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
1
飼料販子來了一支煙的工夫,傅彩霞也來了。當(dāng)時,鄔云正在房子后面清掃豬圈。她是一個愛干凈的女人,不僅把自己的住房收拾得一塵不染,就連房后的十幾個豬圈,也被她打理得清清爽爽。她每天都要用水管子把豬圈沖洗一遍,還要按時打藥消毒。
郝風(fēng)本來也在幫鄔云清掃豬圈的。飼料販子來后,他就丟下掃把回房子里去了。自從辦了這個養(yǎng)豬場,買飼料的事情一直都由郝風(fēng)負責(zé)。當(dāng)然,買豬仔和賣肉豬這些大事,也都是郝風(fēng)的。鄔云只管喂豬和豬圈衛(wèi)生,還有雜七雜八的家務(wù)活。夫妻倆的分工,有那么一點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味道。
鄔云快把最后一個豬圈沖洗好的時候,郝風(fēng)在房子后門上喊了一聲。
鄔云,你回來一下,傅彩霞找你。郝風(fēng)說。
鄔云應(yīng)了一聲說,曉得了,過兩分鐘就回來。
傅彩霞住在鄔云家附近,兩家的房子只隔著一道土梁。土梁不高,長著一些青松和翠柏。鄔云站在自己家的門口,能看見傅彩霞房子的黑色屋脊。在油菜坡,鄔云和傅彩霞住的是最近的,兩人的感情也特別好。她們的娘家都在十字沖,鄔云還是傅彩霞的媒人呢。鄔云頭一年嫁給郝風(fēng),第二年把傅彩霞也介紹到了這個地方。傅彩霞的丈夫與郝風(fēng)的關(guān)系也不錯,這兩年一直在廣東打工。
鄔云回到房子里時,傅彩霞正站在廳屋的門檻邊等她。郝風(fēng)和那個飼料販子也在廳屋里,他們坐在茶幾兩邊,一邊喝茶一邊談飼料。飼料販子還在抽煙,煙用兩個指頭夾著,吐一個煙圈,彈一下煙灰,顯出很有派頭的樣子。飼料販子是宜昌那邊的人,把吃飯說成乞飯,以前也來過幾次,都是郝風(fēng)和他打交道。鄔云不曉他姓什么,也沒問過,每次見面只喊他一聲稀客。
見傅彩霞站著,鄔云就責(zé)怪郝風(fēng)說,來了客人也不找個座。傅彩霞連忙說,莫冤枉郝風(fēng),是我自己不坐的。再說,隔這么近,三天兩頭地來,也不是什么客人。傅彩霞說話鼻音很重,嗓子好像也不利索,聲音聽起來干巴巴的。鄔云便關(guān)心地問,怎么,感冒還沒好?傅彩霞咳了一聲說,就是,已經(jīng)半個月了,一直好不了。鄔云定睛看著傅彩霞,發(fā)現(xiàn)她眼圈烏黑,鼻頭紅腫,嘴唇都裂了口。鄔云說,你的感冒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傅彩霞說,誰說不是?我硬是難受得要命!她說著又咳了兩聲。
鄔云沒急著問傅彩霞有什么事。她搬把椅子對她說,你坐會兒,我先去換身兒衣裳。鄔云很講究,每次去豬圈都穿專門的工作服,一回到房子里就趕快換下來。鞋子也是專用的,進門出門都換。
從飼料販子身邊經(jīng)過時,鄔云喊了聲稀客,算是跟他打了個招呼。鄔云沒打聽飼料販子有多大,從面上看應(yīng)該是自己同齡人。飼料販子每次來,都把郝風(fēng)稱為老板,稱鄔云為老板娘。見鄔云喊他,飼料販子馬上回了一句說,老板娘好!其實,鄔云不喜歡別人喊她老板娘,聽了別扭得很。
進到里屋換衣裳的時候,鄔云無意中聽到了幾句郝風(fēng)和飼料販子談飼料的話。郝風(fēng)問,你剛才說的肥豬靈與上次推銷的肥豬寶有什么不同?飼料販子說,肥豬靈里多了一樣元素,能讓豬長得更快。郝風(fēng)問,什么元素?飼料販子說,避孕藥。郝風(fēng)一驚問,放避孕藥干什么?飼料販子說,打消豬的性欲,讓它一門心思長肉。郝風(fēng)說,多此一舉,我的豬都是劁過的,哪還有性欲?飼料販子打了個哈哈說,你錯了,過去的太監(jiān)連那東西都割了,怎么還會調(diào)戲?qū)m女?聽到這里,鄔云不由偷偷笑了一下,覺得飼料販子說話還挺有趣的。
已經(jīng)是陽春三月了,鄔云換上了一件綠色條紋的夾衣。她從里屋出來時,飼料販子的目光陡然亮了一下。
鄔云沒有在意飼料販子的目光,匆匆走到了傅彩霞跟前,拖一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鄔云皺著眉頭問,你是怎么弄的,一個感冒,拖了半個月還沒好,到底治了沒有?傅彩霞說,怎么沒治?生姜湯喝了,榨胡椒糊也吃了,還有……話沒說完,她又忍不住咳了起來,臉咳得通紅,眼淚也出來了。
郝風(fēng)和飼料販子這時停止了說話,眼睛都移到了傅彩霞身上。
傅彩霞咳聲剛停,鄔云又用批評的口氣說,光這怎么行?你要去找醫(yī)生!傅彩霞有氣無力地說,誰說沒找?我還去老埡鎮(zhèn)醫(yī)院看過,藥也吃了,針也打了,可就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郝風(fēng)突然插話說,感冒雖說是個小病,可有時候比大病還讓人受罪。他說完,起身給傅彩霞端來了一杯開水。
傅彩霞雙手接過水說,你說的沒錯,我這次算是曉得感冒的厲害了。特別是到了晚上,咳個不停,鼻子又堵,嗓子眼兒上像是橫了一根雞毛,有時一通宵都睡不著。唉,真是難過死了!
郝風(fēng)問,你老公曉得你病了嗎?傅彩霞搖頭說,不曉得,他打電話時聽見我咳,問我是不是感冒了,可我沒告訴他。郝風(fēng)問,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傅彩霞說,告訴他也沒用,只惹他擔(dān)心。郝風(fēng)開玩笑說,你應(yīng)該告訴他的,讓他回來看看你,你就會好的。傅彩霞說,我病成這樣子,你還說笑話!
鄔云這時打斷問,彩霞,你找我有什么事?
傅彩霞說,我今天聽說了一個偏方,說豬苦膽治感冒很有效。我就來找你,看你去年殺豬時留下豬苦膽沒有?
鄔云想了想說,豬苦膽倒是留下了,可那東西難喝呀,比黃蓮還苦呢!
傅彩霞微笑一下說,太好了!再苦我也要把它喝下去,良藥苦口利用于病嘛。
鄔云馬上讓郝風(fēng)去取豬苦膽,說是掛在灶屋的墻上。郝風(fēng)很快去了灶屋,再回到堂屋時,手上多了一個小燈炮似的東西,里面裝著黑乎乎的膽汁。郝風(fēng)直接把它交給了傅彩霞,說,早日康復(fù)!傅彩霞咳了一下說,借你吉言!
飼料販子一直坐在那里抽煙,一聲不響,仿佛對傅彩霞毫不關(guān)心。可是,當(dāng)傅彩霞接過豬苦膽扭身要走時,他卻突然扔掉煙頭,站起來說,有一種感冒,只有一種方法才能治好。
聽了飼料販子的話,傅彩霞把轉(zhuǎn)過去的身子猛然又轉(zhuǎn)了過來,兩眼直直地看著飼料販子問,哪種感冒?
飼料販子說,一種特殊的病毒性感冒。這種感冒很頑固,吃藥打針都不管用。
那種方法能治?傅彩霞迫不及待地問。
傳染給另外一個人。飼料販子說,只要傳染給了下家,上家的感冒立刻會好。
傅彩霞一下子愣住了,眼皮快速地眨動著,對飼料販子的話將信將疑。過了一會兒,郝風(fēng)對傅彩霞說,他這話也許有道理,你不妨趕快找個下家傳染下去,讓自己早點好。鄔云卻說,彩霞,你千萬別信,人家給你開玩笑呢。你趕快回去喝豬苦膽吧,要是喝了仍不見效,你還是再去醫(yī)院,抓緊吃藥打針。傅彩霞一邊咳一邊出了門。
出門之后,她又回過頭來看了飼料販子一眼。鄔云注意到,傅彩霞看飼料販子的眼神有點怪怪的。
2
過了幾天,鄔云喂完豬之后,翻過土梁去了一趟傅彩霞家。去的時候,她手上提著一只保溫桶,里面裝著她親自包的餃子。自從把豬苦膽拿走后,鄔云再沒見到傅彩霞,也不曉得她感冒好了沒有,心里一直惦記著她。這天中午包餃子,鄔云有心多包了一些,正好去看傅彩霞時送給她嘗嘗。
傅彩霞住的是一棟老式房子,黃墻黑瓦,屋脊砌的高高的,像兩條飛舞的龍。前面是一排正房,正房里有一間堂屋和兩間廂屋。后面是個匍搭子,附在正房的后墻上,是她家的灶屋。
鄔云先走到正房前面,卻看見大門上掛著鎖。她折身又到了后面灶屋門口,發(fā)現(xiàn)這個門也鎖著。前后都沒見到傅彩霞,鄔云不禁有點掃興。正要扭頭離開灶屋時,掛在門楣上的一塊皺巴巴的肉皮引了她。鄔云過細一看,它原來不是肉皮,而是那個豬苦膽。不過,里面的膽汁已經(jīng)一滴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張皮。鄔云就想,傅彩霞喝了豬苦膽后感冒好了嗎?她這么想著,心里越發(fā)想見到傅彩霞了。可是,傅彩霞到哪兒去了呢?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眉目來。
傅彩霞旁邊還住著一戶人家,鄔云看見門口坐著一個老婆婆。她很快走到老婆婆身邊,問,你曉得彩霞去哪里了?老婆婆耳朵還好,反應(yīng)也快,馬上回答說,她去麻將館了。鄔云一愣,不明自傅彩霞去麻將館做什么,她平時從來不打麻將的,連麻將子都認不全。愣了一會兒,鄔云又問,你曉得彩霞的感冒好了嗎?老婆婆連忙擺頭說,沒好,我昨天晚上聽見她咳了一夜。
麻將館是一個姓龔的人開的,離傅彩霞家不遠,走快點只要一刻鐘。鄔云決定直接去一趟麻將館,心里還是想見傅彩霞一面,再說還要把餃子送給她。
鄔云很快到了麻將館。一到門口,鄔云便聽見了洗牌的聲音,撲撲冬冬的,有點像沙炒玉米花。老龔當(dāng)時正在門口用竹簽剜牙,看樣剛吃過午飯。鄔云開口就問,傅彩霞在不在你這兒?老龔?fù)鲁鲆唤厝饨z說,在。鄔云問,她又不會打麻將,跑你麻將館來做什么?老龔說,我也感到奇怪呢,她一大早就來了,自已不打,一直坐在人家邊上看,還義務(wù)地當(dāng)了我的服務(wù)員,不停地幫客人點煙加茶。中午也不回家吃飯,我家的飯她又不吃。
麻將館有三桌麻將,這天只開了一桌。鄔云推開房間的門,一眼就看見了傅彩霞。她這時正在劇烈地咳著,同時還在擤鼻涕。傅彩霞面前放著一只垃圾桶,已經(jīng)被她用過的衛(wèi)生紙堆滿了。打麻將的四個人,鄔云都認得,盡是游手好閑和好吃懶做的。四個人都抽煙,房里煙霧繚繞,空氣污濁,鄔云頓時感到頭昏目眩,還一陣惡心。
鄔云沒有進門,只給傅彩霞招了個手就扭頭走了。
傅彩霞隨著鄔云來到了麻將館門口的一棵樹下。兩個人相互對視著,好半天沒說話。傅彩霞的感冒看起來還在加重,臉上已經(jīng)有點浮腫了,鼻子通紅,看上去像一截胡蘿卜。她還是不住地咳,一分鐘要咳好幾次。
豬苦膽也沒效?鄔云終于開了口。傅彩霞說,我那天一拎回家就一口喝了,舌頭都快苦掉了,卻一點作用也沒有。鄔云問,沒再打針吃藥?傅彩霞說,怎么沒?該吃的吃了,該打的打了,昨天我還掛了吊針呢。她說著,把一只手伸到了鄔云面前。鄔云果然在她的手背上看見了新鮮的針眼。
過了一會兒,鄔云睜圓雙眼問,你沒事跑到麻館來做什么?
傅彩霞把嘴張了一下,可馬上又合上了。
我問你呢,來麻將館做什么?鄔云又問了一遍。
傅彩霞勾下頭說,我,我想把感冒傳染給別人。
鄔云一下子明白了,原來傅彩霞相信了那個飼料販子的話。沉吟了一會,鄔云說,難怪垃圾桶的衛(wèi)生紙堆滿了也不倒呢!傅彩霞抬起頭,連咳了兩聲說,我實在是太難受了,只好病急亂投醫(yī)。鄔云說,但愿飼料販子說的不是鬼話。
又過了一會兒,傅彩霞問鄔云,你來做什么?鄔云連忙把保溫桶遞過去說,今天包了餃子,送幾個給你嘗嘗。快吃吧,聽老龔說你還沒中飯呢。傅彩霞顫著手接過餃子,感動不已地說,你總是對我這么好,我該怎么還你的情??!鄔云說,看你說的,跟我還講禮性話!
傅彩霞把餃子吃了一半時,鄔云雙眉一挑問,你怎么想到要傳染給這些賭博佬?傅彩霞說,他們成天不干正事,傳染給他們,我心里會好想一點。鄔云聽了撲哧一笑,在傅彩霞肩上打了一下說,虧你想得出來!
傅彩霞吃完餃子把保溫桶還給鄔云時,鄔云問,你還準(zhǔn)備再去看他們打麻將?傅彩霞點頭說,是的,我要等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咳了再走。鄔云說,那你去吧,但愿早點傳染上一個。
三天后,鄔云和郝風(fēng)正在豬圈里給豬們打防預(yù)針,郝風(fēng)的手機響了。郝風(fēng)一接,是那個飼料販子的。鄔云問,他說什么?郝風(fēng)說,他給我們送飼料來了,車子已停在公路邊,讓我們趕快去下貨。
公路離豬圈還有半里路的樣子,這中間只有一條窄窄的便道,汽車開不了,只能勉強跑摩托車和拖拉機。郝風(fēng)有一輛拖拉機,他和鄔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迅速把拖拉機開到了公路邊上。
送飼料的車是一輛皮卡,停在公路外邊。這是一種人貨兩用車,前面坐人,后面裝貨。拖拉機沒用到二十分鐘就開到了公路邊上。鄔云從拖拉機上下來時,看見飼料販子正蹲在皮卡門前抽煙。飼料販子先喊了聲老板娘,鄔云接著喊了聲稀客,然后就一道忙著下貨了。
白色的飼料口袋上印著三個大大的紅字:肥豬靈。他們麻利地將肥豬靈從皮卡轉(zhuǎn)問拖拉機??燹D(zhuǎn)完的時候,一個拎竹框的女人忽然沿著公路走過來了。開始,她走走停停,鄔云沒認出是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傅彩霞。傅彩霞好像在打豬草,竹框里已裝了不少枸樹葉。
一認出是傅彩霞,鄔云就喊了一聲。彩霞,你感冒好了嗎?鄔云問。傅彩霞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鄔云,正要回答,卻陡然咳了起來。她咳得非常厲害,身子兩頭朝中間躬著,像一條耕田的犁彎。等她咳完抬起頭來,鄔云發(fā)現(xiàn)她連耳朵都咳紅了,臉色卻白得像紙。
飼料販子這時也認出了傅彩霞,對著郝風(fēng)說,她感冒還沒好呀!郝風(fēng)說,看來更加嚴重了!
鄔云一邊拍手,一邊走到傅彩霞身邊。鄔云問,傳染給別人了嗎?傅彩霞搖搖頭說,沒有。鄔云問,怎么沒傳染上呢?傅彩霞說,我也覺得奇怪,一連兩天,我都去了麻將館,不曉得為什么傳染不上?我有時趁他們不注意,還端他們的杯子喝水呢,可還是沒傳染上。鄔云說,這真是怪了,難道那幾個賭博佬的抵抗力這么強?
傅彩霞又開始擤鼻涕了。她用手死死地揪著自己的鼻頭,像是要把它從臉上揪下來似的。鄔云埋怨說,你病成這個樣子,怎么還跑出來打豬草?傅彩霞掏出衛(wèi)生紙擦了擦手說,不打不行呀,總不能讓豬餓死吧!
郝風(fēng)連忙對傅彩霞說,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我過會兒給你送些豬草去。傅彩霞說,這倒不必,我只有一條豬,也吃不了多少豬草。
飼料販子這時走到傅彩霞跟前,認真地說,你還是要想辦法把感冒傳染給別人,否則好不了。
沒辦法可想了。傅彩霞說,我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可都不管用,別人怎么也傳染不上。
我倒是有個辦法,就是怕你不敢用。飼料販子怪腔怪調(diào)地說。
傅彩霞急忙問,什么辦法?
飼料販子猶豫了一下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敢用。
鄔云斜了飼料販子一眼說,你還沒說呢,怎么曉得別人不敢用?郝風(fēng)指著飼料販子說,你別賣關(guān)子了,趕快說吧,究竟是什么好辦法?傅彩霞也催促說,你就告訴我吧,看我感冒成這樣兒,同情一下我吧。
飼料販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那我可就說了。
說吧,我聽著呢。傅彩霞說。
飼料販子說,你找個男人睡一覺。
話音未落,傅彩霞馬上驚叫了一聲。哎呀,你要死!她是這么叫的,邊叫便猛地背過身去,再不敢回頭見人。鄔云狠狠地瞪了飼料販子一眼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郝風(fēng)一臉壞笑地說,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可惜他老公在廣東打工,遠水救不了近火。
過了一會兒,鄔云伸手拍拍傅彩霞的背說,別聽這些臭男人的,你還是趕緊去醫(yī)院吧。傅彩霞沒吱聲,頭也不回地走了,邊走邊咳。 3
陰歷三月二十五,鄔云去了一趟十字沖,還在那里住了一夜。她媽這天過生日,滿六十二。以前沒辦養(yǎng)豬場時,鄔云每年去十字沖給媽祝壽,都是郝風(fēng)陪著一道去。自從辦了這個場,郝風(fēng)就走不開了,鄔云只好一個人去。
鄔云是二十六中午回到油菜坡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發(fā)現(xiàn)沿路的油菜花都開了。花朵金燦燦的,像電焊時發(fā)出來的火光,讓人看了睜不開眼睛。鄔云感覺到油菜花是一夜之間開的。去娘家時,它們好像還沉睡著,回來時就開得這么刺眼了。鄔云認為花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們總是在某個夜晚偷偷綻放。
鄔云到家時,郝風(fēng)剛提著兩只塑料桶從豬圈回來,正在門口換鞋。受到鄔云的影響,郝風(fēng)也變得很愛干凈,每次去豬圈都要換上套鞋或球鞋,回來時再及時把布鞋或皮鞋換上。
豬都喂過啦?鄔云問。
郝風(fēng)清了清嗓子說,剛喂完。
鄔云發(fā)現(xiàn)郝風(fēng)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聽起來已經(jīng)不像他的聲音了,仿佛他嗓眼兒那里蹲著一只青蛙,正在替他說話。
你嗓子怎么啦?鄔云問。郝風(fēng)說,有點兒不舒服。他說著還咳了兩聲。鄔云馬上扭過頭,看著郝風(fēng)的臉,發(fā)現(xiàn)他的臉蒼白,鼻子卻紅兮兮的,像涂了一層紅油漆。你好像感冒了!鄔云說。有點兒。郝風(fēng)說,邊說邊扭過身去擤鼻涕。他的鼻孔已經(jīng)堵塞了,擤了半天才擤出一些來。
鄔云從口袋里掏出半張紙巾遞給郝風(fēng),皺起眉頭說,昨天還好不得的,怎么突然就感冒了?郝風(fēng)接過紙巾,擦了鼻孔說,昨晚有些悶熱,我睡著后把被子掀了一半,醒來就感冒了。鄔云想了一下,昨晚的氣溫的確有點反常。鄔云嘆口氣說,你呀,三十好幾的人了,睡瞌睡還打被子!
進入堂屋后,郝風(fēng)又猛烈地咳了一陣。鄔云著急地問,買藥沒有?郝風(fēng)說,一早就去村藥鋪里買了幾包感冒膠囊,已吃兩次了。鄔云這時朝身邊的茶幾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上面果然有感冒膠囊??匆姼忻澳z囊后,鄔云就沒再把郝風(fēng)感冒的事往心里去。郝風(fēng)以往也常患感冒,吃一些感冒藥就好了。當(dāng)時,鄔云一點兒也沒想到要把這事與傅彩霞聯(lián)系起來。
吃過中飯,鄔云去堆放農(nóng)具的雜屋,忽然注意到少了一只背簍。他們家有三只背簍,不用時都整整齊齊地排在雜屋里,現(xiàn)在卻只剩下了兩只。
還有一只背簍呢?鄔云在雜屋里問。
郝風(fēng)吃完飯在堂屋里喝茶,吞下一口茶后回答說,噢,我昨天下午給傅彩霞送去了一背簍豬草,回來時走得太急,把背簍忘在她家了。
鄔云腦子里的某根弦猛然顫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她把郝風(fēng)的感冒與傅彩霞聯(lián)系起來了。難道他的感冒是傅彩霞傳染的?鄔云想。她這么想著,心里不禁一陣慌張,好像有許多繩子在扯她的心。她的眼前頓時黑了一下,有一種暈眩的感覺,還差點倒在地上。扶著風(fēng)斗站了好半天,她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堂屋里這時又傳來郝風(fēng)的咳聲,鄔云一聽頭就大了。她一下子火冒三丈,轉(zhuǎn)身沖到了堂屋里。
你到底是怎么感冒的?鄔云指著郝風(fēng)的鼻子問。
郝風(fēng)陡然一愣,十分吃力地說,睡瞌睡掀了被子,我剛才已說過了。
鄔云冷笑一下說,不會這么簡單吧?
你什么意思?郝風(fēng)把脖子朝鄔云一伸問。嗓門也陡然擴大了幾倍,聽上去像打一個破鑼。
鄔云本來想說出傅彩霞的,但她剛張開嘴又閉上了。她猛然想到了傅彩霞與自己的親密關(guān)系,覺得她不可能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再說,她了解傅彩霞的為人。傅彩霞一向本分,平時跟別的男人連話都很少說。鄔云想,在沒有得到真憑實據(jù)之前,她不能隨便說出傅彩霞的名字。
郝風(fēng)見鄔云欲言又止,追問道,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鄔云沒有回答,快步走出了堂屋。她決定馬上到傅彩霞那里去一趟,去看看她的感冒好了沒有。鄔云一直記著飼料販子說過的話。她想,如果傅彩霞的感冒還沒好,那就是冤枉郝風(fēng)了;如果傅彩霞的感冒已好,那一切好比禿子頭上的虱子,都是明擺著的了。
這次去傅彩霞家,鄔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走得快。她像一股旋風(fēng)刮過那道土梁,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傅彩霞堂屋門口。
堂屋的門敞開著,鄔云一走進門就看見了傅彩霞。她正在右邊一間廂屋里對著鏡子剪流海。這間廂屋實際上就是傅彩霞的臥室,窗戶被打開了,外頭的陽光長驅(qū)直入,把臥室照得亮堂堂的,床上閃爍著耀眼的光斑。
喲,還在打扮呢!鄔云站在廂屋門口說。
聽到說話,傅彩霞才發(fā)現(xiàn)鄔云來了。她趕忙放下剪刀迎到門口,紅著臉說,頭發(fā)把眼睛都擋住了,就自己剪剪。傅彩霞這天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羊毛衫,身體的輪廓都顯出來了。鄔云仔細地看了她一會兒,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兩個乳房其實挺高的,把羊毛衫都頂起來了。
傅彩霞很快去后面給鄔云端來了一杯茶,但鄔云卻遲遲沒接。我嘴不干。鄔云說。傅彩霞請她坐,她也不坐。她說,我沒空坐,只來看你一下就走。傅彩霞感覺出鄔云這天有點兒古怪,言談舉止都與以往不同。
鄔云靜靜地觀察了傅彩霞一會兒,突然說,你感冒好了呢!
是的,總算是好了!傅彩霞高興地說。
鄔云一來就等著聽傅彩霞咳,或者看她擤鼻涕,但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原來她的感冒還真是好了。鄔云的心不由猛地往下一墜,仿佛從身上墜到了地上,砰地一聲打碎了。
過了許久,鄔云目光直直地盯著傅彩霞問,你把感冒傳染給誰了?
傅彩霞說,沒傳染給誰呀!
鄔云又問,沒傳染給誰,那你怎么會好?
傅彩霞一怔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鄔云神秘地一笑說,你曉得我是什么意思。傅彩霞想了一下說,你肯定是相信飼料販子的話了!鄔云反問,難道他的話說錯了不成?傅彩霞露出一臉苦笑說,你呀,怎么能相信他的鬼話呢?一個跑江湖的人,有幾句話是真的?鄔云忿忿然地說,以前我也不信,可今天我信了!傅彩霞看了一下鄔云的臉,愣神地問,你今天是怎么啦?鄔云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哼,沒想到,你還挺會裝的呀!
鄔云說完,車身走出了堂屋。可她很快又扭過頭來,冷眼對傅彩霞說,我老公昨天給你送豬草,把背簍忘在你這兒了,我順便背回去。傅彩霞說,是的,我正打算給你們送去呢。她邊說邊去后屋找出了背簍,遞給鄔云。鄔云接背簍時說,不曉得他為什么走得那么慌?居然連背簍都忘了!
傅彩霞聽出她話里有話,一驚說,你這是什么意思?請你把話說清楚!
郝風(fēng)感冒了!鄔云發(fā)潑似地說,不曉得被哪個不要臉的傳染了!
鄔云背著背簍回到家里,郝風(fēng)又在堂屋里吃感冒膠囊。他越咳越兇,差點把剛吃進去的藥咳了出來。一看見背簍,郝風(fēng)便說,我說你到哪兒去了呢,原來是去傅彩霞那里背背簍了。鄔云突然吼著說,不,我是去看她的感冒了!
郝風(fēng)嚇了一跳,忙問,感冒?她的感冒好啦?鄔云錯著牙齒說,都傳染給你了,她還能不好?郝風(fēng)恍然大悟說,嗬,你原來是懷疑我們……不等郝風(fēng)把話說完,鄔云便打斷說,這還用懷疑嗎?
接下來,夫妻倆便開始了大吵大鬧。鄔云要郝風(fēng)坦白交代,老實認罪。郝風(fēng)卻堅決否認,死不認賬。他們吵得一塌糊涂,不可開交,還差點動手打了起來。多虧郝風(fēng)讓著鄔云,先軟了下來,才沒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4
過了三天,鄔云又感冒了,是郝風(fēng)傳染給她的。鄔云沒料到自己會感冒,更沒想到被郝風(fēng)傳染。
自從那天大吵大鬧以后,鄔云便與郝風(fēng)分了床。她當(dāng)天晚上就睡到了兒子的房間。兒子在老埡鎮(zhèn)中學(xué)里住讀,到周末才回家,他寢室的那張小床大部分時間都空著。頭天晚上,郝風(fēng)曾竭力勸阻過鄔云,但她毫不聽勸,頭也不回地進了兒子的房間。第二天晚上,郝風(fēng)還來到兒子房間的門口,誠懇地請求鄔云回到大床上去睡,但她沒有回去,理都沒理郝風(fēng)。
問題出在第三天晚上。一連兩夜,鄔云都沒睡好,心亂如麻,怎么也睡不著。第三天晚上,鄔云實在是太困了,上床不久便睡著了。她睡得很沉,連郝風(fēng)是什么時候來的都不知道。等到下半夜醒來時,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郝風(fēng)睡在身邊,同時還發(fā)現(xiàn)她的內(nèi)衣內(nèi)褲不見了,身上被脫得一絲不掛。
次日早晨,鄔云開始咳嗽了,鼻孔也堵了,嗓子也啞了,感冒正式傳染上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加奇怪的是,鄔云一感冒,郝風(fēng)的感冒竟然一下子好了,說好就好了。
鄔云的感冒很重,癥狀與郝風(fēng)的一摸一樣,當(dāng)然也與傅彩霞的一摸一樣??葌€不停,鼻孔不通,嗓子眼兒里像卡了一根雞毛。郝風(fēng)勸鄔云去看醫(yī)生,催她趕快吃藥打針。鄔云卻沒聽她的,心想自己患的是那種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吃藥打針毫無用處。
眼看著鄔云的感冒日益加重,郝風(fēng)就越來越著急。這天上午十點多鐘,幫著鄔云喂過豬沖洗好豬圈,郝風(fēng)決定去一趟老埡鎮(zhèn)。鎮(zhèn)上有個酒廠,郝風(fēng)打算去買一些酒糟回來喂豬,再順便到鎮(zhèn)上醫(yī)院給鄔云買點治感冒的特效藥。
郝風(fēng)是開拖拉機去的。
郝風(fēng)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那個操宜昌口音的飼料販子突然來了。當(dāng)時,鄔云正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干咳。她先聞到了一絲煙味,抬頭一看,飼料販子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他用兩個指頭夾著一支煙,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彈著煙灰。
一看到飼料販子,鄔云馬上笑了一下。她心里隱隱有些激動,心想她的感冒可以傳染給下一個人了。
(選自《天涯》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