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流
鳳點老倌
◎川 流
鳳點老倌是馬影橋的“車夫”。
鳳點老倌姓劉,年紀并不真大,剛五十出頭。五十出頭的鳳點五短身材,皮膚黝黑,冬天黑棉襖黑棉褲,夏天黑夾衫黑單褲,腳上常年一雙黑布鞋,渾身上下只有頭發(fā)是斑白的,人們因此都叫他老倌。夜里鳳點老倌在野畈走,遠遠只能看見他的頭發(fā),好像是一團白霧在飄浮。
鳳點老倌是推車的。推的是“雞公車”,櫧木打制,雙柄扶手,獨輪外面包了鐵,不易磨損,車架兩邊平攤著柵欄樣的支架,似雞公斗架時展開的兩翅,湖口人形象地將這種獨輪車稱為“雞公車”。車夫鳳點常年推著“雞公車”來往于縣城和馬影橋,幫人運送貨物。
馬影橋是馬影鄉(xiāng)的一個灣,與鄉(xiāng)集鎮(zhèn)僅一港之隔,有一座石拱橋相銜。馬影鄉(xiāng)是湖口縣的近郊鄉(xiāng),距離縣城十余公里。五十年代初的湖口縣城蜷縮在鄱陽湖注入長江的入口岸邊,面積小,人口也少,老百姓的運輸工具主要是“雞公車”,城里居民需要新鮮蔬菜、豬肉鮮蛋等農產品,鄉(xiāng)下百姓需要針頭線腦、農具農資、布匹被面等生產生活用品,為了圖方便,都可以委托車夫幫忙捎帶,略微付些腳力費就行。鳳點老倌吃的就是這碗飯,他是馬影橋唯一的車夫,這碗飯他吃了二十多年,從解放前一直吃到解放后。只是,車夫是下九流行當,鳳點老倌推車推得人黑了,背駝了,也只是勉強糊口,家里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鳳點老倌干的是起早摸黑的活,每天天麻麻亮就要出門,該送的貨已經上好了車,灣里人要捎帶的貨頭晚也說好了,收了定錢,記在心里。早早出門一是為了趕時間,好辦事,早出早回,同時也是為了避免碰到女人。
鳳點老倌出門論禁忌。在鄉(xiāng)下清早出門叫“出方”,鳳點老倌出方第一個如果遇到的是男人就會心情愉快,若是小男孩那更是喜笑顏開。但如果遇到女人,鳳點老倌的臉則會陡然烏黑,連連往地上吐唾沫,一天心情都不好。
有一回,鳳點老倌推著車剛出屋場,遇到灣里的寡婦臘枝到菜園地倒馬桶,鳳點老倌當場破口大罵:我說,你一個寡婦困不著,也不要清晨巴早跑出來害人!
偏偏臘枝不是省油的燈,回罵他:你一個死老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灣里的路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老娘困不著管你屁事,老娘愿什么時候出門就什么時候出門!
鳳點老倌被頂得無話可說,只氣得連連跺腳,嘴里念叨:晦氣!晦氣!竟然掉轉車頭回了灣,到了屋里爬上床倒頭就困,丟下一天的生意不做了。
時間長了,灣里人都知道鳳點老倌的禁忌,他早晨沒走女人都不敢出門,畢竟大家平時指著他從城里捎帶東西呢。臘枝就因為和鳳點老倌吵過那一回,有一個月鳳點老倌不幫她帶貨,讓臘枝深感不便。后來還是鳳點老婆從中勸解,鳳點老倌才轉了彎,答應幫臘枝帶東西。鄉(xiāng)下人農活多,哪能天天為個針頭線腦的丟下活計進趟城呢。
鳳點老婆私下責怪他:你怎么這么封建呢,出門遇到女人有么事關系?每天早晨還不是我?guī)湍闶帐耙挛?,準備早飯?我難道不是女人?
鳳點老倌“嘿嘿”笑著,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故意這樣做的,灣里女人喜歡嚼舌頭,我不想讓她們看到我每天往城里送多少貨,省得他們背后亂傳,說我賺了幾多錢呢。
老婆愣了一下,明白過來,輕罵道,你個鬼人精,連我都被你蒙了!
鳳點老倌的雞公車上,有兩樣出門必備的小物件。一是過橋板,橫放在車柄之間,尺把寬,米把長,四五公分厚。馬影鄉(xiāng)去縣城有條砂石大路,但遠很多,穿灣串戶走小路則可以省不少工夫,只是那些田塍小路上有許多溝溝缺缺,過橋板就是用于過溝缺的。遇到溝缺,鳳點老倌會支住車子,抽出過橋板架在溝缺上,然后再推車緩緩從板上過去。板面比車輪寬不到兩公分,裝著重重貨物的小車從上面推過去,要十分的精準。鳳點老倌全神貫注,一寸一寸小心推車向前,待過了溝缺,再停下車,將過橋板收起放上車繼續(xù)趕路。還有一件是鐵質長柄鉤,鉤扁而寬,柄長五十公分,柄頂端卷成圓環(huán),用布纏了,防硌手。這鉤的作用主要是起車用,雖有過橋板,但難免馬失前蹄,車輪滑入溝缺中,這時就需要有人用長柄鉤鉤住輪子,在車前用力往上帶,將車輪拉出溝缺。過路人,或是路邊的莊稼人,都是請求幫忙的對象,一般人也不會拒絕。請來的人拿鐵鉤在車前拉車輪,鳳點老倌雙手扶車柄在車后掌方向,一二三!一二三!幾個回會,車就出了溝缺。鳳點老倌不抽煙,但他身上常年帶著一包煙,飛馬牌的,在當時算是好煙了,就是為著遞給請來幫忙起溝缺的人抽的。
這些都算不上難,推車進縣城最難的是上大嶺。橫在湖口城鄉(xiāng)之間有一座山,叫象山,為了方便通行,象山背上開了個口子,挖了條路,這條路被稱之為大嶺。大嶺兩邊壁陡,坡度又長,一般人空手一上一下走過去,大冬天也要濕一身棉衣。騎自行車的人上大嶺都要推著走,唯一能騎上去的只有修車匠二板,這也是二板引為自豪的事。因此,對車夫鳳點老倌來說,上大嶺是個嚴峻的考驗。
推車走了十幾里鄉(xiāng)村小路,鳳點老倌到了大嶺下面,腳板已經發(fā)熱,身上微微滲汗,仿佛正式比賽前的熱身。鳳點老倌會停下車,稍稍歇息,才又吸口氣,推起雞公車上坡。他是一口氣推上去,中途不歇的。走的是“之”字形,胸前凸,腰腹繃緊,雙膝彎曲,兩臂收縮,看上去像習武的人拉開預備的架式。鳳點老倌矮矬矬的雙腿在大嶺上來來回回,雞公車在前面扭扭曲曲,流暢而滑稽,看似迂回,卻不斷上升。
有一次,推車的鳳點老倌在大嶺遇到了騎車的二板。二板在前面騎,鳳點老倌在后面跟,兩人的路線驚人一致,都是之字形前行。二板剛騎到大嶺頂,鳳點老倌的雞公車隨后就推到了。三十出頭的二板驚得目瞪口呆,能跟上他騎車的速度,鳳點老倌那腳力真的不一般。
下坡可以借慣性,卻更兇險。鳳點老倌倒轉車頭,變推為拉。重重的雞公車壓在身后,身形后仰,腳尖點地,小跑著往下,每一下都要靠腳力撐住車子,保持勻速,直至穩(wěn)穩(wěn)當當地下到坡底。
經過這一上一下,鳳點老倌連頭發(fā)梢都是汗了。眼前已是縣城,大中路光滑的石板街就在眼前,街兩邊木板小樓鱗次櫛比,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鳳點老倌并不急著進城,而是推車支在路邊,那里有個何記小茶館,賣的是大壺茶,一分錢一碗。茶館里常?;蜃蛘緮D滿人,門前停著自行車、板車、雞公車,放著挑子、堆著重物,都是過大嶺的人在此補充水分,恢復體力的。守著大嶺這個口子,何老板茶館的生意旺得很。
見了鳳點老倌,瘦瘦的何老板格外熱情,不管何時,都立馬迎上前招呼:哎喲,鳳點老倌,剛泡好的付垅東澗野茶,來一碗嘗嘗?
鳳點老倌也不客氣,端起茶就喝。剛出了一身透汗,這濃濃的野茶喝下去,是喝到哪蔭到哪,那個舒坦。
茶館喝茶的人紛紛圍上來,有人問道:老倌,我讓你捎的老母雞帶來了嗎?或:我要的馬影豆豉有嗎?也有人說:老倌,明天幫我?guī)芍缓诿i腳回來,兒媳婦奶水不夠,催催奶。一旁擠上前一人,急急地說:老倌,我正等你呢,中午抽空到我家去一趟,我親家咳嗽病犯了,我?guī)退チ诵┧帲瑒跓┠銕ヱR影橋。
鳳點老倌一一答應,仰脖把茶喝干,很快去車上下了幾樣貨物來,又收了幾個人的定金,這才一抹嘴,出門推車進城。
茶錢是不用付的,下次從幫何老板帶貨腳力費中扣就是。
鳳點老倌進茶館不僅是為了喝茶呢。
推車上了石板路,算是正式進城了。大中路是縣城唯一的主干道,寬不過六米,中間一條米把寬的石板路,石板路兩邊是砂石路面,砂石路面走人,石板路既可走人,也用于推車。偶有縣政府的吉普車或大解放通過,可以跨著石板路開過去。以前沒有汽車時,街道更窄,石板路是主要通道,后來將兩邊的街道拓寬了些,才成了現在這樣子。
石板路年代久遠,走的人多,過的車多,路面光滑锃亮。石板中央被來往的雞公車碾軋出了一道深深的輪槽,推車行走在上面,車輪自然卡在其間,如同火車車輪和車軌般契合,輕松而穩(wěn)當,只要把穩(wěn)車柄向前,兩眼可以隨意向街邊觀望。
街上人都認識鳳點老倌,一路行一路有人和他打招呼:老倌,今天早呀,就來了。
老倌,鄉(xiāng)下有打塘魚的告訴我一聲,幫我捎兩條烏螺絲鯇來。
我這里新進了九江的茶餅,給鄉(xiāng)下人說說,下次幫他們買點去。
……
鳳點老倌一一應答,笑呵呵不緊不慢地推著車往前走。間或也停下來,那是將車上的貨送給預訂的貨主,或是遇到了合適的店鋪,順帶著買東西。
一路都不久留,鳳點老倌的目的地是東門口。
東門口是個三岔路口,不大,卻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方。周圍開著細眼白鐵鋪、馬大嫂燒餅店、陶家布匹店、胡打拄南雜店、王胖子酒館……縣城唯一的國營商場、國營飯店也在東門,逛店的、看熱鬧的、做小買賣的、要飯的都聚集在這里,逢年過節(jié)更是人滿為患,擠得前胸挨后背。
鳳點老倌到了東門口,將車往通往湖邊的支道推進去三十余米,那里靠近湖邊,是個貨場,堆放湖砂的。鳳點老倌到時,貨場東南角板車、雞公車已經擺了十幾輛。貨場寬敞,停車并不妨礙砂石生意,有些板車就是專程來這里等著拉砂的。雞公車主都是縣城周邊鄉(xiāng)下車夫,鳳點老倌將車一支,就從車上拿起一個背搭反搭肩上,又一手拎起幾刀肉,一手提著幾只雞鴨,跟旁邊的人招呼一聲,辦事去了。
車和貨放在貨場自有別的車夫幫著照應,那里不會空人,不用擔心的。
鳳點老倌要來來回回三四趟,從車上取貨送貨。鄉(xiāng)下帶來的時新蔬菜、魚鴨雞肉什么的,都得趕緊著送去,有的人家等著中午做了吃,或是辦酒席要用,耽擱不得。邊送貨,城里人再要什么,也一一記了下來。鳳點老倌不識字,全憑腦筋記。他記性好,別人說的話絕不會忘記,幾斤幾兩都在腦子里,那年月誰家都困難,一斤幾兩地剁肉,彼彼皆是。馬影橋的黑毛豬肉又有名,托鳳點老倌帶肉的人很多。
等送完貨,已是日上三竿了。鳳點老倌去吃午飯。國營飯店是不進的,舍不得花那個錢,王胖子酒館也不去,別的車夫都喝酒,只有鳳點老倌不喝。王胖子有次調侃鳳點老倌:老倌,人生在世,死做活不吃,連口酒都不喝,活著還有什么勁!
鳳點老倌不為所動,“嘿嘿”笑著說:你個胖子別想害我,我可不想喝多了酒,回去栽到田溝里。
鳳點老倌吃飯的地方是拐子米粉攤。拐子米粉攤在東門口臨街一個小巷口,沖巷外支了個棚子,葉拐子就在巷子里搭爐灶,一拐一拐炒米粉,進出巷口的人常常被濃重的油煙熏得掩鼻而過。葉拐子是殘疾人,人們也不與他計較。這拐子粉攤一擺就擺了十幾年,口味好,筋道足,算是縣城的一道名吃。
鳳點老倌中餐是一盤炒米粉,因是??停炕厝~拐子都炒得滿滿實實,還順帶著送上一碗放了油鹽的開水湯。米粉吃下去又合口又塞肚,一個下午都不會餓。價格也便宜,不過五毛錢。葉拐子的米粉就是鳳點老倌幫他從馬影橋每天帶來的。
吃過中飯,鳳點老倌開始逛街,這是他最悠閑自在的時候。從東門一路逛到西門,不過兩百米長的街道他要逛上一個多小時。這家店看看,那家鋪子瞅瞅,和熟悉的人搭搭話,腦子里記著灣里人的囑托,精挑細選,買的都是最便宜,最好用的貨。鄉(xiāng)下人錢緊,鳳點老倌像給自己買東西一樣節(jié)省。
等到該買的貨都買了,該訂的貨都訂了,鳳點老倌順便在馬大嫂燒餅店買了兩個甜燒餅,那是給孫子小牛帶的。這才進貨場捆扎好貨,和邊上人打過招呼,便推車往回返了。
卻不是徑直向前,中途鳳點老倌還要進云亭巷一趟。那是在大中路邊的一條小巷,之所以進去,是因為李泰興鐵匠鋪在那里,那里有鳳點老倌需要的重頭貨。
李泰興鐵匠鋪鋪面不大,方方正正的十幾平方米,門面鑲的是木板,白天門板下了敞著,鋪內黑不溜秋,陳設也簡單,除鐵匠爐、鐵砧、風箱外,另有一張破條桌,地上到處丟著鐵器成品和鐵料。老板的名字叫李泰興,都昌、湖口、彭澤三縣有名的鐵匠,就連湖北小池人也到他這里買貨。
鳳點老倌和李鐵匠同年,性格也投緣,長年生意交往,成了最好的朋友。別人找李鐵匠打貨要提前預訂,十天半月才有。鳳點老倌的貨從來沒有超過三天。有時緊要貨,李鐵匠摸黑也要幫他打出來。鄉(xiāng)下人種田、砍柴、做飯,哪一樣都離不開鐵器貨,李鐵匠的手藝好,找他打貨的人多,更是忙得很。
鳳點老倌進門時,李鐵匠正帶著小兒子木根在打斧頭。李鐵匠執(zhí)手錘,木根掄大錘,手錘敲到哪,大錘砸到哪,鋪子內火花四濺,熱鬧得很。這打鐵就像推車,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鳳點老倌禁不住叫了聲“好!”李鐵匠抬頭,微笑著沖鳳點老倌點了點頭,繼續(xù)敲錘,直到砧上的鐵塊成了形,才收了手錘,上前問:鳳點,事辦妥了?
鳳點老倌點點頭,說:還早,來你這坐坐,順便將車輪包鐵修修。
李鐵匠擦把汗,陪著坐下,木根端來兩杯水。李鐵匠對木根說:去將幫鳳點大伯打的貨裝上車,另外將車輪包鐵整整。他則和鳳點老倌東南西北嘮起嗑來。
鳳點老倌嘴上和李鐵匠聊天,眼睛不時望望鋪子外面忙碌的木根。小伙子腰膀橫實,虎頭虎腦,鳳點老倌不由心中一動,他試探著問李鐵匠:你這小子應該二十出頭了吧?
李鐵匠點頭:二十一了,悶葫蘆一個,也不曉得叫人。
鳳點老倌點頭,說:好,好。
李鐵匠不解地望著鳳點老倌。
鳳點老倌說:泰興,我們認識也有二十幾年了吧?
李鐵匠扳指算算:別說,時間還真過得快。
鳳點老倌接著說:我記得你這小兒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比我小女大一歲。
對,對,你小女叫春枝,小時候你還推著她來城里玩過幾次。好多年沒見,現在也該大姑娘,見面怕是不認得了。李鐵匠說。
我瞅木根這孩子不錯,要是……鳳點老倌欲言又止。
你有話就說,哦,你是說?李鐵匠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鳳點老倌笑著說:我有這個心,不知你是否有這個意,如果覺得不合適,當我沒說。
合適,合適,太合適了!李鐵匠一把站起,高興地說,我正愁小兒木頭木腦,找個什么樣的姑娘好呢,你的閨女那是太好了。
鳳點老倌也站起,說:這就好辦了,找個時間我?guī)ч|女來趟城里,讓木根相相,現在是新社會,不作興父母之命,要孩子們自己愿意才好。
扯!我的小子我作主,不同意我打斷他的腿。這事就這樣定了,我晚上和老伴說說,年內就把婚訂了。李鐵匠是個豪爽人。
木根從外面回來,見兩位老人有說有笑,有些莫名其妙,兩位老人望著他哈哈大笑。
事情進展得很快,年內春枝和鳳點老倌進了趟城,一起到李泰興鐵匠鋪取了回貨,借機會兩個年輕人見了面。也是有緣,兩個年輕人一相就中了。臘月兩家訂了親,搶在正月把婚事也辦了。
鄉(xiāng)下閨女嫁到城里,又是富足的李鐵匠家,算得上高攀。鳳點老倌進城送貨,順帶幫小女兒找了個好人家,人們都說:這老倌精明!
兒女婚姻,雖說有鳳點老倌的謀劃,畢竟最后還是孩子們兩廂情愿的。鳳點老倌精明是精明,但在這上面算不上大精明。
鳳點老倌的大精明還在做生意上。
馬影是產棉大鄉(xiāng),最初縣里沒有棉麻公司,每到收棉季節(jié),湖北有船專門停在鄱陽湖邊等著收棉花,鳳點老倌沒少運送棉花進城。棉花是松軟貨,雞公車兩側一層一層堆著鼓鼓囊囊裝著棉花的化肥袋,像兩座小山似的,小個頭的鳳點老倌從兩座山之間伸頭望頸,手推車子穩(wěn)穩(wěn)當當。那段時間,鳳點老倌主要是幫人往縣城運棉花賣,順著幫灣里人帶些貨回去。
隨著棉花種植規(guī)模的擴大,馬影鄉(xiāng)建了個軋花廠,加工皮棉,縣城也成立了棉麻公司,負責收棉和經營。這樣,棉花運輸業(yè)務擴大了很多。棉麻公司有一輛大解放,但由于鄉(xiāng)村道路不暢,大解放進鄉(xiāng)入村不方便,還得靠雞公車將從老百姓手頭收來的棉花拉到大路上車。就是在城里,公司的棉花來回倒倉也得靠雞公車。
棉麻公司負責貨運的張副經理,常常忙得焦頭爛額,到處找雞公車主。往往雞公車主答應了幫別人拉貨,或嫌時間太緊,或嫌收入不行,還不愿答應拉棉花。好不容易找到幾輛,也是稀稀拉拉的,不能保證時間。
這天,張副經理又到湖砂貨場找雞公車,兩眼張望,車倒是有幾輛,卻只有鳳點老倌一個人蹲在車旁,他是剛送完貨回來,幫著別的車主在看貨。張副經理認得鳳點老倌,他小跑著上前,急急地問:老倌,車夫呢?都哪去了?
鳳點老倌笑著說:這么急干什么,火燒到屁股了?
張副經理搓著手,說:不是我急,是事急呀。公司要從倉庫運一批棉包到碼頭,船在河邊等著,天黑前要啟航,時間緊得很。
哦。鳳點老倌沉思片刻,說:張經理,你看這樣行不行,這力資你說個數,我來組織人和車,在天黑前負責將船裝滿。
張副經理喜出望外,連忙從口袋掏出一包黃金葉香煙,塞到鳳點手上,說:謝天謝地,你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你看十五塊錢如何?
鳳點老倌經常幫公司裝船,心中有數,他默算,天黑前將船裝滿,有六輛車就夠了,一人付兩塊錢足夠,他還可以另外賺三塊錢,這生意劃算。
好勒!我看張經理人好,就幫你這個忙了。鳳點老倌讓張經理幫著照看會車,他小跑著到城內轉了一圈,不到一支煙工夫,六輛雞公車就齊了,大家齊心協(xié)力,兩個鐘頭幫張副經理運裝了一船棉包。
以后,張副經理有急活,就只找鳳點老倌,由鳳點老倌牽頭找人找車,從來沒誤過事。
為了表示感謝,這天,張副經理特地請鳳點老倌到王胖子酒館吃飯。
王胖子很好奇,在縣城張副經理那是何等人物,居然請一個車夫吃飯。張副經理點了兩個好菜,還有一壺糯米酒,鳳點老倌只管好菜好飯大口地吃,只是不喝酒。王胖子連連搖頭,暗中說:這個鳳點,真孬,不要錢的酒都不曉得喝!
自已吃飽了,張副經理也喝了個滿面紅光,鳳點老倌說:張經理,幫你拉貨,你給錢,我出力,不用這么客氣的。
張副經理說:不能這么說,不是你,好幾次我都抓瞎呢。
鳳點老倌用手擦擦嘴,湊近說:張經理,我有個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說。張副經理望著他。
鳳點老倌說了他的想法。按棉麻公司現在的業(yè)務量,幾乎每天都需要八至十輛雞公車幫忙倒貨、送貨上車、上船。到了收花季節(jié),三十幾輛車都是要的。現在各鄉(xiāng)鎮(zhèn)像他一樣固定送貨的雞公車車夫有二十余人,平均每天有十四五輛車進城,還有一些老百姓自己有車,全縣組織起來四五十輛雞公車是沒問題的。鳳點老倌就是想將全縣的雞公車車主組織起來,將棉麻公司運棉花的活全包下來。
和張副經理談之前,鳳點老倌已經聯(lián)系了十幾個車夫,大家都表示樂意,幫公家干活穩(wěn)當,工錢也高,沒有風險。車夫們都說,只要鳳點老倌招呼,他們馬上就來。
可以說,鳳點老倌一直在等機會和張副經理談,現在張副經理請他吃飯,那正是絕好的機會。鳳點老倌說:張經理,我打算成立一個雞公車隊,專門幫棉麻公司運貨。我們保證做到隨叫隨到,公司只要保證所有的活都給我們車隊干就行。
張副經理一拍桌子:好!好哇!我正有此想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牽頭呢。我馬上向公司匯報,你就去組織車子和人手。
這一拍即合的事好做,很快鳳點搬運隊就成立了。搬運隊找的車夫都是身強力壯的,專幫棉麻公司運貨,一下子解決了棉麻公司的搬運問題。進了搬運隊的車夫都是分散在各鄉(xiāng)的,但他們早出晚歸像上班一樣,每天收入有保障,比自己小打小鬧弄點腳力錢實惠。而且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個集體,一起干活,一起說笑,開心得很。
也有問題。因為搬運隊是松散組織,棉麻公司沒活時,車夫們就會去自己找活干,好幾次公司突然有事,急得鳳點滿大街喊人找車,難免不耽誤公司的事。鳳點老倌雖說是牽頭人,也不好過分責備別的車夫,畢竟人家想多賺點錢也沒錯。
鳳點老倌找時間又給張副經理出了個主意,他說:張經理,我看不如讓我們這個搬運隊正式劃入棉麻公司,公司每月給我們定個固定收入標準,不管有活沒活,搬運隊的人都歸公司管理,外面有活也統(tǒng)一調度,收入歸公司所有。我算了一下,這樣公司每個月付給搬運隊的工錢并不比現在多,而且可以確保公司的活不受影響。
張副經理望著鳳點,點點頭說:看不出來,你這個老倌有頭腦!你這是要加入國營單位,當正式工人呀。別說,你提的正是時候,當下正在搞公私合營,外地公司已經有了先例。不過,這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就是公司恐怕也做不了主,得請示縣供銷社同意,恐怕還得請示縣政府呢。
鳳點老倌說:我也是一說,不急不急。
他可以不急,但棉麻公司的活急??h城在鄱陽湖邊,水路方便,岸上的棉花又好,來要貨的人多,運輸量是日益增加。張副經理將鳳點老倌的建議在公司經理會上提了,公司又向縣供銷社打了報告,縣供銷社向分管縣長專題匯報,居然得到了批準,決定由縣棉麻公司成立搬運公司,除負責公司搬運外,可承接其他搬運業(yè)務,人員就從現在的鳳點搬運隊中挑選,這些車夫以人力和雞公車與公司合營,編制隸屬縣棉麻公司,為集體編制企業(yè),工資由棉麻公司按集體職工對待。
這一下,鳥槍換炮,農民車夫都變成了國家職工,鳳點老倌當上了搬運公司經理。
這消息在湖口縣城轟動一時,那些穿著統(tǒng)一黃背心、推車穿梭在大街小巷的搬運公司工人令人眼熱,好些人托人找關系也想進公司來。但是供銷社核定了搬運公司人數,想再進來并不那么容易,只有又會修車,腳力又好的修車匠二板在鳳點老倌的舉薦下,被招進公司擔任了副經理。
茶余飯后,談起鳳點老倌,人們都不由豎大拇指,由衷地說:這老倌,精!真精!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