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欣汝
(一)
我居然會寫下這樣矯情的題目,自己都覺得出乎意料。
我記得很早以前瘋狂迷戀過安妮寶貝,她有句名言:“這是一個告別的年代?!蔽夷菚r大概覺得這樣的話很憂郁很高端,便喜歡了。其實,從前我對告別一向難以接受。小時候要和阿婆告別,我都要延宕到最后一刻,上了車還要哭著從公交車上跑下來說不要走,最后扒在車窗上看著阿婆一點一點變小,然后心一點一點下沉。
后來我灑脫了很多?;蛘叱鲇谮吚芎Φ谋灸?,我對人的熱情大大降低,這樣,離別時那個人帶走的屬于我的熱情就會少很多,我的悲傷難過就會降到最低,好像真的一切不曾發(fā)生過。
當(dāng)然也有不在自己掌控內(nèi)的,至今想不明白為什么。
2011年我去廣州瘋狂英語的總部參加魔鬼訓(xùn)練營。十三天吧,每天上課照例亂蹦跶亂跳舞,開些很無聊的玩笑,聲嘶力竭地用李陽的方式亂吼,沒有人需要故作害羞。
當(dāng)站在高處,對著底下的講師、外教、同學(xué),以一種十分睥睨的方式吼出英語,夸張得險些從舞臺上跌下去,你不知道其實你的英語很糟糕,你不知道自己其實像個瘋子,你有無比無比優(yōu)越的感覺,感覺世界在你腳下,你就是君臨天下傲骨錚錚的帝王將相。我想李陽……便是從這里獲得自信的。在這里認(rèn)識了很多同甘共苦的朋友,寢室的燈不到凌晨兩點不會關(guān)。
結(jié)營那天我們很舍不得,集體上臺跳了蚊子舞,都是很簡單的動作。不像書里的那些倫巴或者土風(fēng)舞那么熱情洋溢,可我們卻跳得很開心很快樂,仿佛這個世界注滿了激情。我想就這樣跳到死去,像那個穿了紅舞鞋的姑娘一樣。
因為我是早上的機(jī)票,不得不提前出去,等學(xué)校安排的大巴把我送去機(jī)場。我一直埋頭給各種人寫告別信,寫給我的同桌,寫給一個貌似非主流的深圳女孩,寫給我們的教官、我們的講師、我們的三個助教,心里充滿了深深的不舍。
我記得我遞給愛德華我用蹩腳的英語寫的信時,他天藍(lán)色的眼睛里都是不舍和心碎。愛德華真的愛夸張,我都要落淚了。當(dāng)我走到講師面前把信給他時,他問:“這么快就走了?”不知為何我一下子就掉了眼淚,慌亂地轉(zhuǎn)身要走,他拉住我說“一路順風(fēng)”,我覺得自己是近乎矯情地一邊落淚一邊點頭答應(yīng)。
出乎意料的是,教官把我?guī)С鋈ズ笥终f:“其實你一會兒還是可以回來的,因為我們只是去登記一下名字?!蔽覛獾靡プソ坦?。我的教官是潮州人,又黑又瘦又很高,國語講得一字一頓,就像小時候看過的TVB劇《烈火雄心》里的人物一樣。
我說我不回去,眼淚都已經(jīng)流過了,再回去不是笑話嗎?教官卻不答應(yīng),生拉硬拽終于把我拖回去了。進(jìn)去之后我的同桌,大大的眼睛里馬上就都是淚水了,她抱住我說:“我會很想你的。”那個疑似非主流的女孩也抱抱我說:“下次來深圳,記得聯(lián)系我。”我趴在她的肩頭哭得一塌糊涂說自己一定會來深圳玩的。一個同樣來自浙江的女孩,也一樣哭了。然后是男生,一個一個同我告別,握手或者擁抱,全是義氣。
之后教官又是拉著拽著把我拖出了會場,送到學(xué)校門口。他故作瀟灑地伸出手,我們用力地握手道別,大概此生是再也不會遇見了。
一回到家我就為那樣盲目沖動的情感感到好笑,沒有聯(lián)系任何一個人,短暫的情感是經(jīng)不起一點延宕的,所以,什么什么都沒有了。不過話說回來,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畢業(yè),我從未因為和多年的死黨分離哭過,何況是那樣的哀慟,我都不忍回首了。
長久以來我都以為自己的情感很節(jié)制,那樣放縱的時刻一般不被容許??赡?,我本身便是一個世俗中更為世俗的人,是一個在表面把感情壓制其實暗處波濤洶涌以至于壯闊的人,十幾天的相處讓我們彼此了解到對方最歇斯底里的一面,于是不怕把情感肆意發(fā)泄,不憚于袒露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也或者,知道彼此可能不再相遇,所以也就無所謂保留。保留,是用于朝夕相處的人的啊。
(二)
回溫州的動車票又告罄,我們不得不選擇大巴。大巴……意味著狹小的空間,意味著不潔,還有冗長時間里的無所事事。所以我只好躺在床上看月亮。
去上戲兩次考試,結(jié)果都很不如意。和我同行的男生阿花也是這樣。我本身便對自己很不自信,可阿花,倒是一個很自尊的男孩子,但我也不好說,他究竟是怎樣想的。
我和他是初中同學(xué),所以一路上有很多談資,談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搞笑,連說的話都是有表情的。
第一次去是常年招,我們都不懂門道,散文寫了抒情的。后來知道是直接被斃了,倒是另一個一起的女生進(jìn)了復(fù)試。雖然我覺得自己第一場的面試應(yīng)當(dāng)很不錯,有適當(dāng)害羞、有談到蘇聯(lián)的作家、有自信,這些,都是一個已經(jīng)考上的學(xué)長教的。半個月左右出了成績,其實并不很難過。因為,我是打定了主意好好考個大學(xué)的。可是呢,自己最后還是被鼓動了,決定轟轟烈烈地再去考一次。
我很用心地準(zhǔn)備了故事,因為自我感覺故事是我的弱項。它不像小說,可以那么任性地寫些很平淡的東西。
考試的第一天,我反復(fù)提醒自己散文要寫實,要寫實??墒堑任覍懲辏矣指械揭环N很荒涼的景致開始在我腳下鋪陳開來。我意識到自己的散文,太普通太不動人了。
出了考場我還是笑著的,去吃了午飯。回到賓館躺下,想準(zhǔn)備故事,可是,還是放棄了。打電話給媽媽,說自己心理壓力很大。媽媽卻說相信我,知道我很厲害的。
我沒和她說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寫得很糟,怕她擔(dān)心——不知為何,眼角都沁出淚來。
只要想到自己這是第二次失敗,就很不能接受。我真沒想到自己這樣不聰明,這樣愚昧,這樣不被幸運關(guān)照。
要出成績的那天我睡了一整天,是不想自我折磨吧。結(jié)果下午三點多,賓虹打電話給我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找點吃的。我很不情愿地穿上衣服,和她出了門。我們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后來她說:“我們往外灘走吧。”
于是兩個人沿著大路一直走一直走,風(fēng)很大,吹得臉疼。賓虹還問我:“你看看我鼻子還在不在,沒感覺了,好像凍掉了?!?
走得我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的時候,我們在紅綠燈旁停了下來。正好有個很高很高的男生走來。賓虹不好意思,只好是我去問路。誰知那個人一開口便是老外腔,我再仔細(xì)一看,真是個高鼻大眼的帥哥。他似笑非笑像是說我們很荒唐:“外灘?你們要走路去外灘?——往前再走二十幾分鐘吧?!?/p>
我們又走了好久,看到一家餐廳,進(jìn)去吃了點飯,繼續(xù)前行。等走到步行街,原來已經(jīng)過了快兩個鐘頭了,兩個鐘頭里賓虹一直在講,講電影啦三姑六婆啦,我只知我很愛講,但那日的風(fēng)頭,都是賓虹一個人的。
終于,終于見到黃浦江了,此刻華燈初上,但我卻一點欣賞的意思也沒有。從前來外灘都是青天白日,覺得外灘的風(fēng)情真的像冬日里凝縮在寒露中深沉的薔薇化都化不開,在人的心里真要人窒息??山袢諈s見到了它黑夜的樣子,各種霓虹燈LED燈閃閃地亮著。
賓虹還是很高興的,拍了照。盡管她也有很多包袱,可是她總歸是表現(xiàn)得灑脫的,真令人羨慕。
后來我倆手挽著手在黃浦江邊走著,風(fēng)從江上獵獵吹來,耳朵都是僵的,可還是打定主意要走下去。
走了好久,又坐了好久,鼻涕不由自主地流下來,賓虹嘴巴一刻也沒有停過。有本小說里描述一個女人,我記得很清楚,整天價地說話、自娛,永遠(yuǎn)帶著自己單調(diào)的熱鬧。賓虹此刻的熱鬧也是單調(diào)的,我的心已經(jīng)被上戲晚8點要出的成績帶遠(yuǎn)了。但是她的熱鬧終歸是大紅大紅很喜氣的。大概又吹了兩個小時的風(fēng),我們打算打的去上戲。
最沉重的時候來了。某個瞬間真的感到如果自己沒有進(jìn)復(fù)試,最后的心理防線就會崩塌,那時候,西湖水干雷峰塔倒都不算是什么了。
很快地,出租車十幾分鐘把我和賓虹走了近兩個小時的路開完。走進(jìn)上戲的大門我一直嘗試著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我對賓虹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對一件東西有這么赤裸裸的渴望?!?/p>
我撥開人群,湊到名單前,心慌意亂地找了很久,只看到了賓虹的考號。越來越多的人擠過來,我退出人群,什么也沒想,只是有些怔,可能還難以接受吧。賓虹握住我的手,緊緊地——我卻坦然了。
我本以為自己會哭會覺得天崩地坼,會像三年前我沒有考上自主招那樣,不甘、憤恨、怨懟,像來時那樣惡毒地詛咒。
其實我遠(yuǎn)比自己想象中的堅強(qiáng),原來我可以這樣堅強(qiáng)。我不但接受了這個事實,并且我告訴自己:是你技不如人,起碼在考試的那兩個多小時里,你技不如人。
走路回賓館,靜安區(qū)靜安區(qū),小說里反復(fù)出現(xiàn)過的靜安區(qū),這一刻居然讓我有了身世之感和開闊壯美的情意,只是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還是一場告別,告別上海,短暫地告別我的文學(xué)生活——高考以前不再看書不再寫文章,要變得堅定不移要變得歇斯底里,只為了高考。
阿花發(fā)來短信說:怎么樣,咱倆都要卷鋪蓋走人了。我回復(fù)他:我現(xiàn)在還好。那就走吧,回去安心高考。
安心高考。
媽媽說這是讓我斷了所有念想所有后路,要逼著我努力學(xué)習(xí)。我不置可否,甚至感到快樂。我的高中大都是荒廢著的,我記得自己原來是堅定著要考個好高中再考個好大學(xué)的想法,只是后來漸漸迷失了——雖然我還不承認(rèn)這就是迷失。確定的是我終于可以心甘情愿地像個正常的高中生一樣,為那最后一役奮斗。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究竟有多可怕?上戲一行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每一個人長到一定的年齡,會自然而然地體察到,每當(dāng)一個確定的挫折出現(xiàn)后,就會知道它對自身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
盡管我沒有考上上戲,但是我深知這件事會令我成長,會讓我變得比以往更勇敢——只要我回去,在眾人面前宣告我沒考上,承受他人的唏噓感嘆,我就能變得比以往更勇敢——這些我都知道,甚至感到期待,期待那個更為成熟的自己。
所以我還是幸福著的。本來,這世上的事就是很客觀的,是我們的價值觀讓它們變得有喜怒哀樂有悲歡哀懼。假設(shè)有一個時空,是以悲為喜以憂為樂呢?那我們的境遇都要不一樣了吧。
只是當(dāng)南熏風(fēng)起,長空焰日的時候,我會在哪里呢?
指導(dǎo)老師/黃忠
發(fā)稿/丁愛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