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黎明
在從晚清到1930年代,中國漢字遭遇了三次被“革命”的命運。世紀初吳稚暉“淘汰漢字”肇其始,五四前后錢玄同“漢字革命”繼其踵,三十年代魯迅“漢字不滅,中國必亡”殿其后,這一波緊似一波的廢漢運動是近代文化激進主義者對于中國文化問題“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的最典型代表??陀^地講,“漢字革命”有其特殊語境與時代需求,即積貧積弱的國勢和啟蒙救亡的任務,迫切要求將日益貴族化的語言文字盡快還給人民大眾。僅這些外部因素,當然不能成為廢除漢字的全部理由,于是他們利用語言文字“工具性”這一理論抓手,試圖從語文內部找到推翻漢字的合法性依據(jù)。在他們看來,語言文字只不過是一種工具而已,而工具當然以適用為鵠的,一件工具不適用了就應該換成其他的工具,因此“不適于用”的象形漢字理應廢除,取而代之以表音的“萬國新語”(或“國語羅馬字”或“拉丁文”)。這是三個時期廢漢論者的通用邏輯。吳稚暉說,“語言文字之為用,無他,供人與人相互者也?!螞r語言文字,止為理道之筌蹏,象數(shù)之符號乎?就其原理而論之:語言文字者,相互之具也”①吳稚暉:《書駁中國用萬國新語說后》,載《吳稚暉先生全集》(五),(中國臺灣)中國革命黨中央委員會1969年版,第38—39頁。。他將語言文字這種具有人文內涵的語言工具與舟車、弓矢等日常用具相提并論,認為既是工具,唯一的要求就是簡便、通用,“曰簡便,曰與世界求同”①吳稚暉:《切音簡字直替象形漢文法》,載《吳稚暉先生全集》(五),第64頁。。五四時期,傅斯年更斷言,“我實在想不出器具以外的作用。唯其僅僅是器具,所以只要求個方便”②③ 傅斯年:《漢語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談》,《國語月刊》1卷7號“漢字改革號”,1922年。。在他們眼里,只要便利與否的實用問題,不要“古不古的問題”,更不要“國不國的問題”③。語言變成了超越國界、族界,與紀年、貨幣、度量衡等一樣的東西,對此錢玄同大加發(fā)揮,“因玄同對于文字之觀念,以為與度量衡、紀年、貨幣等等相同,符號愈統(tǒng)一,則愈可少勞腦筋也”④錢玄同:《答陶履恭論Esperanto》,載《錢玄同文集》(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99頁。。既然如此,不適用的文字就可以隨意更換,“文字者,不過語言事物的記號而已。甲國此語無記號,乙國有之,就該采乙國的記號來補闕”⑤錢玄同:《漢文改革之討論》,《新青年》5卷5號,1918年11月15日。。于是漢字當廢、字母當立也就順理成章了,他說,“我的符號比人家的好,我自然用我的;人家的符號比我的好,我自然該舍己從人。今天覺得甲符號好了,明天又遇見乙符號,確比甲符號還要好,自然該舍甲從乙,推而至至于后天大后天……又遇見丙丁……假如丙確勝于乙,丁確勝于丙,自然該舍舊謀新”⑥錢玄同:《羅馬字與新青年》,《新青年》5卷6號,1918年12月15日。。這種意見是在“新青年”中獲得廣泛同情的普遍認識,他們把廢除漢字視為新文化運動“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的最有力手段。⑦錢玄同:《漢字革命》,《國語月刊》1卷7期漢字改革號,1922年。在1930年代拉丁化運動中,包括魯迅、瞿秋白在內的左翼文化人士,其進行漢字革命的內在邏輯仍然不外乎上述理路,此不贅述。
在現(xiàn)在看來,近代廢漢運動所據(jù)以進行的理據(jù)無非是“符號的任意性”原理而已。按照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語言文字是一種由能指和所指連接而成的符號,而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又是“任意的”,“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或者,因為我們所說的符號是指能指和所指相連接所產(chǎn)生的整體,我們可以更簡單地說:語言符號是任意的”⑧[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02頁。。在西方現(xiàn)代語言理論產(chǎn)生之前,中國的文改家們能夠體認到“符號的任意性”原理,并借此找到中國語文改革的“阿基米德支點”,這當然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然而,什么是語言文字的工具性?符號性的任意性到底具有什么附加條件?語言文字的“進化”跟其他物事的發(fā)展是不是具有可比性?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需要進一步澄清的。
人們知道,即使在最偏激的符號學家眼里,語言文字作為一種符號,除了具有任意性之外,還具有強制的“規(guī)約性”,即文化屬性,任意性與規(guī)約性,不可偏廢,二者的有機作用構成了此種文字符號的正反兩面。就任意性而言,任何“任意”都是使用主體相互了解的“任意”。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語言符號不可能脫離具體的生長環(huán)境,不可能脫離特定的符號使用主體,不可能不被廣泛認同和共同使用,不可能不經(jīng)歷漫長的時間洗禮,因而不可能不被打上時代、民族與文化的深深烙印。關于這一點,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曾有深刻的揭示。在一些語言學家和民族學家眼里,語言被認為是民族構成的決定性因素之一,語言與文字的穩(wěn)定性足以堅守一種文明的稟性?!罢Z言與文字是一個文化中最保守 (沒有任何貶義)、最基本的成分。這種狀態(tài)的形成基于下面二個事實。一、時間:任何一種語言 (然后是文字)的形成與演變是經(jīng)過了相當漫長的時期的。二、眾多的說話人:參與和認同某一種語言的演變 (直到約定為止)的,必是該語言集團的全體說話人。這二個事實引來第三個事實:漫長的時間和眾多的說話人約定出語言背后的穩(wěn)定的人文網(wǎng)絡?!雹徨X連冠:《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商務印書館2005版,第219頁。因此,他們認為語言是一個民族整體性的文化——心理底座,一切文化樣式、思維習慣等都不能游離于這一底座,一切都被這個底座緊緊地吸附著。著名的“薩—沃”定理強調的就是這一點,“語言有一個底座。說一種語言的人是屬于一個種族 (或幾個種族)的,也就是說,屬于身體上具有某些特征而不同于別的群的一個群。語言也不能脫離文化而存在,就是說,不能脫離社會流傳下來的、決定我們生活面貌的風俗和信仰的總體”①[美]愛德華·薩丕爾:《語言論》,陸卓元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86頁。。因此,“語言強有力地規(guī)范了我們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思想是由語言決定的”②錢連冠:《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34頁。。洪堡特甚至指出,語言是一個民族生存所必需的“呼吸”,是一個民族的“精神結構”之所在,“語言仿佛就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過了人們的任何想象。民族精神和民族語言怎樣一起產(chǎn)生自我們的認識所不可企及的同一源泉,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無法破譯的謎”③[德]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2—53頁。。
廢漢論錯誤的根本就在于對此的無知,即只片面強調符號的任意性,而完全無視符號的文化性。其實早在上世紀之初,國粹派就曾點出新世紀派的死穴,只不過在舉國求變的時代氛圍中,那種“保守”的聲音不被時人所重罷了。在國粹派看來,語言文字是一種與土地、人民一樣的東西,是國家的“法器”與“徽章”,“世界有文字之國,莫不以文字為祖宗之法器,國家之徽章,所存所亡,比重于人民土地。故屋人之社,必先除其文字……國家之建造與成立,所以顯明之者,土地也,人民也,文字也?!型恋厝缓笥腥嗣?,有人民然后有文字,有文字然后有國。國之云者,精神維系,權輿于文字,豈僅幅員部位之界限,形貌服色之標識,連而屬之,遂足張馳范圍哉”④田北湖:《國定文字私議》,《國粹學報》47號,1908年。。國粹派的此類說辭并非空穴來風,考之于公元前200年誕生的語言學專著《爾雅》,據(jù)有關學者歸類研究,“其順序依次是語言—人類社會的親屬……器具—獸—畜。要言之,即語言—人—自然—生物,語言排在第一位”⑤⑥⑦ 申小龍:《漢語與中國文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118、118頁。。也就是說,古人對世界萬象的聚散離合,是透過語義的匯通與條理加以固定的,“詞義系統(tǒng)成為人的世界藍圖,語言觀成為人的世界觀的基礎”⑥。因此,“中國古人對于語言的重視顯然出于他們對于語言本體論意義的一種獨特的感受……體現(xiàn)和維系人與世界的這種多方位關系的語言,因而也非純粹的符號系統(tǒng)和工具”⑦??梢?,在中國人的世界里,語言文字與民族文化的關系是非常復雜深邃的,廢除漢字的后果可能危及中華整個意義世界和文化傳統(tǒng)的根基。
明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章太炎當年的憤怒了。針對“新世紀派”輕言廢除漢字而改用“萬國新語”諸論 (文字猶如車舟,可隨意置換等),章太炎感到荒謬絕倫,逢到機會便不忘嘲諷幾句。作為小學家,他認為語言并不是什么人憑空杜撰的東西,而是社會生活的結晶、人們思維的依托,事物名稱得來皆有根據(jù),“諸言語皆有根”,且是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演變而成的,具有很強的穩(wěn)定性?!罢Z言者,不馮虛起。呼馬而馬,呼牛而牛,此必非恣意妄稱也,諸言語皆有根。先征之有形之物,則可睹矣。何以言雀?謂其音即足也。何以言鵲?為其音錯挫也。何以言鴉?為其音亞呀也?!私砸砸魹楸碚咭?。何以言馬?馬者武也。(古音馬、魚同在魚部)何以言牛?牛者是也。(古者牛、事同在之部)……此皆以德為表者也。要之以音為表,惟鳥為眾;以德為表者,則萬物大抵皆是。”⑧章太炎:《語言緣起說》,載《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頁。因此,他將以專習文字、音韻、訓詁的“小學”,上升到了“國故”、“王教”本體的高度,“蓋小學者,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教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豈專引筆畫篆、繳繞文字而已”⑨章太炎:《小學略說》,載《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頁。。他警告萬國新語倡導者,廢棄本國語文,必將導致華夏“九服崩離”、民族澌滅,“以冠帶之民,拔棄雅素,舉文史學術之章章者,悉委而從他族,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語言文字亡,而性情節(jié)族滅,九服崩離,長為臧獲,何遠之有?”[10]他將“文史學術”比作“皮”,將“性情節(jié)族”比作“毛”,認為后者附著于前者之上,這種認識固然也有可議之處,但在一個文化民族主義者的眼里,國土疆域淪喪固然是亡國之兆,然失去語言文字以及由此文字記載的典章制度,那才是徹底的亡國。
這樣就出現(xiàn)兩種頗有意味的“亡國論”。在“新世紀派”看來,不廢除漢字,不使用“萬國新語”,不跟西方接軌,不使教育科技發(fā)達,直接的后果就是“亡國”;而在章太炎看來,廢除漢字的結果是一步直接“亡國”。章太炎主張應以“歷史”為據(jù)來確認民族,有同一“歷史”的方為同一民族,這種民族被他稱為“歷史民族”;而歷史又被分為語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跡?!盀樯跆岢珖?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珍惜我們漢種的歷史。這個歷史,是就廣義說的,其中可分為三項:一是語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跡?!雹僬绿祝骸稏|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載湯志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76頁。他認為三者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缺一不可;在世界歷史上,異族侵略、破壞、毀滅一個民族,往往都從這三個方面下手。“今夫血氣心知之類,惟人能合群。群之大者,在建國家,辨種族。其條列所系,曰語言、風俗、歷史。三者喪一,其萌不植。俄羅斯滅波蘭而易其語,突厥滅東羅馬而變其風俗,滿洲滅支那而毀其歷史?!雹谡绿祝骸栋Х贂?,載《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3—324頁。這里,章太炎警告“新世紀派”,廢除漢字的結果會比波蘭、羅馬更糟,自己動手毀掉自己的民族。他還以埃及、印度為例,說明廢漢行為不僅不能救國,反而可能亡國,而且是整個文化傳統(tǒng)喪失的“深度亡國”,“文明古國埃及印度之亡,說者稱其受禍所在,由于當時士大夫不愛本國文字……愿吾國人,準酌古今,研求保存之具,去其所偏,辨其所惑,議疏濬文明,庶幾埃及印度勿俾同漑焉”③田北湖:《國定文字私議》,《國粹學報》47號,1908年。。因此直至晚年,章太炎仍念念不忘文字之“大用”,多次開示學子,文字是種性的載體,“文字亡則種性失”:“清末妄人,欲以羅馬字易漢字,謂為易從,不知文字亡而種性失。暴者承之,舉族胥為奴虜而不復也。夫國于天地之間,必有以立。所不與他國同者,歷史也、語言文字也,二者國之特性,不可先墜者也。昔余講學,未斤斤及此,今則外患孔亟,非專力于此不可。余意凡史皆春秋,凡許書所載及后世所添之字足表語言者皆小學。尊信國史,保全中國語言文字,此余之志也?!雹苷履铖Y:《章太炎先生生平與學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37頁。這就是一個提倡“種族革命”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者,何以在繁忙的革命活動之余辟出大量時間精力從事文字音韻研究的原因。
身為小學家和民族主義者,章太炎的立論中當然不乏對中國語文過愛的成分,然而憑心而論,他的系列論說可能更接近語言文字的本質或實質。不錯,語言是一種符號系統(tǒng),是一種工具,但并非舟車之類的簡單用具;作為一種特殊符號,它是思想與感情的物化形式,本質上乃是“人事”而不是純物化的用具,因此不能用“工具”的一套系統(tǒng)來生搬硬套。而正因為是“人事”而非“物事”,世界各地,人群萬殊,風俗各異,語言文字不齊乃是一種常態(tài),“至于文字者,語言之符,語言者,思想之幟,雖天然言語,亦非宇宙間素有此物,其發(fā)端尚在人為,故大體以人事為準,人事有不齊,故語言文字亦可不齊”⑤章太炎:《規(guī)新世紀》,《民報》第24號,1908年10月10日。。因而,語言文字只有合適不合適,沒有先進落后之分,更沒有優(yōu)劣高下之別。章太炎說,“若夫象形合聲之別,優(yōu)劣所在,未可質言。今者,南至馬來,北抵蒙古,文字亦悉以合音成體,豈有優(yōu)于中國哉?合音之字,視可識者徒識其音,固不能知其義,其去象形差不容以一栗,故俄人識字者其比例猶視中國為少”⑥章太炎:《駁中國宜用萬國新語說》,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7頁。。杜亞泉甚至提出了中國文字優(yōu)越論等相反觀點,他借日本學者之言,道出中國文字的優(yōu)越和未來文字的發(fā)展方向,“予謂中國文字,他日必遍布宇內,何也?蓋中國文字之美善,為宇內通用文字之冠?!恢淖种畼O則,在于通達意思,明確無誤,簡潔而不冗漫,傳之千百年之后,仍使讀者易于理會,凡此數(shù)事,求其無遺憾者,惟中國文字足以當之。他日之遍布于宇內,可斷言也”①[日]山木憲:《中國文字之將來》,杜亞泉譯,《東方雜志》8卷8號,1911年10月16日。。相反,他認為“歐美文字之不便”倒是更多,如“數(shù)之不便”、“性之不便”、“冠詞之不便”、“時之不便”、“字形變化之不便”、“字數(shù)長短錯綜之不便”、“字音冗長之不便”,等等。一句話,中國文字優(yōu)于泰西拼音文字。這些觀點都是在反駁過程中提出的,科學性與真實性都需要實踐證明;中西文字孰優(yōu)孰劣,現(xiàn)在今乃至今后怕也無法有一個明確的結論,但是人文主義者以平等的態(tài)度審視兩種文字,珍視自己文字的真價值,這在嚴重缺乏文化自信的中國近代,至少給廢漢論者進一步的激進之舉來了一記當頭棒喝。
“進化”是evolution的漢譯,本為發(fā)展、運動、變化之意,但在近代特定語境中,它被賦予了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是由矢量時間觀念,轉為直線向前的進步意識;二是融入了對生物演變法則的社會化理解。“進化論”進入中國,嚴復當受首創(chuàng)之功。他選擇性譯介了達爾文的《物種探原》和赫胥黎的《天演論》,并賦予了新的“意義”,“其一篇曰物競,又其一曰天擇。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②③ 嚴復:《原強》,載《嚴復詩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4、15頁。。他特別強調,物競天擇的生物法則,同樣適應于人類社會,“動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動物之類也”③。顯然,中國人對進化論的翻譯、選擇,都是與救亡圖存的嚴峻現(xiàn)實緊密相連的;中國人對進化論的接受、理解也是與救亡圖存的“閱讀期待”密不可分的。因而中國人心目中的“進化論”,既非達爾文的進化論,也非赫胥黎的進化論,而是對進化論合乎目的中國解釋?!拔锔偺鞊?,適者生存”,中國進化論言說者的關注重心其實并不是自然和社會如何演進,而是是否緊跟潮流以及是否尊崇叢林法則。他們關注的核心既然是“進”與“變”,而“進”與“變”的效法對象理所當然就是西方列強了。
落實在文化比較層面,篤信進化論者形成了一種“先進”與“落后”的衡量尺度,這種尺度實際上是一種“實力尺度”:國家實力強大的,文化一定先進;國家實力弱小的,文化一定落后。落后者必須全力效仿追趕先進者,否則就會在競爭中被淘汰出局。這一尺度適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科技教育如此,語言文字也是如此。“漢字革命”派對中西語言文字的論述,采取的無一例外地都是這一理路。吳稚暉說,“以功效言,舉國運之盛衰,定文字之短長,自古代希臘羅馬,以迄于今之英、法、德、美等,皆用拼音文字,而科學發(fā)達,工業(yè)興盛,蔚為強國,似拼音長矣”④吳稚暉:《西北為文明之搖籃》,載《吳稚暉先生全集》(五),第73頁。。因此,“從進化淘汰之例,惟良者存,故支那文字應革命。此人人得而見之者也”⑤李石曾:《進化與革命表征之一》,載《李石曾先生文集》(上),(中國臺灣)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80年版,第69頁。。五四時期,錢玄同也說,“玄同之意,以為中國文字,斷非新時代所適用。無論其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足與歐西諸國之拼音文字立于同等之地位;即使一旦改用羅馬字拼中國音,而廢現(xiàn)行之漢文字體;然近世之學術名詞,多為我國所無,即普通應用之新事物,其新定之名詞,亦多不通;——如自來火、洋燈、大菜之類,——誠欲保存國語,非將歐洲文字大大攙入不可;惟攙入之歐洲文字當采何國乎?是一至難解決之問題也。鄙意Esperanto中之學術名詞,其語根即出于歐洲各國,而拼法簡易,發(fā)音有定則;謂宜采入國語,以資應用。此為玄同提倡Esperanto唯一之目的”⑥錢玄同:《答陶履恭論Esperanto》,載《錢玄同文集》(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0頁。。落后的國家,不僅政治經(jīng)濟落后,語言文字也照樣落后,既然承認落后就要脫胎換骨,這就是他們所理解的語言文字上的叢林法則。
他們從時間的矢量意涵方面又獲得了一種“進步”的觀念,運用在語言文字上,就是文字必須遵循由繁到簡、由難到易的演變規(guī)律,“文字屢變,由古文籀篆八分至隸楷行草,皆有由繁趨簡之機,西國文字亦然。由巴比倫而猶太而希臘而拉丁,至今法文,歐美二洲皆用之,而音讀各殊……”①湯金銘:《傳音快字書后》,載《清末文字改革文集》,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第6頁。他們總結出語言文字由“象形”而“表意”進而“合聲”的進化規(guī)律,認為漢字向“合聲”方向發(fā)展是不可阻擋的歷史趨勢。他們認為這種前進就是進化,就是“優(yōu)勝劣汰”?!笆率滦柽M化、需革命,豈獨文字為然哉?現(xiàn)在吾所寫者即是文字,即請舉之以言可也……(甲)文字之根源與文字之進化; (乙)文字直接之進化與革命。合世界之文字略可分為三類(一)象形—如埃及古文…… (二)表意—如支那文之一大部分…… (三)合聲—如西文 (合聲)而為字。埃及文最古,其文酷似物形。支那文次古,其所象之形,已不求酷似,且大部分為指事、會意、諧聲,略形跡而通思理,自較進化……微露合聲之端倪。希利尼以來之文化最近,純用合聲。由此推審而見文字進化之次序。其與生物進化,由簡單生物進而為高等生物同理?!雹冖邰?李石曾:《進化與革命表征之一》,載《李石曾先生文集》(上),第69—70、69、69—70頁。在文字進化的整個鏈條之中,漢字被他們擺在象形與音素文字之間,正好在中間位置,必須向前進化才不至于被淘汰,“于進化之理言之,惟良者存。由此可斷言,象形表意之字,必代之于合聲之字,此之謂文字革命。西文較之支那文自大善矣,然亦尚多缺點,……然將日趨于便,且將合世界之文字二為一,此文字之進化也”③。這是他們認為的漢字應該進化的理由之二。以進化論為理論武器,認為漢字由象形而表意,由表意而表音的演化,符合事物進化的規(guī)律。錢玄同也歷數(shù)漢字的罪惡,說“中國文字論其字形,則非拼音而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識,不便于寫;論其字義,則意義含糊,文法極不精密……”④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新青年》4卷4號,1918年4月15日。又進一步斷言,“漢字的變遷,由象形而變?yōu)楸硪?,由表意而變?yōu)楸硪?。表音的假借字和拼音文字,只差了一間……假借字還只是一種未曾統(tǒng)一而且不甚簡便的注音字母。只要‘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則拼音文字就可以出世了。所以我說‘從漢字的變遷史上研究,漢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絕對可能的事’”⑤錢玄同:《漢字革命》,《國語月刊》1卷7期漢字改革號,1922年。。正是以這種理論為依據(jù),他們對廢除漢字之說深信不疑。五四時期陳獨秀曾這樣回應吳稚暉早年的論調云:“吳先生‘中國文字,遲早必廢’之說,淺人聞之,雖必駭怪,而循之進化之理,恐終無可逃?!雹揸惇毿悖骸洞疱X玄同》,《新青年》4卷4號,1918年4月15日。
第三條理由是漢字印刷方式不適合現(xiàn)代要求。根據(jù)當時的技術條件,他們列舉文字鏤刻的歷史,認為印刷技術經(jīng)歷了人工雕刻——活字版——機器排印三大階段,三階段存在先后演進的關系。中國文字也正好處于中間狀態(tài),應該向前“進化”一步,趕上時代潮流。“合世界字體有關之印法,可分三類:(一)人工鏤刻。東西文皆可用之,用法漸廢。(二)活字版。西文較東方簡而易排。(三)以機鑄字。惟西文可用,此法將興。經(jīng)以上比較而后可斷言曰:機器愈良,支那文愈不能用。從進化淘汰之理,則劣器當廢,欲廢劣器,必當廢劣字。此支那文必須革命間接之源因也?!雹咴谶@樣的邏輯里,漢字廢滅當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嘲笑章太炎云,“某君致某報書,殷殷以世界語奪漢文席為慮,因詆毀之不遺余力,其情亦良足憫也。當此大雅將廢,斯文衰歇之秋,果誰能抱殘守缺,古調自愛,亦存亡緩絕為己任者乎?此正四顧茫茫,若不遇其人者也。雖然,試進一步論,則天演公理,適者生存,其不適者,澌滅隨之,固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挽回”⑧吳稚暉:《辟謬》,載《吳稚暉先生全集》(五),第66頁。。
客觀地講,能夠意識到漢字與現(xiàn)代社會的諸多不適應之處,并發(fā)出改良呼吁,這種改革意識的出發(fā)點應該說是值得嘉許的。然而他們忽略了兩個根本問題,一是文字與民族的關系,二是進化論的適應范圍。失去民族文化土壤,語言文字將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將生物進化理論照搬于社會領域,本身就是一種理論誤置。吳稚暉等不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謬所在,反而嘲笑別人“抱殘守缺、古調自愛”,因而遭到近代人文主義者的嚴辭批判是理所當然的。
在與“新世紀派”的論戰(zhàn)中,章太炎對于時人濫用進化論進行了有力批判。他認為近人最大的迷誤是將生物進化與社會進化及道德文化進化混為一談。他堅持認為,知識有進化,道德無進化,而進化則又伴隨進退兩種現(xiàn)象?!斑M化之所以為進化者,非由一方直進,而必由雙方并進。專舉一方,惟言智識進化可爾,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雙方并進,如影之隨形,如罔兩之逐景,非有他也”,章氏將其進化論稱為“俱分進化論”①章太炎:《俱分進化論》,載《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86—387頁。。善惡、苦樂,并非單方直進,也非雙線并進。顯然,這種二元相對、進退并存的理論,是對社會文化上的片面進化論的重要修正,可能更接近于人文社科領域進化的實際?!斑M化之實不可非,而進化之用無所取”,他不否認事物進化的事實,但也反對濫用進化的文化強權,這對重新思考進化論的文化適應性,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
五四時期,白話文學運動也將把進化論的若干觀點引進語文改革的領域,為文言向白話的轉換尋找助力。胡適說,“這個問題—— ‘白話是古文的進化呢?還是古文的退化呢?’——是國語運動的生死關頭!這個問題不能解決國語文與國語文學的價值便不能確定”②③④ 胡適:《國語文法概論》,載《胡適學術文集·語言文字研究》,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7—8、9、7—20頁。。他堅持語言進化的標準是“應用能力”,具體來講,“文言的種種應用能力久已減少到很低的程度,故是退化的;白話的種種應用能力不但不曾減少,反增加發(fā)達了,故是進化的”③。所以他的結論是文言向白話進化乃是歷史的必然,“文言,變?yōu)榻陌自?,這一大段歷史有兩個大方向可以看得出。(1)該變繁的都漸漸變繁了。(2)該變簡的都變簡了。……該變繁的,都變繁了;該變簡的,都變簡了;就是那些該變而不曾變的,也都有一個不能改變的理由。改變的動機是實用上的困難;改變的目的是要補救這種實用上的困難;改變的結果是應用能力的加多。這是中國國語的進化小史”④。以是否適于用為準繩,胡適所持的顯然也是一種“實用主義”的進化觀。
為此,學衡派提出了嚴重質疑。胡先骕指出,胡適等的進化論使用犯了兩重錯誤,一是誤將科學世界的天演說,移用于人文領域,犯了“科學”與“人事”不分的錯誤,他說,“吾以為文人誤用科學最甚者莫如天演學說……自達爾文‘物種起源論’行事之后,證明創(chuàng)世紀之謬妄,而人類為由下等動物所演進,與夫物種之繁殊、由于生存競爭之激烈、物競天擇之效用,固矣。然此不過科學上之大發(fā)明,舍破除數(shù)種無根之見解外。固不必影響于一般之人生觀也”⑤⑥ 胡先骕:《文學之標準》,載《胡先骕文存》(上),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274頁。。二是在文學領域混淆“進化”與“變遷”的界限,認為事物由一種形態(tài)質變?yōu)榱硪环N形態(tài),才叫進化;一種事物向另一種事物變化只是發(fā)生了外在形式的改變,這應該叫做變遷。前者如由單細胞原蟲動物到人類,后者如古代峨冠博帶向今日短衣窄袖變化。道德觀念、人生哲學,屬于變遷之類,原因很簡單,后人的道德哲學不一定就比先賢高明。文學亦然,不過變遷更為復雜。舉例說來,“商周到唐,中國文學有李白杜甫,西方由喬塞數(shù)百年而有莎士比亞、彌爾頓,以古況今,略可言進化與天演。但唐至清千余年詩無勝李杜者,17世紀至于今日,英國詩人未有勝于莎翁者,可見文學不能直稱為進化,只能稱為變遷”,因此,“不能概謂遞嬗之跡者皆為進化為天演”,他進而批評胡適“以破除規(guī)律之自由詩、語體詩為進化為天演”,實質是“誤解科學誤用科學之害也”⑥。顯然,他的批評是有其真理成分的。
由于篤信文字的“工具”屬性,而“工具”自然歸宿“科學”范疇,因此“漢字革命”論者順理成章地將語言文字也納入了其科學主義的話語系統(tǒng)。在這個價值體系之中,他們用“科學”尺度裁量中國漢字,得出的結論是漢字不僅不合“科學”,而且阻抑“科學”的發(fā)展。我們先看“新世紀派”的邏輯預設。首先,根據(jù)實力原理,西方之所以走上科學之路,是因為得力于拼音文字之助,中國之所以偏離科學軌道,是因為象形文字的拖累?!叭f國新語根于希臘拉丁之雅。故詳審參酌,始每字能刪各國之不同,以定其精當之一。故在方來之無窮,固未可謂莫能最良……然方今科學上互換智識之誠心,欲求人人能吸收全世界每日發(fā)明之新理,必徑必速,而討論如狂。故即在此短時必共知:私家則以新語著書,學校則以新語教授,除去學界無窮之障礙。如科學上共用法國之度量等。此事固決不待國界已去,然后始得大行?!雹賲侵蓵煟骸秴侵蓵熛壬?五),第40頁。在“新世紀派”眼里,“萬國新語”之所以“科學”,是因為其一,它吸收了希臘拉丁文字的長處,參酌了各國文字的優(yōu)點,而西方這些文字在他看來本身就是符合“科學”的;其二,它以世界為適用范圍,滿足了現(xiàn)代科學打破時空限制的要求。
以這種指標來反觀中國文字,就會發(fā)漢字中有許多與所謂“科學”不相符合的地方。首先,漢字是科學時代以前的古文字,不能適應科學名詞層出不窮的現(xiàn)代要求,吳稚暉說:“自二百年來,科學時代之思想與事物,實世界古今之大變動,不惟操漢文之簡單,自必窮于名言,即西文何嘗不奇字日出,詞典年年加厚哉?應知科學世界,實與古來數(shù)千年非科學之世界,截然而為兩世界。以非科學世界之文字,欲代表科學世界之思想與事物,皆牽強附會,湊長截短,甚不敷于應用。”②⑥ 吳稚暉:《個數(shù)應用之不備》,載《吳稚暉先生全集》(五),第61、63頁。其次,漢字已經(jīng)不適于用,理應以適用的拼音文字代替。他認為文字的本質特征不過是器物,其作用不過是交際工具?!拔淖终撸贿^器物之一,如其必守較不適用之文字,則武器用弓矢可矣,何必采用他人之快炮;航海用帆檣可矣,何必采用他人之汽舟;文字所以達意,與弓矢快炮汽舟之代力,非同物歟?何為不寶視祖宗之弓矢與帆檣,而必保其呆滯樸偉之音,板方符咒之字哉?是真所謂以偽傳偽,習焉不察者也?!雹邰?吳稚暉:《筆劃制造之不善》,載《吳稚暉先生全集》(五),第60、50頁。言下之意是,非科學時代的漢字從此可以做古了。再次,漢字不適于現(xiàn)代印刷技術,不便于排印、檢字,有礙于現(xiàn)代文明的傳播。他說,“漢字不惟無音,而且不便于排印,不便于檢字,為文明傳布,庶事整理上之大梗”④。又說,“中國文字與萬國新語優(yōu)劣之比較,不必深言之也。即以印刷一端之小事而論,作者當不至絕無半點科學上之智識。試問中國文字之排印機械,如何制造,能簡易乎?作者亦必語塞”⑤吳稚暉:《書駁中國用萬國新語說后》,載《吳稚暉先生全集》(五),第42頁。。在這種邏輯之下,他杞憂將來有一天中國也科學昌明了,因為文字不適于學習、不適于排印、不適于交流,而給世界帶來麻煩,他說,“因漢文之不適當,必應由吾人而自行廢滅。即或漢文添改修補,造至至完備,可以代表科學世界之思想事物,或日后之科學,又惟中國為獨精,各國人皆不能留學中國,然以漢字之不適于排印、不適于檢查,作種種之障礙,我國人則忍之而終古,復強世界人各遭其困難,此為何等無意識之作為乎?”⑥他的結論自然是廢除漢字而采用“萬國新語”。
當然,“新世紀派”之所以堅持“萬國新語”代替漢語漢字,也跟其篤信的無政府主義有關。無政府主義者要實現(xiàn)一個沒有國家、沒有政府、沒有家庭、沒有私產(chǎn)的現(xiàn)代烏托邦,勢必要清除包括“祖國主義”等在內的一系列重大障礙,而各國語文正是這些障礙之一,“欲求萬國弭兵,必先使萬國新語通行各國,蓋萬國新語,實求世界和平之先導也,亦即大同主義實行之張本也”⑦醒:《萬國新語》,《新世紀》6號,1907年7月27日。。因此,與此相對的民族以及民族語文等,都成了應該予以丟棄的東西?!皭蹏撸嘏f之別名,人種愈野蠻,此種觀念愈重。”⑧吳稚暉:《〈論知識以外無道德〉按語》,《新世紀》79號,1908年12月26日。愛國是野蠻守舊的代名詞,愛人類才是時代新潮流,五四接過這一衣缽并再加發(fā)揮,“世界語,為今日人類必要之事業(yè)”⑨陳獨秀:《答T·M·Cheng》,《新青年》2卷3號,1916年11月1日。。因而陳獨秀在《新青年》振臂一呼,錢玄同隨即“極表同情”,并進行無限發(fā)揮,“夫世界進化,至二十世紀,其去大同開幕之日已不遠。此等世界主義之事業(yè),幸而有人創(chuàng)造,應如何竭力提倡,顧反抑遏之不遺余力,豈非怪事?……歐洲用此語出版之書籍,日新月盛,中國人亦漸知注意。私意謂茍非歐戰(zhàn),恐三四年來又不知若何發(fā)達。然現(xiàn)在雖因歐戰(zhàn),暫受濡滯之影響,異日歐戰(zhàn)告終,世界主義大倡,則此語必有長足之進步無疑。中國人雖孱弱,亦世界上之人類,對于提倡此等事業(yè),自可當仁不讓。乃必欲放棄責任,讓人專美,是誠何心?”①錢玄同:《論世界語與文學》,《新青年》3卷4號,1917年6月1日。在他們看來,“世界大同”已成不可阻擋之潮流,順昌逆亡,中國切不可錯失良機;與世界大同相適應的世界語事業(yè),也日新月異,中國人更不應放棄責任??傊?,把世界主義與世界語二者看成了目的與手段的關系。
對于上述邏輯,近代人文主義者進行了有力反擊。在與“新世紀派”的論爭中,章太炎認為廢除漢字,改用“萬國新語”的做法,實質是受功利心驅使,毫無民族自尊心、自毀歷史的“妄庸子”行為。“彼欲以萬國新語剿絕國文者猶是,況挾其功利之心,歆羨紛華,每懷靡及,恨軒轅厲山為黃人,令己一朝墜溷藩,不得蛻化為大秦皙白文明之俗,其欲以中國為遠西藩地者久,則欲絕其文字,杜其語言,令歷史不焚燒而自斷滅,斯民無感懷邦族之心亦宜?!雹谡绿祝骸兑?guī)新世紀》,《民報》24號,1908年10月10日。這里,章氏將廢漢之舉定位為功利主義在語言文字領域的表現(xiàn),可謂一語點出“新世紀派”的死穴。近代功利主義含義比較豐富,它不僅包括了以有用與否為取去之意,而且還暗含了優(yōu)勝劣敗的叢林法則?!拔餮笕藢τ跂|洋文明之批評,亦常以東洋文明發(fā)源地之中國日即于貧弱,為東洋文明劣點之標準?!雹蹅岣福骸稇?zhàn)后東西文明之調和》,《東方雜志》14卷第4號,1917年4月。國力強則語文強,國力弱則語文弱,在“東方文化派”看來,西方人俯視東方文明的視角,很快成為了中國西化派丟棄祖國語言文字的邏輯起點?!稏|方雜志》曾刊登一篇日本學者文章,其中就說到那些指摘漢字、企圖廢漢的行為,是“醉心西風”的“狂者之所為”,問題發(fā)生的根源“非文字之關系,乃國勢消長之關系”,“予謂中國文字,他日必遍布宇內,何也?蓋中國文字之美善,為宇內通用文字之冠。世有為漢字廢論及漢字節(jié)減論者,欲廢漢字而代以羅馬字,或減少通用漢字之數(shù),是殆類于狂者之所為,皆心醉西風之弊也。此論之發(fā)生,非文字之關系,乃國勢消長之關系耳,好奇趨新之徒,雷同符合,將釀成不可救治之毒害”④[日]山木憲:《中國文字之將來》,杜亞泉譯,《東方雜志》8卷1號,1911年3月25日。。對于此論,杜亞泉專附譯者前言,對此深表同情,認為其與自己“數(shù)年來懷抱之意見,殊多符合”,“此論文所謂中國文字者,即中國最通行之漢文漢字是也。世之論者,常謂中國文字為象形文字,記憶殊難,不及歐美標音文字之易于認識,且言文不能一致,故通文義尤難,國民中通識文字者之少,其原因實由于此。此說倡于歐美人之學習中國文字者。日本醉心歐美之人,乃附和之,遂有廢止?jié)h字節(jié)減漢字之論。至吾國之人,亦有主張用標音文字以期言文一致者。竊常聞而心非之”⑤杜亞泉:《譯者前言》,參見《中國文字之將來》,《東方雜志》8卷1號。。而對于“不惠于東人,不念邦族,不度地邑民居多少,惟欲改易舊言”的萬國新語運動,章太炎指出那是一種自甘“藩地”子民的殖民地心理,是典型的西方“牛馬走”做派。應該說,這種批評是一針見血的。
反顧過去一個世紀的“漢字革命”運動,幾代語文運動家或為了“將語文還給大眾”,或是為了實現(xiàn)救國家于倒懸,不管是啟蒙還是救亡,革命的動機不可謂不好;另外,“漢字革命”派敏銳地感應了時代潮流,準確地回應了時代要求,因此這場語文革命本質上是一種進步的文化還原運動。其所秉持的理論依據(jù)自有真理成分,其所追求的目標如今也部分地實現(xiàn)了,其對中國語文乃至中國文化現(xiàn)代轉型立下的功績,也是有目共睹。然而,正如其歷史功勛不可忘記一樣,其理論的錯謬和實踐的偏頗也同樣不可忽視。其理論上最大的偏失在于對語文“工具性”的片面認識,以為語言符號如同車舟器物,在“工具性”問題上二者具有完全一致的類比性。因為人文性和歷史性被有意無意地抹去,語言文字也就成了跟其他器物并無二致的“物事”,如此,語言文字的發(fā)展被編織進物質進化論和科學主義的話語之中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要之,“漢字革命”論的錯誤根源在于,把復雜的人文現(xiàn)象等同于簡單的“物質”現(xiàn)象,把語文的工具性等同于器械的工具性,把符號的任意性發(fā)揮為符號的隨意性。錯誤的理論不可能導致正確的實踐,三次看起來轟轟烈烈的廢漢運動無一不以黯然收場而告結束就是最好的證明。其時,具有文化主義認同的知識分子對其進行了同聲抨擊和持久辯論。其實,根本用不著批判,時間自然會給出正確答案。我們今天回顧這一段歷史,既不是想回到過去,重做國粹主義的迷夢,也不是想關起門來,背逆世界潮流,跟科學、現(xiàn)代化等對著干,更不是為文化民族主義者做一些無聊的“翻案”工作。這里所要強調的是,不論是對待漢字,還是其他“國粹”,當我們懷著一種予取予求的目的,執(zhí)著于一種“主義”,而對“主義”的基本涵義和適用環(huán)境不管不顧的時候,我所得到的可能正是這種“主義”所力加摒棄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