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潘志勇
摘 要:作為中國古代清官形象代表,包公是完美無缺的正義化身,在中國司法文化中,包公早已被神化。然而,如果以元雜劇《包待制三勘蝴蝶夢》為樣本,在現(xiàn)代法治視野下評判包公,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僅《紅樓夢》中的賈雨村這位葫蘆僧會判葫蘆案,身為清官的包公也同樣封建迷信十足,他為了所謂的結(jié)果正義,在斷案中有罪推定,并不惜刑訊逼供,最終導演一場包庇兇犯、枉法裁判的葫蘆案。中國司法文化中有根深蒂固的清官情節(jié),但司法公正并不仰仗清官,其根植于法治而非人治。
關(guān)鍵詞:包公;《蝴蝶夢》;刑訊;葫蘆案
中圖分類號:DF73;J8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101(2014)02-0010-03
收稿日期:2014-03-18
作者簡介:李睿(1983-),男,安徽蚌埠人,法學博士,體育學博士后,研究方向:法哲學,體育法。
Bao Zheng as the Confounded Judge in A Dream of Butterfly
LI Rui1,PAN Zhi-yong2
(1.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310008, China; 2.Tongxiang Peoples Procuratorate, Tongxiang ,Zhejiang,314500, China)
Abstract: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incorrupt judges in China, Bao Zheng is the symbol and even the god of justice in the eyes of ordinary Chinese people. However, asA Dream of Butterfly shows us, Bao Zheng is nothing but another confounded judge in the opinion of “rule of law” and he is just like Jia Yucun as a confounded monk who ends a confounded case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In A Dream of Butterfly, Bao Zheng also ends a confounded case which is full of inquisition by torture and presumption of guilt. The complex of “incorrupt judge” is deep rooted in Chinese legal culture; however, legal justice is rooted in “rule of law” rather than “incorrupt judges”.
Key words:Bao Zheng; A Dream of Butterfly; inquisition by torture; confounded case
《包待制三勘蝴蝶夢》是關(guān)漢卿公案戲代表作。此劇寫宋朝某天,王老漢在集市撞上權(quán)豪勢要葛彪,葛彪把王老漢就地打死,王老漢的三個兒子與母親隨后又把葛彪打死,三人后被移送到包公所在的開封府受審。庭審前,包公做了個關(guān)于蝴蝶的夢。庭審中,王母及三個兒子都說是自己把人打死的,包公遂以“不老實”為由,對三人一頓刑訊,最后包公決定處死一人了結(jié)此案,可王母在廳堂稱寧愿割舍親生的小兒子,也不愿兩位繼子受死,這義舉打動了包公。包公經(jīng)過審案,認為王母是節(jié)婦,三個兒子均是孝子,再加上那個蝴蝶夢的啟示,最后以另案的偷馬賊趙頑驢作替死鬼,三兄弟被釋放甚至封官。理清了劇本脈絡(luò),我們就可以分析包公是如何判“葫蘆案”的。
一、包公也迷信
清官是民眾對司法公正的期盼,很容易被神化,包拯就是其中典型。但在人們眼中,包公與其他的神化人物不同,他肩負著平反冤獄,主持正義的使命,他必須活在民眾當中,所以就不能像“老子”那樣被完全神化,不食五谷、羽化登仙。為了需要,包公只能被淺層次地神化。一方面,人們?yōu)榱税选鞍嗵臁绷粼谌碎g,不能賦予他騰云駕霧、火眼金睛的技藝;但另一方面,為了讓“包青天”明斷是非、替天行道,他又必須具有超乎常人的能力,而以夢預見未來就是種相對正常的本領(lǐng)。
在古代,夢具有神秘性。周公解夢也即古人意欲以夢預知未來 。在《蝴蝶夢》中 ,作者為了使包公最后成功斷案,讓他先在閑暇時做了個“蝴蝶夢”:
我(包公)推開這門,我試看者,是一個好花園也。你看那百花爛熳,春景融和,兀那花叢里一個撮角亭子,亭子上結(jié)下個蜘蛛羅網(wǎng)。花間飛將一個蝴蝶兒來正打在網(wǎng)中。〔詩云〕包拯暗暗傷懷。蝴蝶曾打飛來。休道人無生死。草蟲也有非災。呀,蠢動含靈,皆有佛性,飛將一個大蝴蝶來,救出這蝴蝶去了。呀,又飛了一個小蝴蝶,打在網(wǎng)中。那大蝴蝶必定來救他。好奇怪也。那大蝴蝶兩次三番只在花叢上飛。不救那小蝴蝶,佯常飛去了,圣人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不救,等我救[1]33。
包公所夢見的就是王氏三兄弟案件的“夢中版”。包公在夢中見蝴蝶舍生取義,便生惻隱之心,救出受困于蜘蛛網(wǎng)的小蝴蝶。其實,就本劇來看,包拯并沒有其他證據(jù)去證明王氏三兄弟無罪,而最終作出無罪判決,很大程度上就依據(jù)他做的這個夢??梢哉f,如果沒有這個事先由作者準備的夢,可能包公就無法斷定此案。從這方面看,包公可謂“封建迷信”十足,借此判斷生殺大事,真“葫蘆提”也!無獨有偶,在昆曲《十五貫》中,況鐘這位幾乎與包公齊名的清官也“做夢”,所夢與其即將處理的案情一致,這為況鐘平反冤獄提供了“依據(jù)”;在清人魏息園所著的《不用刑審判書》中有篇《投砒》,審案縣令也在庭上說道:“死者夜來以夢告我矣”,隨后用斷案四字訣“察言觀色”[2]判決;而在《紅樓夢》中,賈雨村為獲取賈府的好感,更是將“迷信斷案”發(fā)揮到了極致,竟然在審判中公然“扶鸞請仙,堂上設(shè)乩”,以如此荒唐之法了解“葫蘆案”。endprint
為何劇作者讓清官托夢以斷案?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古代中國科技水平低下,對夢知之甚少,而周公解夢更進一步夸大夢的作用,因此眾多古代劇作者頻繁把夢境寫入司法故事。二是劇作家為了顯示包公等清官具有超凡的斷案本領(lǐng),不得不借用夢的作用。清官雖然被人們一再神化,但清官也是人,人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在面對復雜案件時,他們也會手足無措。但作為人們理想中的“正義偶像”,清官又必須“明察秋毫”,為了解決此矛盾,夢便不可或缺,以讓清官預知未來,明斷是非。然而,迷信斷案消解了法律的理性,以夢斷案消解了法律的現(xiàn)實性,故神秘主義與法治格格不入。司法不可借助夢境迷信之神秘,而應(yīng)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以法律程序之正義通達結(jié)果之正義。
二、包公也刑訊
刑訊是中國古代官員常用且合法的審案方式,雖然統(tǒng)治者也認識到刑訊會導致冤假錯案,但因古代偵查技術(shù)落后,故并不能取消刑訊,只能制定刑訊制度以規(guī)范刑訊?!端涡探y(tǒng)·斷獄律》就規(guī)定“諸應(yīng)訊囚者,必先以情審查辭理,反復參驗,猶未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同判,然后拷訊,違者,杖六十”[3]474,也就是說司法官員在審理案件時,應(yīng)當先反復審查案件,如果還無法決斷,才可以刑訊。這說明刑訊在古代中國是合法的。下面來看看包公是如何使用這合法手段的。首先,包公要求押上王氏三兄弟,叫左右“與我一步一棍打上廳來”,然后見三兄弟都說此案為自己所做與兄弟無關(guān),包公先入為主地認為三人“不老實”,又喝左右“與我著實打者”。一旁的王母對刑訊控訴道:
公人如狼似虎。相公又生嗔發(fā)怒。休說麻槌腦箍。六問三推。不住勘問。有甚數(shù)目。打的渾身血污。大哥聲冤叫屈。官府不由分訴。二哥活受地獄。疼痛如何擔負。三哥打的更毒。老身牽腸割肚。這壁廂那壁廂由由忬忬。眼眼廝覰。來來去去。啼啼哭哭。則被你打殺人也待制龍圖??刹坏纼簩O自有兒孫福。難吞吐。沒氣路。短嘆長吁。愁腸似火。雨淚如珠[1]35-36。
文中不僅描述了三兄弟被打的慘狀,而且也借王母之口抨擊了包公——“則被你打殺人也”。后來王母因恨生怨,直接責罵包公是“葫蘆提”。
一般認為,刑訊逼供只是貪官污吏用來草菅人命的手段,但實際上,無論人們是否愿意接受,歷史事實是:即使是清官,他們也離不開刑訊?;蕶?quán)專制下,政府行為歸根結(jié)底都用以維護皇權(quán),而漠視人權(quán)。在儒家厭訟文化下,被帶上公堂的百姓,在官員看來,大都屬于“民風彪悍”之“刁民”。而對付“刁民”,最好的手段不是“胡蘿卜”,而是“大棒”。他們堅信“人是賤蟲,不打不招”[4],即使在文官地位最高的宋代,也不例外。其次,古代中國法官定案主要依據(jù)被告的“口供”,由此形成了“無供不錄案”的司法傳統(tǒng),并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至今。為了獲取口供,最快捷有效的方式就是刑訊。同樣是包公戲,在小說《三俠五義》第十九回“貍貓換太子”一案中,包公就用公孫策設(shè)計的“杏花雨”[5]酷刑,將郭槐刑訊致死。在百姓眼中,所謂清官似乎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不貪”,而對清官是否刑訊,是否逼供,是否屬于酷吏,他們并不關(guān)心。綜上,我們認為“包公也刑訊”是恰當?shù)脑u價,并無嘩眾取寵、貶低歷史人物之嫌。
另外,從本劇整個案件來看,包公從一開始就踐行著“有罪推定”的原則。剛剛開庭,包公就道:
這三個小廝是打死人的。那婆子是甚么人。必定是證見人。若不是呵。敢與這小廝關(guān)親。兀那婆子。這兩個是你甚么人。……你個村婦教子。打死平人。你好好的從實招了者[1]34。
從包公話中,可見他一開始就認為王氏三兄弟是殺人兇手,而王母“必定”就是證人。雖然此案確系三兄弟所為,但作為司法官員,包公尚未審理就先入為主,先行認定三人有罪,繼而刑訊相加??梢姡坝凶锿贫ā痹谥袊兄詈竦臍v史淵源,無論是在真實的法律文件中,還是在虛擬的戲劇傳奇中,這個原則都被活靈活現(xiàn)地踐行著。我們便可以理解何以當今中國“有罪推定”思維盛行,在偵查機關(guān)、檢察機關(guān)、甚至審判機關(guān)的工作人員身上,都多少存在這種思維。歷史難免精華糟粕并存,以史為鑒,革除“有罪推定”思維,任重道遠,切不可做了“葫蘆僧”又判斷了“葫蘆案”。
三、包公也枉法
自然不能以現(xiàn)代眼光苛求古人,但如果我們以當時法律看本劇中的包公,那他是否也枉法呢?首先,王氏三兄弟毆死葛彪確系事實,只是葛彪事先打死三人的父親在先?!皻⑷藘斆蹦酥腥A法諺,《大元通制條格》規(guī)定“諸人殺死其父,子毆之死者,不坐,仍于殺父者之家,征燒埋銀五十兩。”但緊接著又規(guī)定“諸蒙古人因爭及乘醉毆死漢人者,斷罰出征,并全征燒埋銀。”[6]此劇用“權(quán)豪勢要”影射有特權(quán)的蒙古人[7]。若此劇中“子毆之死者”不是“權(quán)豪勢要”,王氏三兄弟所為完全合法。但死者葛彪?yún)s是“打死人不償命”的“權(quán)豪勢要”,故應(yīng)追究三兄弟的責任。然而,包公認為王母是位賢母,而王氏兄弟殺人又事出有因,“蝴蝶夢”更引發(fā)了包公的“惻隱之心”,于是他“貍貓換太子”,讓另案的偷馬賊趙頑驢作替罪羊。包公最后判決:
你休慌莫怕。他是偷馬的趙頑驢。替你償葛彪之命。你一家兒都望闕跪者。聽我下斷?!苍~云〕你本是龍袖嬌民??翱蔀閳髧t臣。大兒去隨朝勾當。第二的冠帶榮身。石和做中牟縣令。母親封賢德夫人。國家重義夫節(jié)婦。更愛那孝子順孫。今日的加官賜賞。一家門望闕霑恩[1]56。
《宋刑統(tǒng)·賊盜律》規(guī)定:“起今后犯竊盜,贓滿五貫文足陌,處死”,五貫文購買力約為現(xiàn)在1萬3千元,而如今一匹馬價格在2萬元左右。如此看來,本劇中趙頑驢被處死罰當其罪,無論是作為偷馬賊,還是替罪羊,趙頑驢都是死路一條。在此,包公似乎未必“枉法”。但《宋刑統(tǒng)·斷獄》又規(guī)定:“諸斷罪皆須具引律、令、格、式正文,違者笞三十?!蓖瑫r,疏義又規(guī)定:“犯罪之人,皆有條例,斷獄之法,須憑正文”[3]484,從這條看,包公無疑又系“枉法裁判”,包公將小偷秘密地以“殺人罪”吊死,不符合法律正文,對死者裁判不公。然而,古代司法有“春秋決獄”之說,也就是“論心定罪”,主張“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就是說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罪主要根據(jù)動機,如果一個人動機是善的,即使其犯法也可以免于或減輕處罰,反之,即使一個人的行為客觀上不違法,只要其動機是“惡”的,也要受處罰。這原則表明,在古代社會,法官的使命不是實現(xiàn)法的價值,而只是去發(fā)掘禮所內(nèi)涵的“天道”,為了“天道”,時而犧牲“王法”。在本案中,包公之所以敢“知法犯法”,根本就在于他運用了這一司法原則。作者讓包公具有守護“王法”和執(zhí)行“天道”的雙重使命。戲劇的高潮部分是包拯自身所激起的法與理的沖突:于法,三兄弟中一人必死;于理,三兄弟皆可被赦。這矛盾一時讓包公困惑不已,誠如劇中包公自慚“這些公事斷不開,怎坐南衙開封府”[1]39-40,但包公又“欲播清風千萬古”,于是最后包公以情代法,置法律明文于不顧,適用現(xiàn)代民法中的“公序良俗”原則了斷命案。包公為實現(xiàn)“個別正義”,根據(jù)情況運用“自由裁量權(quán)”。那包公的“自由裁量權(quán)”到底有多大呢?我們認為,在奉行“春秋決獄”的古代社會,司法人員的政治功能是維護皇權(quán)體制,其自由裁量的底線是不妨礙皇權(quán)專制統(tǒng)治。假設(shè)偷馬賊以及王氏兄弟兩案最后被如實送報皇帝審核,估計皇帝作為帝國的最高法官,也會許可包公“枉法裁判”,因為這樣既不會絲毫危害皇權(quán),又可以體現(xiàn)其“愛民如子”的高大形象。結(jié)案后,劇中王氏三兄弟及王母對包公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10],其實不過是感謝皇恩而已。
綜上,看包公處理此案是否“枉法”,要分不同角度。如果從包公所處的時代看,包公“春秋決獄”,不依據(jù)法律明文規(guī)定,但符合民眾的預期,符合統(tǒng)治者的根本利益;如果從偷馬賊的角度看,他沒有義務(wù)為實現(xiàn)所謂的“天道”而背負殺人罪名;無論按宋律,還是按元律,王氏三兄弟中有一人必死;按中國現(xiàn)行法律,王氏三兄弟為父報仇,其行為不屬于正當防衛(wèi),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包公“貍貓換太子”似的斷案無異于草菅人命,當屬“枉法裁判”。
四、結(jié)論
戲劇并非正史,以戲劇為分析文本,乍看來不太嚴肅。但作為“效果歷史”,戲劇反而比正史更能說明問題。這些公案戲之所以能流傳千年,正因契合專制下民眾對司法正義的理想,故公案戲是了解民眾司法心理及中國司法文化的絕佳樣本。清官當然優(yōu)于貪官,但專制醬缸難容廉吏清流。專制之下清官罕見,故為民眾推崇神化。分析《包待制三勘蝴蝶夢》,發(fā)現(xiàn)身為清官的包公“也迷信”、“也刑訊”、“也枉法”,即也斷“葫蘆案”,而與法治精神格格不入。況且,劇中包公形象還是經(jīng)劇作者美化后的形象。故司法公正,非拜清官所賜,而源于民主法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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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范 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