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兒子的智力不在我之下，但想象力看來是弱了一點。

兒子是我親自教的。兩歲時認為他的想象力可以，擔心的是他的智力。今天我的看法倒轉(zhuǎn)過來。怎會有這樣的轉(zhuǎn)變呢？是讀書讀壞了嗎？還是當年我教錯了？

衡量我們家族的幾代的發(fā)展，也從為人師表與研究工作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看，我認為主要是我教錯了。當年我不應該因為自己工作太忙而多買玩具來安撫兒子，更不應該沒有向他解釋電子游戲是極為不利想象力發(fā)展的玩意。

我不是兒童教育專家，但用不著專家也知道，兒童玩什么對想象力的發(fā)展重要。市面上有不少玩具是開發(fā)想象力的，而我當年買它們，是想鼓勵兒子思考。然而，玩具畢竟是由他人想出來，不是兒子自己的發(fā)明。十歲出頭，兒子的國際象棋下得好，更研習棋書。我又錯了。象棋教的是分析與推理的能力，而這些求學時是必有的訓練。迷上了象棋有害：這玩意太深，過于認真可以想壞腦子。再后來電子游戲盛行，好玩。這個能教孩子什么呢？教眼疾手快，教記憶。蠢到死！難道兒子長大后要參加拳擊比賽嗎？電子游戲的方程式記得多有用場嗎？

我自己那一代的成長與我兒子有很大的差別。戰(zhàn)亂為禍，哪有什么玩具。戰(zhàn)后幾年在灣仔書院的同學，今天時不時還有聯(lián)系的幾個，想象力皆不俗。想當年，我們家中有機會學彈鋼琴的只有比我年長一歲的哥哥，而當時學琴是高度奢侈的玩意了。我自己比較幸運的地方，是從出生到1957年赴北美之前，居住的地方一般是荒山野嶺，而家中的長輩不多管，想玩，需要自己發(fā)明，或要自己改進。

說一些例子吧。

我曾經(jīng)在山頭找到一只羽毛沒有長好的小鳥，是大風雨之后在地上撿到的。小鳥飛不動，沒有鳥籠，我把碎米放在自己的嘴里喂它。長大后才知是大鳥，到處飛，但只要我口哨一出鳥兒就從老遠飛來站在我的肩上。

很久之前香港的柴灣是窮人的墓地，四顧無人，時不時地我喜歡獨自逃學跑到那里，爬上海灘水淺的巨石上，把釣魚線一次又一次地拋出。根本沒有魚，只是幻想著可能有，每次拋線都有一點新希望，一點新幻想，沒有魚，呆坐幾個小時，風雨不改，興盡回家。

有時是熱鬧的。今天的太古城當年是船塢，那里的二號牌對面不遠的海，是黑鱲魚云集之地，難釣。我想出利用水流與鐘擺的釣法，要在深夜，釣魚線的長度是關(guān)鍵，只幾個晚上就把那里的黑鱲釣個清光。黃腳鱲魚也難釣，是當時公認的海鮮珍品（今天的差太遠了）。聽到赤柱某海灘盛產(chǎn)此魚，我想出新釣法。從街市購買了十多斤不值錢的死魚，帶兩位小友到赤柱那海灘上，用石頭把魚錘爛，一大盤，黃昏用小艇把魚漿盡倒在一處水不太深的地方，算準了時辰八字，月色水流，夜深下釣，三個人兩個小時獲二百多尾！

灣仔書院的隔鄰是教堂，不信邪的同學跟我到該教堂的門外賭擲毫，我想出了妙法，勝者必定是我。只是拿著贏來的小錢到書院對面的經(jīng)濟飯店的后巷與潦倒落泊的幾位職業(yè)棋佬賭棋，五毫一局，輸?shù)?。后來各有勝負，再后來就勝多負少了?/p>

彈玻璃珠子也算賭，因為贏來的珠子可以賣錢。想、想、想，改進、改進、改進，長勝者又是我。在嘗試過的多項兒童游戲中，最緊張刺激的莫如放風箏。不是今天那種無聊的放法，而是用玻璃粉膠在天蠶絲上，要把他人的風箏在空中弄斷為勝。真可惜這項游戲今天因為高樓大廈太多而失傳了。可以想象弄斷風箏的學問程度嗎？復雜無比，想象力差一點就敗多勝少。首先，用的線要親自膠上玻璃粉才有勝機。要用電燈泡的玻璃錘碎，要粉得可以浮于水，要用魚皮膠，要通過幾重麻煩手續(xù)，其中有自己想出來的秘方。卷線的軸要木制的，非常講究，而風箏本身的設計也是高深學問：要大而輕，要靈活，要善用風力。放到天空斗風箏線的技巧，我都能寫一本書了。

當年我永遠是個優(yōu)勝者嗎？絕對不是。街頭巷尾的孩子不少身懷絕技，我斗不過。斗多項，我勝，論及多項能手，當年可與我勢均力敵的是容國團。今天中國的乒乓球雄視世界，其打法主要是阿團想象力的發(fā)明。別的不說，看似同一動作但有幾種不同旋轉(zhuǎn)的發(fā)球，是阿團想出來的。

原則上，智商是天生的，但想象力不是。后者主要來自童年時的玩耍。玩耍要有想象力才能勝出，父母不要壓制，再蠢的孩子也懂得想象一下?？萍嫉募边M，市場玩具的廉價，居住環(huán)境的人煙稠密，扼殺了無數(shù)兒童的想象力的發(fā)展。

大約1983年，回港任職后不久，我到鯉魚門一帶。那時該地還沒有酒家林立，見到一間賣釣魚線及釣餌的小店子。店主是個老人家，有幾個青年在選沙蟲釣餌。我“好奇”地問：“阿伯，這里也有魚釣嗎？”老人家不管我，自言自語地對那幾位青年說：“人家釣魚，你們又學人釣，那么容易嗎？當年筲箕灣一帶有四大魚王，你們聽過嗎？一個是黑鬼泉，一個是冇辮，一個是劉唐。”我見他不再說下去，問：“阿伯，還有一位是誰呀？”他坐著，望著海，背出名來：“那是高佬常?！比缓筇ь^看我一陣，穾然大聲喊：“啊，你就是高佬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