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1

王大華跟叔公扛著一根長長的竹子正從晚霞滿天的黃昏走來，王小海踩在他新買的兩輪滑板上，張著雙手，像一只海鷹一樣在村公路上滑翔著，他后面跟著大華的朋友大雄、子建，還有一大群小孩子。他們跑著，追著，大呼小叫的。

大華的腿像被釘子釘住一樣，怎么也挪不動了；眼睛也像被粘住似的。大華在電視里看見過兩輪滑板，沒想到王小?，F(xiàn)在也擁有這新奇的東西了，他羨慕到了極點(diǎn)，那橄欖綠的兩輪滑板襯著小海的黑色短衫短褲，要多拉風(fēng)就有多拉風(fēng)。

叔公叫了好多遍：“大華，走啦，走啦?！?/p>

大華把叔公的竹子抬回他的小木屋，便迫不及待跑去看小海玩滑板。小海很大方，他見大華那垂涎三尺的樣子，就把兩輪滑板借大華玩一下，沒想到，他只略微示范了一遍怎么玩，大華左腳一踩上去，馬上就找到了感覺，右腳便配合地穩(wěn)穩(wěn)地向前滑起來，就像大華是個專業(yè)滑板手一樣。

小海向大華豎起了大拇指，“大華，你真厲害！一學(xué)就會。這兩輪滑板我學(xué)了好多天呢！剛才大雄、子建怎么都玩不來。”

大雄和子建嘿嘿笑著，一臉艷羨地望著大華。是啊，這兩輪滑板就像專為大華一個人發(fā)明的一樣，他能無師自通！這種感覺真過癮呀，就像一只海燕在大海中沖浪一樣。

大華嘴里“喔喔喔”叫著，張開雙手，又穩(wěn)又快地滑翔著。不過，小海只讓大華過癮一下，就讓他下來了，“你爸爸剛剛把太子參賣給我爸爸了，有錢呢。叫他也給你買一架，我們倆一起比賽?！?/p>

“哪里買呀？”

“我這一架是城里買的?！蓖跣『＿吇呎f，“不過我見過鎮(zhèn)里的陽光超市也有?！?/p>

“一架多少錢？”

“100元。”

大華以最快的速度沖回家，果然，爸爸正把錢交給媽媽。大華要爸爸給他買一架兩輪滑板，爸爸不知道兩輪滑板是什么東西，便問他要多少錢。大華隨口說100元。

媽媽二話沒說，一巴掌扇了過來。對于勤儉節(jié)約的媽媽來講，拿100元錢去買玩的東西，那簡直是“罪孽深重”。

2

大華這個人有一個致命的犟脾氣，只要喜歡上什么東西，便死死地想擁有它。大華苦苦哀求爸爸，爸爸說你那么想什么兩輪滑板，你可以去洋尾村給人挖太子參，反正是暑假，你也沒事干。

洋尾村是大華的隔壁村，那里家家種太子參，太子參的收獲季節(jié)是夏季，他們必須在夏天的時(shí)候把太子參挖回來，否則秋雨一澆，太子參就會爛在地里。洋尾村的村民太子參種得多，年年都要請人幫他們挖。

事也湊巧，洋尾村剛好有一個人來叫大華爸爸幫他挖太子參，爸爸沒空。大華便毛遂自薦，那人嫌大華太小。大華說自己都讀四年級了，怎么還太小??？

那人又說天這么熱，一般小孩子都吃不消的。大華打保票說，多熱天他都不怕，只要能掙錢。

大華爸爸也在旁邊替他說話，說這小子挺會吃苦，干活很專心之類的。好話說了一籮筐，那人禁不住大華的軟磨硬泡，便肯了，說好包吃包住，一天十元錢。

大華和他約好明天一大早過去。

爸爸說：“你最好叫叔公給你做一頂斗笠。要不然你會被曬傷的。”

媽媽便說：“要是叔公問你做斗笠干什么，你只說幫外婆摘西瓜，不許你跟他說你要買滑板而去幫人家干活啊?！?/p>

大華知道媽媽的意思，她怕叔公給大華買滑板。

3

叔公是個篾匠，他做的簍、筐、簸箕等經(jīng)久耐用。他年輕時(shí)走村串巷給人做篾，可是后來塑料制品盛行，便沒人請他做篾了，他便專做斗笠賣，還好斗笠有人買，要不然年老又單身的叔公不知怎么活下去呢。

爸爸曾經(jīng)想把大華過繼給孤苦伶仃的叔公，因?yàn)榇笕A還有一個哥哥，可是媽媽極力反對。

媽媽說誰叫叔公年輕時(shí)只想自己快活，不想娶媳婦呢。媽媽的話大華一點(diǎn)都不懂，不過他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反正他覺得叔公是個好人。

叔公對大華非常好，只要是大華要的東西，他都會傾其所有買給大華。從變形金剛到遙控小汽車，王小海玩什么，叔公就買什么給他。

叔公自己省吃儉用，對大華卻極其大方。自從爸爸想把他過繼給叔公后，媽媽再也不讓大華接受叔公給他買的東西了。

叔公正坐在昏黃的燈下，把竹子削成薄薄的篾片，汗水從臉上一道道掛下來，他家的小木屋簡直像蒸籠。

大華一邊撩起衣擺扇風(fēng)，一邊叫叔公給他做個大斗笠。

叔公果然問大華做斗笠干什么，大華只得按媽媽教的對他說去幫外婆摘西瓜。

叔公沒再說什么，他馬上給大華趕制了一個大斗笠，這斗笠呈竹綠色，還有竹子的清香，又輕又好看。叔公又塞給大華一瓶風(fēng)油精。

大華拿著斗笠正要走的時(shí)候，叔公問他王小海玩的那種新奇的怪車叫什么名字。

“怪車？”大華摸不著頭腦。

“就是傍晚你幫我抬竹子時(shí)，小海腳上踩的東西，有輪子的不叫車嗎？”叔公問。

哦，簡直風(fēng)牛馬不相及！大華捧腹大笑。

“叔公，那叫兩輪滑板，也叫陸地沖浪板，不叫車?！?/p>

“兩輪滑板。”叔公煞有介事地讀了兩遍。

4

第二天一大早大華就趕到了洋尾村，加入挖太子參的行列。那些大人一看到還沒有鋤頭桿高的大華，就笑了，他們笑嘻嘻地說：“小屁孩會吃得了這苦??？”

大華白了他們一眼?！昂撸裁丛?，我都11歲了，還叫我小屁孩！”

大華拿著專門用來挖太子參的小耙子，把太子參從被曬得堅(jiān)硬的泥巴里挖出來，太子參密密麻麻的，粗得有筷子那么大；小得只有火柴桿那么細(xì)，不管粗的細(xì)的，一律要撿到袋子里。

六月的太陽簡直是個大火爐，一絲風(fēng)也沒有，汗水像下雨一樣。大華還沒挖幾下，腿已經(jīng)又麻又酸，手也又麻又酸了，眼睛給汗水浸得辣辣的，很難受，手都是泥巴，又不能擦。

“小孩，受不了，你可以去聽故事，不要挖了?！庇袔讉€大人故意試探大華。

不遠(yuǎn)處，有幾棵百年柳杉，遮天蔽日的，就像幾把綠色的巨傘撐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下，那里陰涼極了。洋尾村的所有小孩子就在那樹下，一邊吃著西瓜一邊聽一個胡子長長的老人講故事。

烈日里待在陰涼的大樹底下吃西瓜聽故事，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美的事？

小孩子們的“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的聲音不時(shí)傳到大華的耳朵里，他的心里莫名煩躁起來，不過，他一想到自己站在滑板上像海燕那樣滑翔的樣子，心又靜下來。

心靜自然涼，叔公總是這樣說。

“堅(jiān)持，堅(jiān)持，大華?！彼麑ψ约赫f。

知了在一旁沒命地聒噪著，干這種活又單調(diào)又累人，時(shí)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那些在樹下聽故事的小孩子終于散去，他們回家吃午飯了。

在地里挖太子參的人不能回家，東家會把飯送到地里給他們吃。

5

午后太陽越發(fā)火辣辣地照在地上，身上像要冒煙一樣，大華真擔(dān)心自己會被曬成肉干。

太子參園旁邊有一條小溪，就在午后最熱的時(shí)候，那些男孩子便來游泳了，“撲通，撲通！”那跳入河里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在炎熱的太陽底下，這種聲音真是致命的誘惑。

他們在水里玩鬧的嘻笑聲灌滿了整個田野。幾個大人又在那里慫恿大華：“小孩，你怎么不跟他們?nèi)ビ斡景?？我如果是小孩子，才不挖太子參呢。?/p>

大華不聲不響地挖著，他一直在吟唱一首他跟叔公去砍竹子時(shí)，叔公教給他唱的歌謠：“后門山哐啷哐啷干什么啊，砍竹子?。恢褡涌硜砀墒裁窗?？做斗笠啊；斗笠做來干什么？遮太陽?。惶栒趤砀墒裁?？種西瓜??；西瓜種來干什么……”

反正這首歌謠能夠沒完沒了問下去，問到天黑，也還沒問完。這真是解酷暑的好歌謠。

有些人挖著挖著就暈過去，他們中暑了！大人們很奇怪大華一點(diǎn)事都沒有，他們不知道大華有叔公給的風(fēng)油精、叔公教的歌謠呢；還有他從小就被爸爸捉到山上采茶、割草，很多活兒都干過，所以他并不會那么輕易地被酷暑打敗。

大華連干了10天，他還想多干幾天，多掙幾塊錢呢。可惜人家的太子參挖完了，不過，東家多給了他5元錢。

他們說大華雖然是小孩子，干活一點(diǎn)也不比大人遜色；他們還順帶夸獎了一下大華的爸爸，說他教子有方，教出這樣一個懂事能吃苦的孩子。

被人表揚(yáng)心里美滋滋的，但大華表現(xiàn)得很得體，他只是憨厚地笑著。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看起來比10天前成熟了許多。

大華揣著親手掙的105元錢回家了，他一回家，就去找叔公，可是叔公的小木屋鎖著。爸爸說叔公給王小海家做篾簟了，他爸爸收購太子參，要用很多篾簟呢。

大華好開心，又有人請叔公做篾了，叔公終于又可以一展他的手藝了。

6

第二天一大早大華就去鎮(zhèn)上買日思夜想的兩輪滑板。他在村公路等中巴車的時(shí)候，碰見叔公提著一個紙箱也在等車。

“叔公，你也去鎮(zhèn)上嗎？”

“你回來啦，孩子?！笔骞姷酱笕A很開心，就像大華離開家不是十幾天，而是好久好久一樣，“我的電飯煲壞了，想看看有沒有人去鎮(zhèn)上，帶去修一下。”

“叔公，我正好要去鎮(zhèn)上呢?！?/p>

“太好了。那你幫我?guī)バ抟幌??！笔骞f，“我要幫王小海爸爸做篾簟，沒空去鎮(zhèn)上?！?/p>

大華還沒來得及跟叔公說他要去鎮(zhèn)上買王小海的那種兩輪滑板，中巴車來了。叔公給他30元錢修電飯煲。

大華坐了中巴車到了鎮(zhèn)上，他先把電飯煲拿到一家修理電器店里，當(dāng)那個胡子拉碴的師傅見到這個銹跡斑斑的電飯煲時(shí)，他不客氣地用腳踢了一下，他這一腳就像踢在大華的心上。

“小孩，這么破的東西，還修它干嗎？”

“師傅，你行行好，那是我叔公的，他是單身漢，對于單身漢來講，電飯煲很重要。”大華像大人一樣說道。

聽了大華的話，師傅剛才那張臭臭的臉馬上溫和下來，他點(diǎn)點(diǎn)頭，“的確是呀，我鄰居也是單身漢。如果能修好，我一定盡力把它修好。”

大華趁機(jī)去鎮(zhèn)里的“陽光超市”買滑板，沒錯，王小海那架橄欖綠的兩輪滑板超市也有，真是漂亮極了，它就像是一只美麗的綠蜻蜓，乖乖地停歇在那里，等著大華來買走它。

“親愛的滑板，我來了?！贝笕A歡呼雀躍。

這架滑板要105元，比王小海的要貴5元。

當(dāng)大華扛著親愛的兩輪滑板從鎮(zhèn)上穿過時(shí)，街上跟大華一樣大的小孩子眼里流露出羨慕的眼神，有的還沖大華直吹口哨哩。是啊，這么貴的滑板，一般小孩子是買不起的，大人也不會給他們買。

大華就像站在云端里，身子都要飄起來了，大華從來沒有這么自豪過，他的心興奮得都想蹦出來了！幸好還管得住自己，還能分寸不亂地回到修理電器店。

修理師傅覷了大華的滑板一眼，眼里閃過一絲光彩，也許他也被這架漂亮的橄欖綠兩輪滑板迷住了。不過他遺憾地說：“孩子，我真的無能為力，這里面的零件都燒壞了，我這里沒有那種零件了。即使能修好，也不會用多久。還是買一個新的吧。”

連修理師傅都無能為力，大華又能怎么樣呢。

7

大華坐上回村里的中巴車，車還要等一個鐘頭才能走。大華坐在車上發(fā)呆，不知為什么，心里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大華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什么沒有像之前那么輕松愉快了。想了一下，才找到原因，自己之所以感覺這么透不過氣來，那是因?yàn)槭骞碾婏堨覜]法修了。

沒有電飯煲，叔公煮飯就會很慢，而且他的土灶很難燒火。那叔公就會餓肚子呀。

大華的腦海里冷不防閃過一個念頭——“大華，也許你可以用你的滑板換一個嶄新的電飯煲?！?/p>

這念頭讓大華嚇了一跳。

他的腦海里突然擠進(jìn)去了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沒錯。趕緊去吧?！?/p>

另一個聲音堅(jiān)決地說：“不，不，這可是你用汗水換來的最最愛的滑板，你不能失去它?！?

一個聲音說：“人家叔公對你那么好，用爸爸的話說，就是天上的月亮能摘得下來，他也會去摘下來給你。你也要那樣對他?！?/p>

“你好不容易實(shí)現(xiàn)你的愿望。”另一個聲音說，“對了，你還可以跟王小海比賽，王小海哪能跟你比呀？你看你多厲害啊?！?/p>

一個聲音又說：“你爸爸整天跟你講，要像孝順爸爸一樣孝順叔公，因?yàn)槟銈円患沂撬ㄒ坏挠H人?！?/p>

天哪，兩個聲音一直在腦海里打架。大華都有點(diǎn)招架不住了。

大華突然沖動地抱起滑輪往車下沖去，他要趁自己還沒有后悔趕到超市。大華知道自己以后肯定會后悔，但是有時(shí)候他就是管不住沖動。

陽光超市的老板驚訝地望著大華。

“老板，我能不能把滑板換成左邊架子上那個銀灰色的電飯煲？”

“那不能！孩子，因?yàn)槟莻€電飯煲要140元錢，就算今天做特價(jià)，它也要135元呢?！?/p>

呀，湊上叔公給他修理電飯煲的30元錢，不多不少就是135元錢。

“老板，你看我這里剛好有30元錢呢。”

8

當(dāng)大華抱著一新一舊兩個電飯煲回家時(shí)，叔公還在王小海家做篾呢。爸爸媽媽都迫不及待想看看大華買回來的兩輪滑板，大華只得吞吞吐吐說了自己把滑板換了電飯煲的原因。大華以為媽媽會罵他呢，想不到媽媽說：“沒關(guān)系，你自己掙的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再說了買個電話煲總比買什么滑板有用。”

爸爸把大華摟在懷里，開心地說：“想不到你到外面幾天，就長大了！男孩子真要去外面闖一闖?！?/p>

媽媽也點(diǎn)點(diǎn)頭。

“下次爸爸會給你買一個滑板的?！卑职职参看笕A。

“沒事，我還可以去掙錢呢。”大華輕松地說。

“不過，你要想一個借口。”爸爸說，“既不讓叔公懷疑，又能讓他接受你的好意?！?/p>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shí)候，叔公的小木屋才開了，他回來了。

“叔公，你回來了。”還沒進(jìn)門大華就喊道。

“嗯，活兒也干完了。”叔公笑瞇瞇地探出了頭。

大華把那個銀灰色的電飯煲放在叔公的桌子上。

“這新電飯煲誰的啊？”叔公羨慕地打量著這個電飯煲。

“叔公，是這樣的。我先去幫你修電飯煲，師傅說沒法修了。剛好陽光超市在摸獎呢。我沒經(jīng)過你同意，就用你的30元錢幫你摸獎，結(jié)果，真中了一個電飯煲?！?/p>

“呀，你手氣真旺啊。不過電飯煲是你摸獎來的，應(yīng)該是你家的?！?/p>

“我家前幾天剛好買過電飯煲了?！贝笕A趕緊說，“再說我是幫你摸獎的。爸爸媽媽也不會要的?！?/p>

“那怎么行？”叔公說，“趕緊拿回家吧?！?/p>

這時(shí)爸爸也來了，他也極力勸叔公收下這個電飯煲，他說他們家兩架電飯煲拿來干什么？拿來打架？

在大華和爸爸的輪番勸說下，叔公終于同意接受這個新的電飯煲了。

“真是太好了，謝謝你了，孩子?！笔骞е婏堨铱磦€不停。

“叔公，這種電飯煲還可以‘預(yù)約呢?！?/p>

大華教叔公煮飯時(shí)怎么“預(yù)約”。

“怎么這么先進(jìn)??！”叔公開心得像小孩子那樣蹦蹦跳跳的，有趣極了。

“老師傅——”這時(shí)候王小海的爸爸抱著兩輪滑板，橄欖綠的，踏進(jìn)門來了，“這是你讓我從縣城買的兩輪滑板?！?/p>

“你又給小華買滑板？”大華爸爸喊道，“這要浪費(fèi)你多少錢啊。”

“小海爸爸昨天去城里，我就叫他幫我?guī)б患堋！笔骞Σ[瞇地說，“小孩子想要什么，就給他買了。像我們這么老了，想玩什么都不能玩了?！?/p>

大華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塞住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shí)紅霞滿天，整個村子被映照得金燦燦的，連叔公家的小廚房也被照得金燦燦的，這架橄欖綠的兩輪滑板就像停歇在晚霞中的綠蜻蜓，美麗極了。插圖/常德強(qiáng)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