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乘震

這錢不是我賺的，不畫

賀友直達觀開朗，詼諧風趣，他的好友遍天下，著名出版家范用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賀友直曾給范用畫過4次漫畫肖像，均被范用收在《我很丑也不溫柔》中。我和他談起此事，老人家頭一仰，嘆了一聲，“他們走得太早了，我是沾了光。”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在得到中國文聯(lián)授予的“終身成就獎”時就說過：“我能拿這個，是沾了兩個光：一是我活得長，這個獎規(guī)定只能給80歲以上的畫家，過世了的名氣再大也不算，那些比我好的老畫家走掉了，而我還活著；二是我還在連環(huán)畫陣地上堅守著，這塊陣地興旺的時候，曾經(jīng)強手林立，而現(xiàn)在連環(huán)畫市場衰落了，他們都離開了，到別處找飯吃，只有我沒走。正是這兩個因素促成我得獎?！?/p>

上世紀八十年代，連環(huán)畫曾紅火過一陣子，也正是在那個時期，中央美院開設(shè)連環(huán)畫系，把賀老請去當教授。賀友直說：“其他畫種衰落，沒錢可掙，連環(huán)畫給稿費呀，所以好多畫家，比如說陳逸飛、陳丹青都來畫連環(huán)畫了?！钡芸?，其他畫種得到重視，作品按每尺成千上萬的價格出售，而連環(huán)畫每幅還只有200元的稿費。

北京的榮寶齋、上海的朵云軒上門來找賀老。出高價請他畫一批中國歷史人物，但被他客氣地謝絕了。為什么？因為賀老不畫自己不熟悉的人物，不畫沒有環(huán)境交待、沒有故事內(nèi)容作依托的單個人物，當年的《山鄉(xiāng)巨變》、《李雙雙》、《朝陽溝》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可都是他到農(nóng)村深入生活才得來的。他說：“他們要我畫那些古圣先賢，我既不了解他們，又沒讀過他們的書，我怎么畫得出、畫得好呢？我知道自己沒有這點功力。我的作品印在小人書上還可以，但掛在墻上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自己掂量，這錢不是我賺的，不畫?！辟R老斷了這條發(fā)財之路，有人嘲笑他放著錢不賺，他卻說：“這點我是聰明的。”

永未畢業(yè)，永不老去

我與賀老沒大沒小，嘻嘻哈哈地聊天，我故意說：“人家經(jīng)常帶著東西去你家看你，不會無緣無故，肯定你給人家畫畫了。你的畫賣多少錢一尺？”賀老顯然生氣了：“你看你看，又來了。我又不是賣布的，還問多少錢一尺？”

事實上，連環(huán)畫如今已成收藏市場的新寵，賀友直的連環(huán)畫以及各種墨跡，在收藏市場十分看好。對此，賀說：“現(xiàn)在我的畫在拍賣行有了些名氣，有些搞收藏的人覺得你那么大歲數(shù)了，沒幾天好活了，要搶些東西。但我不會因拍得價高就拼命地畫。我的畫不是掛在墻上賣的，而是掛在墻上的一幅幅作品，我不可能同樣的內(nèi)容反復(fù)畫，我只畫我熟悉的東西?！?/p>

賀老將上千份手稿全部捐掉，不留片紙給后人。當別的畫家身價倍增，置房購車時，賀老依舊“不眼紅、不攀比、不妒忌”?！拔矣植幌褛w本山那樣要買飛機。我的存款有六位數(shù)，可以啦，我又不去卡拉OK，又不想弄紅自己，沒有任何必要了。”“富，我絕對不富，窮，我絕對不窮，我畫到九十多歲心也平了?，F(xiàn)在我的追求就是老得慢一點，走得快一點，別死皮賴臉地躺在那里，那么我本人也苦死，我家屬也苦死?！?/p>

有人因此講賀老是阿Q，賀老卻說：“我覺得有一點點阿Q精神是好的，現(xiàn)在這個社會沒有阿Q精神活不下去?！?/p>

賀友直送給我一本《走街穿巷憶舊事》，在請他簽名時，發(fā)現(xiàn)老人家的手微微發(fā)抖，就問：“您還在畫嗎？”賀老說，現(xiàn)在還能握筆勾線，一般每天要作畫兩小時，就當鍛煉和休閑，這本周歷里的54幅作品就是在今年新畫的。

在這54幅作品中，他將昔日街巷景象用一圖一文的形式展現(xiàn)，并用幽默而犀利的筆鋒評點時弊，讓我跟隨他走街穿巷憶往事，感受百年上海城市變遷過程中的滋味和得失，使讀者似乎聞到了“柴爿餛飩”的香味，聽到了“梔子花白蘭花”的叫賣聲。

1996年，賀友直先生在新加坡舉辦個人畫展時，新加坡國寶級詩人、書法家潘受在畫展開幕式上向眾人介紹說，賀友直只有小學畢業(yè)，能畫到這種程度，說明他一生追求，永未畢業(yè)。賀友直聽后歡喜，請人把“永未畢業(yè)”四個字刻了一個章，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是的，賀友直先生永未畢業(yè)，也永不老去。

摘編自《深圳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