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杰
1
天還沒亮透,馬二虎就起炕,趿拉上鞋到門后面,用腳探到尿桶,把憋著的一泡尿,唰唰地釋放出來。釋放罷,他返回炕邊拉著電燈,拿火箸捅了捅火爐,在火爐上溫了半銅盆水。
水溫熱后洗過臉,他又照著鏡子,拿剃刀把胡子刮干凈。刮完胡子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人頭發(fā)都白了,便不由得嘆息,年齡不饒人啊,眼看就奔八十了。又一想也是的,兒子馬善都六十多了,他咋會不老呢?
把一張老臉收拾好,馬二虎從箱里拿出一身中山裝,灰色的中山裝雖有些年頭了,但由于平時舍不得穿,直到現(xiàn)在仍平展展的,像剛做下時一樣。每遇正經(jīng)場合,一穿上這身衣服,他精神氣就有了,走起路來咚咚的。村上人一聽到,就知道是他來了。
這時窗戶上已大亮,他便拉滅電燈,從屋里出來。
門口的小黃狗虎虎沖他叫兩聲,就不離他左右地戲耍起來。
2
站在院當中,馬二虎仰頭望了一眼天,天空爽爽的,想今天該是個好天氣。院里落了一層槐米,是院墻外那棵老槐落下的。每年這個時候,老槐就會結(jié)出滿樹槐米,隔著院墻屋上屋下落了,打掃起來頗費工夫。
馬二虎一般不早起,醒了也喜歡賴在被窩里,今天不光早起,還穿得正經(jīng)八面,那一定是有大事情了。
昨天夜里,兒子馬善和他嘮叨了半宿,走的時候已雞叫三更。馬善不住在這老院,早蓋起新房搬走了,讓他跟著一塊兒去住,他說住慣了老院,哪里也不想去。老院在黑河寨算得上最年久的宅院了,黑壓壓的一進三院,大門樓上掛著藍底金字大匾“室接青云”,所以又叫“青云院”。大門口蹲著一高一矮兩對石獅,高的為青石雕,矮的為砂石雕,氣勢不減當年。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撥一撥的紅衛(wèi)兵來搞運動,村上的老院都不同程度地遭到破壞,唯獨這青云院幸免于難,原因是有他馬二虎保護著,他不僅是老黨員老革命,還是全縣有名的烈屬。他父親馬鐵匠,他哥馬大虎,都是全縣有名的烈士。一有人來胡鬧,他就拍著胸脯擋在大門口,我看哪個小王八蛋敢上來,上來,老子就跟他拼命!
對大門口的兩對石獅,馬二虎尤其鐘愛,后來紅衛(wèi)兵越鬧越兇,他就用麥秸和上泥,干脆糊了個嚴嚴實實。前兩年吧,縣里鄉(xiāng)里要開發(fā)黑河寨搞旅游,兒子馬善當著村支書,便領(lǐng)著一干人來考察,非要看看兩對石獅不可,他才將石獅身上的泥剝掉,使糊了幾十年的石獅重見天日。有一天,來了一位會照相的外地人,看過他大門口的石獅,又看過整個寨子,說早聽說黑河寨很古老,果然名不虛傳,簡直是古村落活化石。
黑河寨三面臨溝,遠遠看去像金龜探海,南北兩溝已干涸,只有西邊的溝里有水,因為那水有時會發(fā)黑,所以就叫黑河寨了。寨子里老宅連綿,雖然破破損損的,但是依然不失氣派,讓那位會照相外地人驚嘆不已,直住了七八天才走。每天催促馬善要宣傳,要申報歷史文化名村。后來馬善跑鄉(xiāng)里跑縣里,申報省級歷史文化名村,一年下來還真跑成了,中央電視臺都來拍了,黑河寨便一下子出了名。
昨夜馬善跟他說,白天去鄉(xiāng)里開會,鄉(xiāng)長親自和他談了,說想來村上投資開發(fā)的老板不少,但是所提的要求也不少,只有一個人愿意無償投資,對黑河寨進行修繕。
他聽后嚇了一大跳:哪得多少錢啊,人家傻呀?
兒子興奮地說:爸,你先聽我說完,錢不是個事情,人家主要是對咱村了解,說咱黑河寨至少有八百年的歷史了,最早由王姓兄弟二人建寨,后來咱馬姓才遷來。王家一直興旺發(fā)達,還出過文進士武舉人呢。老祖上號稱王百萬,明朝皇帝修故宮時,還捐過幾百萬兩銀子。
他嫌兒子說得玄乎,不滿地說:甚的王家興旺發(fā)達,我比他更了解,那些都是些傳說,在你爺爺手里就聽說了。我說咱馬家還捐銀子修過長城呢,還有人做過皇帝呢,你也信嗎?
兒子嘿嘿一笑:爸,咱不提那些舊事了,現(xiàn)在王姓馬姓都是一村人。昨天鄉(xiāng)長特意交待,人家明天要來村上看看,讓我跟你說一聲,村上數(shù)你年紀大威望高,對咱村也知道得多,到時和人家好好說道說道。
這人是從哪來的?
鄉(xiāng)長說,是從臺灣來的。
從臺灣來的?
對呀。
3
馬二虎清掃完后院,又來清掃前院的槐米。前院非常深闊,中間是五間過廳,前豎六根砂巖石柱,每根三丈來高,十分莊重氣派。
馬二虎在前院清掃著清掃著,忽然想起今天是父親和哥的忌日,該給他們上炷香了。在過廳的廊檐下,緊靠右首擺著一張石桌,上面供著兩個人的木頭牌位,牌位前放一個鎏金香爐,旁邊放著一把黃香。他走上兩層臺階,拈起三炷黃香,用旁邊放著的火柴點了,雙手捧著插到香爐里,然后一邊彎腰鞠躬,一邊喃喃道:
爸,哥,你們離開六十年了,我也七十六七的人了,指不定哪天就去陪你們了。
上完香走下臺階,他又拎起地上的掃帚,唰唰地清掃起槐米來。掃帚下細碎的槐米,像是為祭奠英靈飄落的,每年清掃的時候,都會勾起他那段痛苦的回憶……
4
那是一九四六年深秋,黑河灘上朔風呼嘯,黑河寨似乎已進入冬季。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寒冷的夜晚,父親和哥召集村上的十三位秘密黨員,在鐵匠鋪的家中開會。主要是要組織發(fā)動群眾,保衛(wèi)土改的勝利果實,粉碎國民黨還鄉(xiāng)團的猖狂反撲。
可是沒料到,會開到三更天的時候,村子被還鄉(xiāng)團包圍了。父親讓十三位秘密黨員先走,說自己和大虎的名聲大,估計還鄉(xiāng)團是沖他們兩人來的。從院子后門送走十三位黨員后,父親對他哥和他說,看來我們是藏不住了,只有二虎你年紀小,身份還沒暴露,就留在家里吧。我和你哥沖出去,過兩天想辦法再打回來。說完拔出盒子炮,與他哥翻墻而去。
臨走的時候,哥跟他說:二虎呀,我要是萬一有事,你要照顧好你嫂子。
他點點頭:哥,你放心,你和爸出不了事的。
翻墻出去的父親卻沒想到,還鄉(xiāng)團這回來得人馬特別多,將寨子圍了個水泄不通。父親只好跟哥商量,看來只能從村東頭打開個口子,往東山上跑了,縣大隊在那一帶活動,咱們找縣大隊去。
兩個人便貼著墻根向村東頭移動,剛摸到街口就被還鄉(xiāng)團發(fā)現(xiàn)了。他們拼死往外沖,盒子炮的子彈打光了,手榴彈也剩下最后一顆,就躲藏到了一垛柴禾后面。
父親擦把臉上的汗,對哥說:大虎,看來咱們是走不脫了。
哥握著手榴彈說:走不脫也得走,咱們不能眼睜睜被抓。
父親說:那我來掩護,你快走!
哥不同意,說: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塊兒死!
父親一把奪過手榴彈去:別婆婆媽媽了,再婆婆媽媽就來不及了!
說著,仍出最后一顆手榴彈。在沖天的爆炸聲中,哥兩眼血紅地沖出了村子,但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被蜂擁而上的還鄉(xiāng)團抓住了。
5
青云院的前院叫“槐花院”,過廳正中的柱枋間掛著一個藍底金字匾“槐花廳”。中間的兩根石柱上掛著兩副對板,一副是“裊裊秋風多,槐花半成實”,另一副是“昔年住此何人在,滿地槐花秋草生”,全是地主王富昌請人題刻的。從過廳過去就是后院,后院的堂屋是王家祠堂,供奉著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馬二虎停下掃帚,抬頭看了看過廳上的對板,對板上的字他能讀下來,但是意思不大懂,聽別人說與槐樹有關(guān)。當年,父親和哥被綁在過廳的兩根石柱上,受盡王富昌的兒子王旦子的拷打,那情景他一想起來就像噩夢一般。
那天黑夜,父親和哥翻墻逃走后,他把屋門緊緊關(guān)上,上炕陪著嫂子常金花,不停地安慰嫂子別怕,天塌下來有他頂著呢。父親和哥不會有事的。雖然這樣安慰嫂子,其實他心里也很害怕,再加上天氣寒冷,渾身顫抖不已。當時嫂子已懷孕,腆著個肚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慌促不安。過一會兒就問他:
二虎,咱爸和大虎不會有事吧?
也就半個來時辰,寨子里的槍聲就停了。街上亂糟糟的,他和嫂子黑咕隆咚地擠在炕上,起先他抱著嫂子,像守護神一般守護著,當一陣搗門聲響起后,他嚇得他差點兒尿了褲子,把頭埋進嫂子懷里,渾身篩糠似的打戰(zhàn)。反倒是嫂子摟著他,像摟著個孩子。那時他也確實小,才十五六歲,嫂子長他三四歲,護著他這個小叔子。
門被砸開后,幾個匪兵舉著明晃晃的火把進來,翻箱倒柜地亂搜一通,沒搜出什么值錢的東西來,才沖他兩個人圍上來。他從嫂子懷里掙脫出來,擋在嫂子前面,大喊道,你們想干甚?一個大個子匪兵胳膊一橫,他就被撥拉到了一邊。
像村上其他人一樣,他和嫂子從鐵匠鋪被押至青云院,一跨進“室接青云”的大門樓,就看到黑壓壓的一院人。嫂子腆著肚子,他怕嫂子站著腰困,小心攙扶著。過廳上點著兩盞汽燈,照得大院亮堂堂的。兩根石柱上,綁著兩個血肉模糊的人,如果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是父親馬鐵匠,與哥馬大虎來。嫂子看清后哭了,他忙扯扯嫂子的衣襟,怕匪兵聽到哭聲,把她抓出去。
6
馬二虎繼續(xù)清掃著槐米。全國解放后,他家分下王富昌的青云院,從鐵匠鋪搬了過來。自從搬過來,墻外面老槐樹上的槐米,年年都結(jié)得熱熱鬧鬧,謝落時要落好幾天,特別是他父親和哥的忌日,地上會落好多好多。
那晚,他站在人群后面看得清楚,王富昌的兒王旦子穿著一身筆挺的國民黨軍裝,但是咋看也不像個軍人,斯斯文文的,更像是一介書生。他想,好幾年沒見這小子,也沒長出息了。
小時候,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還有他哥馬大虎,相處得親兄弟似的,只是王旦子穿得好一些,吃得好一些。他父親給王家打鐵,打鐵釘呀馬掌呀锨镢呀,從早到晚錘頭咣咣的。王家的鐵匠鋪開在街面上,王旦子時常跟著他爸王富昌到鐵匠鋪來,圍著紅通通的鐵匠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后來進城念書了,才少得去了。
在一撥子伙伴中,哥無疑是孩子王,因他長得高大壯實,往街上一站像頭牛似的?;锇閭冇猩跏虑?,只要他一聲吆喝,沒有不響應(yīng)的。在一起玩耍的時候,王旦子大虎長大虎短地叫著,哥說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哥說干甚他就干甚。一晃幾年過去,王旦子去省城念書時加入了國民黨,哥跟上父親參加了共產(chǎn)黨,在縣抗日大隊成為有名的英雄。
這次還鄉(xiāng)團回來,是王旦子帶來的嗎?他搞不清楚,如果真是王旦子帶來的,他想去求求情,指不定會放了父親和哥。但馬上又想不可能,看這氣勢洶洶樣子,是專門來報仇的。也就前兩個月吧,村上召開大會,王富昌在會上被批斗死了。本來王富昌的死與他父親無關(guān),可他父親是土改工作隊隊長,王旦子能相信與他無關(guān)嗎?
嫂子也看到了王旦子,說:那不是大少爺嗎?我去找找他,讓他放了爸和大虎吧。
他一把拉住嫂子:現(xiàn)在他是甚人,你清楚嗎?
嫂子說:可過去我清楚呀,我去找他,他肯定會放了爸和大虎的。
他說:我說的是現(xiàn)在,幾年不見,連狗都會變的。
嫂子不再吱聲,任由他拉著。
年初他父親患病,從縣大隊回村里休養(yǎng),正趕上村上搞土改,分王家的田地家產(chǎn),縣委就讓父親順便擔任了土改工作隊隊長。一同回村的還有他哥,縣委讓哥一方面協(xié)助父親工作,一方面照顧保護好父親。當時要說呀,王富昌也算不上惡霸地主,平時待家里的長工短工,待村上的鄉(xiāng)親們都不錯,誰借點錢借點糧,王富昌從來不拒絕,還不了也無所謂。剛開始分的時候沒人要,都說人家王老爺不壞,咱分人家的財產(chǎn)作甚?父親也深知對的,王富昌待別人好,待他家更沒的說,隨便分人家的財產(chǎn),于情于理都不仁。但這是土改運動,他又擔任土改工作隊隊長,必須得按運動行事,經(jīng)過多次開會鼓動,才有幾個積極分子站出來,要求分田分房分財產(chǎn),開王富昌的批斗會。
幾個積極分子并不是黨員,但是比黨員都積極厲害。在批斗大會上,他們讓王富昌交代壓迫剝削窮人的罪行,王富昌說他從來沒有壓迫剝削過窮人,幾個積極分子就質(zhì)問,你娘的說你沒有壓迫剝削過窮人,你的那么多財產(chǎn)是咋來的?王富昌說是靠種田,靠做生意賺來的。幾個積極分子就又質(zhì)問,那為甚你能做生意,我們就不能呢?為甚你能賺了錢,我們就賺不了呢?為甚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們就吃糠咽菜呢?一連串怒不可遏地的質(zhì)問,把王富昌問得張口結(jié)舌,無言以對。
不久之后,有天父親去縣委開會,村上就鬧出了大事。幾個積極分子聽說王富昌不老實,背后對土改非常不滿,當下就去家里把王富昌抓起來,吊起來活活打死了。父親開會回來,一聽說鬧出人命了,趕緊向區(qū)委作了匯報,區(qū)委又向縣委作了匯報,縣委為之專門召開會議,做出以后再不準再隨便批斗毆打地主的決定,給予幾個積極分子嚴厲處分。
那天晚上看著王旦子,他想,怕是兇多吉少了,王旦子能放過父親和哥嗎?
王旦子站在“槐花廳”匾下,汽燈照著一張小白臉,哐哐地咳嗽了兩聲,便開口講話了。大致意思是,他這次回來沒別的事,就是為他老子討個公道。他老子究竟犯甚罪了,要給活活打死呢?不過請鄉(xiāng)親們放心,他說,冤有頭債有主,不會為難所有人的。至于他家的財產(chǎn),分了的就算分了,他也不去計較了。
說著把手一揮,兩個早恭候在一旁的匪兵,便上去剝光父親和哥的衣服,提前兩桶水澆到身上。當時天氣很冷,他父親和哥被澆得渾身發(fā)抖,他和嫂子看著心如刀絞,嫂子要撲出去救,他拉住說要去我去,從人群后面走了出去。
其實,王旦子早看到他了,見他走上前來,馬上制止住兩個匪兵,說二虎弟呀,我斷定你會來見我的。你想讓我放了你爸你哥可以,但你得讓他們交出打死我老子的兇手來。
他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回答,一是幾個打死王富昌的積極分子,出事后就被縣委帶走了,讓他到哪里去找???二是,既然讓交出打死他老子的兇手來,那說明就不是我爸我哥打死你老子的,你為甚要這樣對待他們呢?就因為我爸是土改工作隊的隊長,我哥是他的幫手?甚的冤有頭債有主,簡直他娘的放屁!
他正要說什么,哥擰起頭來吼叫道:馬二虎,你給我聽好了,要殺要剮隨他的便!你要是求他了,我這會兒就不認你這個弟!
王旦子聽后拍著手說:好呀好呀,馬大虎,我佩服你。二虎你聽清了吧?不是我手下不留情,是你哥不稀罕。
那天夜里他也被關(guān)了起來,與父親和哥一起關(guān)在后院的王家祠堂……
7
嫂子在嫁到他們馬家以前,在王富家當使喚丫頭,當?shù)孟耩B(yǎng)女一樣,連跟他哥馬大虎的婚事,都是王富昌給做媒的。嫂子對王家很感激,一回想起來就說,沒有王家就沒有她。
嫂子是個命苦人,直到死她老家是哪兒的,她都無法說得清,只記得那一年大災(zāi)荒,她跟著母親流落到了黑河寨。當時黑河寨也一樣,家家都自顧不暇,根本沒人敢收留她們,唯獨王家富裕些,不嫌多兩碗飯,就收留了她母女倆。給王家當傭人,洗衣做飯什么的。第二年夏天,嫂子她娘得傷寒病死了,撇下她一人在王家呆了八九年。
有一天上午,王富昌把父親叫到青云院談事,談完事又閑聊起來,王富昌問父親大虎有二十了吧,該說媳婦了吧?再說,你老婆也死得早,父子三個稀里糊涂地過,家里沒個女人不行。父親當下就苦了臉,老爺您說得都對,可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誰家閨女肯跟呢?
王富昌說:有人不算窮,沒人窮斷根,我看你家就不錯。
父親說:這是老爺夸獎我,連房子都沒有,拿甚娶媳婦?
王富昌說:房子不是個事,你不用發(fā)愁,我看該給大虎成家了。
這時嫂子正好進來送茶,王富昌就看著嫂子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也不用托媒人找了,要是中意的話,就把我這丫頭嫁給大虎吧。
父親嚇得一下站了起來:老爺啊,這可不行,我和大虎就是一萬個中意也不行!跟上我們受窮不說,還會辱沒了您的名聲!
王富昌有些不高興了:甚的辱沒不辱沒,你越說越離譜了,我看就這么定了。至于房子嘛,就算我給丫頭的陪嫁,把鐵匠鋪那處院子送給你好了。
父親趕緊跪下叩起頭來:謝謝老爺大恩大德,只要您覺得合適,就依您的辦。我和大虎一輩子都會記著,來世也愿意給您做牛做馬!
你看你,又離譜了吧?快起來,從今咱就是親家了。
您說得是,您說得是,往后咱就是親家了!
就這樣,王家的丫頭常金花,就成了他哥馬大虎的媳婦,成了他賢惠的嫂子。他一想起來,就覺得哥有福氣,覺得他和父親有福氣。嫂子一過門,就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把他們父子三人收拾得體體面面,出來進去不再疲疲沓沓的。父親感慨地說,咱這個家是王老爺給的,沒有王老爺就沒有咱這個家。
那時候,父親已是犧盟會會員了,常帶著哥借外出送鐵貨的機會,做些抗日地下工作,一年半以后都離開家,參加了縣抗日大隊。王富昌知道以后,并沒有阻止他們,還秘密地支持過,糧食呀錢財呀,對父親和哥說,也算是為抗日盡一份力吧。
父親和哥被殺害后,嫂子痛不欲生,人都有些失常了。她不相信少爺會那么狠毒,咋能跟老爺不一樣了呢?甚至懷疑起兩個人的死來,常常夜半醒來,冷不丁地問他,咱爸和大虎真是少爺殺的嗎?一直到她去世,這個疑問都沒有打消。
8
馬二虎掃著掃著,覺得身上有些冷了。他知道自己想遠了,身上的熱量也跟著走了,可是他由不得去想啊,刻骨銘心六十年了,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清掃完前院的槐米,他走出大門樓,準備再清掃一下大門口,便有人跟他打招呼:
老革命,起得早啊,今天又穿這么展劃,又要去哪兒風光呀?
村上的人對他這身行頭早熟悉了,只要他一穿出來,就斷定他有風光的事了,不是去縣里開會,就是去哪兒做報告,否則是舍不得穿的。但是如今的會和報告都少了,即便人家叫他去,也不讓他做報告,比如過“七一”呀,過重陽節(jié)呀,過國慶節(jié)呀,只是吃頓飯領(lǐng)個紀念品。以往可不是這樣,只要請他去了,就一定讓他做報告,講述父親和哥的英雄事跡,或者憶苦思甜,控訴王富昌的壓迫剝削。他講得述氣壯山河,控訴得聲淚俱下,臺下不是掌聲嘩嘩的,就是口號聲驚天動地。
說王富昌壓迫剝削,顯然不是那么回事情,他也深知自己講的是假的,可當時不講又不行,像土改時的父親一樣。到后來他講得麻木了,是真是假連自己也糊涂了,反正往臺上一站,就那么信馬由韁地講開了。而父親和哥的事跡,他很少添油加醋。
他父親馬鐵匠,是全縣最早的共產(chǎn)黨員之一,是黑河寨第一任黨支部書記。到抗戰(zhàn)勝利時,不包括父親和他哥馬大虎,村上的黨員已發(fā)展到十三位,若加上當時他這個預(yù)備黨員,就是十四位。可最終活下來的只有他,其他黨員都被王旦子綁到黑河灘上殺了。在他的記憶中,父親不僅威武高大,說話時嗓門也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頭上扎一塊兒白毛巾,上身穿一件黑土布襖,腰里系一條生牛皮腰帶,腳上蹬一雙“踢倒山”,一把盒子炮握在手里,和后來電影里演的武工隊長,差不多一模一樣。
打鬼子的時候,特別是當縣大隊隊長后,帶領(lǐng)一百多名弟兄,炸據(jù)點、割電線、燒糧倉、打伏擊、殺漢奸,鬼子曾懸賞五萬大洋買他的人頭。鬼子投降時,駐守縣城的山田大佐,提出的唯一的請求,就是想見見他父親,看是個什么樣的人。結(jié)果很出乎他的意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土八路”,但這并不影響他的敬佩,當下就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你的,大大的厲害!
9
太陽升起老高了,兒子馬善才來了。他從父親手里接過掃帚,問吃了飯沒有?馬二虎說沒呢,等一會兒吃吧。馬善說別等了,現(xiàn)在就去吃吧,指不定一會兒人家就來了。
馬二虎返回院子,往后院走的時候,臥在過廳臺階上的虎虎,沖他汪汪了兩聲,便跳下臺階來跟在他屁股后面。自從馬善搬走后,偌大個老宅子,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陪伴他的只有虎虎。嫂子當年撿回來時,虎虎都快要死了。那是一個大雪后的早上,嫂子起來去倒尿盆,聽到大門樓外有狗叫聲,就擱下尿盆去大門外看,見一只小黃狗臥在門口的雪地里,奄奄一息地哀鳴著。嫂子看著很是不忍,就將小黃狗抱回家,說它也是一條命啊,不能讓它就那么凍死。嫂子越喂越喜歡,就給起名叫“虎虎”。嫂子臨終的時候都不忘叮囑他:
我走了,你千萬別丟棄了虎虎,就當是對我的一個念想吧。
虎虎很通人性,也很忠誠勇敢,看家護院毫不含糊,好幾個夜晚咬退了盜賊。如今,古東西越來越值錢,有那么一度時期,盜賊像瘋了一樣,大白天都敢入室行竊。村上幾家蓋起新房,搬走了不住的老院,被盜賊偷走不少東西,都是老屋上的精致物件。
他住的青云院也未幸免,盡管他和虎虎看護得緊,有一次還是讓盜賊得手了。那天深夜,盜賊爬上墻外面的老槐樹,又從老槐樹上翻入院里,用一疙瘩肉藥昏虎虎后,偷走了槐花廳上的木雕鳳凰。據(jù)說,那鳳凰是用一種貴重木料雕的,拿到南方去能買十幾萬。木雕鳳凰被走以后,他好幾天吃不下飯,站在槐花廳下,仰望著柱枋間被盜的地方,像丟掉了心一樣。之后半個多月,他帶著虎虎天天半夜不睡,想等那盜賊再來了抓住,可盜賊咋會輕易再來呢?
站在漆黑的院中,仰望著滿天星斗,他愈來愈覺得并不是當初跟兒子馬善說的,“住慣了老院,哪里也不想去”,而是在盡一份兒責任,就像給人看家護院似的。
10
馬二虎熗了碗漿水,在火爐上烤了一個饅頭,就著漿水吃掉半塊饅頭,把剩下的半塊喂了虎虎。人一上歲數(shù)身子就虛了,只要天氣一涼,就得把火爐生上。因為還不到生爐的時候,也不需要怎么個熱,只要祛祛屋里的寒氣,腿腳感覺舒服就行了。所以火爐一整天都蒙著,需用時才捅開了。
簡單地吃過早飯,馬二虎沏了壺槐花茶,放在火爐邊上,便坐進搖椅里,閉上眼搖晃起來。這已經(jīng)是習慣了,每天早飯罷他都得在搖椅上補個盹,這樣一上午才會有精神。
他又想起了嫂子。
他一直這樣稱呼她,從沒有改過口,也不愿意改口。自從父親和哥死后,他就遵照兩個人的囑咐,悉心照顧著嫂子,也沒舉行甚儀式,小叔子陪嫂子,村上沒人笑話,也不怕人笑話。嫂子覺得委屈了他,勸他再找個女人,他說找甚的找,我這輩子就你了,你這輩子也就我了。只是生馬善的時候,嫂子因為難產(chǎn),折騰垮了身子,再不能給他生個一男半女。
馬善是大虎的遺腹子。馬善生下以后,嫂子曾和他約定,將來不告訴馬善,就當他是親生父親,怕馬善長大生分了他,不孝順他。他感念嫂子的苦心,但內(nèi)心卻覺得無所謂,孝順不孝順也是馬家的骨血,傳續(xù)的是馬家的香火。只要他把馬善撫養(yǎng)成人,對得起九泉下的父親和哥就行了。
那夜,他們父子三人被關(guān)在后院的王家祠堂,看著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父親和哥,他要砸祠堂里王家祖宗的牌位,父親攔住他說,整咱的是王旦子,那都是死人了,你砸他們干甚?他便沖著屋外吼叫起來,王旦子,我操你八輩祖宗,你老子又不是我們打死的,你咋這樣整我們?躺在地上的父親說,你不用瞎吼叫了,他整的是我和你哥,不會對你怎樣。你一定要活著出去,日后好好待你嫂子,只要咱馬家屋頂上冒煙,逢年過節(jié)有人給我們上墳,我和你哥就滿足了。
被關(guān)了一天之后,第二天晚上他被帶去見王旦子,一進燈火通明的槐花廳,王旦子就起身迎接,說早想去看看他呢,可是一天事情不斷,只能現(xiàn)在見他了??粗鴶[好的一桌酒菜,他不知道王旦子要擺甚龍門陣,就沖王旦子說,有屁你就放吧,我爸和我哥都快被你整死了,我也等著呢。
王旦子唉嘆一聲:其實二虎呀,我也想保護他們,可他們把事鬧得太大了,已經(jīng)不是跟我老子過不去,是跟黨國過不去。
他聽后冷笑道:王旦子,我就叫你王旦子吧?你別扯他娘的淡了,就直說替你老子報仇吧,甚的黨國不黨國!
王旦子又唉嘆一聲:二虎弟,咱先不說那些,先吃飯好不好?
他仍舊冷笑道:別弟的弟的,誰是你弟了?你讓我吃飯,我吃就對了。
那頓飯,他吃得毫不客氣,心想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哪怕吃罷就綁出去殺了,也要做個飽死鬼。而且,那一桌飯菜也不虧他,雖談不上山珍海味,但也有雞有鴨,都是他過去做夢都想吃的東西。他吃的時候,王旦子坐在對面,要么看他狼吞虎咽,要么就是勸酒,自己很少動筷子。吃到最后完全不由他了,全是嘴巴在自作主張。桌上王旦子說了些甚,他事后曾努力去回想,但咋也回想不起來,只暈暈乎乎記得那么兩三句。
王旦子好像是問他:二虎呀,除了你爸你哥,村上還有誰是共產(chǎn)黨員?
他好像是回答:王旦子,這頓飯算是白吃了,除了馬鐵匠馬大虎,我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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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搖椅里的馬二虎,從往事中緩過神來,好像嘴里還留有當初的酒味。那頓酒喝得他不省人事,像個死人一樣被王旦子派人送回鐵匠鋪,而沒有再往祠堂里關(guān)他。送回家以后,可把他嫂子嚇壞了,以為他真要死了。
想到此,馬二虎嘆一口氣,端起火爐上的槐花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一股清香立刻沁心入脾。壺里的槐花茶是他自己炮制的,每年這個時候,他總要撿一些槐花,用砂鍋細心焙干了,再謹慎地熘上九遍,每遍都要在院里曬兩天,然后再用砂鍋焙一遍,最后用罐子裝起來。一整套活兒,都是他從小跟父親學的,父親又是跟他爺爺學的,也算是祖?zhèn)魇炙嚵?。喝也很有講究,非得這紫砂壺不可,別的茶具再好,也泡不出槐花那股勁兒來。所用的紫砂壺,是王富昌送他父親的,壺身磨得光滑油亮,即使不泡茶,揭開壺蓋兒也有一股清香。在此之前,家里還有過一把紫砂壺,是爺爺連同手藝一起傳給他父親的,可惜被他奶奶不小心打了。
打鐵歇息時,泡一壺槐花茶喝上,精神一下就提起來了,打出的鐵貨自然也好。王富昌送他父親的這把紫砂壺,村上幾個也愛喝茶,來家喝過茶的人都說這壺是個寶貝,泡出的茶就是好喝。磨光了的壺身上,如果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出兩行字:“明恥者戰(zhàn),多難興邦。”
馬二虎就著壺嘴兒,邊抿茶邊把玩著紫砂壺,一副愛不釋手之狀。把玩著把玩著,他又糾結(jié)起來,壺里乾坤,裝著的不光是清香,也有人世滄桑啊!
王旦子屠殺了十五位鄉(xiāng)親后,離開黑河寨就再沒有回來過。謠傳倒是不少,有人說他打仗打死了,有人說他解放后被鎮(zhèn)壓了,也有人說他跑到了臺灣,兒孫滿堂活得好好的。到底哪種說法是真的,至今也搞不清楚。
對于他來說,王旦子死了才對,最好是被千刀萬剮了。如果還活得好好的,實在是有悖天理,會讓那十五位親人死不瞑目。
12
馬二虎清楚記得,那天早上嫂子把他推醒后,驚恐萬丈地說,快去黑河灘看看吧,昨晚王旦子在那里殺人了,聽說殺了十五個!嫂子雖然沒有提父親和哥,但他知道嫂子最擔心的是什么,心里早就像天塌了一樣。
他醉眼朦朧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黑河灘走去,遠遠就聞到一股血腥味,聽到一片呼天搶地的哭聲。到了黑河灘上,被冷風一吹他清醒了,找到父親和哥的尸體后,他當下又嚇暈了,只見兩人的頭滾在一邊,眼睛瞪得眥裂了。隨后趕來的嫂子,一下?lián)湓诟缟砩?,哭得死去活來。他昏昏沉沉的,用手撫上兩個人的雙眼,聲嘶力竭地喊叫道:
殺人啦,殺人啦,王旦子殺人啦!
將近中午時,區(qū)委和縣委都派來人,把十五具尸體用白布裹好,裝進棺材就地埋了。那天一整夜,村上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黑河灘上,圍著十四座墳頭,焚燒著一堆堆紙錢,為死難者守夜。在父親和哥合葬的墳前,嫂子哭得幾次暈厥過去。
后來他常想,父親和哥被王旦子殺害,沒有好懷疑的,可其余十三位黨員被殺,就讓他感到意外了。如果沒人告密,王旦子是決不會抓到他們的,因為他們都是秘密黨員,并沒有暴露身份。而且,父親和哥也決不會出賣他們,真要是出賣了的話,父親和哥或許就活下來了。
難道是他出賣的嗎?
他思前想后,覺得他自己可疑最大,而且隨著歲月的增長,越來越變得肯定,到后認定那十三位黨員是被他出賣的。其理由是,那天晚上他喝醉以后,肯定胡言亂語了許多,不單單是記得那兩三句,結(jié)果說漏了嘴,出賣了十三位黨員。他無意中成了叛徒,成了千古罪人!
因為這個綰在心上的疙瘩,他不安了六十年,自責了六十年。六十年來,他總覺得他們的死與自己有關(guān),回想當初整個吃飯的過程,從走進槐花廳到被送回鐵匠鋪,愈細想愈順理成章,否則王旦子咋會放了他呢?
而事實上,組織上曾經(jīng)也調(diào)查過,他隱瞞了與王旦子喝酒的事,說是王旦子不知道他是黨員,才把他放回家的。時至今日,他不是怕說出來,也不是擔心說出來會丟掉甚,是實在沒臉說出來。
13
沒臉說出來?。?/p>
馬二虎在心里長嘆一聲,從搖椅里站起來。茶已經(jīng)失去滋味,他把剩下的半壺擱到火爐邊上。像以往一樣,他必須換個心境,否則就糾結(jié)得難以自拔,指不定就死在搖椅上。他抻抻衣襟,將中山裝上的幾處皺紋抻展了,腳步沉重地走出家門。
虎虎汪汪叫了幾聲,往前院跑去,跑到過廳門口,回過頭來又叫了兩聲。馬二虎知道它是在報信兒,告訴他有客人來了。他趕到大門樓前,與客人正好迎上了。
兒子馬善陪著一位老人,滿頭銀發(fā),拄著拐杖,后面跟著兩個隨行的人。馬善向他介紹道,這是臺灣來的王坤先生,然后又跟客人介紹,這是我爸馬二虎。一聽說是臺灣來的,馬二虎忙握住客人的手,早聽馬善說了,歡迎您來投資!
客人卻兩眼直了:你,你真是二虎弟,馬二虎呀?
這一問把馬二虎問癥了,松開客人的手說:對呀,我就是馬二虎!
客人便丟掉拐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二虎兄弟,我是罪人王旦子??!
王旦子?六十多年前的王旦子?殺害了他父親馬鐵匠,殺害了他哥馬大虎,殺害了十三位鄉(xiāng)親的王旦子?一直謠傳是死是活的王旦子?剛才他還在搖椅里想著,現(xiàn)在就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馬二虎驚得眼珠都快飛了,接著像連根拔起,丟在烈日下的蒿草,一點一點地蔫兒了。他努力支撐住自己,然后慢慢地掉轉(zhuǎn)身,默默地往回走去。
馬善知道父親的心結(jié),來之前就有所準備。他沒有去管父親,而是去攙扶跪在地下的王坤。王坤卻跪著不起來,望著離去的馬二虎,說二虎兄弟呀,你打我罵我一頓吧,當年我犯下了滔天大罪!
在隨行的兩個人的幫勸下,馬善才將王坤攙扶起來。
14
滿腹感慨地站在前院,王坤看見過廳仍好,懸掛的牌匾呀,柱子上的對板呀,雖然被歲月陳舊了許多,但依然親切如故。
在馬善的攙扶下,王坤拄著拐杖踏上兩層臺階,他看到一張石桌上擺著馬鐵匠和馬大虎的牌位,便又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地說:鐵匠叔,大虎哥,罪人王旦子給你們謝罪來了!
馬善一聽,方想起今天是爺爺和伯父的忌日,也跪下叩起頭來:爺爺,伯父,我差點兒忘了今天給你們上香,我媽臨死的時候交待,讓我一定記住今天!
王坤停止哭泣,緩緩地扭轉(zhuǎn)身來,問馬善:賢侄啊,你媽是誰?是金花妹子嗎?她人呢?
馬善點點頭,說:已經(jīng)過世十來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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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旦子沒準備再到后院去,他想王家祠堂肯定早毀了,自己犯下那么大的罪,鄉(xiāng)親們能不毀他家的祠堂嗎?他不僅愧對馬家,愧對黑河寨,也愧對列祖列宗啊。
馬善要領(lǐng)他到后院去,他說:算了吧,祠堂早毀了吧?
馬善輕聲說:在啊,好好地咋會毀了?
王旦子將信將疑地看著馬善:既然還好好的,那我就去看看,跟祖宗們也道上一聲!
16
馬二虎回到屋中,在搖椅里蜷縮了好久,才恢復過精神來。他直起身來,從火爐上拿起紫砂壺,將壺嘴兒喂到嘴里。
王旦子的突然出現(xiàn),將他的心砸碎了,好半天都收攏不起來。他想兒子馬善應(yīng)該早知道王坤就是王旦子了,只是一直瞞著他,怕說是王旦子回來投資,他不同意。等到今天萬不得已領(lǐng)著來見他,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他不同意也得同意。這崽子見錢眼開呀,連血海深仇都忘了,竟然和仇人穿起了一條褲子。
兒子馬善是這樣,現(xiàn)在好多人也是這樣。人心不古了,有錢便是娘。王旦子來給修繕黑河寨,只要修好了有人來旅游,只要腰包里能賺了錢,哪管什么“階級仇、向淚恨”。他實在想不通啊,居然一個仇人回來,還能歡天喜地的,像迎接財神爺一樣!
骨氣哪里去了?
咋去面對那些被殺的親人?
讓他們在黑河灘的一堆黃土下何安?
他接受不了。王旦子投資再大,哪怕搬來一座金山,哪怕把黑河寨修成金鑾殿,他也接受不了。除了難以忘記的仇恨,他總有一種被人可憐的感覺,總感到王旦子是回來反攻倒算,過去用血淋淋的刀宰殺黑河寨,現(xiàn)在是用錢來宰殺黑河寨。宰殺了還不見血,宰殺了還讓你們高興。
不行啊,堅決不行!
馬二虎抿完半壺茶以后,決定阻止王旦子回來投資,年輕人鼓動不起來,他就去鼓動村上的老人。他們該不會忘記血海深仇吧?他們該不會見錢眼開吧?與他們一起反對兒子馬善,反對王旦子回來用錢反攻倒算。
17
看過祠堂,王坤還要去東廂房見馬二虎,還要當面謝罪,在馬善的一再勸說下,才勉強作罷。他知道父親的脾氣,剛才已夠忍耐的了,再去見面的話,鬧不好會惹出事來。等在他的勸解下,過幾天父親氣順心平了,王坤愛咋謝罪都行,咋謝也不為過。那畢竟是他欠下的一筆血債,父輩不會忘記,他們后輩也不應(yīng)忘記,血債只有謝罪,只有真誠的懺悔,才能獲得原諒,才能了結(jié)仇怨。
送走王坤,馬善本想立即去勸導父親,可鄉(xiāng)長打來電話叫他去鄉(xiāng)里,直到天黑才回來。晚飯也沒顧上回家去吃,就直奔父親這邊來了。給父親泡上一壺槐花茶,坐在炕沿邊勸導起來。
爸啊,王旦子是咱馬家,是咱黑河寨的仇人,誰見了仇人能不恨?我最初知道了他就是王旦子,就是殺害我爺爺,殺害我哥,殺害十三位鄉(xiāng)親的那個仇人后,我恨得咬牙切齒。我恨他沒錯兒,你恨他更沒錯兒,誰恨他都沒錯兒,他早該來謝罪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六十年過去了,咱也不能老抱住仇不放。他回來投資,想把咱村上修繕好,讓鄉(xiāng)親們搞旅游富起來,不管咋說也是善舉。他當然為的是贖罪了,雖說罪不是靠投資,說贖就能贖了的,但他也七老八十了,比你年紀還大,你說除了這辦法,他還能有甚比這更好的辦法來贖罪呢?古人說相逢一笑泯恩仇,一笑都能泯了恩仇,何況他跪下給你磕頭,給咱村上做好事。
爸啊,恩恩怨怨再大,也總得有個了結(jié),老懷恨在心,那要懷到甚時候?
馬善說得很激動,一口氣把想好的要說的話都道了出來。
馬二虎躺在搖椅里,一直閉著眼沒吭聲,像充耳不聞似的。他原裝著一肚子火,準備兒子來了狠狠教訓一頓,為甚要一直瞞著他?領(lǐng)著那王八蛋來了,才讓他知道投資的人原來是那王八蛋。王八蛋的幾個臭錢就收買了他,跟王八蛋穿起一條褲子說話??墒锹犃藘鹤拥囊环?,他覺得兒子說的也在理,難道真剝了他的皮才解恨,真殺了他才算他贖罪?滿肚子的火便漸漸消了。
但嘴上仍不軟,捧起紫砂壺抿一口,說:我就懷恨在心,要了結(jié)你了結(jié)吧,我這輩子都記著他。
馬善知道父親腸子捋順了,只不過嘴硬,便笑笑地說:好,聽你的,我來了結(jié)。
第二天下午,馬二虎把村上幾位老弟兄叫到家中,商量王旦子回村投資的事,表面上看似阻止王旦子回來投資,實際上是在幫兒子的忙。幾位老弟兄已知王旦子回來,在商量的過程中痛訴其罪行,說王旦子回來一定是想反攻倒算,只不過如今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他不敢明火執(zhí)仗地拿刀來了,而是殺人不見血地拿錢來了。幾位老弟兄痛訴的時候,馬二虎只是坐在搖椅上聽著,等七嘴八舌地痛訴完了,也抱著紫砂壺不表態(tài),到底同意王旦子回來投資,還是不同意他回來投資?
馬善便問:爸,你看呢?
馬二虎說:讓我看甚?
王旦子投資的事呀。
你放心吧,我知道該咋辦。
馬善知道父親死愛面子,讓明說出來同意,那比登天也難,但一聽說“你放心吧”,他就十拿十穩(wěn)了。幾位老弟兄,都是同父親一起長大,一起飽經(jīng)風霜走過來的,他們熟悉父親的脾氣,也懂得父親的心思,遇上事情都聽他的。父親用不著明說,他們也明白是甚意思了,只要父親同意,他們也就同意了。只要他們不阻攔,村上就沒人敢阻攔了。
馬善很是高興,當下就去買酒買菜,說父親老弟兄幾個,今天難得坐到一塊兒,要好好聚一聚。
18
在酒桌上,幾位老弟兄的話題,都圍著他們馬家轉(zhuǎn),不免又提起往事。
馬二虎至今記得,安葬父親和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嫂子都精神失常了,每天早飯的時候站到院門口,望著村外黑河灘方向,吆喝道:大虎,飯做好了,你快回來吃吧。
直到半年后生下孩子,嫂子才從悲痛中走出來。有一天晚上,他伺候嫂子吃過飯,嫂子對他說,該給孩子起個名字了。他從嫂子懷中接過孩子來,看著那虎頭虎腦的樣子,像和哥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就說叫念虎吧,也算是紀念我哥。
嫂子不喜歡,說:紀念他作甚,他能丟下我們不管,還紀念他?
他知道又勾起了嫂子的痛,忙改口說:那你說寶貝叫個甚好?
嫂子想想說:就叫馬善吧,讓他長大了多做善事。
他趕緊道:對對對,叫馬善好,讓他長大了做個善人。
嫂子生馬善時難產(chǎn),當時接生婆問他,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他堅決地說保大人,而嫂子卻要保孩子,說她死了無所謂,孩子可是馬家的根啊。結(jié)果老天保佑,不光保住了孩子,也保住了大人。不過,嫂子的命是保住了,卻從此再不能生育。
父親和哥被王旦子殺害后,他就和嫂子一塊兒過日子了。雖然嫂子做了他的女人,但在他心中依舊是嫂子,甚至連稱呼都未變。曾經(jīng)聽父親說,他母親生下他就得產(chǎn)后風死了,是父親一手把他和哥拉扯大的。對母親他毫無印象,母愛就更談不上了。他小時體弱多病,父親每天給王富昌打鐵,哥給父親做幫手,都顧不上照顧他,常把他一個人丟在家里。直到嫂子嫁過來,他才感受到了母愛的溫情,嫂子從早到晚陪伴著他,呵護著他。
嫂子嫁來的頭一年,有一次他發(fā)高燒,燒了三天三夜,連請來的醫(yī)生都說不行了。父親說真不行了,就把他送走吧,省得他活受罪,全家人也跟著難受。嫂子卻抱著他不讓,一直守護在他身邊。等高燒退了,嫂子看到他從昏迷中醒來,竟高興得嚎啕大哭,說我家二虎活過來了,我家二虎活過來了。
后來,父親常說,你呀,是你嫂子救了你一條命。
從此,他在心里就把嫂子當作娘親了。
19
晚上吃喝罷,送走父親的幾位老弟兄后,馬善就在父親這邊住下了。父親只喝了幾盅酒,但人老不勝酒力了,像幾位老弟兄一樣有點高了。暈暈乎乎地睡不著,就和他不停地拉話,父子兩個仰躺在炕上,直拉了大半夜才作罷。
父親說:馬善呀,我一天不如一天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
他說:爸,你硬朗著呢,再活二十年沒問題。
父親說:唉,我的壽數(shù)我知道,有些話我該跟你講了。
他說:爸,甚話了?
父親說:我有罪呀,我也是個罪人!
馬二虎便告訴兒子馬善,六十年前是他出賣了那十三位黨員,是他在酒桌上被王旦子灌醉了,昏頭昏腦出賣的。馬二虎給兒子詳細講述了整個過程,說當時如果不是他被灌醉,如果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出賣了,王旦子咋會知道那十三個人是秘密黨員?他們咋能被殺掉呢?
馬善起先不以為然,以為父親真喝高了,但是越聽越不對勁兒,覺得父親是認真的,并不是酒喝多了瞎說。這讓他非常震驚,在他從小到大的心目中,父親和爺爺大伯一樣,一直是了不起的英雄。小時候他見過父親作報告,長大了也聽過父親作報告。好多次,嘩嘩的掌聲讓他產(chǎn)生幻覺,看到從未謀面的爺爺和大伯,與臺上講述他們的父親,變成三棵參天大樹,挺拔在人頭攢動的會場上?,F(xiàn)在父親卻要砍伐它們,如果父親說的不假,在他和鄉(xiāng)親們心中,在黑河寨,在鄉(xiāng)里縣里,它們將會天塌地陷地倒下,父親會被當年的王旦子都叫人憎恨。
看著黑暗中還在講述的父親,馬善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父親真喝多了,所講的一切子虛烏有。接著,父親又告訴他一件事,說他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他大伯馬大虎的遺腹子。也是就說,他是父親的侄兒,應(yīng)該叫父親叫叔。他知道母親與大伯的事,但從不知道他是大伯的遺腹子。母親活著的時候,曾與父親約定不告訴他,今天父親之所以告訴他,父親說是因為自己是個叛徒,是出賣了十三位黨員的千古罪人。而他應(yīng)該是英雄的兒子,不應(yīng)該是一個叛徒的兒子。
馬善聽得幾乎要頭炸了,一切都被父親顛覆了,天地瞬間倒了個個兒,倒得他一時不知所措。他覺得父親又坦蕩又自私又殘酷,直后悔今天不該張羅這頓酒,寧愿自己一輩子蒙在鼓里,寧愿父親把往事爛在肚里,死的時候一同帶走。好在,父親沒有當著幾位老弟兄的面,在酒桌上稀里嘩啦地說出來,否則的話將如何收場,讓他如何是好呢?
父親講完以后,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很快就呼呼入睡了。聽著父親的鼾聲,馬善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翻來覆去想著父親所講的事,相信他是馬大虎的遺腹子,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是真的。但不相信父親是叛徒,一個從來受人尊敬,從來讓他驕傲的父親,咋會在一頓酒后,就變成了一個叛徒?
他實在是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
20
馬善沒等到天明就起來了,給熟睡的父親悄悄掖好被子,在炕頭下的火爐上擋塊磚,以防父親不小心把枕頭滾落到火爐上,然后就出門了。
西邊的天空掛著一彎月牙,墻外的老槐樹探過墻來,似有若無地落著槐米?;⒒膲Ω碌暮诎堤幣苓^來,搖頭擺尾地跟著他來到前院,在大門樓前直看著他出去,哐當一聲把大門反手關(guān)上,才訕訕地又返回后院去。
出了青云院,馬善朝一彎月牙做個深呼吸,努力平靜一下亂糟糟的心情,然后向街東頭走去。走出街口就是大路,直通七八里外的鄉(xiāng)政府。前天就商量好了,今天他跟鄉(xiāng)長一起進城,在縣領(lǐng)導的主持下,跟王坤簽訂投資協(xié)議,免得夜長夢多。他原打算昨天告訴父親的,但又怕父親節(jié)外生枝,臨見父親時改變了主意,等協(xié)議簽訂了,再告訴他好了。
快到街東頭時,馬善又折了回來,拐進街西的一條巷子,經(jīng)過幾家院子,來到自家院門前。昨晚一夜未歸,也沒告女人去了哪里,他覺得今天該告一聲,指不定又一整天在外。
女人和兩個孩子還睡著,他進家拉著電燈,對被窩里的女人說,昨晚在爸那頭來,今天和鄉(xiāng)長要進城去。如果事情不多,趕黑就回來了,如果事情多,就在城里住下了。
女人打個呵欠問:咋去呀?
馬善屁股欠到炕沿上說:步走上去呀,去了坐上鄉(xiāng)長的車,跟他一塊兒進城。
去鄉(xiāng)里咋不騎摩托?
昨夜爸嘮嘮了半夜,一點兒也沒睡好,怕騎摩托騎歪了。
21
簽字儀式很隆重,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出席了。
簽字儀式結(jié)束后,馬善好幾次想問問王坤,當年是不是他父親出賣的那十三位鄉(xiāng)親,因為究竟是不是他父親出賣的大概只有王坤清楚,可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是周圍人來人往,不時有人過來打擾;二是又怕問的不是時候,影響了皆大歡喜的場面;三是擔心真要是父親的話,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但是不問又不行,否則會像塊石頭堵在心上,讓他糾結(jié)一輩子。而且,王坤這么大歲數(shù)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時想問也無處去問了。
馬善打定主意后,便趁跟前無人時,悄聲問道:大叔,我想問您一件事,可以嗎?
王坤雙手托住拐杖的龍頭,點頭道:可以啊,你說吧。
馬善囁嚅半晌說:我想問問,當年是不是我爸告訴你那十三位共產(chǎn)黨員的?
王坤渾身一怔,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直盯盯地看著他,一下不知該如何作答。馬善見狀趕緊說,您要是不便說就算了,我也只是隨便問問。王坤垂下頭說,你是應(yīng)該問的,問得沒有錯,我也應(yīng)該如實講的,只是我罪不可恕,已經(jīng)禍害了你的兩個親人,不能再禍害了。他們都是好人呀,即便有什么,也是當初被我逼的,罪魁禍首還是我。
馬善一陣心痛,他撫住胸口說:您不用再解釋了,一切我都明白了。
王坤抬起頭來說:賢侄啊,你可不能瞎想,他們決不是你爸告我的。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又看到馬善痛苦的樣子,王坤猶豫了一下說,看來我不想說也不行了,那十三個鄉(xiāng)親被我殺害,的確與你父親無關(guān)。硬要問有關(guān)的話,只能說跟你媽有關(guān)。
跟我媽有關(guān)?
是啊,跟你媽有關(guān)。
那天晚上,我把你爸叫去喝酒,起初他清醒問不出來,到后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好送他回家。其實叫他喝酒之前,我已經(jīng)去過你家,對你媽又哄又嚇,說只要她供出別人來,我就立即放了你爺爺和大伯。你媽經(jīng)不住我哄嚇,就把十三個人說出來了。我叫你爸去喝酒,只是想證實一下。
賢侄啊,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能怪你媽,她是為了救自己的親人,萬不得已才那樣做的。那個年代換給誰都難哪,要怪怪我這個劊子手吧,都是我喪天害理干下的壞事!
馬善心痛罷,又是一陣頭暈?zāi)垦#趵ぴ僬f了些什么,他耳朵嗡嗡的都聽不清了。
22
半后晌,從縣城回到黑河寨,馬善就直奔青云院。母親已是死去的人了,是對是錯都不提了,他只想告訴父親,他不是叛徒,他并沒有出賣十三位鄉(xiāng)親,他在他心目中,永遠跟爺爺和大伯一樣,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走到大門樓下,大門仍和他早晨走時一樣緊閉著,他急急地推開大門,虎虎聽到開門聲跑了過來,圍著他嗚嗚咽咽地叫,然后領(lǐng)著他就往后院跑。他便有一種不祥之感,一定發(fā)生了事情。跟著虎虎趕到后院,他喊了兩聲爸爸,東廂房里也不見回應(yīng)。往常可不是這樣,只要他吆喝一聲,父親在屋里馬上就應(yīng)。
屋門半掩著,大概是虎虎抓開的,他沖進屋里后,一股焦煳味撲鼻而來。在煙已散盡,煙味依舊濃重的屋里,父親靜靜地躺在被窩中,和他早上離開時一樣,沒有任何痛苦掙扎的跡象。只是頭下的枕頭不見了,在緊挨炕頭的火爐上,有一堆燃過的灰燼。早上走時擋在火爐上的磚,不知道甚時候掉在了地上。
那灰燼告訴他,父親是被煙悶死的,罪魁禍首就是那枕頭。后來,他無數(shù)次去想象當時的情形,枕頭掉到火爐上燃著了,燃著了卻并無火焰,像潮濕的柴火一樣,火焰都變成了滿屋的煙。如果是明火的話,恐怕房子也不存在了。在滿屋掙獰的煙中,在毫不知覺的睡夢中,父親被悶死了過去。
當時馬善一下子傻了,像截木樁一樣豎在那里,腦中近乎一片空白。一絲煙塵懸浮在頭頂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爸啊”,就一頭栽倒在了地下。
23
馬二虎去世的兩年后,小黃狗虎虎死掉的一年后,黑河寨基本修繕完畢,從春天開始接待游客。
清明節(jié)這天,王坤坐著輪椅回來了,據(jù)陪同的人說,老人去年底在臺灣中風,剛治好了些,就執(zhí)意要回來看看。順便去祭奠一下祖墳,還有祠堂里的祖宗,再去黑河灘的就義亭,拜祭一下被他殺害的十五位鄉(xiāng)親。對他來說,如果就這么半死不活的話,也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了。
就義亭是解放后修建的,原來分葬的十五位烈士,建亭時也合葬到了一塊兒。早年,每到清明的時候,縣里有不少單位和學校前來祭奠,馬二虎便成了就義亭前的主角,穿上那身筆挺的中山裝,滔滔不絕地講述馬鐵匠馬大虎,以及其他十三位烈士的英雄事跡??山┠?,祭奠的人越來越少了,就義亭都被荒草包圍了,只有馬二虎抽空來薅一薅。但是薅過沒幾天,就又瘋長出來,就義亭像被遺棄了一樣,在黑河灘上顯得無比悲凄。
修繕黑河寨的時候,王坤一再囑托馬善,一定要把就義亭也修一下,并且一定要修好,多花幾個錢無所謂。新修后的就義亭,被蒼松翠柏簇擁著,遠遠望去莊嚴肅穆,黃色的琉璃瓦金光閃耀。原來用砂石壘砌的墓堆換成了大理石,亭內(nèi)的紀念碑也換成了花崗巖的,正面刻著“黑河灘十五烈士犧牲紀念碑”,背后刻著陳庚將軍撰寫的碑文。四周的圍欄也換成了漢白玉的,上面雕刻著馬鐵匠馬大虎的英雄故事。
王坤清明節(jié)拜祭罷,離開一個月之后,派人送來一塊青石碑,石碑又簡陋又矮小,上刻“罪人王旦子懺悔碑”,讓立在就義亭外面,永遠為十五位鄉(xiāng)親賠罪守墓。
馬善執(zhí)意不立,來人說不立不行,王老讓一定成全他的愿望,否則他死不瞑目。
馬善只好將碑立了……
他說:爸,甚話了?
父親說:我有罪呀,我也是個罪人!
馬二虎便告訴兒子馬善,六十年前是他出賣了那十三位黨員,是他在酒桌上被王旦子灌醉了,昏頭昏腦出賣的。馬二虎給兒子詳細講述了整個過程,說當時如果不是他被灌醉,如果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出賣了,王旦子咋會知道那十三個人是秘密黨員?他們咋能被殺掉呢?
馬善起先不以為然,以為父親真喝高了,但是越聽越不對勁兒,覺得父親是認真的,并不是酒喝多了瞎說。這讓他非常震驚,在他從小到大的心目中,父親和爺爺大伯一樣,一直是了不起的英雄。小時候他見過父親作報告,長大了也聽過父親作報告。好多次,嘩嘩的掌聲讓他產(chǎn)生幻覺,看到從未謀面的爺爺和大伯,與臺上講述他們的父親,變成三棵參天大樹,挺拔在人頭攢動的會場上?,F(xiàn)在父親卻要砍伐它們,如果父親說的不假,在他和鄉(xiāng)親們心中,在黑河寨,在鄉(xiāng)里縣里,它們將會天塌地陷地倒下,父親會被當年的王旦子都叫人憎恨。
看著黑暗中還在講述的父親,馬善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父親真喝多了,所講的一切子虛烏有。接著,父親又告訴他一件事,說他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他大伯馬大虎的遺腹子。也是就說,他是父親的侄兒,應(yīng)該叫父親叫叔。他知道母親與大伯的事,但從不知道他是大伯的遺腹子。母親活著的時候,曾與父親約定不告訴他,今天父親之所以告訴他,父親說是因為自己是個叛徒,是出賣了十三位黨員的千古罪人。而他應(yīng)該是英雄的兒子,不應(yīng)該是一個叛徒的兒子。
馬善聽得幾乎要頭炸了,一切都被父親顛覆了,天地瞬間倒了個個兒,倒得他一時不知所措。他覺得父親又坦蕩又自私又殘酷,直后悔今天不該張羅這頓酒,寧愿自己一輩子蒙在鼓里,寧愿父親把往事爛在肚里,死的時候一同帶走。好在,父親沒有當著幾位老弟兄的面,在酒桌上稀里嘩啦地說出來,否則的話將如何收場,讓他如何是好呢?
父親講完以后,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很快就呼呼入睡了。聽著父親的鼾聲,馬善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翻來覆去想著父親所講的事,相信他是馬大虎的遺腹子,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是真的。但不相信父親是叛徒,一個從來受人尊敬,從來讓他驕傲的父親,咋會在一頓酒后,就變成了一個叛徒?
他實在是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啊!
20
馬善沒等到天明就起來了,給熟睡的父親悄悄掖好被子,在炕頭下的火爐上擋塊磚,以防父親不小心把枕頭滾落到火爐上,然后就出門了。
西邊的天空掛著一彎月牙,墻外的老槐樹探過墻來,似有若無地落著槐米。虎虎從墻根下的黑暗處跑過來,搖頭擺尾地跟著他來到前院,在大門樓前直看著他出去,哐當一聲把大門反手關(guān)上,才訕訕地又返回后院去。
出了青云院,馬善朝一彎月牙做個深呼吸,努力平靜一下亂糟糟的心情,然后向街東頭走去。走出街口就是大路,直通七八里外的鄉(xiāng)政府。前天就商量好了,今天他跟鄉(xiāng)長一起進城,在縣領(lǐng)導的主持下,跟王坤簽訂投資協(xié)議,免得夜長夢多。他原打算昨天告訴父親的,但又怕父親節(jié)外生枝,臨見父親時改變了主意,等協(xié)議簽訂了,再告訴他好了。
快到街東頭時,馬善又折了回來,拐進街西的一條巷子,經(jīng)過幾家院子,來到自家院門前。昨晚一夜未歸,也沒告女人去了哪里,他覺得今天該告一聲,指不定又一整天在外。
女人和兩個孩子還睡著,他進家拉著電燈,對被窩里的女人說,昨晚在爸那頭來,今天和鄉(xiāng)長要進城去。如果事情不多,趕黑就回來了,如果事情多,就在城里住下了。
女人打個呵欠問:咋去呀?
馬善屁股欠到炕沿上說:步走上去呀,去了坐上鄉(xiāng)長的車,跟他一塊兒進城。
去鄉(xiāng)里咋不騎摩托?
昨夜爸嘮嘮了半夜,一點兒也沒睡好,怕騎摩托騎歪了。
21
簽字儀式很隆重,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出席了。
簽字儀式結(jié)束后,馬善好幾次想問問王坤,當年是不是他父親出賣的那十三位鄉(xiāng)親,因為究竟是不是他父親出賣的大概只有王坤清楚,可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是周圍人來人往,不時有人過來打擾;二是又怕問的不是時候,影響了皆大歡喜的場面;三是擔心真要是父親的話,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但是不問又不行,否則會像塊石頭堵在心上,讓他糾結(jié)一輩子。而且,王坤這么大歲數(shù)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時想問也無處去問了。
馬善打定主意后,便趁跟前無人時,悄聲問道:大叔,我想問您一件事,可以嗎?
王坤雙手托住拐杖的龍頭,點頭道:可以啊,你說吧。
馬善囁嚅半晌說:我想問問,當年是不是我爸告訴你那十三位共產(chǎn)黨員的?
王坤渾身一怔,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直盯盯地看著他,一下不知該如何作答。馬善見狀趕緊說,您要是不便說就算了,我也只是隨便問問。王坤垂下頭說,你是應(yīng)該問的,問得沒有錯,我也應(yīng)該如實講的,只是我罪不可恕,已經(jīng)禍害了你的兩個親人,不能再禍害了。他們都是好人呀,即便有什么,也是當初被我逼的,罪魁禍首還是我。
馬善一陣心痛,他撫住胸口說:您不用再解釋了,一切我都明白了。
王坤抬起頭來說:賢侄啊,你可不能瞎想,他們決不是你爸告我的。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又看到馬善痛苦的樣子,王坤猶豫了一下說,看來我不想說也不行了,那十三個鄉(xiāng)親被我殺害,的確與你父親無關(guān)。硬要問有關(guān)的話,只能說跟你媽有關(guān)。
跟我媽有關(guān)?
是啊,跟你媽有關(guān)。
那天晚上,我把你爸叫去喝酒,起初他清醒問不出來,到后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好送他回家。其實叫他喝酒之前,我已經(jīng)去過你家,對你媽又哄又嚇,說只要她供出別人來,我就立即放了你爺爺和大伯。你媽經(jīng)不住我哄嚇,就把十三個人說出來了。我叫你爸去喝酒,只是想證實一下。
賢侄啊,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能怪你媽,她是為了救自己的親人,萬不得已才那樣做的。那個年代換給誰都難哪,要怪怪我這個劊子手吧,都是我喪天害理干下的壞事!
馬善心痛罷,又是一陣頭暈?zāi)垦?,王坤再說了些什么,他耳朵嗡嗡的都聽不清了。
22
半后晌,從縣城回到黑河寨,馬善就直奔青云院。母親已是死去的人了,是對是錯都不提了,他只想告訴父親,他不是叛徒,他并沒有出賣十三位鄉(xiāng)親,他在他心目中,永遠跟爺爺和大伯一樣,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走到大門樓下,大門仍和他早晨走時一樣緊閉著,他急急地推開大門,虎虎聽到開門聲跑了過來,圍著他嗚嗚咽咽地叫,然后領(lǐng)著他就往后院跑。他便有一種不祥之感,一定發(fā)生了事情。跟著虎虎趕到后院,他喊了兩聲爸爸,東廂房里也不見回應(yīng)。往??刹皇沁@樣,只要他吆喝一聲,父親在屋里馬上就應(yīng)。
屋門半掩著,大概是虎虎抓開的,他沖進屋里后,一股焦煳味撲鼻而來。在煙已散盡,煙味依舊濃重的屋里,父親靜靜地躺在被窩中,和他早上離開時一樣,沒有任何痛苦掙扎的跡象。只是頭下的枕頭不見了,在緊挨炕頭的火爐上,有一堆燃過的灰燼。早上走時擋在火爐上的磚,不知道甚時候掉在了地上。
那灰燼告訴他,父親是被煙悶死的,罪魁禍首就是那枕頭。后來,他無數(shù)次去想象當時的情形,枕頭掉到火爐上燃著了,燃著了卻并無火焰,像潮濕的柴火一樣,火焰都變成了滿屋的煙。如果是明火的話,恐怕房子也不存在了。在滿屋掙獰的煙中,在毫不知覺的睡夢中,父親被悶死了過去。
當時馬善一下子傻了,像截木樁一樣豎在那里,腦中近乎一片空白。一絲煙塵懸浮在頭頂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爸啊”,就一頭栽倒在了地下。
23
馬二虎去世的兩年后,小黃狗虎虎死掉的一年后,黑河寨基本修繕完畢,從春天開始接待游客。
清明節(jié)這天,王坤坐著輪椅回來了,據(jù)陪同的人說,老人去年底在臺灣中風,剛治好了些,就執(zhí)意要回來看看。順便去祭奠一下祖墳,還有祠堂里的祖宗,再去黑河灘的就義亭,拜祭一下被他殺害的十五位鄉(xiāng)親。對他來說,如果就這么半死不活的話,也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了。
就義亭是解放后修建的,原來分葬的十五位烈士,建亭時也合葬到了一塊兒。早年,每到清明的時候,縣里有不少單位和學校前來祭奠,馬二虎便成了就義亭前的主角,穿上那身筆挺的中山裝,滔滔不絕地講述馬鐵匠馬大虎,以及其他十三位烈士的英雄事跡。可近些年,祭奠的人越來越少了,就義亭都被荒草包圍了,只有馬二虎抽空來薅一薅。但是薅過沒幾天,就又瘋長出來,就義亭像被遺棄了一樣,在黑河灘上顯得無比悲凄。
修繕黑河寨的時候,王坤一再囑托馬善,一定要把就義亭也修一下,并且一定要修好,多花幾個錢無所謂。新修后的就義亭,被蒼松翠柏簇擁著,遠遠望去莊嚴肅穆,黃色的琉璃瓦金光閃耀。原來用砂石壘砌的墓堆換成了大理石,亭內(nèi)的紀念碑也換成了花崗巖的,正面刻著“黑河灘十五烈士犧牲紀念碑”,背后刻著陳庚將軍撰寫的碑文。四周的圍欄也換成了漢白玉的,上面雕刻著馬鐵匠馬大虎的英雄故事。
王坤清明節(jié)拜祭罷,離開一個月之后,派人送來一塊青石碑,石碑又簡陋又矮小,上刻“罪人王旦子懺悔碑”,讓立在就義亭外面,永遠為十五位鄉(xiāng)親賠罪守墓。
馬善執(zhí)意不立,來人說不立不行,王老讓一定成全他的愿望,否則他死不瞑目。
馬善只好將碑立了……
他說:爸,甚話了?
父親說:我有罪呀,我也是個罪人!
馬二虎便告訴兒子馬善,六十年前是他出賣了那十三位黨員,是他在酒桌上被王旦子灌醉了,昏頭昏腦出賣的。馬二虎給兒子詳細講述了整個過程,說當時如果不是他被灌醉,如果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出賣了,王旦子咋會知道那十三個人是秘密黨員?他們咋能被殺掉呢?
馬善起先不以為然,以為父親真喝高了,但是越聽越不對勁兒,覺得父親是認真的,并不是酒喝多了瞎說。這讓他非常震驚,在他從小到大的心目中,父親和爺爺大伯一樣,一直是了不起的英雄。小時候他見過父親作報告,長大了也聽過父親作報告。好多次,嘩嘩的掌聲讓他產(chǎn)生幻覺,看到從未謀面的爺爺和大伯,與臺上講述他們的父親,變成三棵參天大樹,挺拔在人頭攢動的會場上?,F(xiàn)在父親卻要砍伐它們,如果父親說的不假,在他和鄉(xiāng)親們心中,在黑河寨,在鄉(xiāng)里縣里,它們將會天塌地陷地倒下,父親會被當年的王旦子都叫人憎恨。
看著黑暗中還在講述的父親,馬善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父親真喝多了,所講的一切子虛烏有。接著,父親又告訴他一件事,說他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他大伯馬大虎的遺腹子。也是就說,他是父親的侄兒,應(yīng)該叫父親叫叔。他知道母親與大伯的事,但從不知道他是大伯的遺腹子。母親活著的時候,曾與父親約定不告訴他,今天父親之所以告訴他,父親說是因為自己是個叛徒,是出賣了十三位黨員的千古罪人。而他應(yīng)該是英雄的兒子,不應(yīng)該是一個叛徒的兒子。
馬善聽得幾乎要頭炸了,一切都被父親顛覆了,天地瞬間倒了個個兒,倒得他一時不知所措。他覺得父親又坦蕩又自私又殘酷,直后悔今天不該張羅這頓酒,寧愿自己一輩子蒙在鼓里,寧愿父親把往事爛在肚里,死的時候一同帶走。好在,父親沒有當著幾位老弟兄的面,在酒桌上稀里嘩啦地說出來,否則的話將如何收場,讓他如何是好呢?
父親講完以后,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很快就呼呼入睡了。聽著父親的鼾聲,馬善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翻來覆去想著父親所講的事,相信他是馬大虎的遺腹子,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是真的。但不相信父親是叛徒,一個從來受人尊敬,從來讓他驕傲的父親,咋會在一頓酒后,就變成了一個叛徒?
他實在是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
20
馬善沒等到天明就起來了,給熟睡的父親悄悄掖好被子,在炕頭下的火爐上擋塊磚,以防父親不小心把枕頭滾落到火爐上,然后就出門了。
西邊的天空掛著一彎月牙,墻外的老槐樹探過墻來,似有若無地落著槐米。虎虎從墻根下的黑暗處跑過來,搖頭擺尾地跟著他來到前院,在大門樓前直看著他出去,哐當一聲把大門反手關(guān)上,才訕訕地又返回后院去。
出了青云院,馬善朝一彎月牙做個深呼吸,努力平靜一下亂糟糟的心情,然后向街東頭走去。走出街口就是大路,直通七八里外的鄉(xiāng)政府。前天就商量好了,今天他跟鄉(xiāng)長一起進城,在縣領(lǐng)導的主持下,跟王坤簽訂投資協(xié)議,免得夜長夢多。他原打算昨天告訴父親的,但又怕父親節(jié)外生枝,臨見父親時改變了主意,等協(xié)議簽訂了,再告訴他好了。
快到街東頭時,馬善又折了回來,拐進街西的一條巷子,經(jīng)過幾家院子,來到自家院門前。昨晚一夜未歸,也沒告女人去了哪里,他覺得今天該告一聲,指不定又一整天在外。
女人和兩個孩子還睡著,他進家拉著電燈,對被窩里的女人說,昨晚在爸那頭來,今天和鄉(xiāng)長要進城去。如果事情不多,趕黑就回來了,如果事情多,就在城里住下了。
女人打個呵欠問:咋去呀?
馬善屁股欠到炕沿上說:步走上去呀,去了坐上鄉(xiāng)長的車,跟他一塊兒進城。
去鄉(xiāng)里咋不騎摩托?
昨夜爸嘮嘮了半夜,一點兒也沒睡好,怕騎摩托騎歪了。
21
簽字儀式很隆重,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出席了。
簽字儀式結(jié)束后,馬善好幾次想問問王坤,當年是不是他父親出賣的那十三位鄉(xiāng)親,因為究竟是不是他父親出賣的大概只有王坤清楚,可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是周圍人來人往,不時有人過來打擾;二是又怕問的不是時候,影響了皆大歡喜的場面;三是擔心真要是父親的話,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但是不問又不行,否則會像塊石頭堵在心上,讓他糾結(jié)一輩子。而且,王坤這么大歲數(shù)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時想問也無處去問了。
馬善打定主意后,便趁跟前無人時,悄聲問道:大叔,我想問您一件事,可以嗎?
王坤雙手托住拐杖的龍頭,點頭道:可以啊,你說吧。
馬善囁嚅半晌說:我想問問,當年是不是我爸告訴你那十三位共產(chǎn)黨員的?
王坤渾身一怔,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直盯盯地看著他,一下不知該如何作答。馬善見狀趕緊說,您要是不便說就算了,我也只是隨便問問。王坤垂下頭說,你是應(yīng)該問的,問得沒有錯,我也應(yīng)該如實講的,只是我罪不可恕,已經(jīng)禍害了你的兩個親人,不能再禍害了。他們都是好人呀,即便有什么,也是當初被我逼的,罪魁禍首還是我。
馬善一陣心痛,他撫住胸口說:您不用再解釋了,一切我都明白了。
王坤抬起頭來說:賢侄啊,你可不能瞎想,他們決不是你爸告我的。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又看到馬善痛苦的樣子,王坤猶豫了一下說,看來我不想說也不行了,那十三個鄉(xiāng)親被我殺害,的確與你父親無關(guān)。硬要問有關(guān)的話,只能說跟你媽有關(guān)。
跟我媽有關(guān)?
是啊,跟你媽有關(guān)。
那天晚上,我把你爸叫去喝酒,起初他清醒問不出來,到后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好送他回家。其實叫他喝酒之前,我已經(jīng)去過你家,對你媽又哄又嚇,說只要她供出別人來,我就立即放了你爺爺和大伯。你媽經(jīng)不住我哄嚇,就把十三個人說出來了。我叫你爸去喝酒,只是想證實一下。
賢侄啊,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能怪你媽,她是為了救自己的親人,萬不得已才那樣做的。那個年代換給誰都難哪,要怪怪我這個劊子手吧,都是我喪天害理干下的壞事!
馬善心痛罷,又是一陣頭暈?zāi)垦?,王坤再說了些什么,他耳朵嗡嗡的都聽不清了。
22
半后晌,從縣城回到黑河寨,馬善就直奔青云院。母親已是死去的人了,是對是錯都不提了,他只想告訴父親,他不是叛徒,他并沒有出賣十三位鄉(xiāng)親,他在他心目中,永遠跟爺爺和大伯一樣,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走到大門樓下,大門仍和他早晨走時一樣緊閉著,他急急地推開大門,虎虎聽到開門聲跑了過來,圍著他嗚嗚咽咽地叫,然后領(lǐng)著他就往后院跑。他便有一種不祥之感,一定發(fā)生了事情。跟著虎虎趕到后院,他喊了兩聲爸爸,東廂房里也不見回應(yīng)。往??刹皇沁@樣,只要他吆喝一聲,父親在屋里馬上就應(yīng)。
屋門半掩著,大概是虎虎抓開的,他沖進屋里后,一股焦煳味撲鼻而來。在煙已散盡,煙味依舊濃重的屋里,父親靜靜地躺在被窩中,和他早上離開時一樣,沒有任何痛苦掙扎的跡象。只是頭下的枕頭不見了,在緊挨炕頭的火爐上,有一堆燃過的灰燼。早上走時擋在火爐上的磚,不知道甚時候掉在了地上。
那灰燼告訴他,父親是被煙悶死的,罪魁禍首就是那枕頭。后來,他無數(shù)次去想象當時的情形,枕頭掉到火爐上燃著了,燃著了卻并無火焰,像潮濕的柴火一樣,火焰都變成了滿屋的煙。如果是明火的話,恐怕房子也不存在了。在滿屋掙獰的煙中,在毫不知覺的睡夢中,父親被悶死了過去。
當時馬善一下子傻了,像截木樁一樣豎在那里,腦中近乎一片空白。一絲煙塵懸浮在頭頂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爸啊”,就一頭栽倒在了地下。
23
馬二虎去世的兩年后,小黃狗虎虎死掉的一年后,黑河寨基本修繕完畢,從春天開始接待游客。
清明節(jié)這天,王坤坐著輪椅回來了,據(jù)陪同的人說,老人去年底在臺灣中風,剛治好了些,就執(zhí)意要回來看看。順便去祭奠一下祖墳,還有祠堂里的祖宗,再去黑河灘的就義亭,拜祭一下被他殺害的十五位鄉(xiāng)親。對他來說,如果就這么半死不活的話,也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了。
就義亭是解放后修建的,原來分葬的十五位烈士,建亭時也合葬到了一塊兒。早年,每到清明的時候,縣里有不少單位和學校前來祭奠,馬二虎便成了就義亭前的主角,穿上那身筆挺的中山裝,滔滔不絕地講述馬鐵匠馬大虎,以及其他十三位烈士的英雄事跡??山┠?,祭奠的人越來越少了,就義亭都被荒草包圍了,只有馬二虎抽空來薅一薅。但是薅過沒幾天,就又瘋長出來,就義亭像被遺棄了一樣,在黑河灘上顯得無比悲凄。
修繕黑河寨的時候,王坤一再囑托馬善,一定要把就義亭也修一下,并且一定要修好,多花幾個錢無所謂。新修后的就義亭,被蒼松翠柏簇擁著,遠遠望去莊嚴肅穆,黃色的琉璃瓦金光閃耀。原來用砂石壘砌的墓堆換成了大理石,亭內(nèi)的紀念碑也換成了花崗巖的,正面刻著“黑河灘十五烈士犧牲紀念碑”,背后刻著陳庚將軍撰寫的碑文。四周的圍欄也換成了漢白玉的,上面雕刻著馬鐵匠馬大虎的英雄故事。
王坤清明節(jié)拜祭罷,離開一個月之后,派人送來一塊青石碑,石碑又簡陋又矮小,上刻“罪人王旦子懺悔碑”,讓立在就義亭外面,永遠為十五位鄉(xiāng)親賠罪守墓。
馬善執(zhí)意不立,來人說不立不行,王老讓一定成全他的愿望,否則他死不瞑目。
馬善只好將碑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