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侃
女同志
◎許 侃
1
在咖啡館目送嘉雨離去之后,胡小藍又坐了一會兒。這是生意清淡的午后,咖啡館里幾乎沒有顧客,只有克萊德曼的鋼琴曲躲在白色天花板的蜂巢狀壁窩里輕輕地哼著。窗外若有若無的雨絲,浸濕了巨幅廣告布,布面粘貼在商廈的玻璃幕墻上,被風翻起一角,有點凄楚無奈的意思。
胡小藍神情恍惚地想:嘉雨出去時沒帶雨傘呢……
服務生走過來,問胡小藍還要點什么?胡小藍的思緒好像貝類的觸角柔軟地向外延伸,受到干擾,連忙把自己的情緒蜷縮進貝殼里,抬起一雙狐貍般的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名男子:哦——服務生穿得很干凈,個頭不高,皮膚是那種時髦的麥粒色,雙眼皮,牙齒潔白,蠻耐看的樣子。胡小藍暗暗拿他與嘉雨比較,覺得嘉雨要是男的,差不多就該是這個樣子。服務生感覺到胡小藍目光中的熱量,對她抱以討好的媚笑。這一笑使胡小藍驕傲起來,她怎么會在乎一個服務生的討好呢?再說,假如嘉雨是男的,她還會對嘉雨有感覺嗎?于是,她在服務生的茶托里放下一張百元鈔票,傲慢地說:
“不要什么了。埋單,剩下的不用找了?!?/p>
服務生此時的笑容才是發(fā)自心底的燦爛。他邁著彈簧的步子離開,靈活的眼珠子轉(zhuǎn)動著,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疑惑:這位美眉為什么一個人落單了,沒有與前一個女子一道離去呢?
雨停了。胡小藍走在人行便道上,地磚沒有鋪平,底下蓄積的雨水冒上來,濺濕了胡小藍白色的皮靴。這雙軟牛皮的靴子是胡小藍頗為珍愛的,看見受了污染,她不由得生氣地一跺腳,沒料到旁邊的一塊地磚也松動了,猛然受到擠壓,一股污水更強勁地噴濺到她的花格子呢圍裙上。胡小藍氣憤得眼眶都有點發(fā)紅了。
“Hi,這不是胡小藍嘛?跟誰發(fā)火呢?”
胡小藍回頭看見一位個子高高,肩膀?qū)拰挼哪行裕驹谒纳砗?,溫和地微笑著。胡小藍認出他是網(wǎng)上論壇“BT一族”板塊的板主庖丁。上次網(wǎng)友們在百歲餐廳聚會,彼此見過一面。庖丁善于調(diào)侃搞笑,胡小藍發(fā)上論壇的貼子經(jīng)他一批,味道就變了,變得令人忍俊不禁。胡小藍對他既惱火又無奈,此時懊惱不減地說:
“庖丁,你跟著我干嗎?”
“哈哈,準備解妞呀!”
“你無聊吧你!”胡小藍想起庖丁發(fā)在“BT一族”里的貼子:畫面上是一個豐腴女子的裸背,不知穿了一件什么新式胸衣,細繩般的黑帶子勒進背部的肌肉里,纏了好幾道。庖丁為該圖題詞道:“五花大綁的女人”。胡小藍看了不以為然,女性在現(xiàn)實社會里受到各種各樣的束縛,已經(jīng)夠慘的了,還要拿這樣的貼圖來嘲笑,真不知道樓主是何居心。胡小藍想起這個叫庖丁的家伙每每拿自己打趣,一時興起,信手批道:庖丁,還不趕快解妞!這個批語恰到好處地引用了“庖丁解?!钡某烧Z,又有戲謔的新意,一時間成為網(wǎng)上的佳貼妙語。不曾想,見面不如聞名。在百歲餐廳見過一面,胡小藍對庖丁印象不佳?,F(xiàn)在,庖丁當面說出“解妞”的話來,叫胡小藍感到下流無恥,還有點惡心。
“胡小藍,要我為你服務嗎?”庖丁說。
“對不起,你讓我膩歪?!弊詈髢蓚€字,胡小藍是一字一頓地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庖丁一向很有女人緣,不料想在胡小藍面前栽了這么大的跟頭,連BT(變態(tài))的幽默感都不知丟哪兒去了。他失魂落魄地說:“你也太……太什么了吧?算了,算我認錯人了?!?/p>
看著庖丁狼狽離去的背影,胡小藍竟然快活起來。畢竟,她讓別人嘗到了失落感是種什么滋味。哼,誰叫你跑來自討沒趣的,活該!這時候,她又想起了嘉雨,嘉雨要是在場看見這么一出活報劇該不知有多好呢!
胡小藍和嘉雨也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她們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在對待男性的態(tài)度上有著共同的取向。嘉雨也討厭男人,認為他們是不可救藥的蠢貨,沒一個好東西!胡小藍十分激動,連忙擊鍵回答:百分百同意。點擊發(fā)言后,胡小藍發(fā)現(xiàn),忙中出錯,同意兩字打錯了,變成了“百分百同志”。
雖然覺得不妥,胡小藍想想這樣也蠻好玩的,就釋然了。嘉雨卻對“同志”這個詞比較感冒。就像小姐早已不是一種尊稱,“同志”這個曾經(jīng)做為革命戰(zhàn)友的稱謂也蒙上了同性戀的曖昧色彩。嘉雨歇了一兩分鐘,沒有等來更正,便試探發(fā)言說:是不是“同意”打錯了?
胡小藍本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錯誤,對方這么一提,反倒不想承認了。她在發(fā)言前貼了一個卷舌頭的調(diào)皮鬼臉,說:是不是把你嚇著了?
嘉雨不好意思認真,說:好啦,就讓你得意啦。
一個網(wǎng)名叫“東奔西跑”的,在聊吧里發(fā)起倡議——“BT一族”的老聊們到百歲餐廳聚一聚。這樣,胡小藍第一次見到了聊吧里大名鼎鼎的諸位豪杰。叫胡小藍感興趣的只有嘉雨,嘉雨就像一只黑天鵝,在這一群各式各樣的侯鳥里顯得高貴出眾。嘉雨對胡小藍卻保持著一種矜持的態(tài)度。
兩人在咖啡館里的會面,同樣延續(xù)了這種格局。胡小藍顯得積極主動,而嘉雨始終是有所保留。當胡小藍想進一步對嘉雨表示親熱,嘉雨卻像一匹受驚的小馬,慌慌地找個借口,提前溜掉了。這使胡小藍的心里難免感到悵然失落。而庖丁的出現(xiàn),使胡小藍將這種失落感轉(zhuǎn)嫁了出去。
2
夜晚的路燈,在地面上活畫出胡小藍長長短短的影子。
從在水一方咖啡館出來,她就這么沿著馬路走啊走。天不知不覺黑了,路燈亮了,她的雙手揣在花格子呢圍裙的口袋里,像未成年的女孩子那樣讓步子扭來扭去。胡小藍的傷感來自于她的彷徨無依,她覺得生活在不知不覺中欺騙了她。
學生時代的胡小藍真是冰雪聰明。用同學們的話來說,她肯定是上大學的“料子”??墒牵谒踔挟厴I(yè)前,母親去世了,父親不久另娶了一個粗俗不堪的女子。胡小藍不想看繼母的臉色,于是撕掉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結束了學業(yè),來到母親的單位上班。這段往事在胡小藍的心里留下深刻的烙印,使她抱定主意今生今世要善待自己,絕不能再委屈了自己。
胡小藍看見地上的影子越來越淡,漸漸看不到面前的陰影?;剡^頭來,發(fā)現(xiàn)前方的路燈將她的影子留在了身后。她倒退著走,打量著地上的影子越變越短,越變越短,終于,影子消失了。她站在了路燈的正下方。路燈的光線從她的頭頂射下來。她想,此時的面孔一定很難看。她曾對著鏡子試驗性地觀察過,頂光和底光都會將人的面目變得很離奇,甚至是猙獰或恐怖。
胡小藍此刻在人們的眼中會是怎樣一個形象呢?百分百同志!胡小藍忽然想起她在網(wǎng)聊時出現(xiàn)的筆誤,也許這不是偶然,而是潛意識中自己真實想要的結果吧?胡小藍就是想做一個“同志”,讓天下的男人們看看,她胡小藍根本不是那種偷腥的饞貓。她知道,人們排斥“同志”,也許比排斥偷腥的饞貓更甚,但是,胡小藍才不怕排斥呢,她就是要與這個男權社會抗一抗,寧肯遭到排斥,也絕不甘心被人同化。
前面來到“滾石”蹦迪吧。即使隔著厚厚的墻壁,還是可以聽到里面?zhèn)鞒鲋亟饘俚统恋囊繇?。胡小藍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上了二樓,推開蒙著皮面的隔音門,震耳欲聾的音響轟然襲來,像錢塘海潮能把人掀一個跟頭。大廳里很暗,蹦床上站滿了人,黑乎乎的人影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起伏。電聲樂隊隱身在船形舞臺的后方,前臺一支銀白色的桅桿,一個穿黑尼龍褲的女子纏著那支桅桿跳鋼管舞,不停地上下甩頭,將一頭黑色長發(fā)綢緞般地揮灑在空中。
胡小藍被眼前的電光聲色刺激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她想嘉雨要是在場就好了,有嘉雨在,她就有了一個用身體語言傾訴的對象。在這里人們相互交流的媒介不是語言而是形體動作,每個人都夸張地扭腰出胯,搖手跺腳,竭盡全力放大自己的“聲音”。胡小藍覺得這種身體語言的宣泄,其魅力遠勝過任何符號化了的語種文字。
可是,胡小藍像一個啞了嗓子的殘疾人,只能做一個旁觀者。
忽然,皮面隔音門又一次被推開,伴著從外面透進來的光亮,胡小藍看見走進來兩個人,竟然都是自己的熟人。是他和她——庖丁和嘉雨。他們什么時候搞到了一起?胡小藍像被使了魔法一樣定住了,有心逃避卻邁不開腳。
嘉雨的目光適應了黑暗,就認出了胡小藍:“哇噻,你在這兒呀?”
胡小藍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嘉雨,你也來啦?”
她們說話幾乎是喊,因為這里的音響實在是太過強烈了。庖丁拉著兩個女子繞過蹦床,從另一扇門進入一個寬敞的過道,過道的兩旁是一些包廂,進了包廂,重金屬的狂轟濫炸離遠了,馬上感覺安靜下來,可以輕松交流了。
胡小藍說:“庖丁,恭喜你呀!”
胡小藍的目光落在嘉雨身上,說:“咦,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庖丁的目光在兩個女子之間來回逡巡,像揣摩桔子和香蕉哪個味道更可口一般,他說:“胡小藍,你不要想岔了?!?/p>
胡小藍說:“你解妞有成果,還不該接受恭喜嗎?”
庖丁說:“你不是在諷刺我吧?”
兩人這般斗嘴,把嘉雨冷落在了一旁。嘉雨抱著胡小藍的肩膀,轉(zhuǎn)身看著庖丁說:“庖丁,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呢?”
胡小藍在嘉雨的擁抱下全身起了一陣觳觫,覺得有這一抱,就把她對嘉雨的所有怨悵都抱走了。她伸手摸到嘉雨的耳垂,輕輕地揉捏著,說:“嘉雨,我要你做我的妹妹?!?/p>
嘉雨說:“當然,沒有問題。”
庖丁在這兩個女子之間,愈發(fā)顯得搖擺不定。包廂不大,一張三人沙發(fā)對面放了一臺電視,半間地面是一個兩米見方的舞池。三人坐了一會兒,胡小藍說:“這個曲子挺好聽,跳一曲?”
庖丁剛要起身作陪,卻見胡小藍牽著嘉雨的手站起來。胡小藍將手摟在嘉雨的腰間,表明她要跳男步;嘉雨就配合她,將手搭在胡小藍的肩上。兩人在昏暗的光線里摟抱著緩緩游動。他們的身影不時飄過電視機前,把庖丁呆呆地望著熒屏的視線剪切了,庖丁聽見她們竊竊私語的聲音——
“這支曲子叫最后一支華爾茲?!焙∷{說。
“英文的,你也懂?不會——吧?!?/p>
“要不要我翻譯給你聽?”胡小藍伴著畫面上的歌聲,每出現(xiàn)一行字幕,就翻譯一句:
“繼續(xù),還是不告而辭?
樂隊奏起最后一支華爾茲。
眼角中忽然瞥見你,
孤獨憂傷的女子。
我請你跳這最后一曲,
不由得陷入愛的情思,
當搖曳的燭光一一熄滅,
我看見你眼中的愛意消失。
啊——請不要說再見,
孤獨憂傷的女子?!?/p>
胡小藍的翻譯與渾厚的男中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奇妙的音響。歌詞好像在講述一個浪漫故事,讓人看到故事中的情色。
嘉雨兩眼直盯著胡小藍,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的細胞有如豆莢分裂一般噼啪作響。她的聲音、她的臉龐、她的秀發(fā),一切的一切讓嘉雨目眩神迷。胡小藍也直盯著嘉雨,注視著她的眼睛以及她身體轉(zhuǎn)動自如的方式,那是一種優(yōu)美到產(chǎn)生一種磁場,使陰陽分子之間出現(xiàn)倒錯的靈巧與輕捷。她們互相凝視著,目光交織在一起,仿佛能夠看進對方的靈魂里去。她們的靈魂猶如兩朵濕漉漉的云團撞擊在一起,腳下的大地在分崩離析……
剎那間,胡小藍和嘉雨都有出神入化的感覺,恍若置身于歌聲中那個故事發(fā)生的地方一般。
3
胡小藍像一只藍色小狐,悄悄地潛入嘉雨的心靈園圃。
整個晚上,庖丁完全成了一個多余的角色。他不該在對胡小藍的態(tài)度上讓嘉雨感覺到他有移情別戀的企圖。這種企圖徹底粉碎了嘉雨對他所抱的希望,使嘉雨覺得還是胡小藍的溫情更牢靠,更令人感動。
走出“滾石”迪吧的時候,庖丁已經(jīng)跟兩位美眉搭不上話了。她們完全漠視他的存在,只管兩人之間嘰嘰咕咕。庖丁游離于兩人前后,像胡小藍嘲笑的那樣“晃著W的膀子,邁著X的步子”走了一截,實在寡味得很,只好跟她們說了聲“886——”攔了一輛的士,自己一個人溜了。
胡小藍看著庖丁的背影,一絲得意和嘲弄出現(xiàn)在臉上。她終于從庖丁的手上奪回了嘉雨,感覺就像打了勝仗的將軍走進凱旋門一樣好。
城市的夜已經(jīng)深了,雨后的空氣沁人心脾。胡小藍和嘉雨手挽手走在霓虹燈下,那種感覺好像是從三十年代舊電影中走出的兩位電影明星。她們的穿戴打扮是新潮的,走路的步態(tài)卻是老式的,是那種雕琢出來的典雅。胡小藍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容光煥發(fā),她讓自己沉浸在戀愛般的狀態(tài)里,幾乎變得嬌艷起來。嘉雨被胡小藍的喜悅感動著,仿佛品嘗到幸福的滋味。
如果時間可以靜止的話,胡小藍愿意這一個瞬間成為永恒。
不幸的是,世界上只有一種東西可以使時間靜止,那就是——死亡。
兩人在拐過一個街角時,嘉雨看見對面路燈下有一個男人朝她揚起一只手,是網(wǎng)名叫“東奔西跑”的朋友在喊她倆。嘉雨不由得邁快了一步。恰巧一輛出租車從另一個方向鉆出來,司機也看見了揚手的“東奔西跑”,以為是打車的客人,他怕對面來車搶了生意,油門一踩——胡小藍想要拽住嘉雨,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剎車聲,嘉雨像一只蝴蝶般在紅色的車頭前飛了起來。胡小藍緊貼著車身,被嘉雨帶起的一只手不肯松開地朝前甩出。
東奔西跑像箭一般射向出事地點。夜色中不知從哪兒突然鉆出許多人來。胡小藍驚呆了,她被亂哄哄的人群擠到了后面,仿佛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一般。半明半暗的霓虹燈影下,胡小藍的瘦臉呈現(xiàn)出慘白的顏色,好像綻開一朵幽藍色的毋忘我花。
“救人呀!救人呀!”東奔西跑大聲地喊著。可是人們都挺麻木,迎面開來一輛轎車,聽見叫喊,不是停下來,而是繞過道路上腫起來的人群,溜走了。
胡小藍感覺到臉上有一條毛毛蟲在爬,一直爬進嘴里去,那是她無聲的淚水。
這時,一輛高級跑車開了過來,車上的年輕人看見一個男的抱著一個女的,身上染了血跡,似乎猶豫了。要不要救人呢?如果他們上車,會不會弄臟了剛換的座椅套呢?在該踩剎車的時候這位年輕人卻猛踩油門,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要溜掉。這時,胡小藍挺身而出,在人們慌忙避讓之時,胡小藍擋在了車頭前面。
簡直就是找死!跑車正在加速,胡小藍一頭扎向車前的擋風玻璃。玻璃碎了!胡小藍那美麗而又固執(zhí)的頭顱開放出自由的紅花,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時間在這一瞬間定格,成為永恒……
在醫(yī)院,嘉雨得救了。她只是腿部骨折,身體軟組織大面積挫傷,并沒有生命之虞。而胡小藍,永遠閉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