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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店

2014-07-16 19:09:38張國陽
長城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曉雯老店金文

張國陽

店,是老店。有些斑駁的紅磚墻根,有些掉色的燙金招牌,有些藤蔓爬過的雕花門窗,都在輕輕訴說著這家店的平凡與滄桑。

店主,是老店主。老羊已經(jīng)六十好幾了,年輕時押上了爹娘留下的積蓄,借著祖?zhèn)靼溯叺暮檬炙囬_了這“老羊酒家”。他為人和善,臺面上干凈利落,價格也公道得讓你挑不出理來,生意自然十分紅火。

伙計,是老伙計。當年開店的時候,老羊也沒幾個本錢,是拉攏了一幫窮哥們兒家的后生,這才撐起了場面。這么多年,跑堂也跑出本事了,見什么客人說什么話,手腳麻利之極。況且當年人家把孩子托付給你,只要不出什么大事,你就得管人家一輩子,老羊抱定了這個想法。

顧客,是老顧客。來來往往,人聚人散,總有那么一幫熟客愿意賴在店里,寒暑不斷,風(fēng)雨無阻。老羊親手燒出來的菜自是沒得說,除了沒有一些娛人耳目的裝飾和名頭,比那五星級酒樓的廚師也不在以下。尤其祖?zhèn)髅刂频臏妗帮L(fēng)月無邊”,吃上一碗那真是遍體通泰,流連忘返間不知今夕何夕。老羊天生一肚子古道熱腸,一張靈巧嘴,有些熟識的酒客來此半為品菜飲酒,還有一層心意倒像是找心理醫(yī)生。什么煩心事,跟老羊喝兩杯訴訴苦,登時像吃了冰涼順氣丸。如此,熟客是越來越多,老店越來越熱鬧。

老羊沒上過幾天學(xué),談不上多高的文化,膝下三個兒子倒有兩個長了出息。當初給老大取名字,老羊撓破了頭,個把月少言寡語,翻書查詞典,憋出來一個“彧”字,取其有文采之意。到了老二出生,還是這一套,硬生生安了個“琰”字,盼他做個溫潤如玉的君子。羊彧和羊琰自打從娘胎里出來,旁人打眼一看,都挑大拇指叫聲好。就算不吃相面這碗飯,看兩個小家伙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面相,也必能斷出前途無量、非池中之物的吉利話來。老羊覺得不找個有講究的名字配上,實在是白瞎了這生來的富貴臉。

可惜,待到老三出世,事情就不美了。不知道是夫妻倆過了優(yōu)生優(yōu)育的年齡還是祖上陰德用盡,老三一出來就蔫頭耷拉腦,哭聲都不甚嘹亮。街里街坊抱著看了,都表情尷尬,不自覺地咧嘴,心里暗想:這也太丑了一點,黑不溜秋的,小耗子眼、塌鼻子、鯰魚嘴,嬰兒長這么難看還真不多見……老羊也略感沮喪,但他性情和善,待尋常酒客尚且坦誠熱忱,何況親生骨肉?只不過不再自找麻煩地去求那線裝古書,依著平民老百姓的習(xí)慣叫個“羊恒”罷了。

羊彧、羊琰自打上學(xué)就一帆風(fēng)順,從沒讓老羊著過急,高考都以優(yōu)異成績攀上了全國重點,畢業(yè)后同在本市的“宏升集團”任職。如今已逾而立,都混成了獨當一面的部門經(jīng)理。雖說不上巨家富賈,但生活體面,過的是妻如花、子如玉的日子。兄弟倆還穿開襠褲那陣,就心眼極多,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成年后更是左右逢源、城府深不可測,一舉一動都飽含深意,讓人捉摸不透。

而羊恒的人生軌跡,只能說對得起他這張臉了。這孩子從小就老實巴交,被蒙騙了渾然不知,被欺負了也不記仇??匆娡吘秃俸俸┬?,看見長輩就發(fā)愣,也不知道禮貌地叫聲叔叔大爺。為這老羊沒少訓(xùn)斥過他,費了大工夫糾正,不行就打!后來說話倒是不怎么怯,誰知竟落下了結(jié)巴的毛病,緊張的時候,吭哧老半天連“吃了嗎”“您干嗎去”這種場面話都說不出來。上學(xué)更是要了親命,也不貪玩,也不搗亂,成績卻一直不死不活掛在那兒,沒見過長進。高考不出所料地落榜,老羊嘆了口氣,干脆也別再折騰,就讓他在這店里打打下手,有口飯吃算了。前幾年老伴由于多年操勞,身體垮了,大病一場眼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彌留之際,病榻上的老伴拉著老羊的手,有氣無力地念叨:“老頭子,咱家三兒腦子是鈍了些,但心眼純良,做事也有耐性,絕對是個好孩子。你別看老大老二有本事、壯門面,今后恐怕真正靠得住的還是三兒啊!都是你的種、我的肉,你可得一碗水端平……”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僵硬地弓成了蝦米。老羊用粗糙厚實的手掌輕輕拍著老伴的后脊梁,淚眼婆娑地說:“放心吧老婆子,這些理兒我都懂……”老伴吃力地緩過來呼吸,粗重地喘息著,推開老羊的手,幽幽地說:“你要是真懂,我也不會用最后一口氣說這話?!?/p>

一、悠揚三生外

虛浮的白色煙霧裊裊升起,在空中飄舞成種種迷離的姿勢,隨著升騰逐漸變淺,隨風(fēng)消散。老羊感到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發(fā)燙,方才覺察到夾著的香煙燒到過濾嘴了。他搖頭笑了笑,從煙盒里又抽出一根“紅塔山”,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fù)鲁?,眼睛盯著彌漫的煙霧,繼續(xù)著剛才對已故老伴的回憶?!澳阋钦娑乙膊粫米詈笠豢跉庹f這話……”老婆子臨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說得怪別扭的,這么多年來反復(fù)琢磨過多少遍,還是似懂非懂。一陣涼風(fēng)忽然吹過,老羊打了個哆嗦,心里暗罵見鬼,都是谷雨的光景了,怎么風(fēng)還這么襲人?睜大眼睛朝上望去,不知什么時候,濃密的烏云布滿了大半個天空,眼看就朝著自己這邊壓過來,陽光早不見了蹤影,正當下午三點多,陰沉沉的竟似傍晚一般,堵得人心里說不出的憋悶。又是一陣涼風(fēng)卷起,塵土伴著地上的雜物亂飛起來,一個塑料袋盤旋著飄舞在老羊面前,慢慢落地,馬上又不甘心地借風(fēng)力蕩起來,遠遠地飛走……

“唉,坐門口抽根煙都不得安生……”老羊自嘲地笑著,艱難地從馬扎上站起身來,立在大門口看著老店的全貌,又愣住了。

“老羊,夠閑的呀!”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老羊一驚,隨即轉(zhuǎn)過身笑道:“呦呵!劉老弟今兒個好興致啊,我看看,這才下午四點不到,你個大忙人跑我這兒來干嗎?”

迎面走過一個體型微胖的男人,正是多年的熟客老劉。他隔三岔五喜歡來老店跟老羊喝幾杯,聊聊天,再美美地吃一碗“風(fēng)月無邊”。雖然說起來交情也不淺了,老羊卻只知道他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具體待遇級別一概不問,負責(zé)什么也盡數(shù)不知,老羊覺得既然人家不主動提起,自己也就沒那個必要知道。老劉工作的確是比較忙,主要是應(yīng)酬多。就算忙里偷閑來老店坐坐,也非得晚上八九點不可。今天倒是奇了。

老劉戴著一副考究的金絲眼鏡,方正的臉龐堆滿親切的笑容,頭頂那片倔強的地中海反射出一層油光,看樣子四十歲上下。當然,老羊心里清楚,像這類吃皇糧的人,一般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往往看上去年輕一些,哪兒像自己當年,剛過四十就瞅著跟快入土的老糟頭子一樣。

老劉摘下金絲眼鏡,揉了揉發(fā)腫的雙眼,苦笑著說:“平時是苦為案牘勞形,營營役役的累死個人。碰巧今天單位里沒什么事,老婆和女兒出國旅游去了。我閑著也是閑著,來羊老哥這兒散散心?!崩蟿@了口氣,掐著太陽穴,擠擠發(fā)酸的眼睛,接著說:“剛才看老哥搬個馬扎坐在店門口抽煙,表情略帶凄苦,眼神飄忽不定,想嫂子呢?”

老羊長嘆一聲,尷尬地笑道:“你們這些個官場上混的人,眼睛就是毒,渾身上下都是機靈。進屋吧,咱哥倆整兩盅?”

“正要叨擾!哈哈哈……”兩人同時大笑,推門走進店去。

老店面積不是很大,沒有包間,也就是坐下七十多人的樣子。但桌椅擺得很寬敞,老羊說,就算少坐些客人,也不能讓客人憋屈著吃飯。無論是墻壁、窗戶,還是地板、桌面,都收拾得锃光瓦亮,看著人心里那叫一個舒坦。還沒到飯點,卻已經(jīng)來了幾個熟客,零零散散地坐著喝茶?;镉媯兿裆汉鹘钢車臒釒~一樣穿梭在店里的每個角落,都忙活開了,熬粥燉湯的、擺放餐具的、剝蔥剝蒜的、淘米和面的讓人眼花繚亂,為即將到來的大批客人緊張有序地做著準備。老羊和老劉并肩進來,伙計們見了紛紛跟老劉打招呼。

“喲!劉叔來啦?”

“今天夠早的呀,劉叔……”

“這可有日子沒來過了吧,我們翠英嫂都想出病來了!”

“去你大爺?shù)模♂套?,看老娘我不撕了你的嘴!?/p>

“哎呦……別鬧,我這兒碗差點碎了!”

眾人嬉鬧成一團,熱情地招呼老劉坐下。老劉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嘴都咧到后腦勺去了,和老羊?qū)ち藦埧看暗淖雷?,大聲吆喝道:“三兒!給你劉叔拿老三樣來,我和你爹先喝兩口!”

廚房的門簾一挑,一個憨頭憨腦的年輕人快步跑出來,正是老羊家三兒子羊恒。他腰上系著條干凈的白圍裙,袖口高高挽起,雙手還濕乎乎的往下滴著水,往兩個人這邊看了一眼,點點頭,傻笑道:“劉……劉叔來啦?您稍……等一下,這……這……這就……”老羊一瞪眼,又氣又笑地說:“行了!這什么這,快去吧!”

看著羊恒笑嘻嘻轉(zhuǎn)身進了后廚,老劉面色逐漸凝重起來,把玩著手里的白瓷小茶碗,低沉地說:“老哥,最近可有什么人來你這店里找麻煩嗎?”

老羊一愣,賠笑道:“老弟真會說笑,我這破店面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從沒和酒客發(fā)生過大的矛盾。你要是說地痞無賴,自有全聚德、東來順那樣的大買賣破財免災(zāi),讓他們揩油水。誰會把我這小本生意放在眼里?”

“哦,還沒有……”老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翱赡苁俏叶鄳]了。哎,不說這個,老哥啊,三兒的親事有門路了嗎?”說著抄起茶壺來,給自己和老羊滿上。

“你快拉倒吧!”老羊一提這事胡子都撅起來了,“就那傻小子,我看這輩子是打定光棍了!前些日子有街坊跟我說了一門好親事,我都見過人家姑娘本人了,要個有個,要模樣有模樣,而且一看就是個過日子的人。嘿,我讓三兒去相親,他偏就不去!我問這冤家為啥,你猜怎么著?他說‘風(fēng)月無邊還沒學(xué)會呢,沒工夫想媳婦的事!”

“哈哈哈哈……”老劉聽到此處放聲大笑,“老哥,這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說句實在話,你這老店不僅開了這許多年,而且生意這么好,靠的就是你祖?zhèn)鞯臏娼^活‘風(fēng)月無邊??!后繼有人,可喜可賀!哈哈哈哈……”

老羊啐道:“呸!就這傻小子?在后廚打打雜,拾掇個小菜還算中用?!L(fēng)月無邊這種招牌菜豈是此類榆木疙瘩學(xué)得會的?你可別小看‘風(fēng)月無邊這碗面,里面講究多了去了!從和面到下料再到燉湯,配料之繁復(fù)暫且不說,單火候這一節(jié),稍有不慎,味道就變了。想當年,我祖上在京城大柵欄開創(chuàng)‘風(fēng)月樓,那可是盛極一時??!招牌菜一共十六道,煎炒烹炸燜溜熬燉,冷葷熱素糕點果品無所不包。唉,只可惜黃鼠狼下耗子——一輩不如一輩。到我這兒,就會這一道‘風(fēng)月無邊了。唉,每次想起,都覺得對不起先人,這老一輩的東西,大多都傳丟了。”

老劉靜靜聽著,正要說話,羊恒端著托盤過來了,麻利地把一盤炸花生米、一盤煮毛豆、一盤涼拌肚絲放在桌上,憨笑道:“劉……劉叔稍等,我去拿……些啤……啤酒來?!?/p>

“哎!大侄子留步?!崩蟿男χё⊙蚝悖案逭f說,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非人家不娶,所以才跟你老爹扯個什么潛心學(xué)藝的謊?”

羊恒的臉“騰”地紅了,瞪大了眼睛,連連擺手道:“我……我……”

老羊一看三兒子這尿德性,氣就不打一處來,笑罵道:“滾吧滾吧,你叔逗你呢!”

羊恒趕忙轉(zhuǎn)身躥到角落里打開一箱啤酒,抽出來幾瓶放在桌上,紅著臉跑回后廚去了。老劉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笑得合不攏嘴地說:“老哥,不瞞你說,你這仨兒子,我就看著三兒打心眼里高興!你說老大老二吧,是挺好。但正應(yīng)了你起的那怪名字,我怎么總看著陰陽怪氣的。尋常人家都好講究個賤名好養(yǎng)活,你倒好,整倆什么名字這是?本來你家這‘羊姓就怪,你再編個酸不溜秋的名字,哼,得嘞!唉,不是老弟我說話難聽,你這就是浪催的?!?/p>

老羊聽著老劉的數(shù)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倒也沒有埋怨老哥們兒,只不過確實說到了他的痛處。老大羊彧、老二羊琰現(xiàn)在過得都是殷實富足、人人稱羨的日子。在宏升集團,就算是部門經(jīng)理的工作也相當體面了,說出去自己這個當?shù)淖匀皇悄樕显龉?,趾高氣揚。但這是在人前,背地里老羊時常暗自傷心。羊彧、羊琰除了逢年過節(jié)來老店看看,平時連影子都見不著。就算是來,也是皺著眉頭沒好臉,哼哼哈哈兩句話說完,扔下一沓錢拍屁股就走,就像絕塵而去的公交車,只留給氣喘吁吁奔到站牌的老羊一個冷冰冰的背影。每次人走茶涼,老羊都默默地從立柜里拿出老伴的遺像,舉起顫巍巍的手,一遍一遍地擦拭著,嘴里念念有詞地說著什么。

老羊長嘆一聲,擺了擺手,把自己面前的大號玻璃杯倒?jié)M了啤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老劉也有點后悔,苦笑著也干了一杯。兩人推杯換盞,開始說些閑話。

大門“吱”地一響被緩緩?fù)崎_,走進一個器宇不凡的老者。筆挺的西裝,擦得锃亮的皮鞋,腋下夾著略顯老舊的高級皮包,梳得整齊利落的花白頭發(fā),眉宇間一股懾人的嚴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教授就是哪個科研機構(gòu)的專家。

老者剛打開店門,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同時用手掩住鼻子。呆了兩秒鐘,似乎覺得也沒什么異味,就放松下來,背雙手邁開方步踱了進來。

一個伙計放下手里的活,剛要迎上去,被老劉叫住了,示意老者是來找自己的。老者站住,循聲望去,看見了正微笑著朝他招手的老劉,一言不發(fā)地又踱開了方步。

待老者走近,老劉站起來笑道:“老羊,給你介紹個真正的文化人。這位是咱們市名牌大學(xué)的孫教授,國學(xué)大師啊!”

老羊誠惶誠恐地站起身,心說你不說我也早看出來了,這副寒梅傲骨的勁頭當真不俗?!皩O教授您好!我姓羊,山羊的羊?!闭f著右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猶豫著伸了出來。

孫教授臉上依舊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態(tài),卻很和善地握住了老羊的手,淡淡地說:“鄙人與劉……劉先生有些淡水之交,早就聽他對貴店的招牌菜‘風(fēng)月無邊贊不絕口,味固好,意更佳,實乃當世難得之上品。今日偷閑特來一試,還望羊老板切勿藏私。孫某得嘗珍饈,追憶絕學(xué),必感激之至!”

聽著這文縐縐的一大串,老羊額頭上都冒汗了,只有連連點頭稱是。老劉笑道:“孫教授先坐下喝兩杯,羊老板是正經(jīng)的實在人,怎么會藏私呢?今日定讓你嘗到這‘風(fēng)月無邊的意境。”

市中心繁華明麗的中央商務(wù)區(qū),此時已近黃昏,大多數(shù)霓虹燈都急不可待地亮起來,落霞般的流光溢彩璀璨了陰霾的天空。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讓狹窄的街道顯得更加逼仄,卻有如潮的人流、車流涌動其間,刺耳的喧囂綿延不絕,此起彼伏。夜晚即將來臨,城市馬上要被無盡的黑暗所吞沒,同時也迎來她最嫵媚多姿的醉人夜景。

中央商務(wù)區(qū)臨江的黃金地段,一座優(yōu)雅的地標建筑分外扎眼。設(shè)計師用一種夸張的螺旋上升式結(jié)構(gòu)勾勒出她妖艷的線條,近百層的玻璃幕墻讓她高挑的身材在林立的大廈間仍鶴立雞群,在她的頭頂,四個幼圓粗體大字熠熠生光,傲然挺立在城市的最高空——宏升集團。

厚重的門轟然關(guān)閉,腳下一陣超重的不適感傳來,電梯里只剩下羊彧和羊琰。這宏升集團總部大樓的主電梯,很大程度上表征著員工的地位和成就。乘坐電梯到達的樓層越高,說明你接觸的工作越重要,因為隨著管理人員級別的升高,其辦公室也越來越接近樓頂。到了七十八層,電梯里擁擠的人群都已散去,再往上走,便是集團為數(shù)不多的最高級Boss的辦公室。

羊彧略微有些緊張,緊握的手心早就見了汗,偷眼看一旁的弟弟,也是惶惶不安的神態(tài)。說來不奇怪,因為兩個人從沒有到達過這么高的地方。事實上,他們的辦公室都在二十多層,就算在重大決策上要與頂頭上司面談,也不過是到四十多層而已。

而今天,他們的目的地是大廈的最頂層——董事長的辦公室。

“弟弟,你說……”羊彧清了清嗓子,“董事長叫你我一同去拜見,可猜得出來為什么嗎?”

羊琰干笑道:“大哥說的,弟弟我也一頭霧水。咱都在集團里干了半輩子,只是見過董事長幾面,話都沒說過一句。今早董事長辦公室的秘書Nicole打電話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樂觀一點,就算是被董事長賞識了業(yè)績,要提拔,總不可能你我兄弟同時走運吧?”

羊彧點頭稱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試探地說:“我負責(zé)的部門主要是Marketing,而弟弟主管Investment Decision-making,都是集團的分支業(yè)務(wù),根本涉及不到核心。這樣說來,你我的交集是很少的。那么……”

“你的意思是說……”羊琰聽了心頭微微一動,“董事長叫咱們上來,跟咱家有關(guān)系?”

“嘩”地一聲巨響,電梯門打開了,不知不覺間,宏升集團大廈的頂層近在眼前。

羊彧看了身邊的兄弟一眼,整了整西裝和領(lǐng)帶,昂首闊步走了進去。羊琰眼神空洞地看了看皮鞋的腳尖,也快步跟上了大哥。皮鞋敲擊在堅硬冰涼的地板上,發(fā)出響亮而有節(jié)奏的“篤、篤”聲,一盞又一盞歐式風(fēng)格的水晶大燈把廳堂照如白晝,腳下深色調(diào)的仿古釉面瓷磚也被照耀得異常絢爛,讓人有種頭暈?zāi)垦5幕糜X。打開西邊的側(cè)門走進,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盡頭就是董事長金文生的辦公室。周圍越發(fā)地靜謐,只剩下了兄弟倆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也許是太高的緣故,總感覺無邊無際的烏云像惡魔一樣要把大廈的頂層吞噬。已經(jīng)凝望窗外很久了,金文生費勁地在沙發(fā)上挪動著愈發(fā)肥胖的身軀,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大門傳來“當當當”的敲擊聲,金文生一笑,臉上的橫肉把五官擠壓成一團?!斑M來吧!”他朗聲喊道,站起身來,走向了自己的辦公桌。

門開了,羊彧和羊琰小心翼翼地走進。盡管心里已有所準備,但開門的一剎那,還是被極盡豪奢的現(xiàn)代化裝飾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手足無措地發(fā)愣。更加沒想到的是,辦公室里更多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寬大的花梨木辦公桌上放著幾塊瑰麗無比的水晶石,墻上到處掛滿了桃木劍、葫蘆、八卦鏡和歪七扭八的符咒,按奇怪的方位擺放著不少獅子、麒麟、貔貅之類的神獸銅像,還有一個碩大的漢白玉風(fēng)水球氣定神閑地轉(zhuǎn)動著。

金文生重重地坐在辦公桌后寬大舒適的轉(zhuǎn)椅上,微笑著比了個手勢道:“兩位羊經(jīng)理,不要客氣,請坐吧。啊,喝點什么?”

“咖啡就好了,謝謝。”

“哦,我也是咖啡吧,謝謝?!?/p>

隨意客套了幾句,金文生略一沉吟,不緊不慢地說:“令尊身體還好吧?今年貴庚???”

羊琰看了大哥一眼,搶著答道:“父親六十多了,身體健朗,至今還經(jīng)營著一處老店,做些酒菜生意?!?/p>

“哦!”金文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們家這個姓,雖聽說過幾位古人,但之前從沒親眼見過,想必人丁不怎么興旺吧?”

羊彧仍看著眼前的咖啡飄散出裊裊的煙氣,沒急著說話。羊琰連忙答道:“讓董事長見笑了。我家這姓的確罕見,家父是獨子,沒見過什么親戚?!?/p>

金文生的魚泡眼依舊望著窗外的烏云,皮笑肉不笑地說:“嗯,祖上人丁稀落,而且我聽說兩位經(jīng)理尚有一個弟弟,令尊對你們兄弟三人定是十分疼愛嘍?”

話音剛落,羊彧嗓音低沉地回答道:“董事長,我們兄弟倆不是笨人。我家的老店原本離市區(qū)較遠,說郊區(qū)也有些勉強。后來隨著高速的城市化進程,不知不覺地老店附近竟也變成了鬧市區(qū)。我知道集團最近在那一片有個重要的樓盤項目拿了地,董事長叫我們來,有事不妨明說。”

金文生的眼神突然精光暴漲,但轉(zhuǎn)瞬間又歸于平靜,微笑地點點頭道:“好!當著明人不說暗話。我有位道行高深的風(fēng)水師傅,多年來為我指點迷津,招福消災(zāi)。集團能做到今天的規(guī)模,他老人家當居首功??!前些日子為我觀看風(fēng)水,認定了令尊的老店是塊價值連城的寶地,建議我拿下,以作長遠經(jīng)營之打算。不瞞二位,待他老人家解了其中的玄妙,我都有意把集團總部遷到這片龍脈上去!只是,令尊久借靈氣,也必定視若生身性命,怎肯割愛呢?所以我就想,畢竟舐犢情深,若兩位出面,或許還有回還的余地。我金某是有口皆碑的賞罰分明,事成之后,絕不會虧待你們!”

羊琰聽完,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屋里充滿封建迷信色彩的法器,微笑著說:“董事長放心,這點事情并不難辦。家父年逾六旬,也該去安享晚年了。只要有合適的補償金,再加上我們兄弟倆的規(guī)勸,此事不成問題?!?/p>

金文生含笑點頭,目光轉(zhuǎn)向一旁低頭不語的羊彧,問道:“羊經(jīng)理,你說呢?”

“董事長,我多一句嘴,您是否已經(jīng)派人跟家父談過拆遷的事?”羊彧的雙肘壓在膝蓋上,眼睛依舊盯著茶幾上的那杯咖啡。

“沒有。”金文生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那位風(fēng)水師傅曾跟我明言,看面相,占此地者乃大癡之人,絕非些許銅臭就能打發(fā)的。我向來做事謹慎,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貿(mào)然出手,以免被動。所以才請兩位前來商議??磥怼@事不太好辦?”說罷,眼睛直勾勾盯著羊彧不放。

“也不盡然,不過的確得好好想想辦法?!毖驈绷松碜?,看著金文生淡淡地說,“我們一定會盡力,不辜負董事長的重托!”

走出集團大廈的旋轉(zhuǎn)門,街上涼爽又略顯刺鼻的空氣迎面襲來,馬路對面就是橫穿這座城市的一條江水,靜靜的向東流淌。在這華燈初上的入夜時分,江邊密密麻麻的高層建筑的霓虹燈在夜空中舞動著自己的魅影,在暗流涌動的江面上倒映出光怪陸離的波瀾。

羊琰點燃了一根煙,苦笑著說:“大哥,你說這是個機會吧?”

“嗯,確實多年沒有過什么大作為了。”羊彧扶著欄桿,任江風(fēng)將梳理整齊的頭發(fā)吹得凌亂。

“董事長的確是個夠意思的人,這一點集團上下都清楚。這次幫他拿到老店的地,你我算是有了再攀一步的機會。”羊琰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哀傷,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畢竟,歲數(shù)都不小了?!?/p>

“嗯,只不過,咱爸是個老頑固,要下些功夫才行?!毖驈D(zhuǎn)過身,和弟弟并肩仰起頭,望向宏升集團的總部大廈,那仿佛深入云端的絕頂……

“來來來,兩位久等啦!”老羊端著托盤快步走了過來,笑呵呵地將兩個青花瓷大海碗放在桌上,濃郁的香氣立刻撲面而來。

孫教授探過頭來定睛瞧看,只見淡青色的濃湯里,數(shù)十根修長的面條盤成個纖柔唯美的形狀,周圍漂浮著黃瓜片、西蘭花、胡蘿卜絲等各類菜蔬和細碎的肉丁,一個碩大飽滿的雞蛋攤在中央,煮得黃是黃,白是白,顏色分明地連在一起。蛋清嫩白的表皮上更是油光映人,如凝脂般滑膩無瑕。

孫教授端起碗來湊在嘴邊啜了一口湯,微微一愣,拿過竹筷挑起幾根面條吸進嘴里,又是一愣,急忙又咬了一口雞蛋,閉上雙目緩緩咀嚼。老劉也吃了兩口,微笑著點頭道:“嗯,就是這味兒!老羊的手藝真是日益精進了。孫教授,如何呀?”

“哈哈哈……”孫教授一改嚴肅的表情,爽朗地笑道,“好一個‘風(fēng)月無邊!羊老板,你可知這碗面其中的掌故嗎?”

老羊質(zhì)樸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老漢我是幼年失學(xué),只上過幾天私塾,就會做飯這一門手藝而已,掌故嘛,太艱深了我說不清。只記得我爹當年傳我這一門手藝時說,這中間的煮雞蛋就是月,這周圍的湯面就是風(fēng)。月要皎潔明亮,直懸中宵;風(fēng)要水天一色,吹面不寒。所以,這雞蛋要窩得有個樣子,而且是味道的亮點。這面條、湯和配菜要融為一體,口感柔順。真正把這碗面做到‘風(fēng)月無邊的境界,是要下大功夫的,復(fù)雜的工序一道挨著一道,都得講究。任何小處出錯,這面就走味兒了。唉,我資質(zhì)魯鈍,這許多年做下來仍不及當年父親的萬一?!?/p>

孫教授頻頻點頭,又吃了兩口,歡喜地說:“當今這浮躁喧囂的世道上,還能品嘗到如此古樸清雅、渾然天成的美味,真是孫某之福?。“?,羊老板,這‘風(fēng)月無邊四個字可有些說道的。各種文人筆記寫得眾說紛紜,多有穿鑿附會之嫌。比較可靠的說法是,清高宗乾隆帝下江南到了杭州府,一夜醉游西湖,流連忘返。在那湖心亭上沐浴楊柳春風(fēng),看西子美態(tài),月下更添姿色,頓時雅興難抑,題下兩個字‘蟲二,起駕離去。當時眾人不解,后有飽學(xué)之士點破,此乃……”說到這里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的老劉和老羊,“二位可知高宗的意思嗎?”

老劉皺著眉,瞇起了雙眼,自言自語道:“蟲二……好像在哪兒聽過……”

“嗨!”老羊突然一拍大腿,“蟲二不就是風(fēng)月無邊嗎?古字風(fēng)為‘風(fēng),你且看‘蟲二是不是‘風(fēng)月無邊了呢?”說著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比劃。

“哎呀,我這老伙計腦子就是靈活,你要是有條件上學(xué),那肯定也是個孫教授這般的學(xué)術(shù)大師。”老劉拊掌大笑。

“可別這么說!”孫教授心情大好,一碗面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云地吃完了,“多我一個窮酸腐儒徒費錢糧,羊老板這手藝才是真正的賞心樂事,造福人間哪,哈哈哈……哎,羊老板,你這一碗面賣多少錢?得六七十元錢吧?”

老羊咧開嘴笑了,連連擺手道:“這東西,又不是什么滿漢全席的菜品,我哪兒敢賣那么貴?圖個吉利,小碗十八,大碗二十六,這是年前剛漲的價,唉,如今錢都毛了,不漲價實在是連本都撈不回來。”

“哦!難怪劉先生說你這兒生意好!”孫教授點頭微笑,臉上的皺紋都綻開了,看上去活力十足,似乎年輕了不少。

天色已晚,不斷有客人推門走進,跟老羊,跟伙計,跟其他客人熱情地打著招呼,過不多時,老店里已經(jīng)滿坑滿谷,人頭攢動,幾乎每張桌子上都擺著幾碗“風(fēng)月無邊”。貪婪地提鼻子嗅香氣的聲音、吸溜面條的動靜和熱湯入肚后飽足的慨嘆聲此起彼伏。老羊謝了個罪,辭了老劉和孫教授,臉上掛著和善可親的笑容到處招呼著。熟客們見了老羊,都大呼小叫地喚他來坐,拉住了談天說地,嬉笑怒罵間心情舒暢地酒足飯飽,喜笑顏開地結(jié)賬離去。即便是生客,在這真誠熱鬧的氣氛下也都深受感染,自要拉住老羊攀談幾句,待吃了他的面,說了些許話以后,竟不自覺地親熱起來,并決心一定抽空再來光顧。

老店門外,來晚的顧客懊惱地看著人聲鼎沸的場面,搖頭嘆氣。老羊?qū)iT在門口設(shè)了些小茶幾和藤椅,供等待的客人歇腳。人們大都不肯離去,擠在門口喝著茶水嗑著瓜子嘮些家常,不時抻長了脖子向里張望。深沉靜謐的夜色下,老店明亮的燈光像是一顆會眨眼的星星,給即將入睡的大地平添了幾分舒適與溫馨。

時針走過了晚上九點,客人逐漸散去,刷鍋洗碗,擦桌抹地,伙計們也把老店收拾停當。老羊微笑著喊大家回家好好休息,只留下三兒子羊恒。關(guān)了店內(nèi)一半的燈,老羊捧著茶壺,搬個馬扎坐在店門口抽起煙來。

任何飯店,這個時間也沒什么客人了,老羊也不是財迷心竅地為了掙這仨瓜倆棗。他抬頭看看店門口那盞白熾燈,嘬著茶壺嘴笑了起來。燈照亮的方向,是一條通往城中村的陰暗小巷。大半夜的,硬著頭皮走這種狹窄潮濕的巷弄那真是心里七上八下,腿腳哆哆嗦嗦不聽使喚。老羊想到: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要加班,這個時間剛回來。沒吃飯的話呢,來我這兒吃點熱乎飯,省得天天湊合把身體弄壞了。吃了飯的,只要我老店的這盞燈還亮著,他們走在這鬼蜮路上,心里還能踏實些。所以,每天做完了生意,放伙計們下班后,自己都要開著燈再守一會兒。反正他和羊恒就住在老店的后屋,這么早還睡不著呢。

暮春涼颼颼的夜風(fēng)迎面吹來,老羊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大概是上了年紀吧,最近越發(fā)覺得力不從心。一天的生意忙完,腰酸背痛倒也罷了,胸膛還有些發(fā)悶,心口隱隱作痛。老羊嘆了口氣,掐滅了還沒抽完的半根煙,站起身來活動一下筋骨。不遠處層層聳立的摩天大廈在夜幕的籠罩下有些猙獰可怖,鬼影幢幢的氛圍讓老羊后脊背發(fā)涼,心里打起鼓來。仔細想想,早些年這一片還是城市的邊緣地帶,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高樓、步行街、酒吧、迪廳什么的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接踵而至的還有喧囂、污濁、駭人聽聞的犯罪事件……忽然想起老劉欲言又止的話“最近可有什么人來你這店里找麻煩嗎”,老羊稀疏的花白眉毛緊緊皺了起來。

黑暗中,一個瘦弱的影子從街角轉(zhuǎn)過來,騎著自行車來到老店門前猶豫一下,停住了。

老羊回過神來,借著燈光一看,一個穿著乳白色綴花連衣裙的年輕女孩正扶著自行車朝這邊張望,纖細的手擦抹著額頭上的汗水,抿著朱紅的櫻唇,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怯意。老羊認識,這也是老店的熟客曉雯,只不過由于經(jīng)常加班,一般是深夜光顧。

“曉雯,你……你……你來啦?”在里面忙活的羊恒倒先跑了出來招呼。

曉雯微微一笑,兩抹紅暈立刻漫上了蒼白的臉頰,輕聲說:“嗯,羊大哥,我來得不晚吧?你們打烊了嗎?”

羊恒憨笑著連連擺手道:“沒……沒……”被老羊過來一巴掌搧在后腦勺上,“混賬東西,沒什么沒,還不快滾進去生火?”

羊恒捂著腦袋諾諾而去,曉雯“撲哧”一聲掩著嘴笑了出來,捋了捋烏黑亮麗的長發(fā),歉然地說:“羊大伯,這么晚了還打擾你們,真是不好意思?!?/p>

“哎,說這個干什么?快進屋吧。都說神經(jīng)衰弱是富貴病,老漢我以前傻乎乎地以為是富貴人才能有這福分。后來真的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才明白,敢情這意思是,富貴人才有那閑工夫受這神經(jīng)衰弱的罪。像我這樣的草民,黑夜睡不著,白天就迷糊。這一迷糊著做飯,要是瞎么虎眼地把耗子藥當成蔥姜蒜放進鍋里,那不得償命???”老羊笑呵呵地說著把曉雯讓進店里坐下。

曉雯笑得更開心了,鼻子都皺了起來:“羊大伯真是會說笑,其實大家都知道您的后廚最干凈了,哪兒用得著什么老鼠藥??!”

“嗨,這也是看你們這幫小年輕的上一天班累得慌,跟你逗逗悶子,開心點比什么都強。今天吃點什么?”

“哦……”曉雯的臉又紅了,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麻煩您做一碗揚州炒米吧?!?/p>

老羊一愣,點了點頭,朝后廚喊了一嗓子道:“揚州炒米一碗!”里面羊恒“哎”了一聲,油煙機“嗡嗡”地響了起來。

“姑娘,最近你總是愁眉不展的,有心事吧?你好像一向不怎么喜歡吃老漢拿手的湯面,凈要一些五塊六塊的東西,為什么呀?”老羊輕輕搓著手,慈祥地看著曉雯。

“哦,沒事的,我晚上不想吃太多,快睡了。真要一碗‘風(fēng)月無邊肯定吃不完,不就浪費了嗎?”曉雯干笑著解釋道。

老羊無奈地點點頭道:“姑娘家的不愿意說就算了吧,老漢我不多嘴了。唉,現(xiàn)在年輕人不容易呀,有什么事別憋在心里,跟大伯說說,哪怕給你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嗯,羊大伯您放心吧,我沒事?!睍增┱f著側(cè)過臉看看窗外,“哎呀,下雨了!”

陰了一整個白天,瓢潑大雨突然如釋重負地傾倒在了這座繁華綺麗的大都市??耧L(fēng)呼嘯,電閃雷鳴,稍顯矮小的樹木被吹彎了腰,不太寬的街道都成了汪洋。如潮的雨水激蕩著沖刷過污跡斑斑的地面,擁擠在下水道口掙扎出大大小小的漩渦。

“沒事,自行車給你放屋里了。下吧,下了也好,明天不至于那么烏煙瘴氣的?!崩涎虻卣f。

羊恒挑開門簾,穩(wěn)穩(wěn)地端著托盤走來,把一碗香氣噴噴的揚州炒米輕輕放在桌上。他無意間看見曉雯的連衣裙沒有袖子,裸露出的修長手臂在昏黃的燈下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澤,不自覺地偷眼往上看去,忽見她連衣裙的領(lǐng)口微微垂下,圓潤白嫩的胸脯隨著呼吸的起伏若隱若現(xiàn)。羊恒心頭大震,臉色像喝醉了酒一樣紅到了脖子根,逃也似的跑回后廚,托盤都扔在桌上不要了。

曉雯回過神來,再找羊恒已經(jīng)蹤跡不見,莞爾一笑道:“羊大哥怎么了?連句話也不說就跑了?”

老羊剛才看著雨發(fā)呆,也剛回過神來,笑著大罵道:“猴崽子,有你這么對客人沒禮貌的嗎?”

曉雯急忙打圓場道:“哎,羊大哥人挺好的,就是不會說話,您別罵他了。”她拿起勺子,聞了聞面前的炒飯,“嗯,好香啊,羊大哥的手藝快趕上您啦!”說罷吃了起來,越吃越快,后來竟有些狼吞虎咽了。

老羊給曉雯倒了一杯茶水,看著這個文靜姑娘的吃相,心下惻然:還說自己晚上不餓,看你這樣,一碗“風(fēng)月無邊”都不一定夠吃呢。

暴躁的雷雨繼續(xù)肆虐在城市的深夜,咆哮著掃蕩過每個陰暗的角落。老店里,半明半暗的燈光下,卻是難得的祥和寧靜,好像外面的一切狂亂和凄寒都與這三個人無關(guān)。

二、酒醒塵夢前

崎嶇不平的山路,腳底板被棱角分明的石子硌得鉆心劇痛。遠處一輪靛青色的太陽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光芒,天也陰沉沉的分不清白晝黑夜。抬頭望去,沒有一顆星星,沒有半朵云彩,只可見隱約間幾道氣流躁動著盤旋沖撞,形成一張張扭曲的人臉輪廓??謶?,暴怒,尖叫,嚎哭,歇斯底里,陰險的冷笑……種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走馬燈一般變幻著,而且越來越近,漸漸將自己包圍。耳邊,響起了忽隱忽現(xiàn)的鬼叫聲,笑不似笑,哭不似哭,直鉆入耳,在身體中肆意啃噬著內(nèi)臟與骨骼。黃澄澄的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濃稠黏膩,惡臭難聞。咦,那邊走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看身形有些眼熟,但巨大的痛苦已使意識模糊,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看見她花白的齊耳短發(fā)上別著一只蝴蝶狀的紅色發(fā)卡。那只蝴蝶讓人感覺莫名的詭異,好像扇動著艷麗的翅膀,要逍遙地翩翩起舞了……

老羊的雙眼猛地睜開,盯著空蕩蕩的天花板,大腦一片混沌,心臟伴隨著急促的呼吸而劇烈地跳動,胸口好像要炸開。屋子里很安靜,只有另一張床上熟睡的羊恒時斷時續(xù)地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天還沒亮透,幾縷溫暖的光透過窗簾的縫隙鉆了進來。靈魂逐漸回到了軀殼里,老羊晃晃腦袋,知道這又是一個愚蠢的夢。之所以說愚蠢,是因為醒來不久,有關(guān)夢的內(nèi)容就遺忘得一干二凈。但這次,老羊記得那個眼熟的老太太頭上的紅發(fā)卡。大概十年前,老羊給老伴買過一只一模一樣的蝴蝶狀紅色發(fā)卡。老伴很高興,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戴上了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如花的笑靨趕走了臉上斑駁的滄桑。

老羊緊皺雙眉,顫抖的手搭在依舊劇痛的心口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費勁地下了床,趿拉著拖鞋走到櫥柜旁,取出速效救心丸吞了一顆,坐在床邊歇了老半天才好轉(zhuǎn)過來?!袄狭?,人老不講筋骨為能,現(xiàn)在莫說筋骨,怕是這條老命都是秋后的螞蚱了?!崩涎蛐睦锇馗袊@著,又想到夢中的那個老太太,“難道是這死鬼給我托夢嗎?我確是活不了幾天了嗎……”

其實,老羊不怕死,他一向很樂觀地說,上歲數(shù)的人了,老話講,今天脫下鞋和襪,不知明天穿不穿,能活一天是一天,活兩天賺一天。但他心里有一件事放不下,就是他死了,這老店還能不能維持下去,這幫跟著自己多年的伙計以后何去何從呢?

天光大亮了,今兒是個萬里無云的大好晴天,老店又熱鬧起來。羊恒和伙計們精神抖擻地忙活著,擦桌子抹凳子,剝蔥剝蒜,洗菜切肉,剁餡勾湯,為即將到來的午飯點緊張有序地做準備。老羊卻有點消沉,少言寡語地坐在床邊發(fā)呆。

丁零零,一陣急促的電話聲響起,羊恒放下手中的活,跑過去接了?!拔?,您好,老……老羊酒……家。”

“哈哈,老三,你結(jié)結(jié)巴巴的就別出來接電話了嘛,要是訂餐的還不被你急死?”聽筒里傳來一個渾厚有力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羊恒一愣,覺得這聲音好熟,遲疑地問:“您……您是……”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猛地驚覺道:“二……二……”

“行啦行啦,我是你二哥!”羊琰在電話那邊笑了起來,“嘴不好使,腦子也不好使嗎?連你親哥哥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不……不是,你和大哥有……有日子沒……來了,我這不……”羊恒下意識地撓撓頭,覺得很不好意思。

“行了,不怪你就是了。哦,我和大哥下午去咱爸那兒坐坐,提前打聲招呼?!?/p>

“是嗎?真……真的?!那……那敢情好!”羊恒大喜過望。

老羊不耐煩地走了過來,一把搶過聽筒,怒道:“聽你接個電話真是費勁,誰呀?”電話那邊的羊琰聽見了老羊的聲音,親熱地叫道:“爸!是我,老二!”

老羊渾身一震,忙不迭地把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大聲道:“是老二嗎?”

“對!是我。爸,我剛才跟老三說了,我和大哥下午去看看您,這么長時間不見了,怪想您的。”

“真……真的?”這回輪到老羊結(jié)巴了,“你和你大哥不忙???”

“哈哈……再忙也得陪您坐會兒,說說話呀。您別管了,下午三點左右我倆到啊,不耽誤店里的事。就這樣,我先掛了?!?/p>

“好好好……”老羊的眼眶里噙著淚水,哆哆嗦嗦的手已經(jīng)拿不穩(wěn)聽筒了,“你先去忙,下午弄一桌好吃的,等著你們!”

老羊掛了電話,雙手仍舊兀自顫抖著。上次見到兩個有出息的兒子還是正月初一,待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了。若不是逢年過節(jié),老大老二從來就不登這個門,就算是來了也是態(tài)度冷漠,有好話沒好臉。今天真是稀罕,知道平時主動來看看,電話里的態(tài)度也頗為恭順,難道是上了年紀,體會到我這個當?shù)目嗵幜??不管什么原因,老羊心潮澎湃,沉浸在濃濃的欣慰和幸福之中,頓時有了精神。探頭向窗外望去,真是個大晴天,燦爛的陽光盛開在湛藍的天空,照得人臉上麻酥酥的那么舒服。老羊大笑著捶了捶直不起來的腰,系上圍裙跑到后廚也忙活起來。

噴香的油煙味四散開來,絡(luò)繹不絕的客人擁進老店大門,又是人聲鼎沸生意興隆的一天。不知為什么,大家都覺得老羊今天特別開心,一笑就合不攏嘴,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說起話來底氣那叫一個足啊,都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老羊,今兒怎么了?中彩票了?還是找了個新老伴?”好幾天沒來的老劉一把拉住老羊坐下,一臉壞笑著問。

“嗨,一般人我還不告訴他!”老羊興奮地搓著雙手,“老大、老二一會兒要來看我。”

“是嗎?”老劉的笑容僵住了,眉毛挑了起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呸!你這張流膿的臭嘴!”老羊啐道,“你家兒女可以孝順,老漢我家的兒子就非得是白眼狼不成?”

老劉搖搖頭,湊近了,不自然地眨著眼睛道:“這里面怕是有蹊蹺吧?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

“去你娘的!”沒等老劉說完,老羊笑著去抓老劉的耳朵。老劉一驚,狼狽地拿筷子擋開,佯作怒氣,大聲喝道:“哎呦老家伙,你還動手啊?老子當年也是練過的!”說著伸手去揪老羊的頭發(fā)。

兩人作勢扭在一團,老店里爆發(fā)出一陣雷鳴般的哄笑聲,客人們紛紛大聲叫好,羊恒只有憨笑著上去拉架。

“等等!我跟你打個賭怎么樣?”老劉擺了個暫停的手勢。

“打什么賭?老漢我奉陪!”老羊笑呵呵地問。

老劉附在老羊耳邊,小聲說:“他倆是為這老店的拆遷,來當說客的,信不信?就賭我下頓酒錢?!?/p>

老羊臉色微變,隨即哈哈大笑,一拍桌子,朗聲道:“好!你小子要是說對了,下頓我請了!”

金文生坐在自己的邁巴赫62S里,面帶微笑地打著電話。透過茶色的車窗看著緩緩流動的街景,他的心情好極了。

“已經(jīng)在著手辦了,嗯,對。我找人查過,關(guān)于那個老糟頭子在寶地上開的那間小店,這么多年來,他的衛(wèi)生標準比星級酒店都高,菜給的分量也足,這哪兒是做生意的手段呀?可他就是沒賠過!”金文生嘴角上揚,語氣更加殷勤,“所以說,師傅您的天眼可真是太有神通了!此處肯定是無價的風(fēng)水寶地。”

“不過,千萬記??!”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蒼老又略顯沙啞的聲音,“不要動用你原來那些世俗的伎倆來搶這塊地,否則會傷了它的‘氣!簡單跟你說吧,求風(fēng)水,就要講個天人合一、物我兩利,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和諧。最好讓那家自愿地搬出來,明白嗎?”

“嗯,您放心!”金文生下意識地點點頭,“我已經(jīng)差人去了,這事八九不離十。”

時針嘀嘀嗒嗒地走向了午后的三點,老羊面帶微笑,邁開方步圍著大圓桌轉(zhuǎn)圈,用毛巾擦著手,欣賞著自己親手做的一大桌子菜。羊恒已經(jīng)把吃碟、酒杯、筷子都擺放停當,就等老大老二了。

汽車的喇叭響起,老羊的耳朵像聞見魚腥味的貓一樣豎了起來。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近了,又傳來了剎車、開關(guān)車門的聲音。老羊解開圍裙扔在地上,快步走向門外,在大門口差點和羊彧、羊琰撞了個滿懷。

“爸,我們來了。”羊彧冷酷而棱角分明的臉上擠出一絲別扭的笑容,“好久不來看您,怪想您的,這是給您帶的腦白金和五糧液黃金酒?!闭f著將手里兩個巨大的禮品袋舉在眼前。

“哎呀,大哥,你看你。”羊琰急忙攔住,嬉皮笑臉地說,“跟咱爸講這一套干什么?進去把東西放下不就行了嗎?你這是跟我搶功???我這兒還有兩條芙蓉王呢!搞得跟見領(lǐng)導(dǎo)送禮一樣,你呀,就是臉皮薄,不會說話?!?/p>

老羊笑得嘴都快咧到后腦勺去了,拽著兩個兒子的胳膊道:“進屋吧,快進屋吧,好不容易回趟家,帶什么東西。我寧愿天天喝著二鍋頭,抽著紅塔山,也要跟你們哥倆多見上幾面??!”三個人有說有笑地進屋落座。

羊恒端著一大碗湯從后廚小跑過來,點頭笑道:“大哥!二哥!你……你們來……啦?!?/p>

“來來來!我的老兄弟,坐二哥旁邊!”羊琰拉著羊恒的手,上下左右打量著,“這才半年沒見,感覺老兄弟又精神了不少啊?!?/p>

“他呀,吃得飽睡得香,就是這張嘴永遠利索不起來?!崩涎虿[縫著雙眼笑道。

“三弟要多讀些書,多學(xué)著跟人交流,這么大的人了,不能一直這樣口吃下去。”羊彧依舊面色冷峻。

“是……是,我……知道……”羊恒不敢直視大哥的眼神,賠笑著低下頭去。

“哎,大哥!”羊琰給父子四人各倒了一杯酒,“咱家今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看看你,我知道你是為了老三好,你就不能別繃著那張苦瓜臉嗎?”說著舉起手中的酒杯,朗聲說道,“咱三兄弟一起敬咱爸一杯,祝他老人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老羊也舉起酒杯,苦笑著嘆了一口氣,略帶傷感地說:“近日來我這身體確實不太得勁兒,你和你大哥一來看我,覺得好多了!來,咱走一個!”

“干!”四個人的酒杯“當”的一聲碰在一起,各自一飲而盡。

老羊心下有些納罕:這老二羊琰雖然一貫的能說會道,一張抹了蜂蜜的嘴最擅奉承,但很多年來對自己也是愛答不理,隨便說兩句場面話轉(zhuǎn)身就走了。今天怎么如此殷勤?每句話鉆到耳朵里那叫一個舒服??!這孩子,一夜之間突然懂事了?知道說兩句暖心的話心疼他爹了?哎,不想了不想了,真是越老越事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羊有些醉了,拉住老大老二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地嘮叨個不停。羊恒系上圍裙,站起身來道:“大哥二哥,你們先……先喝著,我……我去弄點……主……主食?!闭f罷,快步進了后廚。

羊彧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朝身邊的羊琰使了個眼色,干笑著對老羊說:“爸,您今年歲數(shù)可不小了吧?”

老羊苦笑道:“是啊,虛歲都六十七了!”

“哎呀,這一把年紀了,還操持著偌大一家飯店,太辛苦了吧?”羊琰一臉關(guān)心地馬上接道。

老羊悠然地點上一根羊琰帶來的芙蓉王,搖搖頭道:“你們也知道吧,我心臟有毛病已經(jīng)七八年了,血壓也一直高。這老羊酒家的生意嘛還算不錯,要不是老三幫手,唉,我這把老骨頭還真忙不過來呀?!?/p>

“那您就沒想過退休,頤養(yǎng)天年嗎?”羊彧又給老羊斟滿了酒,不緊不慢地說。

老羊一愣,雙眼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發(fā)紅,看了看羊彧,沒說話。

“大哥的意思是,您再這樣干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羊琰接過話茬,“為了我們兄弟仨,您都操勞多半輩子了。您說您缺錢嗎?不缺呀。就算是缺養(yǎng)老的錢,大哥和我能坐視不管嗎?您實在是沒必要再為這老店著急上火了?!?

老羊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沉吟片刻,低著頭說:“我還維持著老店,不是圖那兩個錢。后廚的你根生叔、翠英嬸,跑堂的你猛子哥、淑芳姐,前臺的……我就不說了,這些老老少少都在店里干了不少年,我要是撂了挑子,他們怎么辦?這么些年過去了,老店熟客不少,他們都愿意來這兒,吃得舒坦,吃得放心??匆婇T口那盞燈了嗎?深更半夜的,只要老店的這盞燈一開,那些加班回來晚的后生們看見亮光,心里就有底了,走夜路也不會有危險……”

羊彧面無表情地聽著老羊語無倫次的長篇大論,一直沒說話。待到老羊說得時間太長,上氣不接下氣了,才輕輕拍了拍老羊的后背,給他點上一根煙放松神經(jīng),柔聲道:“爸,您為這個想為那個想,怎么就不為我們兄弟倆想想?”

老羊又是一愣,緩緩?fù)鲁鲆豢跓?,不解地問:“為你們哥倆想想?”

羊琰笑道:“是啊,爸您想,您這明明是在家享清福的年紀,身體又不好,還天天在這店里忙得四腳朝天,這讓街坊怎么看我們啊?人家肯定背后戳我們脊梁骨說羊家老大老二不孝順啊!”說著眼神里閃過一絲狡黠,“我覺得,這店不要也罷,您收一大筆拆遷補助,拿出一部分錢分給您那些員工們,大家好聚好散,您也落個清靜,盡享天倫之樂,豈不……”

還沒等羊琰說完,老羊霍然站起,一臉驚愕地指著老大老二,喘著粗氣道:“你們……你們……真的是來看我的嗎?以為你爹瞎了不成?這附近越來越多的高樓和工地,七八成掛的都是宏升集團的橫幅標語,你倆就是在那兒高就的吧?開始惦記到我頭上來了?我這老店沒多大地界,也不礙他們開發(fā)商什么事,干嗎非要拆遷?我就不讓拆!你爹在這兒開店開了幾十年,人熟地也熟,給多少錢也不搬!就算哪天倆腿一蹬見了閻王,也要把骨灰埋在這兒!”

羊恒在后廚聽到外面的動靜挺大,扔下手中的活奔了出來,迷茫地看著僵在原地的三個人。

羊琰尷尬地笑道:“您看您,著什么急???就是給您提個建議,這也是為了您好。大哥,您說是不是?”

羊彧“哼”了一聲,冷笑道:“爸,既然如此,就不跟您兜圈子了。我們集團的金董事長看上了老店的風(fēng)水,要您這塊地。只要您肯讓出來,價錢隨便開,您兩個兒子也可以再求個進步。有比這更合適的買賣嗎?”

羊恒越聽眼睛瞪得越大,憤憤地說:“大……大哥,你這是……”

“算了!三兒,讓他倆拿上送來的東西趕緊走吧,咱該忙活晚飯點的事了?!崩涎蜃猿暗匦χ?,拼命直起佝僂的背,步履維艱地走向后廚。

羊彧二話不說,站起身來一陣風(fēng)似的拂袖而去。羊琰紅著臉張口結(jié)舌地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長嘆一聲,跟著大哥去了。四個人熱烈的笑聲和親密的話語似乎在屋中尚有回響,卻又是人走茶涼的殘酷場面。圓桌上的剩菜還散發(fā)出隱隱約約的香氣,卻有幾只盤旋許久的蒼蠅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

羊彧開著車,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的路況,一言不發(fā)。羊琰有些消沉,懊悔道:“大哥,是不是我說得太著急了。這樣一來,事情就難辦了啊!”說著眼眉一立,語氣轉(zhuǎn)為憤恨,“這老頭子實在是太不通情理了,到現(xiàn)在說起什么來就知道他那家破老店。當年咱孩子還小,夫妻倆都要上班,讓他給看一下,他就是因為舍不得老店推三阻四?,F(xiàn)在倒好,他退休咱交差,順水推舟的事,他就是犟著不走!你說這……”

“好了!別說了!”羊彧不耐煩地打斷羊琰的話,前方紅燈鮮艷地掛在半空,車緩緩?fù)A讼聛??!跋冗@樣吧,明天我要去上海談風(fēng)投的事,有些棘手,大概一個多禮拜回來。這期間咱們都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對策。弟弟,我不在,有事不要自作主張,多跟我商量?!?/p>

“嗯,有事我會跟大哥聯(lián)系?!毖蜱焐险f著,眼神里閃過一絲陰狠的光芒,像是夜空中野狼窺視獵物的雙眼,寒氣凜凜,惡毒異常。“這次咱們一定要成功,那么多無德無能之輩,要么是有關(guān)系,要么是有運氣,竟然都爬上集團總部的三十樓四十樓;你我這樣有真本事的人,為集團打拼這么多年,卻只能被他們踩在腳下。哼!還不是他們抓住了寶貴的機會,無所不用其極。這個世界,就是成王敗寇,適者生存,老實人、本分人只有喝湯的份,抱著老一套不撒手就活該倒霉,誰有閑心去聽你恨天怨地?”

綠燈亮起,后面汽車不耐煩的喇叭聲響成了一片,羊彧慢慢地踩著油門,看了一眼羊琰,嘆道:“唉,你又說到哪兒去了?每次看見那些尸位素餐的上司,自然是心有不忿,這次董事長交派的任務(wù),也的確是個好機會。可是當初你說咱直接找老頭子談就可以了,我說什么來著?爸不會輕易放棄老店的,他這驢脾氣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老了只有更倔而已。所以今天當著他的面,我也就懶得多說什么,結(jié)果必然是不歡而散。董事長一提這事我就覺得相當不好辦,咱是他親兒子能怎么樣?他死擰著不搬你能把他怎么樣?算了,從長計議吧。”

羊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說:“嗯,大哥,我知道了?!?/p>

入夜,又是一個紙醉金迷的晚上,春夢迷離的不夜城張開了雙臂,微笑地看著麻木的人們瘋狂地投入她溫軟的懷抱。

在鬧市的邊緣,老店的燈光依舊不明不暗地亮著,一如既往的靜謐,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什么都不會發(fā)生,這溫馨的昏黃會永遠亮下去,照亮所有夜歸人回家的路。

“來嘍……”老羊語氣低沉,將一碗“風(fēng)月無邊”放在曉雯面前,忽然不知怎么的雙腿一軟,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旁邊的羊恒趕忙扶住老羊,攙著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一邊,見老羊劇烈地咳嗽,用厚實的手掌輕輕撫摸著老羊的后背,幫他順順氣。

“羊大伯,你……你今天怎么了?”曉雯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關(guān)心地問道。

“沒事沒事,上了年紀,身子骨有些頂不住了?!崩涎蚍笱艿?,“哎,姑娘,恕你大伯多嘴,今天怎么想起來吃我這大碗面了?中午沒吃飽,晚上多吃點?”

曉雯臉一紅,微笑道:“不是的,今天有件喜事,所以就吃一碗您的招牌菜,算是慶祝一下了?!?/p>

“哦?你且說說,什么喜事,交男朋友了?”

羊恒愣住了,一瞬間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什么滋味。

“不是的,不是的?!睍增┻B連搖頭,兩只手把玩著漂亮的長發(fā),“今天,公司升我做總經(jīng)理助理了。您是個好人,認識這么久了也不瞞著您,我家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戶,父親有熬人的病,常年是由母親照顧著,把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我今天升職了,就會有更多的薪水,有更多的錢補貼家用,給父親看病了?!?/p>

老羊恍然大悟地說:“哦,怪不得你每天說自己不餓,不愿意吃老漢這‘風(fēng)月無邊,原來是嫌貴呀!哈哈哈……”

“不能說貴,您的面再賣高一倍的價錢也算公道?!睍增┠闷鹂曜樱袅嗣嫖M嘴里,“嗯,真好吃?!?/p>

老羊樂呵呵地看著曉雯,心里想我要是有這么個乖巧懂事的閨女就好了,她跟我說家里的事,也算是找個熟人訴訴苦,心里好受點。雖然我心里的苦水還沒地方倒去……唉,陪她聊一會兒吧。忽然間想起了羊彧提到的什么“金董事長”,老羊皺著眉頭問道:“姑娘,你說這個……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誰的官大呢?”

曉雯放下竹筷,仰著頭,纖細白嫩的手指點了點下巴,慢慢地說:“這……怎么跟您說呢,拿我們公司這個家族企業(yè)來說,總經(jīng)理是董事長的兒子,還不到三十歲呢。您說誰的官大?”

“你這話說的……”老羊恰好被戳到了痛處,表情有些不自然,“是老子說話就頂事嗎?兒子有時候比老子還橫呢!哎,那也就是說,你是給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家兒子當助理嘍?”

“嗯,是呀?!睍增荛_長發(fā),低下頭繼續(xù)吃面。

老羊想說“你干脆嫁給你們總經(jīng)理算了,他是個少爺肯定有錢,說不定把你爸的醫(yī)藥費就包圓了”,但想了想,又覺得這話太過油腔滑調(diào),就憋了回去,說些別的逗曉雯開心。

過了一會兒,老羊感覺頭暈?zāi)垦#@郛惓?,自嘲地笑道:“唉,老漢我這上眼皮和下眼皮打得不可開交,眼看要睡過去了。姑娘,你慢慢吃,大伯我就不陪著你了。”說罷扶著墻壁站起身來。羊恒起身欲攙,被老羊擋開,佯作怒氣地說:“滾一邊去!留在這兒好好陪客人!我這老糟頭子回屋上個炕的本事還是有的?!?/p>

曉雯也站起身來,點了點頭道:“羊大伯您去休息吧,一定要多注意身體,其他的事有羊大哥呢。”

老羊笑了笑,不再說話,顫顫巍巍地走向后門,回老店后面住人的屋子睡覺去了。

曉雯坐下繼續(xù)吃面,羊恒默默地看著她。燈光下,她的俏臉好像罩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那會說話的眼波卻顯得更加嫵媚動人。素玉一樣純美無瑕的手用竹筷挑起幾根面,櫻桃小嘴張開,柔軟鮮紅的嫩舌輕輕地攪動。羊恒臉上一紅,不敢再看,連忙把視線移開。單是這樣看著她尋常的一舉一動,心里便有無窮無盡的甜蜜流淌著,蕩漾著。

“羊大哥,最近你的廚藝有沒有進步???”曉雯先說話了。

“哦,我……我最近還……算用功,也許過……過不了幾年,就可以代替我爸當……主……主廚了。”羊恒憨笑著撓撓頭。

曉雯甜甜地一笑,語氣堅定地說:“他們都說你笨,羊大哥其實一點都不笨。我相信,通過你的努力,一定可以傳承羊大伯的衣缽,把這老店打理得更好。”

羊恒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卻臉紅脖子粗地不敢直視曉雯的目光,只好微笑著低下頭去。她穿了一件低肩的職業(yè)裝,白皙纖瘦的肩膀直若削成,修長的美人骨架出兩處粉嫩的肩窩。她真像是一件渾然天成的藝術(shù)品啊,我這粗鄙的廚子怎能配得上呢?羊恒心里胡思亂想著,頭埋得更深了。

“這么長時間以來,羊大伯和羊大哥對我都很照顧?!睍增┯行﹤校瑵駶櫟难劬ο裆綕镜囊汇锼?,閃動著晶瑩的淚光,“去年我生病,高燒不退,臥床難起,孤身一人在這座冷漠的城市里,已經(jīng)絕望了。是羊大伯和羊大哥把我送到了醫(yī)院,還墊付了醫(yī)藥費,放下店里的生意,好生照顧了半個多月才救了我這條命?!彼亮瞬粱涞臏I水,抿著薄薄的嘴唇微笑道,“其實,在這個世道上,像你們父子倆這樣的好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我早就把你們當成我的親人了,相信老店的其他很多熟客跟我是一樣的想法。羊大哥,雖然你嘴笨一點,但是人很好,我一直都敬重你,把你當作我的親哥哥。”

當作親哥哥……羊恒聽著這句話,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沮喪,只能一如既往地憨笑著點了點頭。

三、滄桑本有主

鬧市的一家高檔酒店的包間里,羊琰正在請客,屋里煙霧繚繞,還有幾個穿著暴露的陪酒小姐不時地發(fā)出浪笑。

電話響了,羊琰示意大家安靜?!芭?,是我,上海熱不熱?哎呀,大哥你放心辦你的事,回來再想對策,好吧?就這樣?!闭f罷掛掉電話,沉思了一會兒,高高舉起酒杯,微笑著說:“彪哥,這事就看你和弟兄們的了。”

對面坐著一個彪形大漢,一顆大光頭閃閃發(fā)亮,滿臉的橫肉,連鬢絡(luò)腮的胡子參差不齊,脖頸子上掛著一條粗重的大金鏈子,光著膀子,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和歪七扭八的紋身,正一手摟著一個小姐肆意淫樂,看見羊琰敬酒,忙舉起酒杯朗聲喝道:“羊老板你放心!你是林老板的朋友,那就是我陳彪的朋友!不就是對付個釘子戶嘛,一句話,要死要活,你怎么解氣咱怎么整!干!”說著碰了杯一飲而盡。

羊琰把酒喝了,笑著說:“就是生意上的事,怎能鬧出人命來,讓他搬家就是了。但弟兄們愿意赴湯蹈火的這份情誼,羊某人不勝感激!來,這是一點小意思?!闭f著從公文包里掏出六個厚厚的大信封,分給桌上陳彪的六個手下,又掏出一張泛著淡金色光澤的銀行卡,遞給陳彪。“彪哥,不成敬意。”

陳彪看了看旁邊的一個精瘦的小個子中年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林老板,這……”

林老板一雙耗子眼滴溜溜亂轉(zhuǎn),兩撇山羊胡抖動了幾下,尖聲尖氣地說:“彪哥,讓你收下你就收下,問我干什么?咱都不是外人,就是兄弟的一點心意,你可別推脫了??焓障?,不能駁了羊兄弟的面子?!?/p>

陳彪點點頭,好像不太情愿地接過了羊琰手里的金卡,淡淡地說:“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這是沖著義氣二字,咱可不是因為這幾個錢來給你拔份兒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旁邊的陪酒小姐早就給眾人滿上了,羊琰大笑著站起身來,端著酒杯說道,“今天實在是痛快!結(jié)識了這么多道上的好漢,尤其是彪哥,不愧是本市地界上一等一的豪杰!羊某今兒高興,咱再走一個!干了!”

“走著!”

“干了!”

“羊老板,看我們的吧!……”

眾人亂哄哄地互相吹捧著,推杯換盞,縱情酒色。

午夜時分,有些不大不小的街道其實是很美的。不再用忍受附骨的喧囂,不再用躲避橫沖直撞的車輛,連兀自變換著顏色的交通燈都孤獨得那么愜意。冷清的環(huán)境讓耳朵聽得見很多從未聽過的細響,讓人體會到真正的寧靜絕不是沉寂無聲。排列緊密的路燈匯成長長的曲線,柔和地向著看不見盡頭的遠方蜿蜒。漆黑的深夜里,仿佛半空中一條光影組成的天路,通向那神秘、未知的天際。

羊琰和林老板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喝醉的腦袋已經(jīng)不能指揮兩條腿正常走路。兩個人卻很高興,自從大學(xué)以后,再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喝得爛醉如泥,深夜里游蕩在只有路燈的大街上。

“我……我跟你說啊,大學(xué)的時候,咱們班,我他媽就……佩服你老林一個人!真的,蒙你的話,我……是孫子!”羊琰哆哆嗦嗦地點了一根煙,猛吸一口,嘿嘿傻笑著,慘白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子和嘴里彌漫出來。

“唉,我知道你沒蒙我,要說出去喝酒,我還就愿意跟……跟你小子來個一醉方休。別的家伙都……不投緣,看……看不過眼去?!绷掷习宓臒煻家呀?jīng)燃盡了,還夾著過濾嘴嘬個不停,被酒精麻醉的舌頭也不太聽使喚,“要說那時候咱們學(xué)校也好啊,偏僻,安靜,沒市中心那么多幺蛾子。周圍開著一大片老飯店,都不大,但他媽吃著舒坦!一盤花生米,一盤醋熘土豆絲,再要個糖……糖醋里脊,兩人能就著喝他一捆啤酒!老板那叫一個淳樸,沒見過漲價,你喝高了,他還攙著你送……送回去?,F(xiàn)在,這些老店鋪都他娘的不知道哪兒去了?!?/p>

“去……去你大爺?shù)陌?,還在這兒懷……懷舊呢?那些老店不知道哪兒去了,那個時候的你我哪兒去了????畢業(yè)那天,你小子跟我說……說過什么?說過什么?!”羊琰不知是哭是笑,嗓子眼里咕噥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涼,“你說你要玩命掙錢,給你爸媽換個大房子住,他們二老當了一輩子本本分分的工人,沒享過什么福,你要好好地給他們改善生活。是不是你說的?后來又怎么樣?為了要你爸的房子是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逼得二老住了院,氣得你兩個姐姐跟你斷絕了關(guān)系。你對得起年輕時候那滿腔的熱血嗎?”

“滾蛋!你憑什么說……我?”林老板也不示弱,本就尖厲的嗓音似乎帶上了哭腔,“我當年是做生意賠了錢,就……就指著我爸那房子翻身。你呢?現(xiàn)在日子過得也不錯,還要找陳彪這伙人去拆親爹的店面,你他媽就是個……畜生!”

“放屁!是我們家老頭子不講道理!明擺在眼前的好機會,他……他兩個兒子終于可以升職了,熬了這么多年說不定就從這次開始揚眉吐氣了。他呢?守著那么屁……屁大的老店,硬是不讓拆。這么多年滿腦子就只有店里那點破事兒,他當?shù)南搿脒^我的感受嗎?讓陳彪那伙子人去嚇唬嚇唬他,也不會把他怎么樣。只要他搬了,金總還會虧待他不成?”

“陳彪可是出了名的凈街虎啊,那手底下黑著呢。別真的弄出什么事來吧?”折騰了半天,出了一身臭汗,林老板有些清醒了。

“不會,放心吧,到時候我就躲在暗處監(jiān)視,看著這幫流氓,不讓他們太過分就是了?!毖蜱箘湃嗔巳啾牪婚_的雙眼,夸張地打了個呵欠。

狹小逼仄的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魚腥味,墻壁上成片的污漬滋生出苔蘚般的霉跡。腳下的樓板發(fā)出吱吱的響聲,似乎早已腐朽,馬上就要塌陷。借著不知道哪里透出來的些許光亮,只能看見階梯盤旋而上的輪廓,再往上便是黑洞洞的一片,像是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那種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既深邃又讓人感到無盡的壓抑。猛然間,似乎身后有人,不必轉(zhuǎn)身,就能察覺到那個人離自己后背不過一指之遙。一股寒氣沿著脊梁骨直躥上來,巨大的恐懼迫使自己拼命奔跑,在黑暗、骯臟、殘缺破敗的樓梯間奔跑。緊閉雙眼,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氣喘吁吁地不能動彈,那個人依然貼著后背一指之遙的距離,無聲無息地尾隨著。無可奈何下,只好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去,因為劇烈跳動而痙攣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呼吸越來越急促,看見了,投射在墻角處的瘦小影子,樸素的齊耳短發(fā),然后那是……

老羊再一次睜開雙眼,呆望著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劇痛的心臟仿佛沒有了知覺。這種夢,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雖然不斷變幻著場景,但驚醒前的映入眼簾的最后一件東西,必定是那只蝴蝶狀的紅色發(fā)卡。

看了看日歷,已經(jīng)快到立夏了。天是越來越熱,老羊卻不時地發(fā)冷,打哆嗦,干起活來手腳明顯的慢半拍。伙計們看出不對勁,都問老羊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休息幾天。老羊勉強地笑著,也不說話,只是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晚上快八點的時候,老劉和孫教授來了,還是挑了張靠窗的桌子。老劉見老羊無精打采的,拉住他坐下了,斟滿一杯酒,小心地問道:“老哥,我有些日子沒來,今兒猛一看,你這……這氣色好差呀。怎么回事?身子不舒服?我醫(yī)院有熟人,咱去看看唄?”

老羊點上一根煙,有氣無力地吸了一口,卻被嗆得連連咳嗽,嘿嘿冷笑道:“老弟呀,這頓酒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免單?!?/p>

“喲,這是為什么?”孫教授笑了,“羊老板你真幽默呀,說你的身體呢,怎么扯到免單上去了?”

“他打賭贏我的?!崩涎蛞谎霾卑丫坪雀?,看老劉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解釋道,“就是上次你來,咱不是打了個賭嗎?你說準了,下頓我請客?!?/p>

老劉張口結(jié)舌地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腦門道:“噢!有這么回事!這兩天瞎忙活,把這茬兒給忘了?!闭f罷跟孫教授一五一十地把經(jīng)過說了。

“你呀!你這張嘴就不能積點德嗎?”孫教授有點生氣,紅燦燦的臉膛微微變色,“干嗎跟羊老板說這種話呢?”

“哎,你……你也不能怨我呀?!崩蟿⒑苁菍擂?,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歪了都沒顧上扶,“我只不過是……”

“算了,誰都不怨!”老羊又干了一杯酒,“就怨我自己造孽呀。前世為冤家,今生為父子。天理昭昭,報應(yīng)循環(huán)!”

“羊老板你這是說什么呢?哎呀,別喝了!”孫教授拉住老羊的胳膊,一把搶過酒杯,“兩個孩子做得確實有點過分了,唉,這老店開到今天著實不易啊。他們……他們怎么能拿自己父親多年來的心血向上司請功呢?”

老劉摸摸自己滾圓的肚子,皺著眉頭問道:“自從上次來,過了三四天了吧?這倆小子沒什么新的動靜嗎?”

老羊慘笑著搖搖頭,幽幽地說:“孫教授,您是大學(xué)問人。您給說說,老漢我為什么得了這么個下場?”

孫教授也喝了一口酒,長嘆一聲道:“其實現(xiàn)今社會,老人的相關(guān)問題已經(jīng)非常突出了。究其根本原因,主要是社會進步過快,導(dǎo)致了很多種因素的不協(xié)調(diào)發(fā)展。發(fā)達城市與落后鄉(xiāng)村的脫節(jié),新環(huán)境與舊制度的脫節(jié),還有新興思想與舊有觀念的脫節(jié),這一切都會導(dǎo)致羊老板面對的類似問題。哦,我不知道我說得是否清楚啊。就是說,關(guān)鍵在于你和兒子之間不能互相理解,互相溝通。中國古代幾千年來形成了一套以鄉(xiāng)土觀念、宗法制度為主的生活體系,其中非常強調(diào)‘孝這個概念,幾乎所有王朝都宣稱以‘孝治天下。單從老人的角度講,這一套制度還是很合理的,起碼不會有太多像如今出現(xiàn)的虐待老人之類的事。后來從鬧革命推翻君主統(tǒng)治,到改革開放中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中國原有的鄉(xiāng)土觀念和宗法制度分崩離析,但人們又尚未完全適應(yīng)新的生活方式,不知道在今非昔比的情況下該如何善待老人,孝順老人。所以……”

老劉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我的孫教授啊,這一套大道理,你覺得咱羊老哥愛聽嗎?”

“我多多少少懂了一點?!崩涎螯c了點頭,“就是說,像我這樣凄涼的老人也不少,而且這是天下大勢,天意如此,不是老百姓能左右的。我理解得對嗎?”

孫教授沉吟半晌,尷尬地咧著嘴道:“羊老板這說法也對,大致就是如此。不過鄭板橋有言,難得糊涂。兒女的事,誰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還是放寬了心,好好保重身……”

正說著,突然“咣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旁邊一扇窗戶的玻璃嘩啦啦碎落滿地。老劉一驚,急忙拉住老羊和孫教授,三步并作兩步地離開了窗邊的桌子。店里眾人全都嚇傻了,乜呆呆地愣在原地。

大門“轟”的一下被踹開,走進來一群兇神惡煞般的壯漢,手里都拿著砍刀、鐵棍之類嚇人的家伙,為首一個光頭的彪形大漢,正是陳彪。他赤裸著上身,朝店里目瞪口呆的人們晃晃膀子,炫耀地展示著身上密密麻麻的紋身。

“你們這兒誰是老板?滾出來!”陳彪斜楞著眼睛,不屑地喊道。

還沒等老羊反應(yīng)過來,孫教授竟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怒發(fā)沖冠地指著陳彪的鼻子道:“你們這群流氓,商量不成,竟來用強!這……這成何體統(tǒng)?想干什么?強拆嗎?你們以為能以暴制善,恃強凌弱么?沒有王法了不成?”

陳彪上下打量了孫教授,鼻子哼了一聲,懶洋洋地說:“看你這穿著打扮,也不像羊老板,這兒沒你事兒,更沒你說話的份兒,送你一個字,滾!否則老子對你不客氣!”

“你……”自從“文革”以后,孫教授哪里受過這等羞辱,氣得渾身顫抖,“你……你這無賴,羊老板,不跟他們廢話,報警……”話音未落,陳彪手起一掌,搧在孫教授的左臉上。孫教授被打得原地轉(zhuǎn)了半個圈向后便倒,頭不偏不倚地磕在了桌子角上,頓時血流如注,昏死過去。

“我看誰敢報警!”陳彪抖丹田大聲喝道,震得房頂?shù)幕覊m都撲簌簌往下直落,“誰是羊老板?快出來!”

老劉用眼神示意老羊先不要動,老羊笑著搖了搖頭,掙脫了他的手,昂首走上前去道:“我就是這里的店主,你有什么事?”

“嗯,好,有種,有點骨頭!”陳彪摸著自己臉上的胡子茬冷笑著,“羊老板,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貴人了?”

老羊點頭道:“老漢我知道,金董事長想要我這塊地,說什么看上了這里的風(fēng)水。但對不起,請你回去轉(zhuǎn)告貴人,我這地原本就是片荒郊野地,沒聽說過枕著什么龍脈。你們越是用這種手段,我越是不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搬!”

陳彪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裝模作樣地嘆氣道:“老頭啊,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好!老子今兒就成全了你,弟兄們,給我砸!”話音剛落,身后的小嘍啰們齊聲大叫,掄起手中的家伙,掀桌子的掀桌子,砸東西的砸東西,誰敢上去阻攔馬上就是一頓雨點般的拳打腳踢,羊恒紅著眼睛剛沖上去,就被幾個人按住暴打,直到口鼻流血昏死過去,還有幾個伙計被打得鼻青臉腫,不能動彈。

老羊也急紅了眼,順手抄起一根搟面杖,揮舞著沖向陳彪,發(fā)瘋般地大喊:“我操你姥姥,跟你拼了!”

陳彪閃電般地伸出蒲扇大的手,一把抓住老羊的脖子,竟毫不費力地把整個人提了起來,獰笑著說:“老家伙你敢跟我動手?找死?。±献釉賳柲阕詈笠槐?,搬不搬?”說著手上叫力,五根棒槌一樣的手指幾乎要把老羊的脖子掐斷。

老羊喘不過氣來,拼命拍打著陳彪肌肉虬結(jié)的胳膊,雙腿懸空亂蹬亂踹,臉已經(jīng)變成了醬紫色,仍掙扎著一字一頓地說:“老……子……不搬!”

“好!”陳彪腦袋上青筋暴突,盛怒之下笑得異常恐怖?!敖裉觳唤o你留下點記號,你就不知道馬王爺長著三只眼!”說著舉起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刃彈簧刀,慢慢地往老羊臉上劃去。

忽然,陳彪覺得褲兜里的手機在瘋狂地震動,剛才一時興起,竟沒有注意。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把老羊狠狠地摜在地下,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朝雞飛狗跳的屋里大聲喝道:“弟兄們,可以啦!扯呼!”

小嘍啰們聽見了立刻停手,跟著陳彪迅速地離開了老店。大門已經(jīng)被砸毀,夜風(fēng)呼呼地猛灌進來,吹得老羊頭疼欲裂。看著自己的老店被折騰得面目全非,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呻吟的伙計和顧客,到處都是破碎的瓷片和木屑,墻上還濺了些星星點點的血跡。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連滾帶爬地沖出店外,聲嘶力竭地大喊:“混蛋!有種你別走!我操你祖宗!我……”在店門口,不遠處的一幕讓老羊愣住了。他看見陳彪一伙并沒有走遠,而是聚集在一條街外的轉(zhuǎn)角處。那里停著一輛面包車,車燈亮著,可以隱約看見陳彪在和一個人說著什么。那個人的身影很眼熟,好像是……是自己的二兒子羊琰!不會的,怎么可能,這些人是姓金的派來的,怎么會和老二有關(guān)系?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了看……

老羊只覺得天地忽忽悠悠地旋轉(zhuǎn)起來,渾身上下輕飄飄的,心臟似乎在痛,可是又似乎無所謂,因為知覺正在一點一點地隨風(fēng)而逝。往事的種種美好像過電影一樣閃現(xiàn)在眼前:童年之時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和慈祥的父親烹飪的珍饈美味;少年的自己無拘無束地奔跑在春風(fēng)蕩漾的田野;洞房之夜,揭開大紅蓋頭的一剎那,妻子那無限嬌羞的可愛神態(tài);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羊彧呱呱墜地,那種油然而生的責(zé)任感和初為人父的驕傲;創(chuàng)立老羊酒家,施展祖?zhèn)魇炙?,招徠無數(shù)食客,讓老店變成了歡樂的海洋;傻不拉幾的老三,鉆研廚藝的那股傻勁,跟人說話的那副傻樣,偷眼看人家曉雯姑娘的那傻德性……啊,當然了,還有你,除卻你頭發(fā)上那只蝴蝶狀的紅色發(fā)卡,還有你彎彎的柳葉眉,好看的杏核眼,陪伴我?guī)资畟€春夏秋冬的那張微笑的臉龐,現(xiàn)在不是在做夢,我都看清了……

這彌留的一瞬間,就這樣順著綿長的回憶,蔓延成那無盡的永恒。

老羊死了。

人們都說,老羊是被他的兩個兒子逼死的,羊家老大老二真是一對衣冠禽獸,不對,是禽獸不如!

可是,人們卻看見出殯那天,羊琰遠遠地望著人群不敢靠近,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掉個不停,一個大老爺們哭成了淚人。羊彧站在他身邊,依然冷著臉,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羊恒目光呆滯地抱著老羊的遺像緩緩前行,突然一巴掌搧在羊琰的臉上,緊跟著又在肚子上重重踹了一腳,羊琰倒退數(shù)步頹然倒地,恍若不覺,依舊哭個不停。

該死的陰天已經(jīng)連綿數(shù)日,還是不見陽光的痕跡。江水脈脈東流,帶走了同樣無聲消逝的流年,也帶走了這座城市無數(shù)為生計奔波的靈魂,用晶瑩的浪花卷起他們卑微卻并不平靜的生命,義無反顧地激蕩著向大海奔去。

金文生站在宏升集團大廈頂層的董事長辦公室里,面無表情地望著被霧霾隱去的江天一色,淡淡地說:“兩位羊經(jīng)理,當初你們是怎么給我打的包票?看看今天的報紙頭條:宏升集團涉嫌強拆,致使店主老人心臟病發(fā)作猝死!請兩位給我個說法,怎么會這樣?”

羊彧盯著面前茶幾上的咖啡,沒有說話。

“董事長,這不關(guān)大哥的事,他當時正在上海?!毖蜱嘈χf,“是我自作主張,找了些流氓地痞,想來點硬的,迫使家父同意拆遷……”

“愚蠢!”金文生猛地轉(zhuǎn)過身大聲咆哮,肥厚的手掌重重地砸在辦公桌上,震得一塊紫色水晶石跳了起來?!巴孢@一套,用得著你們嗎?集團就是靠房地產(chǎn)起家的,倒退十年,我敢叫人在半夜開著推土機鏟平了你們家的破店鋪!一根草都不留!那是你們生身父親,讓你們想辦法,就想出這么個混蛋主意嗎?現(xiàn)在全城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叫我怎么他媽收場?”

辦公室里一時沉寂了,只剩下角落里風(fēng)水球緩緩轉(zhuǎn)動的聲音。

過了半晌,金文生重重地嘆了口氣道:“既然事已至此,你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集團也基本上拿到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我姓金的一向說話算話,即日起,兩位都是公司關(guān)鍵部門的總監(jiān)了。新的辦公室都在四十多層,去找Nicole給你們安排吧?!?/p>

羊彧抿著嘴點點頭,從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輕輕地放在茶幾上,看了看身旁的弟弟。羊琰也是一樣,把一份文件放在茶幾上,站起身來道:“董事長,我和哥哥不做了。您不要誤會,我們非常感謝您的提拔與栽培,這么做純屬出于個人原因。這兩份文件里是我們的辭職報告和一些關(guān)于各自部門的工作數(shù)據(jù),總結(jié)一下方便繼任者了解情況。其實我們今天來就是向您告別的,對不起,讓您失望了,這就告辭?!闭f罷,兩人一前一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金文生的辦公室。

金文生愣住了,看著辦公室的門被輕輕關(guān)上,茶幾上的兩份文件旁,咖啡仍有裊裊熱氣升騰,他坐倒在寬大的轉(zhuǎn)椅上,拿出手機,伸手按了一下快捷撥號鍵,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文生啊,有事嗎?”電話接通,聽筒里傳來那個熟悉的蒼老且沙啞的聲音。

“哦,師傅,那片寶地……”

“我都知道了,現(xiàn)在又有誰不知道這件事呢?”老者打斷金文生的話,“我也不怨你,我相信你不會罔顧我的囑咐,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其中的關(guān)節(jié)我不想聽,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就算店主仙去了,你有把握拿到地嗎?”

“應(yīng)該沒有問題,我的人早就打聽清楚了,這小店全靠那老店主撐著。他仗著祖?zhèn)鞯慕^學(xué),一種叫作‘風(fēng)月無邊的湯面把生意做得十分紅火。老店主一死,這手藝就會失傳,人心也散了。他們除了拆遷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苯鹞纳杏X有點悶,松了松領(lǐng)帶,喝了口水繼續(xù)說道,“在本市,我宏升集團看中的地,沒有人敢橫刀奪愛。況且我有個商貿(mào)城已經(jīng)在那里立項了,這塊地我勢在必得。老店主的死,我并不負直接責(zé)任,他們應(yīng)該不會懷恨在心。我覺得給他們?nèi)队谝话銟藴实难a償金,再好言解釋一番就沒問題了?!?/p>

“嗯,那你就看著辦吧。此事下不為例,為了爭風(fēng)水傷了人命,于你將來的運勢大大不利呀!改天我再去你那兒看看吧,機緣允許的話給你辦些祥瑞鎮(zhèn)宅,做場法事?!?/p>

“好好好,多謝師傅,您歇著,我先掛了?!苯鹞纳Ф魅f謝。

掛了電話,金文生讓Nicole叫來司機,開著那輛邁巴赫62S去往老店。此時已是晚上七點多,天空飄灑下淅淅瀝瀝的小雨,金文生無心去看細雨中的都市夜景,在舒適的車后座上閉目養(yǎng)神,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念頭來回沖撞。師傅說此事會影響將來的運勢,唉,我費盡了心機找他親兒子去當說客,竟鬧成這步田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汽車緩緩?fù)O?,司機輕聲說:“老板,到了,要不要我陪您進去?”

金文生擺擺手道:“你就在這里等著吧?!闭f罷扭動肥胖的身軀,費力地下了車,四下看了看這片折騰了他許久的風(fēng)水寶地,長嘆一聲,向老店大門走去。

屋子剛剛修繕好,伙計們正在收拾東西,環(huán)境還顯得有些雜亂。老劉、孫教授、曉雯等一干熟客都默默地坐著喝茶,各自想著心事。羊恒明顯瘦了許多,紅著眼圈站在大家中間,淡淡地說:“諸……位近日來為……為了家父的葬……葬禮受累了。”他意識到自己還是結(jié)巴,一股無名的怒火沖上大腦,抬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頓時有鮮血從嘴角不斷地溢出,半邊臉腫了起來,印上了模糊的手指印。眾人一驚,曉雯連忙上前,含著淚拿出潔白的手帕,心疼地擦拭著羊恒嘴角上的血。羊恒搖搖頭,勉強地笑著對曉雯說:“我沒事,謝謝你?!眳s聽他竟不怎么結(jié)巴了,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已無親無故,兩個哥哥也不打算再相認了。若不是大家?guī)鸵r,發(fā)送父親那……那是萬萬不能的。今天請諸位來,就是要擺一桌白事宴席,答謝恩情!”

眾人正要說話,門一開,金文生緩緩走了進來。站在門口,有些尷尬地和一屋子人對視著。

“呦呵,金老板來了?”老劉冷笑一聲,抱著肩膀站起身來。

金文生循聲望去,一眼看見了老劉,頓時驚道:“啊!原……原來是劉市長,沒想到在這里碰見您了。”心里倒一下子敞亮起來:老店主竟和分管城建的劉副市長認識,怪不得我為了這小店拆遷的事在上邊幾番打點,都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原來如此,這老家伙能量大得很哪!

一個年輕伙計聞聽此言大怒道:“他就是金文生嗎?你個死胖子,還敢來我們這一畝三分地?!闭f著把袖口高高擼起,抄起一把剔骨尖刀就要動手。

羊恒急忙上前按住他,一把奪過刀來,大聲喝道:“小健,你干什么?不得對客人無禮!”說罷斜眼看著金文生道:“金老板可是來吃飯的嗎?小店只歡迎食客,其他的事請……請您高升一步,我們不接待。”

金文生找了張角落里的空位子坐下,賠笑道:“不管鄙人是來干什么的,只身前來拜訪,足見誠意吧?當然了,早就聽說貴店有一道招牌湯面,今天來也的確是想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風(fēng)月無邊,不知能否如愿?”

話音剛落,眾人像炸了鍋一樣紛紛拍案而起。孫教授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將茶杯重重蹾在桌上,大聲說:“你們逼死了羊老板,卻欺這老店無人,竟跑來示威嗎?你明明知道‘風(fēng)月無邊是羊老板的獨門絕學(xué),鬼斧神工,極難烹制。他死了,尚無傳人,到哪里去弄來給你這小人?”

眾人大聲附和,有幾個伙計又抄起了家伙,作勢要沖將上來,把金文生碎尸萬斷。羊恒舉起雙手,朗聲喝道:“大家不要吵!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我爹雖然不在了,這老店還……還在,不要讓人看笑話!”少頃,場面平靜下來,羊恒盯著金文生冷笑道:“金老板要吃‘風(fēng)月無邊嗎?請稍等,馬上就來!”說罷系上圍裙挑簾進了后廚。

大家聞聽此言都愣住了,等回過神來,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議。金文生皺著眉,又若無其事地閉上了雙眼,似乎對旁人的議論充耳不聞。不一會兒,陣陣醉人的香氣飄蕩在屋里,幾個老伙計聞了都面有喜色,卻讓金文生的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來。一炷香的工夫,羊恒從后廚走了出來,穩(wěn)穩(wěn)地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青花瓷碗。

“請吧!”羊恒把大海碗放在金文生面前,抱著托盤站在一邊冷冷看著。

金文生瞪大了一雙魚泡眼,嗅著撲鼻的香氣,湊上前去仔細觀看,眾人也湊了過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定睛觀瞧,只見淡青色的湯,修長柔軟的面,花樣繁多的輔料,一個白是白、黃是黃的碩大飽滿的雞蛋……處處都像極了“風(fēng)月無邊”。金文生拿起竹筷,夾了一股面送進嘴里,順帶著喝了一大口湯,來不及細細咀嚼就全部咽下去了,但覺嘴里已是濃香滿溢,五臟六腑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適安詳。濃淡得體的湯,絲滑筋道的面,火候恰到好處的肉丁和鮮蔬……這味道并非單純用酸甜苦辣咸就能描述,吃到嘴里是一種極其美妙的體會,讓人恍若置身蓬萊仙境,眼前只有高懸于天際的皓月和輕撫過臉龐的晚風(fēng)。

待這一口嚼完了,金文生看到了碗中央精致如工藝品的雞蛋,伸筷子就要夾。這時老劉從廚房又端出一碗,連湯帶面吃了一大口,又夾起雞蛋咬了一半,咂摸咂摸滋味,忽然哈哈大笑,拍著羊恒的肩膀道:“好!好!你小子看著傻頭傻腦的,真是塊材料!你爹當初跟我說過,做好這‘風(fēng)月無邊最少要有十五年的扎實功底。滿打滿算你進后廚才有幾年?哈哈哈……這樣吧小子,你趕緊再去做幾碗,讓大伙也都嘗嘗?!?/p>

眾人那個興高采烈啊。他們圍著臉色鐵青的金文生,饞涎欲滴地看著老劉把這碗面吃了個一干二凈。待幾碗“風(fēng)月無邊”再次上桌,在眾多的吸溜和贊美之聲中,羊恒彎下腰,微笑著問:“金老板,小店的湯面,可還合胃口嗎?”

金文生肥嘟嘟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呆了好一會兒,茫然地抬起頭看著羊恒,狐疑地說:“莫非羊老板沒死嗎?你……你也會做這‘風(fēng)月無邊?”

羊恒輕蔑地一笑,略顯激動地回答道:“我爸的確是死了,但他的手藝不會死?,F(xiàn)在,我就……就是老羊酒家的店主,可以負責(zé)任地告訴你,明天照常營業(yè),我……們不搬!”

熟客們和伙計們頓時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老劉抱著羊恒仰天大笑,孫教授握著羊恒的手嘮嘮叨叨地說著鼓勵的話,曉雯的眼眶早已濕潤,此時再也忍不住了,用手捂住嘴,清澈的淚水恣意奔流……

被這群狂喜的人包圍著,金文生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他費力地挪動胖大的身軀,從人縫中擠了出去。推開店門,初夏的夜雨依然自由自在地飄灑著,比剛才大了些,車燈下,可以看見細密如織的雨絲紛紛落地。司機急忙小跑到近前,殷勤地撐開巨大的傘蓋。金文生把司機推開,邁步走進雨中,任濛濛煙雨打濕他稀疏的頭發(fā),沖刷他爬滿了滄桑的臉龐,洗滌他發(fā)福變形的身體。他仰望著天空,佇立良久,口中念念有詞,顫抖的雙手緩緩合十,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水洼里。

四、風(fēng)月亦無邊

朦朧的月光鋪灑在通往老店的小巷,兩邊密密麻麻的荼靡花綻放到生命的最美時刻。孫教授漫步其中,輕輕呼吸著醉人的暗香,看著紛紛揚揚飄散的乳白色花瓣,交織成夏夜里的漫天飛雪,本來就很好的心情因此更加舒暢,不禁自言自語起來。

“我這真是……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哦,小山此乃醉語,我是去喝酒沒錯,可還沒醉呀。不妥,不妥?!睂O教授面色凝重,搖頭晃腦地四下看看,忽然大喜道:“哎,不如說是……梨花雪后荼靡雪,人在重窗淺夢中,哈哈哈哈……”

轉(zhuǎn)出小巷,就來到了老店門口。一如往昔的老羊酒家,一如往昔的高朋滿座,一如往昔昏黃溫馨的燈光,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啊。孫教授想起來老羊有些傷感,推開門邁步走了進去。

一個年長的伙計看見孫教授,忙熱情地引到一處靠窗的空座,倒上了香氣四溢的菊花茶,回身朝后廚喊道:“三兒,孫教授來啦!”

不一會兒,羊恒一挑門簾快步走出,一眼瞧見孫教授,憨笑著過來打招呼道:“您來啦,怎么沒見劉叔???”

“你劉叔叔升官了,今天下午剛走,去省城了,以后再想來怕是更不容易嘍?!睂O教授拉著羊恒坐在一邊,叫來伙計點了酒菜,“他說睹物思人,太傷感,就不來向你道別了?!?/p>

“哦,原來是這樣?!毖蚝泓c點頭,“應(yīng)該吃碗面再走啊?!?/p>

“哎,你說對了。”孫教授樂呵呵地說,“我今天就是要來喝幾杯酒,吃碗面再走?!?/p>

羊恒驚道:“孫教授,您怎么也要走?也升官了?”

“我是個窮秀才,升哪門子官?”伙計把涼菜和酒端上來了,孫教授給羊恒滿上,自己先喝了一杯,“老三,你現(xiàn)在說話很流利呀?!?/p>

“不是,您說呀,為什么也要走?”羊恒著急地問。

孫教授微笑著嘆了一口氣道:“自從羊老板不幸以后,我覺得人上了年紀,真是飄搖似轉(zhuǎn)蓬,有今天沒明天。和老伴一商量,決定回老家住些日子。我本來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齡,是大學(xué)那邊又把我返聘了這許多年。嗨,實在是累了,歸隱林泉,享受些天倫之樂吧?!?/p>

羊恒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無奈地說:“嗯,這次我爸去世以后,很多事都不知不覺地變化著。由于從小我一直在我爸的呵護下長大,剛給他送殯那陣,我像失了魂兒一樣,白天一言不發(fā),晚上也睡不著。后來慢慢地,我意識到如果我也垮下去,老店就徹底散了?,F(xiàn)在只有我能把這爛攤子撐起來,所以……不知怎么回事,就不再結(jié)巴了。”

“哈哈哈……年輕人就是要經(jīng)歷些風(fēng)浪?!睂O教授眼睛一轉(zhuǎn),故作神秘地問道,“老三,以前聽你爸說,你暗戀一個叫曉雯的姑娘,有沒有這事?”

羊恒擺擺手道:“我爸怎么啥話都往外說呢?人家已經(jīng)訂婚了?!?/p>

“訂婚了?跟誰呀?”

“就是跟她公司的總經(jīng)理,董事長的兒子,兩個月以后辦喜事,請柬都發(fā)給我了?!毖蚝憧嘈χf。

孫教授聽了一時語塞,臉色黯淡地悶頭喝酒。兩個人推杯換盞,逐漸扯到了別的話題上,借著酒興相談甚歡,時而低聲竊語,時而拊掌大笑,過不多時,都有些醉了。

“老三呀,你可……可知你爸這老羊酒家為……為什么能開這么多年,一直這么紅火嗎?”孫教授滿臉通紅,舌頭根有點發(fā)軟。

羊恒傻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比劃了半天,費勁地說:“這……這你瞞……瞞不了我!是因……為這招牌湯面——‘風(fēng)月無邊!對不對?”

“不全對!除了面,還……還有什么呢?”孫教授再飲一杯,醉意越來越濃,本來梳洗整齊的頭發(fā)都有些散亂了,微笑著搖搖頭。

“還有……”羊恒翻著眼睛想了半天,“不……不知道了?!?/p>

孫教授突然站起,伸手在羊恒胸口猛拍兩下,盯著他問:“還有這里!你明白嗎?”

羊恒沒有防備,被拍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連忙扶住桌子,茫然地看看自己的胸口,莫名其妙地說:“這兒?您這是什……什么意思呀?”

孫教授慢慢站直了腰,打開窗戶,望向窗外清風(fēng)霽月的大好夜色,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語氣凝重地說:“我的意思是,良心,你的良心才是最重要的。”

“良心?您明……示吧,別繞圈子了。”羊恒還是醉眼蒙眬,癱坐在椅子上。

“如果不是你爸心里有那顆良心,他就不會幾十年如一日地鉆研廚藝,把‘風(fēng)月無邊傳承下來。如果不是良心,他也不會把店鋪打理得整潔明亮,價格公道,讓食客舒適滿足,感到賓至如歸。如果不是良心,他也不會把伙計們當做自己的親人來對待,伙計們就更不可能鞍前馬后地為他忙碌這么多年?!睂O教授又把手輕輕放在羊恒的胸口,滿懷期望地說:“眼下社會瞬息萬變,發(fā)展一日千里,任何人在時代的大洪流面前都難以獨善其身,很多老祖宗的東西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手藝丟了還在其次,良心可千萬不能丟啊!金文生是徹底放棄了你們這所謂的風(fēng)水寶地,但早晚有一天,老羊酒家還是要被拆掉。不過,只要你這顆良心還在,那‘風(fēng)月無邊就在,你們父子倆的老店就在,明白了嗎?”

羊恒的酒逐漸醒了,看著孫教授懇切的目光,心中感動異常,他緊緊抓住孫教授按在自己胸前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

孫教授哈哈大笑,抄起酒壺喝了個底朝天,滿頭銀發(fā)被窗外的清風(fēng)拂亂,一派魏晉文士的風(fēng)流狂態(tài)。他醉眼迷離地環(huán)視著老店的每一個角落,似乎想起了什么,抓起一旁的公文包,拿出一根狼毫筆和一盒“一得閣”墨汁,踉踉蹌蹌走出幾步,指著白墻朗聲道:“老三,要走了,送你幅墨寶,給你留個紀念!”說罷揮舞著勁松一般的右臂在墻上龍蛇飛動起來。寫完了仰頭左右看看,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把筆擲在地上,大笑數(shù)聲揚長而去。

潔白的墻壁上,多了二十個行云流水又放蕩不羈的草體大字,眾人湊到近前仔細觀看,大多看不出寫的是什么。卻有平時喜歡研究書法的食客識得,輕聲念了出來:

悠揚三生外

酒醒塵夢前

滄桑本有主

風(fēng)月亦無邊

責(zé)任編輯 楊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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