中顫抖著,難以置信地驚呼。他沒有見過真正的鉆石,但他從來沒有見過水淋淋的石頭能有如此華麗的光芒,他承認自己從前沒有認真對待過它,碩大的鉆石!——《世界奇聞:西村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半碗碩大的鉆石》,虛擬的通欄標題在他眼前閃耀,他有些激動地端好碗,踩著沙子和爛泥轉(zhuǎn)身飛奔。——《端著半碗鉆石奔跑》,他抽空在腦中擬出一個小說題目,欣喜著,嘲諷著,狂熱著,他只希望這些鉆石得到奎叔和專家的確認。
他箭步如飛地跑過谷地,旋風般跑過有些狂亂的核桃樹林,氣喘吁吁地跑過杏樹林,踩著亂草下坡,泥點不斷從身后濺到后腿的褲子上,驚飛了正在樹下草叢中靜修的落湯雞,他還聽見兔子的拍腳聲。在小屋前,由于光溜溜的沒有草,他幾乎滑倒,他趕緊進屋,深深吸了一口父親和奎叔吐出的滿屋濃煙,為了更好地看清,奎叔拿著碗走到客廳,又走到屋外,一言不發(fā)地仔細地看著,二虎拿來一塊玻璃,奎叔也不理睬。大虎似乎聽到以他為首的他們集體的心跳聲,奎叔拿出一顆,揚頭看,從不同角度,又使勁按捏,并將兩個石子放在一起磕碰,最后他將碗端給父親,拿起一個石子劃玻璃,石子像磁鐵一樣粘在玻璃上劃出深深一道,玻璃啵一聲齊齊裂開??寤剡^臉,找見父親,略略一點頭,不動聲色地用磁石般的聲音說:
“鉆石!不太純的鉆石!”
母親也湊過來,摸著臉上的汗珠,突然綻放出大虎在鏡子里經(jīng)??吹降淖约旱哪欠N笑:顴骨高高推起,顴骨下是一個大大的渦狀肉皮形成的深紋,肉紅的一條高大牙齦,斑駁發(fā)黃的牙齒,為了避免露出這種破壞形象的笑容,大虎一般僅是謹慎地笑,即使大笑時也謹慎地不露出牙齦。一般來說,他覺得他笑的時候完全是一個農(nóng)民憨厚的、底層的笑。現(xiàn)在他看到母親的笑,一邊遺憾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笑遺傳于母親,一邊又為母親的笑沒有被同學看到而慶幸,同時也為這種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笑而高興,就好像她被選中當皇后一樣。總的來說,他們都很高興,被人鑒定為鉆石比沒有被鑒定為鉆石要好,不管它是否真的是鉆石,或者只是鉆石的替身。而他們只要有人敢鑒定出這樣的結(jié)果,他們就樂意相信。
“這鉆石,一斤能值多少錢?嗯?”母親喜悅地問。
“這鉆石,不論斤,也不論兩,說的是克拉,跳蚤大那么一點點,都兩三千哩,就說咱這鉆石不純,兩個跳蚤大,也值它兩三千吧。就是這來大一顆賣兩千,咱也有幾十顆哩,你算算!”
母親再次露出那種笑。
父親眉眼里都是笑,滿是老繭、剛勁有力的手端著碗——手中的老繭都樹皮一樣裂了縫,碗在父親手里輕飄飄的失去了分量。父親拿起再大再重的東西,都顯得輕盈靈巧,就像大樹托舉一個鳥巢一樣。現(xiàn)在父親將碗捧在手中,突然,父親的臉嚴肅起來:
“咱今天吃過飯,進城去一圈,找人鑒定一下!”
他們都將目光投放到奎叔紋絲不動的黑臉上,奎叔的眼睛習慣性地向一邊覷著,直視過神靈后,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地說:
“去就去,反正咱沒球事。鑒定出鉆石來,咱還費這苦力干啥!”
他們將鉆石沖洗干凈,嘩啦啦亮閃閃倒進一個小饃布袋里——這是準備一旦遇到買主,他們就可以脫手。他們往衣服口袋裝了一顆,便于鑒定時用,也為了增加可信度——一顆總比一袋子可信。他們都踏著黑色雨鞋,撲嗒撲嗒地穿過細細的若有若無的雨絲走出溝外,王龍身穿綠色襤褸裝就像是文革乞丐,而奎叔的夾克和扁平帽如同喬裝的地下黨,他們并肩走著,一個前傾,后腳跟一顛一顛;一個慢悠悠,神態(tài)松弛。他們在小路上消失后,大虎提心吊膽、怪異地激動了一下,就像一個機器有了故障,馬上就要停止運動一樣的異常顫抖。他和二虎、三虎、母親轉(zhuǎn)身回家,互相交換著難以置信而又希望相信的眼神。
父親和奎叔走過村莊,踏過村外的泥路,擠上有著濕漉漉蓬布的蹦蹦車,向縣城進發(fā)。等母親叮叮咚咚洗刷完鍋碗,在炕上快縫補完一條被子時,父親和奎叔已經(jīng)下了車,神情漠然地走在縣城邊緣地帶到處是泥水的集貿(mào)市場。等母親開始和面蒸饅頭、二虎仰著脖子在睡覺、三虎躺著翻看二虎拿出來的《玩的就是心跳》、大虎正對著《追憶似水年華》而腦中狂亂想象鉆石時,父親和奎叔正路過臟兮兮、倒閉的電影院,角落里有兩三個錄像廳,高音喇叭里正傳出香港動作電影里夸張的拳腳踢踏聲和混亂的喊叫聲。
大虎、二虎、三虎依次躺在炕上,享受著父親不在家里時的特權(quán)。父親一旦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院子里修車、凳子上發(fā)愣、炕上躺著睡覺或者讓他們按摩、得意地給他們講不屈的奮斗史、走來走去……他們都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緊張和警惕,他們還害怕因為沒有幫母親干活,不僅受到自己內(nèi)心的譴責,還有父親突然而至的責備。而沒有父親,他們立刻感到一種愜意。他們安閑地躺在炕上,面對父親變成了他們兄弟之間的互相面對。而二虎往往最讓大虎感到沮喪,現(xiàn)在二虎正皺著眉頭合著眼,發(fā)黃的天然卷頭發(fā)抵著破舊被卷,一邊用手指掏鼻孔。他們從小學起都開始患有鼻竇炎,這讓他們常常被緊箍咒般的頭疼襲擾。不過,二虎除了鼻竇炎,還有過敏性鼻炎,還有更夸張的營養(yǎng)不良:面色浮黃,因此他們常常懷疑二虎患有肝炎。二虎怕風怕冷,他們又覺得二虎一直在感冒。又由于二虎長年有各種病痛,他們早已從驚愕轉(zhuǎn)化為習慣,就像他們習慣于溝里病病歪歪、被蟲蠹得半死的半大楊樹。二虎的天然卷發(fā)也許就是一種奇怪的病,就像病楊樹卷曲的葉子一樣,他們還討厭二虎隨時可能流出的鼻涕。二虎臉上的那些小黑痣很詭秘,顯現(xiàn)出病西施般的妖冶和嬌弱,二虎還有楊貴妃那樣的削肩。二虎的鎖骨突出,常常頂起那里的衣服,而二虎屁股卻很小,顯得腿格外細和長。二虎的手很大,但格外無力,二虎的眼神總是有厭煩和不屑的神態(tài),讓人惱火和厭惡??傊?,二虎給人一種無力和絕望的意象,大虎看著二虎,往往擔心二虎的將來:比如是否會有女孩喜歡?是否被老婆責罵?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二虎都表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俊美容貌,讓他和三虎羨慕。二虎的嬌小面容、嫵媚的天然卷、高貴的眼神,讓缺鈣性大頭、平平大臉、高大鼻子的大虎相形見拙。三虎有他們不一樣的神態(tài),眼神機靈,臉盤不大不小,動作敏捷,行動周密,性情溫和,手腳勤快。他們常常等著三虎去幫母親的忙,大虎和二虎都上了初中之后,他們常常看到家里原先分攤在自己身上的活都給了瘦小的三虎:打麥場背麥秸、喂騾子、放學后做飯、掃院子、地里干活……他們慶幸自己脫離了父親的責罵和大小雜活。
現(xiàn)在大虎不想有任何意外發(fā)生,只想在愜意的氛圍里享受鉆石幻想和普魯斯特的憂郁,他一直很珍惜能看書的時間,他認為作家必須研讀書籍,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母親正準備蒸饅頭,這是因為昨晚的暴雨影響了母親的計劃,她總是在晚上蒸。中午因為沒有饅頭,他們吃了面條。當孩子們閑下來的時候,母親希望他們主動幫她,母親總是從沒有生出姑娘入手:“哎呀,額真后悔沒有生個妮子,妮子可以幫額干家務活,你們跟個老爺似的躺得長展,就不像妮子那樣貼心?!边@樣,他們就開始略略有些慌張,害怕會危及他們的愜意,他們接下來會一邊責備自己的狠心,一邊漸漸討厭母親的嘮叨。二虎會厭倦地皺眉,三虎會沒有絲毫干擾地看書或者學習。病是二虎的武器,學習是三虎的武器,而大虎現(xiàn)在沒有武器,他只是在看閑書。他們偶爾會神仙下凡一樣幫母親生個火,找一些干柴,或者揀個菜,求得心里坦然。現(xiàn)在大虎害怕任何節(jié)外生枝都會破壞鉆石的成功,他迷信地認為他只要躺在那里不動,借助書、愛情、幻想、意念,鉆石就會得到鑒定。他看到二虎松懈病弱的怪象,會覺得格外掃興,甚至害怕會影響最后的結(jié)果。他在想象中看到父親和奎叔喜洋洋地走在縣城,他們走到專門研究鉆石的機構(gòu),并拿到鉆石的認證手續(xù)。父親和奎叔像領(lǐng)獎一樣拿在手中,還有人來拍照留念,或者來抓新聞。等大虎漫無邊際地想象時,父親和奎叔正準備去縣委縣政府,希望政府部門有個權(quán)威的說法。他們沒有阻攔地來到大院,在縣委一樓,被下面眩目的各種牌子和部門所驚,但沒有一個部門與鑒定鉆石有牽連:勞動保障、婦聯(lián)、共青團、計生委、人事局、紀檢委……他們張開嘴看了半天,最后神情漠然地走出來,一個顛著腳走,一個松散地擦著地走。等二虎頭上蓬亂的天然卷在被子上壓出一個沒有彈性的平面,無限厭煩地張開有眼屎的小眼,在夢中醒來時,大虎已經(jīng)放下書,心中又在不停地擔心父親和奎叔會遇到無情的譏笑和諷刺。二虎用手摸曬黑有沙粒的腳丫,用指甲摳腿上的一道一道紅色或黑色結(jié)痂,用手扇走耳旁的疾飛疾停的灰頭蒼蠅。三虎已經(jīng)看進去二虎拿出來的《玩的就是心跳》。由于他們的存在,小屋里散發(fā)著污穢的氣味,不洗的頭發(fā)的味道,腳的酸味,汗水在皮膚上留下發(fā)餿的糖的味道。母親依然在忙碌地走動,嗵嗵嗵的腳步聲一般來說也給他們壓力。
父親和奎叔在財政局逗留時,他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對他們的到來感到驚奇的目光,所有辦公室不是沒有人,就是些沉默不語的人在無視他們,一個職員好不容易聽懂奎叔的意思,面無表情地說他們這里不鑒定鉆石,并俏皮而刻薄地說他們也不買、不賣鉆石,不做鉆石生意。最后將目光短暫停留在父親的襤褸中山裝上,然后淡漠地離開。他們知趣地沒有掏出碩大的鉆石讓職員看。
他們又經(jīng)過了羊湯館、兩三個打印小鋪、豪華的古典式建筑的紅樓夢飯店、城鎮(zhèn)初中、縣一中,還路過綠色的郵局、電器商城、小吃城、簡陋的新華書店,臉上流著針尖般小的雨點匯成的水珠和汗珠,后來他們蹲在新華書店門前抽煙、歇息。他們來到古墓般味道的古玩店,一個精瘦的老人吃驚地聽奎叔說著,然后好奇地要他拿出來看看。老人戴上老花鏡,努著嘴,拿出來一個厚厚的放大鏡,照著光亮地看鉆石。最后臉上浮現(xiàn)出滿足好奇心之后的松弛表情,說:
“咱不懂這玩意,咱只收古董,舊貨,越古越好。舊戒指、舊寶石、舊玉器……”
他們陪著笑臉聽著,然后沮喪地往外走。
母親看到一個個胖胖的長方體饅頭虛得都像流體一樣耷拉下來、而柴火依然冒著濃煙著不起來,于是黑著臉罵“額日你媽”,大虎、二虎、三虎聽見母親發(fā)出一聲幽怨的高亢的嗝。二虎不理會自己怪異的發(fā)型,坐著,開始看他的高考估分書。三虎瞇著眼試圖睡覺,大虎嫌棄這個震動的嗝會破壞鉆石的魔力。這時,父親和奎叔來到了寫有“金剛石工具”的商業(yè)牌匾下的鋪子里,他們看到排列整齊的金剛石刀具,劃玻璃用的瘦長玻璃刀,他們看到玻璃刀前端害羞的幾乎肉眼看不到的鉆石。他們看不出所以然,奎叔對一個坐在破沙發(fā)上的服務員說:
“小伙子,我們有不純但能割玻璃的鉆石,你們要不要?”
小伙子揉著剛睡醒的眼睛,說他們只賣金剛石刀具,他們不買金剛石。
他們又走在細雨中稀稀拉拉的人流里,躲避著摩托車和臟兮兮的小面包車,它們向周圍濺著泥點。而大虎和三虎開始不情愿地幫母親干活,一邊感受著心中的坦然、擔當?shù)淖院?,以及不情愿、二虎不幫忙的心理不平衡等,他們一個生火,一個找干柴。二虎刷拉刷拉翻高考答案,一角卷發(fā)像刀削一樣被壓扁,眼角的眼屎依然在,還在有一下沒一下?lián)副亲樱缓竽ㄔ谘澴?、腳上。大虎迷信地認為這一切都破壞了鉆石的成功,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沮喪。
父親和奎叔來到一家有著晶亮紅藍燈光的首飾店,在一個個戒指中找鉆戒,他們平生第一次看到鑲嵌在戒指上閃光的鉆石,這時,一個中年保安過來,伸開手請他們出去,尤其讓襤褸中山裝的父親出去,父親不明白為什么,瞪起眼睛:
“咋?”
“出去啊,到一邊去?!?/p>
父親梗著脖子,兇猛地盯著保安??宄练€(wěn)地向保安做個手勢,說:
“老板在哪?我們要談生意?!?/p>
“來,拿出貨來!”地下黨向文革乞丐慢悠悠伸出手,文革乞丐從上衣口袋掏出石頭。
自稱老板的中年男人拿在手中看看,掂掂分量,不明白這是什么。
“這是鉆石,不純的鉆石?!笨遄约憾x說。
父親和奎叔走出去后,中年男人說:
“一對騙子!那個穿得破爛的是個托兒。”
“狗眼看人低!”父親在路上憤恨地說:“一個窮保安,看門狗,還翹起尾巴,看著咱像窮人,咱一塊鉆石看不買下他這個店?”
“看,他們也說球不下樣子,只是嫌它大——這就是鉆石,大是因為不純,純了它想大也大不了?!?/p>
他們在熱氣騰騰的地攤旁走,最后坐下來一人吃了一碗臊子面,傍晚,父親一人回到溝壑,母親、大虎、二虎、三虎都期待父親開口,他們圍坐在一起吃飯。父親說:
“他們也說球不下樣子,只是嫌它大——這就是鉆石,大是因為不純,純了它想大也大不了?!?/p>
父親依舊將鉆石放到小饃布袋,壓到柜底,同《白鹿原》挨在一起,等待真正的專家的鑒別。“什么是縣城?什么是省城?縣城要是都是專家,還要省城干什么?咱這鉆石只有拿到省城才能鑒別得了!”
他們都沒有去過省城,目前也沒有去的打算,所以他們只能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以解救這些饃布袋中的巨大鉆石。
次日上午,天完全放晴了,太陽驅(qū)散了溝中的濃霧,他們開始感到空中彌漫的熱力,也預示著他們即將開始的辛苦勞作。下午,他們再次將坡上沖刷出的溝渠掩埋好、用腳踏實,回來的時候,看到有兩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在院子里正同父親交談。
他們欣喜于父親被陌生人糾纏,他們可以無視父親的存在。他們也喜歡觀賞陌生人,他們總有神一樣未知的表情,全然陌生的動作,整個村莊的人他們都認識,所以陌生人就是真正的陌生人,是從外面進入的。他們經(jīng)常見到的陌生人是捕蛇人,黑黑的皮膚,眼神專注,好像本人與溝壑渾然一體,是溝壑的一部分。但是捕蛇人拿的白色化肥蛇皮袋,卻很煞風景,手里還捏著一根棍子,撥開草叢和土坷拉。捕蛇人走在丘陵的緩坡上,有時順著緩坡頂部齊齊的土崖腳線走,找一些孔洞。而大虎他們順從父親的意旨扮演驅(qū)趕者的角色,(“溝里為何鼴鼠少,還不是因為貓頭鷹、老鷹、蛇,不能讓他們抓蛇?!彼麄兇_實在溝門外麥田里看到大量的鼴鼠,它們高音歌唱家一樣抱著圓滾滾的白毛啤酒肚,放肆地站在洞口吱吱歌唱,它們還在洞口周圍咬出一丈見方的斑禿莊稼。)他們跟著捕蛇人大聲吆喝,而捕蛇人經(jīng)常聾子一樣充耳不聞,依舊演出著神秘的啞劇,最后往往是兇猛的狗叫聲,和他們不棄不離的跟蹤,迫使捕蛇人離開他們承包的柿子溝。
不過陌生人的談話讓他們感到很大的興趣:
“只要驗收合格,我們會把你們溝里的細沙都拉走。”鬢角有白發(fā)的男人說。
“工程需要多少方沙?”父親對他們的實際需求量表示懷疑,半信半疑地詢問陌生人。
“修路,從方城到良衛(wèi)縣,這一路都沒有找到好沙子,你說要多少?我們用大卡車拉,每天有三十輛車在跑,我看是你有多少就能用多少?!绷硪粋€也是瘦子,眼睛細瞇,不斷用手和胳膊做手勢。
白發(fā)男人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紙袋,說:“瞧,我們只要拿一把沙子,回去檢驗一下,合格就來拉?!?/p>
他們開始閑扯一些其他不著邊際的話,說溝里環(huán)境的幽靜,柿子樹的產(chǎn)量,承包的年限,難以置信父親的微薄收入,認為父親隱瞞了收入情況。他們說到三個孩子,白發(fā)男人說:
“如果驗收合格,你就用不著考慮錢的難題了,光你這沙子,還不賣十幾萬元?”
“我們跑斷腿了,為了找沙子,不比你們好受!”最后他們站起來決定去看沙子,他們興奮地尾隨著,走到通向溝后面的小路上,突然,他們看到路邊的雞呱呱叫著,中了魔法一樣豎起羽毛,渾身哆嗦著,瞪圓眼睛,張皇失措地飛撲向樹下,在草叢中繼續(xù)戰(zhàn)栗,并撲扇著翅膀表演金雞獨立。而兔子也受到了感染,一邊爪子拍地,一邊瘋狂地奔到樹下,繼續(xù)拍地,到處響起這種凌亂的腳步聲和喉嚨里奇怪的汩汩聲,好像這些動物隨時會咽氣。
“你家的雞害怕陌生人?”白發(fā)男人驚訝地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
“說不定是第一次見陌生人?”細瞇眼男人開玩笑說。
“肯定是鷹,老鷹。”父親老練地說,抬頭為他們找盤旋在空中的老鷹,最后看到一個只有蚊子大的東西在高空中幾乎動也不動地盤旋,父親指給他們看,陌生人像當年的大清朝人第一次看到洋鬼子和洋槍一樣,張著嘴巴,喉嚨里明白了什么似的噢——一聲,認為這是一個奇跡。大虎也找見小小的、幾乎難以發(fā)現(xiàn)的老鷹,他常常疑惑這些雞是怎樣感知到如此遙遠的高空中的老鷹。
“這就是所謂的天敵!”教授樣的白發(fā)瘦子點點頭說。
他們一路感嘆著,見到什么感嘆什么,并不斷授予這個溝以世外桃源的美譽。到了沙場,他們用手從結(jié)土下挖出沙子,把沙子捏到手中,仔細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