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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高和張吾同

2014-06-27 17:14胡學文
廣州文藝 2014年4期
關鍵詞:老夏吳京電話

胡學文 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三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等四部。小說被多家報刊轉載,入選多種選本。曾獲《小說選刊》"貞豐杯"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全國讀者喜愛的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百花獎,《十月》"福星惠譽杯"文學獎,《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河北省第九屆、第十屆文藝振興獎。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4年、2006年全國中篇小說排行榜。

1

那天的酒場,米高原沒打算去。他一向不喜歡熱鬧。年過四十,就更不喜歡了。臨近下班,老夏又打過電話,米高不好再推。老夏和他上下屆,雖說只是個小老板,但交際廣,哪個行當都有朋友,別人求到米高的事,米高多半得找老夏。米高沒幫過老夏什么,也幫不上。老夏與米高性格趣味相差甚遠,但?;煸谝黄穑貏e是喝灑,老夏總要招呼米高。

堵車,不長的路,走了一個多小時,趕到包間,他們已經開始。除了一張陌生面孔,其他的米高都認識。朋友也談不上,說不是朋友吧,又常在酒桌碰面。介紹過陌生面孔,其他人便起哄,說米高遲到,須罰酒三杯。米高先和陌生面孔喝了一杯,又自個兒喝了一杯,老夏便打圓場,兩杯行了,他酒量一般,我喝多,還得他送。有人說,換個人送,老夏說那不成,我老婆只認米高,別人叫不開門。眾人哄笑,米高忙舉杯說,就一杯,我喝了吧。老夏在什么場合都是角,是中心,而米高生怕別人注意,那會讓他不舒服。被忽視的感覺更讓他自在。米高坐穩(wěn)當,話題很自然地轉移。

話題一個接一個,普京當選,朝鮮核試驗,速成雞,瘦肉精,表叔,房姐,股票,通脹,精子庫,世界末日等等,把大家都熟悉的舊聞拿到酒桌再炒一遍。當然,也有米高平時聽不到的小道消息,如某個官員的背景,某個交易的黑幕。米高很少插話,他沒什么秘聞提供給大家,聽就是。喝一通,說一通,酒場嘛,也就這樣。某個人的手機響了,稍稍安靜了一些。那人掛斷,老夏提議,干嗎老說不相干的事,咱說說自己。眾人嚷嚷,說什么,我們的事你不都清楚?老夏說,你們干過的勾當我倒是略知一二,咱別說干過的,說說最想干但還沒干的吧。眾人嚷著叫老夏先講,老夏說好吧,我?guī)€頭,我最大的愿望是五十歲前建一百個行宮,每個行宮養(yǎng)個小三。笑聲頓起,你長幾個腎,不要命了?一百個是替別人養(yǎng)的,你自己十個就差不多了。老夏定了調,眾人也胡說八道,有想當釣魚島島主的,有想和某個女明星睡一覺的,有想搞個印鈔機的。輪到米高,米高說能天天吃沒有農藥的蔬菜。眾人不買賬,不行,這不是你個人的愿望,都想呢,說個你自己的。米高抓耳,老夏說,同過床的,扛過槍的,今兒加一條,說過機密的,米高,你不能掉鏈子。

目光聚到臉上,米高沒有選擇,說,審判張吾同。

沒有爆笑,場面突然靜了。仿佛呼吸都被濾掉。目光仍然在米高臉上定著,顯然在等下文。米高想笑一笑,沒笑出來,那句話便僵僵的,我想審判張吾同。

張吾同是誰?

是……我不知道是誰。

應該是挺好笑的,仍沒一個人笑。不但沒笑,神色反有些怪。很輕,可米高感覺到了。還是老夏圓場,氣氛起死回生。

老夏又喝高了,米高照例打車送他回去。老夏酒局多,他的車常年在車庫睡大覺。和老夏喝酒,十次有九次是米高送他回去。這可能是米高唯一能幫老夏的地方。往常,米高要把老夏送到樓上,老夏酒后嗜睡,米高怕老夏走不到樓梯口就睡過去。那天下了車,老夏沒讓米高進小區(qū),說他沒事了,讓米高早點兒回。米高問真沒事?老夏說真沒事。米高轉身,還是有些不放心,半路往老夏家打了個電話。

米高也有些暈,栽到沙發(fā)就迷糊了。后來,他被凍醒,摸出手機看時間,看到吳京的短信。她說要賬不順,還得晚幾天回。米高把手機合上,丟到一邊,躺下片刻,又爬起來,看了看吳京發(fā)短信的時間。

2

第二天,米高沒去上班。他所在的單位極不起眼,說出來沒幾個人知道。有時米高說了,對方會瞪大眼,問這個部門是干什么的,米高得解釋半天,后來,他就不說自己的單位了。老夏介紹米高,稱米高米總,米高也不解釋,由他去。可有可無,因而總是被忽略。也有好處,米高早去晚去,去與不去都可以。

這幾天,米高正看央視十套的紀錄片《人類星球》,昨晚錯過一集,他在電腦上補回來。一個人在家,他把音量調得極高。如果吳京在,他就得戴耳機。他戴耳機的時候不多,吳京一年有三百天出差。吳京比他能干,和他結婚時,她是臨時工,而他是本科生。米高開始分配在農業(yè)部門,兩年后到了現在的單位,再沒挪窩。再挪窩的可能性很小了,哪個單位會要個四五十歲沒有任何特長的男人?米高閑散慣了,換個地方未必適應。他的性格和他的單位也算脾味相投。與米高相反,吳京換了十幾個工作,直到進了這家燈具廠,由推銷員一路干至銷售主管。在東莞眾多燈具廠中,吳京所在的廠并不大,但不大也是主管。沒有獎金,沒有任何福利,米高那點工資基本忽略不計,這個家全靠吳京撐著。吳京沒因自己掙得多給米高甩過臉,米高也從不看吳京臉色行事。吳京在家,米高戴耳機是因為吳京怕吵,她在外邊說得太多聽得太多,回到家只想安靜休息。默契?平等?米高說不上來。他是希望吳京不那么忙的,可吳京在家時間久了,他又感到不自在。怕吳京看出他的不自在,她休息,他準時準點上下班。

吃過午飯,睡了一覺,正琢磨該不該去單位溜一遭,老夏來了電話。米高以為老夏又有飯局,無論如何,今天不去了。老夏問他在哪兒,他說腦袋有點昏,在家窩著。老夏賊賊的,問,咋?怕我喊你喝酒?米高說真的不怎么舒服。老夏問,不打緊吧?米高說,不打緊,可能是有點感冒。老夏忽然道,你不夠朋友。老夏的聲音有點兒重,米高聽出來了,笑笑說,我真的不舒服,又有飯局?老夏說,我說的不是這個。米高問,不是這個是哪個?老夏說你清楚。米高問我清楚什么?老夏頓了頓說,米高啊,我可是從不把你當外人。米高聽出老夏的嚴肅,愣了愣,我也沒把你當外人呀,什么事你不知道?什么事不找你?老夏說,我等了你整整一上午,等你給我打電話,你小子撐勁大啊,我只好上趕了。米高摸不著頭腦,問,你說的什么事呀,我怎么聽不懂?老夏罵,你小子,和張吾同是什么關系?endprint

米高愣了片刻,突然就笑了,根本就沒有張吾同這么個人,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老夏追問,沒有?你敢說沒有?米高幾乎看到老夏瞪圓的牛蛋眼。老夏眼大,眼皮厚,自嘲是牛蛋眼。米高說,也不是沒有,可我并不認識他。老夏說,認識也罷,不認識也罷,反正有這么個人吧?米高說可能有這么個人,但與我無關。老夏問,無關你審判他干什么?米高笑罵,靠!那不是胡扯嗎?老夏說,朋友歸朋友,有些事不能擺到桌面上,我懂,你和張吾同有什么過節(jié),不說也罷,什么時候用我,一個電話就得,咱公檢法都有熟人。老夏如此認真,米高急了,叫,我和他沒什么過節(jié)啊。老夏不客氣地回敬,沒過節(jié)審判個鳥?米高意識到邏輯上有些混亂,越想理順,越理不清楚,惱火地咳一聲,反正,我不認識他,隨你怎么想吧。老夏說,算啦算啦,我哪有那么賤,上趕著求著幫你,實話說吧,我上午接到四個電話,問你和張吾同怎么回事,我說不知道,他們根本不信,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他們認為我肯定知道。我他媽不知道怎么解釋。你不說,我也不想知道。我又不想認識張吾同,也不關我的事。

和老夏通過電話,米高的腦袋真昏了。昨天,他確實是隨意扯的。距小區(qū)不遠有個大塘頭公園,米高常去散步,公園廁所墻上有這么一句話:審判張吾同。每次上廁所都能看到。不知怎么就刻到腦子里,竟然隨意扯出來。

米高沒去單位,而是去了公園。他走得很快,從未有過的快。還在,模糊了一些。歪歪扭扭的,或許是哪個頑皮孩子的杰作。那幾個字對米高的意義就是上廁所時看一遍,再無其他。不知別人是否注意到,是否放在心上。米高也僅僅是掃掃,怎么……米高摸摸兜子,找出數日前交有線電視的發(fā)票,報復似的把那幾個字擦一遍。突然心一沉,他把證據毀了。又一想,什么鳥證據?暗嘲自己愚。

米高不怎么痛快,看書看電視注意力都不集中。后來,他去街角看下象棋。晚上,覺得還是向老夏解釋一下。那邊很吵,米高說你不方便,改天吧。老夏說能講就講,沒什么不方便,我出來了,你說吧。米高就講,那句話是從公園廁所墻上看到的。老夏笑了,米高,你解釋這個干嗎?米高說,真是這么回事,我真不認識那個鳥人。老夏說,不認識就不認識吧,我又沒逼你認識。米高問,你相信啦?老夏笑了,一個子虛烏有的鳥人,你干嗎這么在乎別人信不信?米高腦子又有點亂,于是狠狠罵了臟話。老夏說,瞧瞧你這脾氣,你平時不是這樣嘛,我信,你沒事就好。老夏語氣很平靜,可米高總覺得其中摻了什么。掛了電話,米高發(fā)了好一陣子呆。

3

米高的每一天是以刷牙來結束的,刷完牙就該上床睡覺了。那天,他刷完,對著鏡子齜齜牙,忽然想起一檔子事。他重新打開電腦,搜索張吾同的相關信息。叫張吾同的還真不少,有作家,有經理,有教師,居然還有一個殺人犯,潛逃八年,終于落網。這幾個張吾同應該不是廁所墻上那個,都在別的省份。米高仍在紙上草草記下他們的信息。突然生自己的氣,隨后把那張紙揉作一團扔了。

吳京回來是兩天后了。她進門先洗澡,每次出差都這樣,好像一路都在灰里滾著。米高掐著點兒,她進門,他放好水,不遲不早。她在家睡覺時候不多,吃飯時候不多,米高能替她做的沒幾樣。洗完澡,馬上過夫妻生活,倒不是兩人多當緊,而是不敢耽誤,吳京隨時可能拎包走人。那次,吳京洗完澡,米高接了一個電話,扯得時間稍久了些,其實也就二十分鐘吧。他剛掛,吳京被電話催走,半個月不見影子。米高從來不問吳京生意上的事,吳京也不說。吳京升銷售主管后,更忙得首尾不見。

兩人在一起的日子很像流水線,在不同的時間復制相同的過程。有些乏味,不過,習慣了,也沒什么不好。米高一個人在家,除了更自在,也沒什么不同。

吳京從衛(wèi)生間出來,不是披著浴巾,她穿戴整齊,不過換了一套裝束。已經習慣那個過程,米高就有些愣,問,這就走嗎?吳京反問,誰說我要走?剛回來就讓我走,你什么意思?吳京蕩著淺淺的笑,語氣中卻透著怨。米高忙說沒有,我怎么會……我巴不得……他沒往下說,他覺得該說出來,但他沒有,似乎怕那幾個字燙著。吳京說,可以歇兩個星期。米高啊一聲,隨后就想擰自己的嘴。吳京稍稍瞪他一眼,你驚著了是咋的?米高辯解,沒有沒有,你該好好休息幾天,他們不能當牛馬一樣使喚你。

程序亂了,米高有些不適應,吳京很隨意地問米高怎么了。米高說沒怎么呀,吳京說,你想問什么就直接問。米高愕然,我問什么?吳京說,問你想問的。米高笑了笑,我,沒什么想問的,什么也沒有。吳京拍拍沙發(fā),坐呀,好像你是客人。

吳京有些反常。在外面把舌頭磨短了,回家就不想張嘴,這是她說的。今天,她的話格外多。

我說說外面的事,你想聽不?

米高說,行啊,你想說,我就想聽。

吳京抿抿嘴,積蓄力量似的。我以前不愿意講,是不想讓你難受。你我沒背景,沒資源,我還比你少一樣,沒文憑??墒牵鄣脪赍X是不?靠什么?除了一張嘴兩條腿,就是辛苦了。進燈具廠,人家問我能吃苦不,我說我最拿手的就是吃苦。試用期半年,底薪只夠吃喝,完不成銷售任務,半年就得滾蛋。六個月的中間,我好容易簽了個單子,沒這個單子,我離滾沒多遠了。那個單子是和外地的教育局簽的……算了不說了,我被折磨過了,不想再折磨你。現在當了主管,在領導眼里,依然是個扛包的,不過原來扛一個包,現在扛幾個包。在外面更什么都不是,孫子都不如。有時下作得自己都懷疑,但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信嗎?

可能是吳京拐彎過快,米高的反應便有些遲鈍。對視數秒,米高才意識到她在等他回答,忙不迭地點頭,信呀,我沒說過你什么。吳京說,你沒說,不一定就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米高有些惱火,我沒招惹你,你這是怎么了?吳京說,我也沒招惹你呀,誰知你怎么了?你看看這個吧。

吳京的手機有一條短信:米高在調查你和張吾同的事。

米高的腦袋砰的一聲,像被槍擊中了,但他的眼睛并沒有發(fā)黑,硬而亮。

燈具廠沒有叫張吾同的,大老板姓李,二老板姓喬,我的客戶中有姓張的,但沒有這個名字。下三爛的勾當我沒少干,我雇過小姐,只要客戶有要求,我盡量滿足。但我沒賣過自己,誰稀罕一個老女人?endprint

誰發(fā)給你的?米高的呼吸很粗。

吳京說,問你自己吧。

米高按那個號撥過去,接通,他的腿突然有些顫。沒人接聽,米高一遍遍地撥,后來就撥不通了。米高接住吳京的目光,我沒調查你和張吾同的事,這是造謠,是胡說,你別理他。吳京說,那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給我發(fā)短信,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機?還知道你?米高說,惡作劇,一定是惡作劇。吳京說,但愿吧,這也太無聊了。米高罵,簡直是無恥。

米高說出去買點水果,到樓下便迫不及待地給老夏打電話。米高聲音不高,可氣沖沖的。老夏說,你這口氣是興師問罪呢,你是不是懷疑我給吳京發(fā)的信息?米高說,懷疑你就不給你打了,那天吃飯的沒幾個人,你幫我分析分析,誰最有可能?干嗎陷害我?老夏說,把那個號碼發(fā)給我,我試試吧,別上火。

米高進屋,吳京問,水果呢?米高一拍腦袋,瞧這記性,被氣昏了。吳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4

米高把那天晚上吃飯的人過濾一遍,除了那個陌生面孔,沒有誰和他有過節(jié),他們沒有理由惡他,陌生面孔八竿子打不著,更不可能。他后悔自己信口胡扯,別人當了真,竟然還把張吾同和吳京扯上關系。米高不是沒懷疑過吳京,但的確沒怎么猜忌她。這話有些矛盾,他實在是說不清楚。吳京長得沒多出色,但有時候挺迷人的,尤其笑起來的時候。有時在書上讀到某句話,在電視上看見某個鏡頭,他會突然想起吳京,但不允許自己想下去,那對他對吳京都是污辱。刺激反應來得快散得也快,如狂風中的一綹輕煙。他沒猜忌她,怎么會調查她和別人的事?都怪老夏這家伙,喝酒就喝酒吧,非要亂講,而他竟然扯出那么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次日,米高起床,吳京還在睡。挺罕見的。她有限的在家時間,總比他起得早,睡過頭她會頭疼。米高沒敢驚動她,輕手輕腳的。到單位,米高便迫不及待地給老夏打電話,問老夏查了沒有。老夏說你得限個工夫呀。米高說你快點兒,媽的,我半夜沒睡。大約一個小時后,老夏說找人查了,那個號碼沒注冊,可能是街頭賣的一次性卡。米高失望地說,那怎么辦?就這么放了他?老夏說,如果僅僅是玩笑,就不要在意,如果……米高打斷老夏,沒有的事,可我在意。老夏說,既然無中生有,干嗎在意?米高吞了谷糠似的有些噎,梗梗脖子,不是我在意,是吳京在意,老夏,你得幫我。老夏也罵了臟話,我什么時候沒幫過你?這種忙沒法幫啊。兩人在電話里分析那天吃飯的人,都被老夏否掉了。那幾個人我還了解,絕無可能。米高問那個陌生面孔,老夏說他根本就不認識你,更不可能。米高說,他們都不可能,那是怎么回事?老夏叫,你這是給我拴套子!米高,你明說嘛,干嗎繞圈子?米高忙說,你誤會了,我沒懷疑你。老夏說,我傷心了,你讓我傷心了。米高說了一大堆好話,求老夏挨個給那晚吃飯的朋友,還有那個陌生面孔打個電話,如果是他們中的哪個,站出來說一聲,玩笑開過頭了。我問不合適,老夏,你得幫我一把。老夏無奈地說,好吧,我給別人擦過屎屁股,你這還不如屎屁股呢。

吳京沒再提那條短信,沒再提那個叫張吾同的家伙,但明顯有什么豎在兩人中間。不提并非不存在。有時,往往相反。晚飯是吳京做的,她很多年沒下過廚,不知油鹽醬醋在哪兒放著。她沒用米高幫忙,但米高也沒閑著,守在廚房門口,等她詢問。準確點說,這頓飯是兩人合作的。飯后,米高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像在等待什么發(fā)生。吳京說,忙你的,別管我。米高自問,我管了么?沒管她呀!于是,他打開電腦,戴上耳機。手機就在旁邊擱著,鈴聲一響,他就接了,但沒馬上說話,進了衛(wèi)生間,才喂了一聲。老夏說問了幾個,都說沒開這種玩笑,根本不知道你老婆的號碼。還有兩個沒聯系上,只能明天問了。怕米高著急,先匯報一聲。米高,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哪天得請我。米高應了,匆匆掛掉。

熄燈后,米高仰躺了一會兒。這是吳京回家的第二個晚上,昨天他們囫圇著睡了,誰也沒碰誰。心別扭,身體自然也別扭。今天不同了,但也沒有多么的不同。米高思忖她會不會拒絕,會不會嘲諷他。終于,他決定摸過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人,他又在調查的話,絕不會碰她的。這話不能說出來,只能用行動來說。吳京倒沒拒絕,但米高覺得她身體有些僵。他再次躺下去時,她問,你還讓我出去不?你覺得我在家好,我就天天在家。語氣是征詢的,話是委婉的,可話外音很多。她還在勁兒上。米高頓了頓說,你想在家就在家,想出去干,也沒問題啊。吳京說,什么叫沒問題?過日子得要錢,房貸是還完了,沒幾個余錢,碰上頭疼腦熱的,連醫(yī)院的門都進不去。這是實話,吳京養(yǎng)著這個家。米高的工資少得可憐,夠他自己花就不錯。米高也因此底虛。憑良心說,吳京沒有因他掙得少而說過什么。憑良心說,他也沒干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因此,米高的話就有些硬,隨你的便,你愛信不信,我沒調查過你。吳京說,你想清楚了,我天天在家可能會妨礙你,你接電話不那么方便。米高想糟了,盡管躲進衛(wèi)生間,她還是聽見了。索性開誠布公吧,他說電話是老夏的,沒什么秘密,只想讓老夏搞清楚,是誰開這么無恥的玩笑。

吳京呼的坐起來,黑暗中,眼睛依然瞪得嚇人,怎么和老夏講,想傳播是咋的?米高說,要想查清楚,還你一個清白,也還我一個清白,只能靠老夏。吳京似乎冷笑了一下,你我清白不清白要靠老夏證明?米高辯解,不是證明,是查明真相。吳京問,老夏能查明?米高說當然能。突然意識到說過頭了,可是改似乎更加不合適。吳京反而平靜下來,那就查吧,我倒要看看真相是個什么東西。

5

老夏終于聯系上另外兩人。當然了,他們也沒給米高老婆發(fā)任何信息。其中一個叫白五的,還給米高打了電話。可能是喝了酒,口齒不那么利索,直叫米高不夠意思,為什么不問他,難道他的嘴需要老夏撬嗎?米高解釋,白五好像沒聽進去,連著問,相信兄弟嗎……相信兄弟嗎?米高說相信啊,我懷疑你干嗎?白五追問,真的?米高說當然是真的。盡管白五不在跟前,米高依然被他的酒氣嗆著似的,捂了捂鼻子。白五說,你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會告訴嫂子,我最恨無事生非。米高幾乎是乞求了,我一萬個相信你,行了吧?正要掛斷,白五問那個家伙叫張什么同來著。米高說張吾同,白五說想起來了,你想把他怎么著?咱黑道上有人,做了他都行。米高說你喝大了,白五說我是灌了不少,但說的不是酒話。米高掛斷了。他覺得什么東西往下掉,抬頭看看天空,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腦門上的汗。endprint

連著三天,米高接到八九個朋友的電話,有的直接問他與張吾同怎么樣了,有的沒提到張吾同,但關切的語氣顯然聽到了什么。米高盡量耐心地平靜地說自己沒什么事,根本不認識什么張吾同。那天中午,大學時的輔導老師也打來電話。那時,米高剛走進單位廁所,還未蹲下去。他便秘好幾天了。輔導老師對米高不錯,但畢業(yè)后再無聯系,直到兩年前的同學聚會,輔導老師也參加了,米高和他互留了手機號,但也僅限于節(jié)假日發(fā)條短信。老師說的時候,米高慢慢解褲子,他感覺腸胃有那么點兒聽話的意思了,不敢錯過良機。老師仍然是老師的口吻,說沒有哪個人是一帆風順的,難免遇到什么危機,這是正常的。老師說,米高啊,老師終于拐到米高個人問題上,說昨天才聽到的,勸米高想開,別做傻事。米高沒忍住,叫,沒有的事,別聽他們胡說。老師顯然被米高嚇著了,頓了頓說,沒有就好,是我多嘴。米高恨不得將手機砸了。他像一條被激怒的公牛,只是沒有犄角。他狠狠拍著廁所的門,半晌才想起自己是上廁所的。他痛苦地努力著,什么都拉不出。

米高趕到老夏那兒,進門就嚷,你把我害苦了。老夏哈一聲,誰害誰呀,沒良心的東西。米高講了自己的遭遇,老夏苦笑,是你求我給那幾個人打電話,我是按你的意思問的,沒多說沒少說,我不是亂講的人,你知道。沒想到那么多人給我打電話,惦記你的人還真不少,他們問你和張吾同的事,我說不知道,他們說我不講實話。這幾天,我盡忙你的事了,你說,誰害苦了誰?米高泄氣地仰在沙發(fā)上,老夏,你得幫我呀!

老夏攤開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讓我怎么幫?

米高咕噥,反正,你得幫我。

老夏說,你得跟我說實話。

米高叫,我什么時候沒說實話了?

老夏盯住米高,那個張吾同,究竟……

米高氣乎乎的,我早說了,沒有那么個人。

老夏斟酌著,你老婆,她……

米高說,她沒外遇,我從沒懷疑她。

老夏擊掌,既然沒有張吾同這么個人,你也沒懷疑過老婆,由別人說去吧,你害怕什么?

米高想,我害怕了么?不,他不害怕,可是,他難受。他,一個被忽視、享受忽視的人,突然間被置于舞臺中央,被巨大的燈光烤著,比不自在痛苦萬倍。還有吳京,得給她個交代。

米高在老夏那兒泡了半天,老夏答應向吳京解釋,再當一回惡人。話可以說,相不相信我就管不著了。吳京挺給老夏面子,適度地笑著,我不在乎破短信,自個兒干凈,外人潑不臟,我生氣的是他滿世界地嚷嚷。老夏解釋,是他的破嘴嚷出去的,并不是米高,怪就怪他好了。

老夏走后,吳京雖然責備米高,臉顯然晴了許多。夜里身體也軟了許多。吳京說,我已經是菜幫子了,也就是你啃幾口。米高很賣力,似乎要告訴她,就算她是菜幫子,他也當菜心吃。

吳京在家快一周了,后天必須得走。明兒想去趟醫(yī)院,這幾天乳房老隱隱地疼。米高忙說,我陪你去。次日起了個大早。乳腺增生,輕微的,醫(yī)生開了兩盒藥。兩人大松一口氣,商量著中午去吃牛排。剛出醫(yī)院,吳京接到一個電話,街上嘈雜,吳京捂著一只耳朵往小巷走。米高站在那兒,看著她的背影。吳京返出來,步子遲緩了許多,臉色也不怎么好看。米高問怎么了,吳京不答。米高再問,吳京說,有人給我的同事打電話了。米高的心縮緊了,他已經意識到,還是愚蠢地問,干嗎?吳京說,還能干嗎?

米高覺得一條冰涼的蛇緩緩地爬上后背。好半天才說,你還懷疑我……

吳京說,我相信,你不至于。

米高說,那不得了,別人愛他媽怎么嚼怎么嚼。

吳京說,你沒調查我,我信。那個張吾同,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

米高急了,不是說過么,我隨便講的。

吳京緩緩地說,好吧,這個我也信。

6

家里終于剩下米高一個人了。那幾日單位跑得太勤了,得歇一歇。電視開著,電腦開著,聲音灌滿每個房間。在混雜的震耳的聲波中,米高反而是無聲無息的。后來,他想起該給吳京發(fā)個短信。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朋友的,一個是陌生號碼。他把手機丟在沙發(fā)角落,離開沙發(fā)。

當然,他不會二十四小時這樣,超過限度,那就不是享受。還有人會問他,但只要提到張吾同,他就毫不留情地掛掉。他相信無聲的駁斥會使張吾同更快地死掉,更久地消逝。

但老夏的電話他不能掛。許多事,還得仰賴老夏。老夏問還有沒有人打聽張吾同,米高稍稍猶豫一下,大聲說沒有了。老夏抱怨被米高折騰得夠嗆,米高聽出老夏邀功,忙說改天坐坐。老夏也不客氣,說行啊。米高問哪天,老夏說有空我給你打電話。

那天,老夏定的是晚上,后來說晚上另有活動,改在中午。人都是老夏喊的,有米高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因是中午,又開著車,喝酒的沒幾個。米高做東,自然得喝。另一個原因,米高想借酒壯膽。米高有些虛,有些緊張。他害怕他們問到張吾同,又希望某個人問起,這樣,他就能將來龍去脈說清楚。像兩根繩子,米高被五花大綁,一會兒往這邊歪,一會兒又往那邊倒。

有一個晚到半小時,邊落座邊和眾人打招呼。和米高對視時,目光突然亮了幾分,問米高,沒事吧?米高說沒事呀。那個人比米高低一屆,是米高和老夏的師弟。他說沒事就好,昨天聽說你把一個人打了,本來要給你打電話,后來接待了兩個上訪的,就把這事忘了。米高再次被目光圍住,他冷笑著問,那個人是不是叫張吾同?師弟說好像姓張,我忘了,真打了?老夏忙打圓場,說別在飯桌上扯這些沒影兒的事,你看米高像打人的人嗎?米高沒買老夏的賬,某一端的繩子突然抻緊。他說在座的都是朋友,老夏,你把經過講一下吧。

老夏就講了。

米高說,張吾同這個名字是我在大塘頭公園廁所的墻上看到的,誰不信,我領你們去看。

老夏說,沒有誰說不信呀,看個鳥,別提這個碴啦。眾人也附和,勸米高別放在心上。氣氛突然就有些悶,雖然老夏一再慫恿著講黃段子。米高又不自在了,是吳京在家時間過久的那種感覺。

老夏和米高走在最后。老夏重重拍米高一掌,有些勸慰的意思。米高突然一陣難過。他讓老夏跟他去公園,看看廁所墻上是不是有那幾個字。老夏又拍他一下,鬧什么鬧?米高說,我看出來了,他們不相信,你得給我作個證。老夏說,由他們講去,別折騰自個兒。想到自己仍然掛在別人嘴上,米高更加難受,一定要拉老夏去。老夏有當緊事。米高抓著老夏胳膊,很有些蠻不講理。老夏挺惱火,狠狠甩開米高。

米高看著老夏鉆進出租車,看著出租車匯進車流。意識到自己過分了。又一想,也沒逼老夏干什么,不過讓老夏作個證。既然老夏沒工夫,那米高自己取證好了。并非無聊,而是舞臺的滋味難以消受,他需要回歸觀眾席。

米高怕手機拍不清楚,從家里取了相機。相機是吳京的,米高出門少,用相機的機會不多。走到廁所那兒,才想起那行字早被他擦掉。米高一陣心驚肉跳,虧得老夏沒來。證據沒了,他仍盯著那面墻站了好久,仿佛時間足夠長,那幾個字會從水泥中凸出來。終于,被酒泡過的腦子轉動起來,他拐出公園,買了一支黑彩筆。寫下那一行字,仍覺不夠解氣,又加了一行。我操你媽張吾同?。?!

米高舉起相機,咔嚓一聲,張吾同就這樣被定格住。

(作于東莞文學院)

責任編輯 朱亞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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