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菲 原籍安徽,現為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在讀研究生,熱愛文學,在《廣技師研究生》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
Y明天要結婚,晚上他和幾個從外地趕過來祝福他的朋友一起在餐廳吃飯,他們坐在餐廳的一角。木和文坐在餐廳的另一角,木把頭偏向右邊注視著窗外,窗外已經拉下了黑幕,街燈也漸漸地明了,文坐在木的對面,她倆是高中時候的同學,現在同在一個城市工作,偶爾相約出來聊天。
文說:“Y明天就要結婚了,現在就坐在你后面左邊的角落里,和幾個以前的同學一起……”
木聽文說完,木然地坐在餐廳那柔軟的沙發(fā)里,頓覺自己像陷入了泥沙里不能動彈一樣,她不敢回頭,她怕Y會看到他,或者說,是她怕見到Y。雖然兩個月前她就知道Y要結婚了,但是現在聽到文說明天他就要結婚,心還是驀然一陣心痛。然后偏過頭繼續(xù)看著窗外未明的街燈,未明的街燈并不代表不存在。就像沒有說出口的想念并不代表不想念,無淚的憂愁并不代表沒有痛苦。
畢業(yè)已經一年了,木一直沒有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她總是找到一份工作便辭去一份工作,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不知道自己將屬于哪里。連日的失眠,讓木害怕黑夜,所有人都睡了,四周靜悄悄,唯有她一個人,一個被白天和黑夜同時拋棄的人,她恨黑夜,繼而恨她的軀體。
兩個月前,在木來水城之前,她在家里無處可去,無事可做,因為壓抑,于是她向她母親發(fā)脾氣。有一次,她穿著黑色的裙子,在落日中絕望地奔跑。她身體好像迸發(fā)出無比巨大的能量,又像是雙腳安了彈簧一般,奮勇地往前跳躍、奔跑,像掙脫一切枷鎖一樣的愉悅,又像決絕一樣的痛苦,像飛蛾撲火又像浴火重生。那時她感覺到自己從未奔跑得那么快那么快。木一邊奔跑一邊扭轉脖子看著身后追趕她的母親,母親用左手捂著肚子在后面竭力地追趕,嘴里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木從未如此狠心地將母親遠遠地拋棄。木在心里努力告誡自己,絕不回頭,絕不能回頭,絕不能心軟,可當她最終扭轉脖子看到母親蹲在地上哭,木的眼淚也跟著落進了泥土,她覺得她不能讓那個蹲在地上的女人再受任何傷害了。
木想,最脆弱的莫如生命,就像她父親的生命那樣,拼命去挽留,最后還是不得不放棄,還是將她母親孤單地留在這個世上。木總覺得,上帝在玩一種無聊而又可怕的游戲,他將一個個迥異的靈魂,以相同的方式拋向世間,卻又給她們各自不同的不公平的結束方式。命,如此辛苦地保存它,倒不如狠心地毀滅它。將最美好的東西打碎也許是悲劇,也許是喜劇,醉人的喜劇,掙脫一切的喜劇。
剛剛她還坐在棕色的木質沙發(fā)上想著各種死的方法。她想到用刀子劃破手腕上的血脈,雖然她那完整的皮囊還算不上是世間最美的藝術品,但要割破這完整的皮囊,她還是不忍心的,而且血流一地弄臟床單弄臟地板弄臟衣服,是很不干凈很不利索的死法。若跳湖,的確,在她家附近正好有一個偌大的湖,乘著船跳湖,沉入湖底應該很不錯。像這樣高溫的天氣,湖底應該很涼快,可是跳湖會使人被水浸泡得很難看。用繩子吊死自己,家里卻沒有那樣的繩子與房梁。要不跳樓,萬一不死也不好,不如讓車子撞死的好。 于是她拼命往前跑,穿著她那件黑色的裙子,向著馬路跑去。她想著,她若死了,種種的人對她輕生的評價與指責,還有嘲笑,她都無所謂。她的軀體都不存在了,靈魂也消失了,就不需要承擔任何罪責,只是留給最親的人最痛的傷害。她不得不想到這些。她還是不忍心讓她那可憐的最無助的母親蹲在地上哭。她知道即使她有死的決心與勇氣,她也沒有死的資格。她知道此刻只要一松口,頃刻間她這死的決心都會失掉,就像多日辛苦壘起的大廈頃刻崩塌。母親嘴里哭喊:“不要啊,不要啊……”是的,父親已經離她而去,自己又怎忍心留下她一個人。
木縱身跳入帶著液氯味道的泳池中,水立刻溫柔地將她裹住。這一方清涼的池水為躲避灼熱夏日的人奉上了一塊圣地,也為躲避心里焦灼的人開辟了一個空間,一個水的空間。這空間不像充滿空氣的空間那樣空虛與污濁,它充滿了水,那么充實又那么清澈,然而它卻只能給人一時的清涼抑或一時的撫慰。當人跳入池水,水的溫度使人忘記了空氣的溫度。當人跳入池水,水的平靜也讓人忘了內心的焦灼。但泳池中的水真的能使空氣變涼,真的能淹沒人內心的憂愁嗎?
木在水里,她將頭緩緩地埋入水中,她想躲避,躲避一個灼熱的、焦灼的世界。她終于沉入了水里,她的腳,她的手,她的頭,世界的聲音突然像被隔開一般,而自己也如同進入另一個世界,只能看見藍藍的池水,以及人們埋藏在水下的軀體,那些赤裸的身體或游動或漂浮或扭動,那些陷入池水中的人都被池水迷惑了。他們忘記了空氣的溫度,忘記了夏日天氣的炎熱,忘記了內心的焦灼。他們在歡笑,他們在戲耍,這是一池只會迷惑人的池水,這是一個迷池。
然而,一個人總不能久久地呆在迷池里,它只會暫時迷惑你的感覺,暫時麻醉你受傷的心。它從未也永不會收留一顆跳動的心,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除非那顆心停止跳動。你看那水的世界,安靜又閑適,透徹又清涼,那世界就是一個安閑的迷池。你跳進去吧,讓心停止跳動,去享受那一份安閑吧。
木果真跳了進去,然后悄悄地沉入水底。水輕輕地撫揉著她的肌膚、她的毛孔,甚至她的每一根頭發(fā)。
她突然地又想起Y下個月要結婚,是的他快要結婚了。她又將頭緩緩地浮出水面,那屬于世界的聲音又猛然地全部出現了,說話的聲音笑的聲音手臂打水面的聲音。她又回到一個有真實聲音與言語的世界,雖然它充滿了空虛。她全身放松漂浮在水面上,就像安然地躺在床上一樣,此時她的身體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她的背部屬于空氣的世界,坦然地感受著它的焦灼與炎熱,而她的腹部和胸部則接受著水輕柔的撫慰。她想她是不會再被這迷池迷惑了,她已會自己獨自一人漂浮。
木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去海邊,她穿著表姐那件早已過時的泳衣,她感到自己穿的那件太過保守的泳衣在海灘的人群里極度的不合適,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那像運動服式的泳衣。為躲避那些目光,她匆忙地套上游泳圈鉆進海水里。當她整個身體漂浮在水里無法觸及水底時,望著茫茫的海,她覺得自己好像是離開了地球一般,一種恐懼突然像潮水一樣侵襲而來。就像她突然離開父親的世界那樣恐懼那樣無助,腳無可踐之地,心無可棲之所。因為不會游泳也不會獨自漂浮,為了逃避這瞬間的恐懼,她緊緊抓住泳圈躲回岸邊。而現在木卻喜歡漂浮在水面上,雖然她依舊不會游泳,但至少不再需要游泳圈,看著水里的人都只冒著上半身,或者只露出個頭。所有人在嬉笑,然而她卻在想,想著下個月Y就要結婚了。她不能去參加,不能送去祝福。甚至連她對他的愛都成了一種多余,都再沒有存在的理由。endprint
腳無可踐之地,人可以學著漂?。欢臒o可棲之所,是否可以享受飛翔?木躺在床上,想著Y明天將要結婚了,黑暗將她的思念包圍得無處可逃,她像垂死的蟲子,越掙扎越痛苦。
夢中,木走在悠長悠長的巷子里,像是古徽州的巷子,又像是深深的北京胡同,桂花香從遠處飄來,循著香氣,木越走越遠。在巷子盡頭,也可能是胡同盡頭,一扇木門虛掩著,開了一條小縫。她輕輕推開木門,門里是一個小院子,地上滿滿鋪著石板,其他什么都沒有,沒有草也沒有花。院子深處便是廳堂,廳堂的窗戶上貼滿了窗花。一個老婆婆坐在廳堂門口的椅子上,側身對著虛掩的門,她的頭發(fā)極長,像雪一樣的白。她身后一個老頭,拿著梳子來回地替她梳著長發(fā),他們都應是過了百歲的人。木環(huán)視著這座老房子,窗戶是老的,家具是老的,家具的擺設是老的,就像他們頭上的白發(fā)一樣沾滿了時間的碎屑。木像偶然地遁入與世隔絕的古墓一般。老婆婆一直沒有偏過頭來看木一眼,只是側身坐著。老頭遞給木一個小小的茶杯,里面盛滿了水,老婆婆說水倒入這個瓷杯子,就會散發(fā)桂花的清香。木抿了一小口,的確有一股清香。木試著與老婆婆說話,可是老婆婆始終都是側身坐著,始終沒有看她一眼。也許夢中的木希望一個人看她,注意她,可是她終究是被忽略的一個人。的確,她只是一個被人忽略的人。只有那桂花的清香時常在她夢醒著的時候,從心底慢慢泛出,那味道閉上眼睛都能回味得到。像極了她家院子里那株桂花樹開花時散發(fā)的味道,就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回憶那樣總是縈繞在她的腦里和心里。
你可知道?那時木家院子里有一株桂花樹,是她父親親手栽下去的,那時樹只有木那么高,現在卻遮住整個窗戶,之后父親還陸續(xù)地栽了一株石榴樹和一株棗子樹。每年九月,夏天剛剛過去,秋天還沒趕來,桂樹就慢慢地開起了花,整個院子都溢滿了花香。木喜歡清晨的九月,太陽還沒來得及跳出薄薄的云層,遠方的天空才剛剛泛出橘紅色。在那飽含著花香的徐徐微風中,林子里的鳥聲,樹間的花香,都跳躍著,木的心也跟著跳躍著。
她從車棚里推出藍色的自行車,匆匆地駛向學校后門。她已經很少再走學校前門,自從她知道Y住在學校后門對面的樓房里之后,她就經常繞到學校后門,有時下雨有時天晴,雖然后門離家更遠。
因為擔心Y會在她之前進學校大門,所以木總要比以前起得更早。她站在學校后門的一個角落里等待,就像坐在餐廳里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一樣,明知是沒有結果的等待還是滿懷期望的去等待。木等待著Y走出那棟樓房,然后,她就跟在Y后面看他的背影,看他手上拎著的袋子,數他袋子里裝了多少本書。 她太膽小了,膽小到害怕Y會注意到她,她總是安靜地很滿足地看著他的背影,算是一種享受。
木坐在教室第二排,視線可以穿過教室的門看到對面教室的窗戶,除了冬天,教室的門大都是開著的。她總是不經意地側過頭去看對面教室的Y,Y坐的位置緊靠著窗戶,于是木看著他的臉就好像是印在窗戶上的明星海報一樣。木也偷偷地給他寫過一封信,只是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信封也沒有貼郵票,就那樣直接地投進了學校收發(fā)室。多年之后她才告訴Y,Y才質問她為什么不寫名字。
高中結束后的那個暑假,木正好滿十八歲,算是一個成年女子,她以為成年就意味著不再需要幼稚,意味著要做一些更有利的事,意味著什么事情都得放在天平上衡量,意味著要用類似于功利的眼光去權衡一切。然而她迷茫了,她滿心期待著大學生活,決定開始準備用成人的眼光衡量世界,覺得不需要幼稚地去喜歡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也不需要沒有結果的等待。
那個暑假貌似比任何一個暑假都要長,在一個未成熟與焦灼的等待成熟的季節(jié)里,木還沒有太多的傷感讓自己去注意日落月升,月落日起。暑期結束,在九月桂花飄香時節(jié),木的父親帶著她拖著巨大的行李去山城讀書。一個古老的城市,沒有她想象中那冷冰冰的高樓,也沒有大城市里那焦躁不安的喧鬧,有的只是灰白的馬頭墻與幽深的小巷。這是一個旅游城市,城市不大,但很美很安靜,也很閑適,這個城里的人過著安閑的生活。木看著手握相機來來去去的旅客,很慶幸,因為她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個城市旅行很久,可以給心一個安閑的棲息之所。山城里有古老的村落,有平靜而沒有波瀾的河水,春天時節(jié)田間是滿目黃色的油菜花,還有江南煙雨中那凝結在一起化不開的霧,霧中則凝結著那化不開的夢。
木夢見自己獨自生活在一片沙漠里,她在沙漠里種了很多鮮花??捎幸惶?,Y開著車闖進了她的沙漠,他把車停在她的花園旁邊,下車走進她的花園,用手把玩著她精心侍弄的花。她與他相對而視,他說出她的心事。于是,她便挽著他的手,與他并肩爽朗地笑。可他最終還是開著車走了,揚起一路的風沙,只留下沙漠里那兩行車輪軋過的長長的痕跡,風一吹那痕跡也被掩埋了。木跪在沙漠里,以為翻開那被埋沒的痕跡,可卻怎么也找不到,只剩下她一個人空空地留在沙漠里,連她種的花也全部消失了。她望著無邊的沙漠,她想他若沒來,她尚可安靜地守著自己的花,他來了又走,連車痕都沒留下,還帶走了自己那一園的花。當木醒來,她才明白,也許自己可以逃避以前的生活,卻逃避不了心里的夢,這夢如江南的霧一樣,迷茫且化不開,還帶著青春的酸澀。
大學的日子是美麗是美好的,但美麗的開頭并不一定是美好的結尾。還記得,初進大學,木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她與家人通過寫信的方式交流,不過這種交流方式也僅限于第一個學期。那時木每個月不僅會收到家里的信,還會收到在另一個城市讀書的文的來信。木時常跑去學校圖書館對面的收發(fā)室,站在那塊大大的黑板前,仰起脖子尋找自己的名字,希望有自己的來信。如此每天都有所等待,是人生很美好的享受。木很清楚地記得父親寫給她的第一封信,父親在信的末尾用英文寫著“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家這么遠這么長時間,應該照顧好自己”。然而,在現在,在黑夜每每想到這句話,她總想對父親說:“爸,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家離開媽媽、弟弟和我這么遠這么長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在大學快要結束的最后一年,木的父親就遠行了。木總覺得遠行比離開好,因為遠行好像預設了一個等待,好像在某一天終究會回來,而離開則是久久的分別。大學最美麗的時刻終究還是隨著春光夏雨秋葉冬雪漸行漸遠,它們只會在夢中的窗臺留下一束淡淡的春光,然后照著玻璃上那一滴殘留的夏雨折射出僅剩的五顏六色,隨之那滴夏雨又緩緩地沿著窗臺滑向墻角的那片秋葉,轉瞬間那片秋葉便化作了漫天的冬雪。雪,落在脖子上有點刺骨的痛。日子從未停留過,也不會永遠保存美好,也不會為等待預設一個結果。endprint
在那已經遠行的美好日子里,木根本沒有想過要去弄懂悲痛。然而父親的遠行不得不讓自己去承受那種刺骨的痛,雖然她的心還沒有準備好去承受,就像她還沒有學會漂浮就去游泳一樣。
父親穿著那雪一樣白的襯衫,騎著一輛高大的黑色的鳳凰牌自行車(木小時候坐的那種自行車),從遠處倏的就騎到了她面前。木以為父親會像以前那樣,讓自己安穩(wěn)地坐到車后面,可父親卻獨自騎著車一個人走了。只剩下木獨獨地站在她自己夢里的小路上。父親是她的一盞燈,一直照耀著她前行,給她以可踐之地,可棲之所。而現在那盞燈就像街上那未明的街燈一樣,突然地收起了它的光芒,但木知道未明但是并不代表不存在。
也許她真的很想念她的父親,在黑夜中,木靜靜地躺在床上,然后發(fā)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一聲“爸”了,那語調那聲音是否還跟從前一樣,是否忘記。木為了檢驗一下自己,她對著黑夜悄悄地喊了一聲“爸”,兩行帶著溫度的淚從眼角流到耳朵。聲音很小,小到只有木自己才能聽得見,那語氣一點沒有變,也許她的父親也能聽得見,她繼續(xù)地又對著黑夜叫了幾聲。
七月的天氣,炎熱。桂樹滿樹的綠葉左右搖擺,悠閑地等待著九月的花開,它們的等待早已預設了一個香氣四溢的結果,所以木覺得它們比自己幸福。木一臉迷茫地跨出大學的大門,她的父親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遠行了。木穿著潔白的襯衫,一個人游走于不同的城市,每找到一份工作,她就會在第二天辭去工作。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屬于哪里,所以她不停地找工作,不停地辭去工作。
本來她可以詢問父親的,因為她手機里依舊還存著父親的號碼,可是遙遠的世界沒有電話。木來到水城,文在這座城,Y也在這座城,木頹然地望著城市的霓虹,決定停留,只是為這座城而停留。她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坐在電腦前給一家私立醫(yī)院寫著各種虛假的騙人的廣告,做一些違背自己心愿,甚至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室內窗簾每天焦灼地遮擋著那夏日熾熱的陽光,就如她的心一樣地焦灼。城市的午間沒有蟬鳴,夜晚沒有蛙叫,木覺得枯躁又無味。她對著天上的一顆星,木然地想了很久,直到深夜。她撥通Y的電話,可在Y接通電話時,木卻什么也沒說,又掛斷了電話。他明天要結婚了。
那天,Y結婚。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把頭埋在水里,睜開眼,她看到滿池的腿與腳,男人的腿女人的腿, 男人的腳女人的腳,漂浮的孩子的腳。她知道她的夢就如這泳池一樣,是一個安閑的迷池,她的等待也是一個安閑的迷池。她將身子泡在清涼的水里,就不知空氣的溫度,將頭埋在水里,就聽不清所有的言語。木把工作辭了,現在她的心隨著池水一直沉淀,沉淀到了心里最隱秘的地方去了。文總是說木不夠勇敢,說她太矜持,木現在知道不是她沒有勇氣,只是她迷失了自己,還沒有找到一個她愿意棲息的地方。也許生活應該像現在一樣,即使不會游泳,也要丟掉游泳圈,學會一個人漂浮。即使沒有可棲之所,也要學會飛翔。
木走在悠長的小巷里,路一直鋪向遠方,盡頭一扇門虛掩著,推開門是好大一片湖水,湖水上長滿蘆葦,湖邊一條小船,老婆婆與老頭突然變成了年輕的姑娘與小伙。那年輕的姑娘看著木露出滿臉的笑。他們駕著木船穿過蘆葦,只見碧波萬頃,水天相接。木從她夢中醒來,突然想駕著船離開,她獨自站在27層樓的窗口,望著這座水城,這是一個嘈雜的城市,它的生命好像永不會停止,好像會無休止地繁華下去,好像沒有末日,沒有死亡。她透過窄窄的窗口看著遠處一棟棟的高樓,樓底走來走去的人,馬路上行駛的汽車。她像上帝一樣地俯視著一切,覺得這城市的一切好似都陷入了無底的深淵,只有她一個人像局外人一樣??伤譄o法拯救他們,也像上帝一樣無視地看著他們的苦惱與憂慮。她連自己都無法拯救,連自己的苦惱都無法解脫,不是局外人也不是上帝,她只是深淵里的最卑微的一個。
木站在窗戶的欄桿旁,靜靜地看著天上最長的那塊浮云,日頭也沒有落盡,它呆呆地掛在對面那座高樓的側面,半遮著臉,羞紅羞紅的臉。誰也無法阻止夜去吞噬那片云、那輪殘陽,以及這座城市的繁華與孤寂。
黃昏時分,木背上旅行包走出家門,黑夜依舊沒有完全吞噬這座城,天邊紫色的云像一條巨龍,緩慢地朝著樓房朝著殘陽爬去,她腳下粉紅色的花沿著墻腳一直開到遠處。她站在車站盡頭,聽火車鳴笛,看它炊煙裊裊。她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外面的迅疾移動的山與天空,它們好像是車窗玻璃上爬行的巨物。又像是天上快速爬行的烏云。她已經告訴了文,她辭去了工作。文問她下一步怎么辦,她說,她會離開水城,去另一個地方,去找一個真正屬于她的地方。
責任編輯 楊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