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婕
開了一個玩笑
◎陳 婕
李得金站在三岔路口的路燈下,一籌莫展,不知往哪邊走。細長密集的雨絲從黑色的天空洋洋灑灑地落在李得金仰起的臉上,這里的雨是冷的、冰的,它沒完沒了地嘲弄著這個在雨天沒遮沒擋的人。李得金記得鄉(xiāng)下的雨,不是這個感覺,它是涼爽的,痛快的,舒坦的,是愿意袒露胸脯,張開雙臂去擁抱的雨。原來雨也會變!他不喜歡這里,不喜歡這里的一切,包括讓他尷尬的雨。
李得金想抽根煙,從口袋里掏出佝僂的煙殼,捋直最后一根和他一樣垂頭喪氣的香煙,團起煙殼砸向地面,煙叼在嘴上,卻找不到打火機,渾身上下地捏,在捏到大腿位置時,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戳痛了他的手心,在手伸進褲袋觸碰到那把鑰匙的時候,一瞬間,腦子拐了好幾道彎,原本堵塞的路突然通了。
李得金的手里緊握著一把不屬于自己的陌生的鑰匙,是一間房子的大門鑰匙。他沒想到自己白天開的一個玩笑,會直接關(guān)系到他晚上的歸宿,而這把鑰匙現(xiàn)在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深秋夜晚的雨細密冗長,沒有一點要停止的意思。雨絲壓趴了頭發(fā),順著一縷縷發(fā)絲流向臉頰,聚集在臉上凝成了一滴滴水珠,還想繼續(xù)鉆進脖子里去,調(diào)皮的雨給焦躁沮喪增添了一絲憂傷,幸好撐起的衣領(lǐng)充當了堅實的堤壩,守護住了最后的暖意。
他倆急切地需要一個窩。
找地方睡,如果天氣暖和,倒好解決,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月了,還下著雨,況且身邊還有蘭花。
剛開始李得金還是很樂觀的。這城里有好多地方可以歇腳,可是找了幾個以前歇過腳的地方以后,他泄氣了。怎么一夜之間和他一樣無家可歸的人竟然有這么多,占據(jù)了城市的角角落落。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難道他們今天也為兒子交了學費嗎?
李得金捋了捋被雨打濕的臉,吸了吸鼻子,重重地下了一個決定,“走,去碰碰運氣”。
彎著腰的路燈在雨絲織成的灰色霧靄里,像個恭敬的奴仆頻頻頷首點頭,傾斜的雨在昏黃的燈光里像一根根銀絲,飄落在兩個沒有雨傘的人的頭上,臉上,還有身后的包袱上。偶爾有急匆匆趕路的汽車“唰”的一下從身邊駛過,壓濺起洼地里的水潑在他們拉長的影子上,長長瘦瘦的黑影子被水激得顫抖了一下。
身后的蘭花挎著鼓囊囊褪了色的帆布包緊緊跟隨著李得金,默默地走著。不問為什么。蘭花相信家里男人說的話,做的事,向來都是沒有錯的。
他們來到一個叫蓮花的新建小區(qū),門口的值班室還閑置著,黑洞洞的窗口對李得金來說是個好消息。螢火蟲般的路燈星星點點懸在半空中,小區(qū)的路口時不時堆有墳包似的建筑垃圾。在陰雨綿綿的晚上,整個小區(qū)顯得很寂靜,樓房像一個個黑色的巨人聳立在黑暗里,有三三兩兩的住戶,偶爾窗戶里的燈光像是沉默巨人的眼睛,或是巨人襟前的銅扣。聲音和溫暖被隔絕在透出暖光的窗戶后面,而外面籠罩在一片沙沙的雨聲里。
李得金多希望有一盞屬于自己的暖暖的燈。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天氣注意到這兩個在雨夜趕路的人,當然這兩個人也不希望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這個淅瀝的雨夜剛好為他們做了掩護。
李得金用那把捏了很久的鑰匙,輕輕地旋開了門。這間毛坯房正像他希望的一樣,空蕩蕩的。除去墻壁地板沒有一點多余的東西。有路燈的光從窗戶照進來,李得金不用借助什么,就能清楚看清房子的構(gòu)造,兩室兩廳?!暗搅?,就是這里?!边@就是他倆今晚住的地方,已經(jīng)很不錯了,遮風擋雨。
“這行嗎?”沉默的蘭花蹦出幾個字。
“先湊合一晚吧,晚上不會有人來的。”李得金蠻有把握地說。挑了間比較小的房間,這樣容易聚集起一些熱量,蘭花扯開包裹在包袱外面的塑料紙,抖去上面的雨水,鋪在地上,打開鋪蓋。外面的雨絲這時已經(jīng)變成雨點敲打在地上、樹上、窗戶上,嘚嘚作響。李得金很慶幸在大雨之前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又冷又累,兩個人脫下淋濕的外衣依偎著,沉睡過去。
李得金有房有地,雖然不是大房子,不是肥土地,可那是自己的窩,房前的菜地種著番茄、辣椒、毛豆,房子邊上是一個小魚塘,還養(yǎng)了雞和鴨,一直以來李得金都是靠種莊稼過活,白天在地里伺候他的莊稼,晚上在院子里吃上一頓蘭花做的飯菜,喝上點自己釀的酒,這就是李得金最滿意的生活。村子里這么多人出去打工,賺錢回來蓋房子,他從來不眼熱,他知道這都是辛苦換來的,他不羨慕。若不是兒子國棟這么有出息考上大學,李得金才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安樂窩,出來奔波呢。今天剛把兒子的生活費湊齊寄出去,就碰上房東催房租。兜里的錢沒剩下幾個,哪里夠交房租,就被趕出來了。
李得金的城市生活是從打工開始的。打臨工是李得金認為比較安全的賺錢方式,工錢現(xiàn)做現(xiàn)結(jié),不會拖欠。不像打長工,辛辛苦苦一年,工錢拖了又拖,到最后拿不拿得到還沒個準數(shù),兒子可經(jīng)不起這樣。雖然李得金老在村里待著,可村里出去的人帶回來的喜怒哀樂,他知道得很清楚。弟弟得銀早兩年收拾了包袱,加入了打工的大潮,可到頭來卻帶著一條打折的腿回到村里。弟媳巧英自從得銀回來后,就一直唉聲嘆氣,后悔當初眼紅人家蓋房子,把得銀趕出去賺錢。罵城里人都是黑心鬼,干了活不給錢,不給錢也就算了,還把人腿給打折了??粗勉y一瘸一拐的背影,李得金告訴自己,要好好地出去,好好地回來。李得金怕蘭花吃苦,不想帶蘭花去,可蘭花一百個不情愿,說自己膽子小,不敢一個人待著,燒飯也不知為誰燒,吃飯也沒滋味。李得金知道蘭花離不開自己,干脆就把家里的雞鴨處理處理,就帶著蘭花進城了。
李得金做不了技術(shù)活,接的都是一些零碎的活,比如搬沙石、家具,反正什么都接。他發(fā)現(xiàn),這些活太小,賺得少,通常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意接,結(jié)果都落在李得金的頭上,一個月零零散散也不少掙。在時間不沖突的情況下,李得金盡量都接,兒子上大學開銷大,不能讓他過得太寒酸,他得多賺點。
這把鑰匙就是李得金在挑水泥的時候得到的。那是上午,李得金接到的活是到蓮花小區(qū)三幢把水泥和沙子從一樓挑到四樓,李得金用的是扁擔,一邊袋水泥,這樣快一點。剛拐過三樓,遇到從四樓下來的一個女人,李得金瞟了一眼,覺得很好看,大波浪的卷發(fā),紅色的毛線裙,高筒靴。那女人一看到李得金挑的是水泥,趕忙躲閃在墻壁邊,等李得金過去,李得金也很小心地控制著他的水泥,可扁擔長,樓道窄,李得金小心歸小心,還是蹭到了這女人的漂亮裙子?!皣K”的一聲從擦著口紅的嘴唇邊漏出來,那女人的好看頓時不見了,張開血盆大口,翹起食指戳著李得金,就開始罵罵咧咧一長串,李得金的耳朵雖然已經(jīng)屏蔽,但僅憑漏進來的幾個字,就知道那女人在說什么。李得金一看不對就裝聾作啞繼續(xù)踩他的樓梯,那女人見李得金沒反應(yīng),罵了句聾子,撣撣裙子上的水泥灰,嘴巴里嘰里咕嚕地開了三樓的門,進去了。三樓好像是間毛坯房,那女人大概是來看房的吧。
干活碰著這里,碰著那里是很正常的,干什么這么斤斤計較,揪到一點就不依不饒的,又不是故意的。上一次,幫一個胖子搬家具,移的時候,地磚上被滑了一寸長點的淺淺的劃痕,其實看都看不出來,這胖子死皮賴臉地非要把李得金這點搬運費給扣回去。李得金走的時候,朝他的門板上狠狠啐了一口,就像啐在那胖子堆滿橫肉的臉上。他看到自己白色的痰液在嶄新的門上畫了一條筆直的豎線,心底里涌上一種快感。
想著,李得金到了三樓的門前,瞬間浮現(xiàn)那討厭的戳著他的手指和兩片快閉快合的嘴皮,李得金積了口痰,剛想朝門板啐一口,突然他發(fā)現(xiàn)到門鎖上插著一把孤零零的鑰匙,李得金感到心底有股什么直逼腦門,頭有點熱,他的大腦指揮著手拔下那把鑰匙,裝進褲袋,下樓了。一想到待會那女人著急的表情,李得金忍不住在心底壞壞地笑。
早上叫醒他們的是銀行頂樓的大鐘,當當當……敲了六下,李得金享受著和城里人一樣的待遇。
“六點了?!崩畹媒鸾行焉磉叺奶m花。
天亮了,是他們撤離的信號。
昨晚淋濕的衣服還有些潮濕,不管了,套上身,烘干得了。收拾收拾鋪蓋,李得金把它塞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萬一……
兩人以前租房時,也就是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蘭花有一份固定的洗碗工作,是她二姨介紹的,包吃,每月八百。她二姨腦筋活絡(luò),在城里鬧市區(qū)開了間豆腐店,自稱決無添加的綠色豆腐,城里人就吃這套,生意好得不得了。加上二姨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各路消息靈通得很。給蘭花找的這家餐館,待遇好,老板人也不錯。李得金除了工作就是找工作,出租房除了晚上睡幾個小時,基本上空著。蘭花要做到餐館關(guān)門才收工,出租屋這一帶不安全,李得金每天都去接蘭花。等他倆回到出租屋時都已經(jīng)夜深人靜了。
蘭花這份洗碗的工作不但賺了一份工資,還給李得金提供了一日三餐。飯店的后門就是李得金的飯菜供應(yīng)點,雖說是客人剩下的,可比家里吃的好得多,油水太足,剛開始腸胃都不適應(yīng)了,而且隔三岔五地還能蹭到點酒喝,幸虧李得金干的是體力活,要不肯定被養(yǎng)得膀圓腰粗的。
今天賺了六十,算它五十,一個月一千五,加上蘭花八百,一個月有將近二千五百塊,如果像現(xiàn)在吃飯睡覺都不用開銷的話。李得金盤算著,似乎已經(jīng)看到自家門前那條蜿蜒的小路了?!懊刻炀退瘞讉€小時,每個月要交四五百,我還不愿意住呢!每個月省四五百,我就可以早幾天回去了?!崩畹媒鸬哪X袋里那毛坯房,好像已經(jīng)是他們的家了。有了這個想法,李得金有點依賴這個臨時的窩了。李得金躺在鋪蓋上,頭枕著手掌,繼續(xù)打著他的算盤,他把這還沒一撇的事已經(jīng)納入到自己的返鄉(xiāng)計劃里面了。
“如果那地方能住久一點就好了?!崩畹媒鹈蛄艘豢诰普f。
嗯。在邊上洗碗的蘭花贊同地說。
這免費的住所就是他們提前回家的保證,李得金和蘭花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
不知是不是運氣好,一直沒有人找他們的麻煩。一個月過去了,在這間房子里,李得金和蘭花已經(jīng)形成了新的生活規(guī)律,在別人沒醒的時候出去,在別人睡著的時候回來。每天像兩個影子一樣飄來飄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連氣都不敢喘,李得金覺得自己像個小偷,這感覺硌著心,有些難受,他又覺得自己不能算是個小偷,小偷應(yīng)該是偷東西的,讓別人有損失的,而我只是借別人不用的地方暫時住一下,況且他們都不在里面吃喝拉撒,一點氣味都不會粘在這房子上,沒有損害到什么,再怎么也夠不到偷這個級別。想到這里,李得金坦然多了,覺得自己已經(jīng)和小偷撇清干系了。
早點結(jié)束打工生活,盡快回到自己的家的憧憬,很好地蓋過了時不時躥上來搗亂的負罪感。
又是一個夜晚,李得金在他薄薄的棉絮上熟睡,突然一束光打在他的臉上?!澳闶钦l,怎么睡在我的房子里?”李得金聽出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心緊張了一下,又放松下來了,想,終于找上門了!他也不想做任何的解釋,這情形,他已經(jīng)預(yù)演了好多次了,早就做好了被人踢出門的準備。那女人又說話了,小偷,沒錢就偷錢,沒東西就偷東西!你們這幫人來了城里,專門來偷的吧,沒一個好東西,那女人像個法官一樣在審判他,那手電的光始終照在李得金的臉上,光閃得他的眼有點花。他用手想把那手電撥向別處,那光看似很近,卻怎么也撥不到,李得金就伸出手使勁地撥,一撥二拔,把自己給撥醒了。
可是還是有光,不過不是手電的光,而是從刀刃上反射過來的寒光。還有一聲帶著喘氣的惡狠狠的威脅?!安辉S叫,叫就捅死你?!迸瞬灰娏?,眼前的是個男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小偷,李得金已經(jīng)從門外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里判斷出來了?!斑€好今天蘭花去看她二姨,不在。”李得金想。那把刀橫在他的面前,直到門外的腳步聲轉(zhuǎn)向別的地方才離開了他的脖子。他聽到那個男人松了一口氣,借著外面透進的光,李得金看清了那男人,瘦瘦小小的,尖嘴猴腮。
蠻會找地方的嘛,都住到別人的房子里來了。
其實剛才我也沒必要威脅你,讓你叫,你都不敢叫,自己也是個小偷,怎么會叫抓小偷呢,是吧?男子晃動手里的刀子打量著周圍說。
李得金心底里好不容易掩蓋好的東西,一下子被這小偷給撕開了。
我不是小偷。李得金低聲說。
我只是借住。李得金覺得自己說出的話很牽強,飄忽得站不住腳跟。
借!呵呵呵,對對對,借,我今天也借了點別人的東西。那男人拍拍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肚子,克制不住地大笑。
“我……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崩畹媒鸬吐暫鸬馈F疵匾獎澢搴蛯γ孢@個男子的界線。
可是所有之前堂而皇之的理由在事實面前都顯得軟弱無力,無法幫李得金脫離“偷”這個字眼,想說又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他哽住了,看到那張朝著他似笑非笑的臉,李得金感到臉很燙,像被抓了現(xiàn)行,而那小偷卻成了給他定罪的法官。
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李得金手足無措地低聲嘟囔著。
抓小偷啊,抓小偷!李得金胸口憋著的一股氣化成了一句話,從喉嚨口沖了出來。
空曠的房子變成了一支巨大的擴音器,在寂靜的夜里把聲浪推得很遠。李得金一邊喊一邊沖向大門,他要把那些人叫回來,但他沒有成功,剛碰到門把的手,被那男子手上的刀用力地砍了一下,他又感覺背上一陣刺痛,他轉(zhuǎn)過身,想看看怎么回事,看到的卻是一雙露著兇光的眼睛。
媽的,要你叫,要你叫!李得金看到那男子揮動著手臂,寒光在眼前飛舞,李得金下意識地往右邊一躲,聽見噗噗噗的三聲,自己像是個被放了氣的皮球,癱倒在門前的地上,肚皮上熱熱的,有股液體流出來的感覺。李得金的耳朵貼在冰涼的地面上,他聽見腳掌踩在樓板上咚咚的聲音,逃跑的聲音,追趕的聲音,血咕嘟咕嘟流動的聲音。他的鼻翼抽動了一下,吸進來一股濃濃腥腥的咸味。
我還不如得銀呢!李得金哼哼地抽動嘴角笑起來,他笑的是自己。刺痛從腹部蔓延開來。
李得金覺得有點暈,渾身輕飄飄地有如地面蒸發(fā)的水蒸汽,虛無飄渺地飄向空中,飄呀飄,飛上了高高的云朵。李得金看著自己變成了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他遠遠眺望那座恬靜的小院,心想我要乘著這朵云,降落在那片農(nóng)田里。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