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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特森與我

2014-07-08 15:09張春韶
少年文藝 2014年8期
關鍵詞:嘴巴畫畫爸媽

張春韶

那年,電視臺推出一個“外國優(yōu)秀兒童電影系列展播”節(jié)目,把我鎖定在電視機前。我清楚地記得,第一天播出的《飛翔的夢》好看得不得了。講的是一個孤獨的小男孩得到父親從非洲托人帶回來的一只蛹,孵出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精靈,成了他的好朋友。蝴蝶精靈有神奇的魔法,能讓普通的事物變得新奇有趣,比如讓枕頭說話,讓黑板上的字變成各種有趣動畫,看得我眼睛都直了,真希望也有一個這樣的好朋友。可是有一天,男孩的爸爸遠航回來的那個月圓之夜,單獨留在房間的蝴蝶精靈,不由自主地被月光吸引走了,男孩喊著追啊追啊,卻怎么也追不到了。真是悲傷的結局。我旁邊的文特森竟然哭了,他淚流滿面地問:“你說蝴蝶精靈還會回來嗎?”我說:“傻瓜,不會回來了!”轉(zhuǎn)過臉也落下了一滴淚。

文特森是我的鄰居,住我家對面。他爸媽帶著他來這里打工,才來沒多久,每天他都來我家看電視,有時他爸媽沒回來,也在我家吃一兩頓。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來,成了一對好伙伴。

電影帶給我們的憧憬與悲傷還沒消退,對下一部電影的期待就已熊熊燃起。我們討論著下一部將會是什么內(nèi)容,迫不及待地想把時鐘撥過二十圈,看看有什么好東西等著我們。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電影一開播,我就笑了,電影名叫《文森特與我》。我捶了文特森一下,說:“不得了啊,你都上電影啦!大明星,簽個名!”文特森也笑了。很快我們都安靜下來,認真地看電影。

《文森特與我》講的是一個愛好繪畫的小女孩,她的一幅畫被一個商人買走,宣稱是文森特的畫作而拍賣。女孩為了揭穿他并尋回這幅畫,踏上了異國旅途,最后成功了。我記得影片結局,小女孩坐著火車回到家鄉(xiāng)。月臺上,親朋好友像迎接英雄般歡迎她的歸來,看得我激動不已。這部電影雖然沒有《飛翔的夢》那般神奇有趣,但溫馨勵志,也是一部好電影。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文森特是誰,也不明白為什么小女孩要揭穿商人的欺騙,自己的畫作被當作名家手稿不是一種榮耀嗎?我只覺得他們畫得很漂亮。小女孩的夢中,文森特說他們執(zhí)筆繪畫的習慣很像,然后手把手地教她繪畫。筆下開出一朵朵耀眼的星星,點燃了我心里的火把。我忽然也想像他們一樣,畫出漂亮的畫。

我對文特森說:“我也要學畫畫,我們一起畫畫,你說好不好?”文特森像被說中心事一樣,兩眼發(fā)光地猛點頭。我笑了,“好,以后等我出名了,我也拍一部電影,叫《文特森與我》,好不好?”文特森哈哈笑。

事不宜遲,我拿出紙和筆,馬上踏上畫家之路。可是畫什么好呢?我想到有一篇講畫雞蛋的課文,于是說:“我們先畫雞蛋吧,課文不是說嘛,貝多芬就是畫了成千上萬個雞蛋,然后變成了大畫家?!?/p>

文特森搔了搔頭,說:“我記得是達芬奇吧?!?/p>

我像被敲了一下腦袋,臉紅了,嘴上卻不認輸,“胡說,就是貝多芬!”低頭開始畫畫。雞蛋還真不容易畫,我畫了幾十個圈圈,要么太扁,要么太方,要么坑坑洼洼像根狼牙棒,心里好不痛快。扭頭看看文特森,畫了不到十個,個個像模像樣,有的還學別人畫些陰影上去,讓我心里來氣。我左手支著頭,想認真地畫一個漂亮的雞蛋,卻實在是看不下去,只好打了個大叉,跳起來,“不畫了不畫了!真沒意思!”

文特森停下筆,正想說話,我忽然想到什么,說:“我知道了,我要畫你!”

文特森疑惑地看著我。我說:“你看過《魯冰花》嗎?”他搖搖頭?!熬褪悄鞘赘璧哪莻€電影?。 彼€是搖頭。“哎!真是個笨蛋!什么都不知道!”我拉過凳子坐下,“《魯冰花》你聽過沒有?”文特森想了一下,說:“不知道?!蔽矣悬c不耐煩了,“就是……就是那個‘天上的娃娃不回家,地上的媽媽想媽媽……”唱著唱著覺得不對勁,歌詞好像不太對,調(diào)子也跑到火星上去了,沒唱兩句就沒了聲音,不由得臉又紅了。

文特森想起了什么,“哦,我聽過,不過好像不是這樣唱的?!闭f完就唱了起來:“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他的聲音清脆,也沒跑調(diào),比我唱得好聽多了。我臉上火辣辣的,沒等他唱完,就打斷他,“行了行了,都漏風的!”文特森突然停住,漲紅臉,低下了頭。

我接著說:“這個就是那部電影的歌。那部電影也是講一個男孩,他很會畫畫,不過后來死了。你知道他為什么畫得那么好嗎?因為他每天都畫活的東西,他畫他家的黃狗!所以只要我每天畫你,就能畫得很好!”

文特森皺起眉頭,“我又不是狗!”

“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又沒說你是狗。你快坐好,千萬不要動啊,我要開始畫了。那個男孩家的狗老是動,他就拿繩子綁住它?!?/p>

文特森很生氣,“你欺負人!”然后轉(zhuǎn)過頭去。

我也不高興了,“你給我畫,我又不是不給你畫,哪里欺負你了!還天天來我家看電視呢,明天的電影你別來看了!”

文特森回過頭,嘴巴還是嘟著的,沒說什么,點了點頭。我拿起紙筆,指揮他做出各種表情,最后讓他保持咧嘴微笑,才開始畫。中間他累了,動了下嘴巴眨了眨眼,被我責備了兩句。

過了十五分鐘,我畫完了,心里很得意,揚了揚手中的紙,說:“第一份杰作完成了!你要不要拜讀一下?。抗?!”

文特森揉了揉眼睛和臉,眉開眼笑,滿心期待。我把畫紙放在桌上,他看了之后卻滿臉委屈,“我不是這樣子的?!?/p>

“你怎么不是這樣的?”

“我的眼睛不是這么小,還有……我的嘴巴沒有這么大?!?/p>

我很生氣,“你本來就是兔唇!”

文特森聲音顫抖了,“我做過手術了!”

“做過了還是兔唇,你本來就長這樣!你問別人我畫得像不像!”我氣極了。

“你……”文特森流下了眼淚,“你欺負人!”

我沒說話。

文特森哭起來,轉(zhuǎn)身走了。

我說:“你走吧,以后別再來我家了!”生氣地關上了門。

之后兩天,文特森真的沒再來我家。上學時沒見到他,放學也沒見到他,對面的家門總是緊閉著。媽媽奇怪地問:“怎么沒見到文特森?”我說不知道。電影還在播,我看得卻直走神,看完了也不知道究竟在說什么。

這天放學,我終于見到了文特森,在我前面十幾米的距離,一個瘦小的身影踽踽獨行。我怕被他發(fā)現(xiàn),故意放慢腳步。后面吵吵鬧鬧的,幾個人走到我前面,嘰嘰喳喳討論著什么,突然當中一個人大聲叫道:“喂,文特森,你的好朋友在后面呢,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走?哈哈哈……”幾個人哄笑起來。

我頓時緊張起來。文特森仍然低著頭走,沒有理會。

那人繼續(xù)說:“一定是你爛嘴巴,把人家嚇怕了,哈哈哈!爛嘴巴,爛嘴巴……”其他人跟著叫起來。

文特森仍然自顧自地走。我卻攥起了拳頭。

那幾個人見文特森沒反應,安靜地走了一段,又低聲商量了幾句,俯身不知在干什么。過了一會兒,帶頭的那個人叫道:“文特森,我們來玩丟沙包!”說著向文特森扔了一顆石子。其他人也紛紛照做。文特森終于轉(zhuǎn)過身,怒目而視。那幾個人卻哈哈大笑。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不知哪來的勇氣,在路邊拾起一根樹枝,沖到那幾個人前面,空揮一鞭,指著他們,說:“你們誰敢再欺負他,我把你們嘴巴打爛!”

幾個人頓時安靜下來,那個最討人厭的帶頭小孩挑釁地說:“你敢?”

我把樹枝指向他,一字一頓地說:“你試一下!”

我想當時我的表情一定非??植?,帶頭小孩立時泄了氣,扔掉了手中的石子,其他人也紛紛繳械。我又空揮了幾下,樹枝在空中呼呼作響。我緊緊握著樹枝,轉(zhuǎn)身走過去和文特森一起走。走了一段路,聽見后面在喊:“爛嘴巴,老人頭,天生一對好朋友……”我向后奮力扔出樹枝,喊聲戛然而止。

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我的拳頭還是攥得緊緊的,手心背脊都是汗。到了家門口,我長舒一口氣。文特森看著我,認真地說:“阿濤,謝謝你!”停了一會,又說:“阿濤,對不起!”我罵道:“傻瓜!”笑了起來。文特森也笑了。我說:“今天播最后一部電影,你過不過來看?”文特森點了點頭。

這天的電影叫《小魔術師》,電影開始五分鐘,文特森才過來,手里拿著一卷不知什么東西。電影講些什么我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我們倆看得很過癮。

看完電影,我建議再一起畫畫,文特森欣然同意。準備好紙筆后,文特森問我前兩天畫的他的頭像在哪兒,我感到奇怪。他拿出那卷東西,說:“我也畫了一幅你的頭像,我們交換吧?!?/p>

我心里很感動,原來這兩天他關著門是在給我畫像。但也有一點不安,不知他會把我畫成怎樣。我說:“那幅畫還是不要了。我本來就準備重新給你畫一幅的。我看看你畫的!”

接過文特森的畫,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這不像我?!?/p>

“怎么不像?”

“我有很多白頭發(fā)。還有,我很丑?!碑嬌系奈覞M頭烏發(fā),神采奕奕,真像電視上那些朝氣蓬勃的少先隊員。

“你以后頭發(fā)會變黑的。我媽一眼就看出是你,還說我把你畫丑了呢!”

我感動極了,仔仔細細地看著畫像,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好一會兒,才把畫像放好,說:“來,我再給你畫?!蔽奶厣硕苏刈?,我開始認真畫畫。其實除開兔唇,文特森是個好漂亮的男孩,媽媽不止一次嘆息著說。不過媽媽也說,只要再做兩次修復手術,他的嘴巴就能跟正常人一樣了。我全神貫注地畫著,一些地方擦了又改,改了又擦,好一會兒才畫完。

文特森欣喜地接過畫像,看了一會兒,說:“我的嘴巴……”

“等再做兩次手術,你就是這樣了!”

文特森看著畫像,眼神有點悲傷,“我家為了給我做手術,借了好多錢。他們聽說這邊比較好賺錢,才來這里打工的?!?/p>

我看著文特森,想說點什么,又什么都沒說。

文特森又像往常那樣與我結伴。我們還是那樣看電視、寫作業(yè),不過多了一項活動,就是畫畫。我們沒有人教,把所有美術書都翻來學習,把能臨摹的都臨摹了,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我的畫還是那么蹩腳,卻多了一份夸張。而文特森真的很有天賦,畫什么像什么,憑空畫的畫,也很有美感。

不久后,縣里舉辦了一次中小學書畫大賽,向每個學校征集作品參賽。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興奮,躍躍欲試。我特意求爸爸媽媽買了一盒水彩筆和水彩顏料來作畫。我畫了什么我忘了,但文特森畫的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男孩,長著一雙漂亮的翅膀,飛過人群,飛過屋頂,唱著優(yōu)美的歌曲,歌聲傳遍世界。而地上站著幾個小孩,拍著手跟著唱歌,當中有兩個小孩嘴巴是兔唇。

記得當時我建議這幅畫叫《有一天我會》,因為我聽過一首歌是這么唱的:“有一天我會,插上翅膀飛……”文特森搖了搖頭,說:“我想把它叫做《飛翔的夢》?!蔽衣犃撕芨吲d,但又擔心別人看不懂。文特森想了想,覺得也是,于是在畫上寫下一段話:“有一天我會,插上翅膀飛,放聲地歌唱,飛過世界的背?!蔽覀儩M心期望地把畫交了上去。聽說這次比賽同學積極性不高,上交作品的人很少,心里有點竊喜,也許會把我們的選上。

學校把上交的作品掛在櫥窗里公示,我們興致勃勃地一幅幅認真地看。書法的與我們無關,繪畫組的不過20多份,大多是竹子啊荷花啊這樣的水墨水彩畫,剩下的素描蠟筆畫什么的也了無趣味。我越看越高興,捶了文特森一拳,說:“到時你被選上拿了獎,我們終于可以威風一次了!”文特森笑笑,“我覺得他們畫的更實在?!?/p>

三天后,評選結果出來了,書畫各選三名,沒有我們的份。我好失望,更替文特森不值,明明畫得那么好,怎么就沒被選上!我對著入選名單找原畫,更是氣憤。第一名的那幅畫,畫的什么竹子,簡直就是我家那把沒毛的掃把!其余兩個也沒什么看頭,真不知道老師是怎么評的!

我為此忿忿不平,嘴上罵罵咧咧的。文特森卻十分平靜,等我罵完,才緩緩說:“第一名是我們班的。他爸爸是教務處的老師?!蓖A艘幌拢终f:“就是上次向我扔石頭的那個人。”

這時我卻安靜了,不知怎的竟覺得悲傷。

文特森反過來安慰我,“我畫得又不是那么好,沒選上很正常?。∥覀冇譀]上過什么興趣班,本來就比不上別人。你也別傷心了?!?

“誰說你畫得不好?畫得好極了,比他們好一百倍!”我吼道。

兩個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魯冰花》里面,那個男孩也是這樣的,明明畫得最好,卻沒有被選上,而是選了校長兒子的畫去參賽?!蔽奶厣c了點頭。我繼續(xù)說:“不過電影里有一個好老師,把他的畫寄去一個地方比賽,后來他的畫拿了一個很大的獎,可是男孩卻死了?!蔽奶厣舶察o靜地聽著,長長的睫毛下,眼神里滿是憂傷。

不過后來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我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一則繪畫比賽消息,叫什么“‘卓越杯全國青少年繪畫大賽”,看樣子好像很隆重,獲獎者不僅可以獲得獎杯,還能得到一本獲獎作品集。我高興極了,把文特森拉過來細細研究。這個比賽需自己郵寄作品,還要20塊錢報名費。文特森見要錢,馬上氣餒了。我極力勸說他參加比賽,他只是搖頭。

“爸媽工作不容易,一分一毫都是辛辛苦苦掙來的,我可不能亂花他們的錢?!蔽奶厣瓚B(tài)度很堅決。

我知道說什么他都不會參加的,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我?guī)湍銏竺麉⒓?,我知道你一定能獲獎的。我悄悄存了一些零花錢,有20多塊呢,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好不好?”

文特森詫異地看著我,搖搖頭,“不行不行,我怎么能用你的錢!何況我又不是那么厲害,為什么一定要參加呢?”

“因為我相信你,我希望你參加!別啰嗦了,不然你以后別跟我玩了!”我不耐煩了。

文特森到底被我說服了,我既高興又犯愁。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用《飛翔的夢》參賽。我們向老師把畫要了回來,到郵局把它寄了出去,我記得當時總共花了22元錢。從郵局回來的路上,我心里惴惴不安。

一個星期后就有消息了。我們收到一張大紅的喜訊,上面說文特森的畫得了大賽三等獎,將與其他獲獎作品集結成冊。我們歡呼雀躍,開心得跟什么似的。但上面還說要我們郵寄300塊的工本費和獎杯手續(xù)費,多少也潑了一點冷水。

“怎么辦?”文特森看著我。

“告訴你爸媽,讓他們開心一下,說不定他們會出這個錢呢!這可是全國的三等獎呢!多大的事!”

文特森正吃吃地笑,我媽回來了,見我們這么開心,問我們什么事。我笑呵呵地把喜訊給了她看,說:“你看文特森多厲害!如果我也參加了這個比賽,說不定也能拿個獎呢!”

“就你!”媽媽邊看喜訊邊說,“哎喲,不得了啊,全國三等獎,文特森,得讓你爸媽好好獎勵你一下!”文特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喲,拿這個獎還要錢哪,文特森,要不要你家花點錢搬個榮譽回來高興一下啊?”

文特森笑著搖搖頭,“不知道。這個獎也有阿濤的份呢,要不是他一定要我參加,還用自己的零花錢幫我出報名費,哪有這個機會!我一定讓我爸媽把錢還給他!”

聽到這兒,我頓感大事不妙,怎么說起這個來了,真該死!媽媽疑惑地問:“報名費?還要報名費?多少錢???”轉(zhuǎn)頭看著我,“你哪來的零花錢?”

氣氛登時變得異樣,文特森仿佛嗅到了什么,沒有回答。我不敢抬頭看媽媽,支吾著說:“加上郵費,一共20多塊。”

“哦,20多塊!”媽媽把喜訊交給文特森,“好好拿著,讓你爸媽高興一下。我家阿濤要是有你一半聰明聽話,我就滿意了?!比缓筮M內(nèi)屋去了。

我心想這下慘了,不知會有什么風雨等著我。那比賽報名費和郵費的22元錢,根本不是我的零花錢。我從來就沒有什么零花錢。我知道文特森家境不好,他絕對不會問爸媽要錢的,但我真的希望他能參加。20元不是小數(shù)目,我家情況也不好,不會隨便給我,于是我從爸媽房間的抽屜里偷了25元錢,剩下的3元一直放在書包里不敢亂花。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沒想到今天他竟向我媽提起報名費來。唉!

一直到吃晚飯時都風平浪靜,我受夠了,自覺招認。爸媽反應平淡。媽媽說:“下次別這樣了,有什么先跟我們說。發(fā)現(xiàn)丟了錢把我嚇了一跳?!?/p>

我羞愧難當,低頭扒飯。想了一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著重突出文特森畫得好和得了全國三等獎。爸爸卻嘆了口氣,放下碗筷說:“兩個傻瓜,你們被騙了!”

“?。俊蔽移婀?。

“現(xiàn)在很多這種比賽,收取報名費,只要參賽都能獲獎,再騙你一筆錢給你個成本低廉的獎杯,穩(wěn)賺不賠。你想想,全國大獎哪有這么容易拿呢?也難怪你們小孩子太天真,吃一塹,長一智?。 ?/p>

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不愿接受這個事實,原來那張大紅喜訊竟是個騙局,害我們空歡喜一場,更可惡的是害我當了一回小偷!這頓飯我吃得毫無滋味。爸媽沒有責備我,我心里卻討厭死自己了。

晚飯過后,文特森的爸媽領著他到我家,要還我們錢。我看見他低頭躲在他媽媽身后,臉上分明一個巴掌印。爸媽堅決沒有收下那30塊錢。文特森一家坐了一會兒,凈是說些麻煩感謝的話,走了。第二天中午又提了一籃雞蛋,硬塞給我們,媽媽推不了,只好收下。

那兩天我睡不安,心里好生懊悔。我原本只想幫文特森,只想大家開心,沒想到竟會是這種結果。我不想把比賽的真相告訴他,怕他更傷心。

很快期末臨近,我們暫停了畫家之路,每天認真復習??纪暝嚹翘?,我們都很興奮,回家路上討論著該如何度過這個暑假。我說我會去外婆家住幾天,把他也帶上,那里有山有水有田有地,有很多花花草草,我們可以大畫特畫,盡情玩樂。文特森哈哈笑。迎面卻碰見那幾個扔石子的討厭小孩,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感覺。我們互不理睬,默默而行。

快到家時,文特森對我說:“你知道嗎?上次縣里的書畫比賽,我們學校選送的作品都沒獲獎?!?/p>

我幸災樂禍,“哈哈,那是,誰叫他們沒眼光!”

“還有……我們參加的那個比賽,我爸媽說,那是騙人的,是騙錢的比賽……我們都上當了?!?/p>

我本想嘆口氣,突然氣涌上腦,罵道:“傻瓜!不是這樣的!”我看著文特森,“那是你本來就值那個獎,那是一種鼓勵,誰都是要鼓勵才成功的!”

文特森眼光閃動,良久才點點頭,“阿濤,謝謝你!”

回家后我寫了滿滿一張紙的暑期計劃,該看哪些書,該去哪里玩,哪些時間畫畫,哪些時間寫作業(yè),詳詳細細。想到這自由多彩的假期,傻傻地笑。

誰知晚上文特森卻過來說他要走了,他爸媽要他回家鄉(xiāng)去。我想挽留,當然做不到。我的暑期計劃里處處有他,他的暑假里卻沒有我。他說他會回來的。我說我會等他回來,一起去外婆家。

第二天,文特森走了。日子變得不習慣,做什么事情仿佛都少了半份樂趣。計劃變得多余,假期變得漫長。外婆問我怎么還不去她那兒呢,我說要等一段時間。等了好久不見文特森回來,假期也快過完了,只好自己去了外婆家。風景很美,心情很焦急,住了一晚,我就吵著回家,生怕文特森回來見不到我。

果然文特森回來了,卻是前一天的事。聽媽媽說,我出門沒多久,他就回來了,和他爸媽收拾了半天東西,下午就走了,要搬回家鄉(xiāng)。聽說文特森問我去了哪里暑假開心不。聽說他曬黑了長高了。聽說他很有禮貌,不住地謝謝我們。我怔怔地聽著,看著對面的房門,不再是那戶人家。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有關文特森的消息。生活又回到最初那樣,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做作業(yè),一個人玩,只是我多了一個節(jié)目,就是畫畫。時間是一輛超級大碾車,能把所有曾經(jīng)都碾成粉末,有的隨風飄散,有的沉淀心底。繪畫的熱情慢慢冷卻,行走的腳印慢慢變大。沒有文特森的日子里,沒有其他伙伴接替,生活依舊平平淡淡,有快樂有悲傷,偶爾我會想起從前,心頭涌起微微的笑。

那一天,經(jīng)過街角的報刊亭,忽然心血來潮,買下了一本青春雜志。在泛濫的感傷文字與唯美插畫當中,我被幾幅簡潔明朗的插圖吸引,翻到文末看插圖作者,竟寫著“文特森”三個字。世界突然變得安靜,蟬聲卻響起,電扇的微風吹過,畫紙揚起,那張有著兔唇卻明媚的笑臉,仿佛出現(xiàn)在面前。我呆站在路邊,忘乎所以,良久才醒來。

“是他,一定是他!”我心里說。沒有人給我答案,但我相信,這就是文特森,那個同我一起做夢飛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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