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敏虎
列車長過來輕輕敲開軟臥包房的門,小聲地提醒她:“前面就要通過云峰山隧道了?!?/p>
她早就決定退休前再來這里一趟。秘書曾建議她坐高鐵去,說可省好幾個小時。她卻堅持坐普快列車從老線路走,就是要再去體會一次列車通過云峰山隧道時的感覺。
撩開窗簾,車外的田園景色一幅一幅向后倒去,她眼角的魚尾紋慢慢舒展開來。只一會兒,那景色連同燦爛的陽光倏然消失,輪軌摩擦的聲響在增大——這是列車進云峰山隧道了,她就下意識地慢慢把眼睛閉上……
當年,她背著包拎著行李,第一次來這個工地報到——本來她是不想在那種場合亮相的,可是,一下沒能忍住。
那天中午的收工炮一響,隧道工們坐著裝載車一個個神氣活現(xiàn)地從洞里出來了。滿天秋陽高照山野生輝,天氣再清爽不過。這些下餃子一樣往車下跳的家伙們,其實樣子都很狼狽:身上的工裝濕得沉重,全被深褐色的泥漿染成了迷彩服;安全帽一掀頭發(fā)都在流臟水,順臉順脖子流成一道道小溝,有的就只剩一雙眼睛在眨巴著——洞里洞外從來就是兩重天;好在他們誰都不在乎,水龍頭下捧把水胡亂洗洗,就餓鬼樣哄叫著直奔伙房,很快一人就端出一大缽來:半斤米飯蓋一大勺青椒肥肉片,小山一樣堆在鼻尖下,往坪里一坐就開始大吞大嚼。肚里加熱量身上曬太陽,不曬人都快霉了!曬干了吃飽了進洞去又濕了又餓了又出來……隧道工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隧道也就一米一米地向大山深腹挺進。
她一直沒露面,就從工棚的窗戶向外看著。她看他們吃肥肉一片片夾起來閃著油光,舌子一卷“啪嗒”一聲就進肚了。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她卻止不住一陣陣膩心。陽光下那些濕頭發(fā)濕衣服冒出裊裊熱氣來,他們狼吞虎咽的形象就有些模糊了;這使她不禁涌起了一種對部下的憐憫——從第一眼見到他們起,她就把他們當部下了。
古得明是最后一個從洞里出來的,每天他都這樣,要掃尾檢查一遍工程質(zhì)量。她看見他的時候他一定洗過了,臉上沒有半點泥水,氣色也不錯,只是嘴角斜拉著一道肉疙瘩,象爬著一條蚯蚓,表情肌被拉扯就顯得有些刻板。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從窗前走過時,踩得深筒膠鞋里咕嘰咕嘰直響,那是里邊有水沒倒干凈她聽了很難受。
有人看見他手里拎著什么,就停止扒飯了。
那塊一米來長兩三指寬的木板,上面沾滿了水泥漿,已被他輕輕一插就栽在了吃飯的人中間。他從就近誰的缽子里拈起一塊肉丟進嘴里:“很香嘛,怪不得一聽收工炮響,就他媽的喉嚨發(fā)癢口里流涎只想著吃了——說吧,這是誰干的好事?”
他甕聲甕氣地一開罵,有的就看明白了,是有人在噴隧道內(nèi)面水泥拱層時,不小心把襯木條也噴了進去;也可能是故意偷懶——這當然躲不過他的眼睛;他那雙手像鐵爪,灌漿時水泥層里超大的碎石,沒扎好的鋼筋,一插進去都摳得出來,莫說是塊木板!逮著這種事活該誰又要倒霉了。
猴精脖子細長,支著的那顆小腦袋此刻四下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就飯缽一敲站起來:“隊長,你看你看,今天好幾桿槍都在噴嘛,為什么現(xiàn)在都眼睛鼓得牛卵大一般只瞪著我?……行了行了,猴精就再一次體現(xiàn)愛心,代人受過認扣獎金吧!”
古得明才不理他,只把仍在埋頭吃飯的胡子貴叫起來:“三班長,知道規(guī)矩嗎?”
胡子貴矮墩墩胖乎乎的,他此刻嘿嘿一笑,從牙縫扯出一條寸把長的肥肉筋來,看了看舍不得復又一口吞下:“隊長,沒說的,不符合工程質(zhì)量的事不能含糊,吃完飯我們就去返工——”
“什么?”古得明臉色一下陰沉了,那條肉疙瘩也起了紫色且凸起來,“每次都是快吃飯了就出名堂,這回可別怪我——三班的全體放下飯缽,馬上跑步進洞返工!”
說罷極威嚴地手指朝洞口一戳。
三班的人一見,一個個乖乖地不敢吃了——她就是這時候忍不住一掌推開門跨出去的。
來之前,她想過可能會怎樣第一次同他們見面,或許會有人來車站接她……可是她下車時,連鬼影都不見一個。大袋小兜加背包,她拎著背著從好幾里外趕來了?;锓縿煾狄灰姶甏晔钟行@訝:來了新同志怎沒聽說呀,人可都在洞里忙哩……她就記了古得明一筆賬,昨天可是有人通知他了的。
小孫后來告訴她,她的突然曝光,真讓大家吃了一驚。第一印象還不錯,都說她挺端莊耐看的。她那天臨來時倒真的樸素了一番,把那頭飄灑的披肩發(fā)剪短了,那一聲咔嚓真有些心痛;著裝也特地穿了那套平時幾乎不穿的鐵路制服,V形的翻領開在胸前襯出隆起的線條,還露出白襯衣的邊邊——這裝束在城里土氣不過,她沒想到在這些邋遢鬼面前,連自己都會覺得扎眼。
“應該讓他們吃完飯再去!”
她的聲音激動得有些發(fā)抖,卻帶著一種威嚴。早就聽說有的基層干部對工人比過去的工頭還兇,這回算領教了,竟奪人家的飯碗!
她瞪著古得明,古得明也略微偏著頭打量她。四目很較勁地一碰,她就發(fā)現(xiàn)對方不會屈服,便稍有妥協(xié)地重復了一句:“我建議讓他們吃完飯再去——”
建議也沒用,古得明仍是那樣明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目光令她惱火,就掏出介紹信很有分量地遞過去。
古得明接過介紹信只掂了掂,看都沒看就轉(zhuǎn)身對大家故意拉長聲調(diào)說:“伙計們,這位是我們工程隊新來的女書記——”
那聲音在她聽來簡直是在叫賣烤紅薯,自然就有了戲謔的效果:“呦呵——女書記外觀蠻靚嘛!”
“嘖嘖,女書記一來就怕餓著我們了,象小母雞護雞仔,咯咯咯,孩子們,吃飽了再去呀!”
猴精這下來了勁,學母雞叫一聲,兩手還張開翅膀樣一陣亂晃,有人就笑得要噴出滿口飯菜來。
她嘴唇氣得有些發(fā)白,卻仍能沉住氣,鎮(zhèn)不了這種場合她才不會來。
“這里誰姓女?難道你們都姓男嗎?我姓郜,今后年紀比我大的,可以叫我小郜;其余的至少得叫我的名字——郜、文、靜!”
說罷目光一掃,這話來得可不文靜,有人舌子一吐,不再笑了。
古得明聳聳肩膀,突然朝伙房扔過一句話去:“今晚加餐,每人半斤咸菜扣肉——”endprint
“隊長,還應該有酒,那才叫歡迎宴會哩!”
“沒錯,今晚來個不醉不散——”
“歡迎郜書記,新領導萬歲!”
有人竟興奮得對著郜文靜舉手高呼起來,這倒弄得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伙房劉師傅笑瞇瞇地靠著柱子在抽煙,看著郜文靜的目光里有一種慈祥。他磕磕煙袋對旁邊的人小聲說:“20多歲的女娃兒能當書記,可莫小看她了,金克木水克火哩!”
這個隧道工程隊有300多號人,40幾名黨員,職工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半邊戶”,家眷都在四川貴州等地的農(nóng)村?,F(xiàn)在他們施工的這條云峰山隧道,長8000多米。另一個工程隊在山那邊施工,兩頭往中間打;山頂正中還有一個豎井,從中間下來又往兩邊打,計劃兩年內(nèi)打通。古得明這個工程隊的主坑道與豎井坑道之間,隔著個特大的三號斷層。隧道工們形容打這種隧道叫鉆“絲瓜瓤”,熔巖、地下河、泥石流縱橫交錯,聽說開工以來已發(fā)生了好幾起塌方涌水和地面沉陷事故,一個副隊長和好幾名隧道工,沒接近三號斷層就受傷住院了,所幸是還沒有死人。
按理,作為隊長的古得明,這些基本情況是應該詳細地向新來的黨支部書記郜文靜介紹的。對如何加強工地職工的思想政治工作,保證安全優(yōu)質(zhì)按時打通這條隧道,來之前領導也對郜文靜有過具體指示,這也得和古得明通氣??墒?,她來了快半個月了,古得明卻總像躲著她一樣,不要說開黨支部大會,就連書記隊長之間也沒正兒八經(jīng)進行過一次談話。二號工棚原是古得明的辦公室兼宿舍,現(xiàn)在他讓給了郜文靜,只交出一串鑰匙,指指用幾個鐵皮箱摞成的文件柜說:“職工花名冊和黨員的情況,包括每個人的出生年月以及家庭成員,還有工程資料工程進度等等,都在里邊裝著,一切應有盡有……”言下之意這文件柜就代表古得明代表整個工程隊,交給她她就什么都有了。不過還算古得明心細,派了個團支書小孫來給她做伴,有什么事就由小孫當傳聲筒。這像什么呢,很不正常嘛。有天晚上小孫來報告,發(fā)現(xiàn)古得明的具體位置了——他白天進洞組織施工,郜文靜也進去過幾次,施工中根本沒法交談。有時她去主坑道他又去了豎井,等她氣喘喘爬上山頂,又說他回主坑道這邊來了,好像故意和她捉迷藏。這次郜文靜讓小孫吊尾線,果然在五號工棚找到他了。她去的時候只見工棚當中吊著個百瓦大燈泡,滿棚亮得刺眼,滿棚的人都在喝彩,原來是古得明甩撲克輸了在鉆床底哩。郜文靜氣得差點要擰他耳朵了,他卻咧嘴笑著說:“你看這場合,走得脫嗎?”豈止不讓他走,有人還捉住郜文靜的手腕,非要她和古得明打?qū)?,輸了隊長書記一起鉆,那才過癮哩。她當時嚇得趕快就溜了。
同時她也感到奇怪,發(fā)脾氣時古得明臉一沉開口就訓人,有時還滿嘴的臟話;高興了又和大家泡在一起,喝酒猜拳打撲克,甚至還一起下流地談論女人……可偏偏在工程隊他從來說一不二,誰都服他管,誰都跟他合得來?;鶎痈刹磕墚?shù)竭@一步,也算是能耐了。只是,他哪里還像個讀了大學的知識分子,哪里還有一點點讀書人的品相呢?
這一次,郜文靜總算找到和他單獨談話的機會了。那天隧道掌子面上漏水,聽說險情很嚴重,連雙臂鉆孔臺車都不敢往前鉆了。郜文靜趕快戴上安全帽,拎個水壺就進洞去。她當然不知道自己去了會有什么用,只知道自己應該去。
隧道里燈火通明,機械設備果然停止運轉(zhuǎn)了。走不幾遠,已見前面圍了不少人在七嘴八舌地爭著什么。小孫也在里邊,她是技術員,安全帽帶子勒住的是一張挺逗人喜歡的蘋果臉,爭起來嗓子最尖,喉嚨都有些嘶啞了。郜文靜趕快把水壺遞上去,小孫見了莞爾一笑,推開水壺咬著郜文靜耳根輕輕說了一句:“郜姐,女同志進洞可不敢隨便喝水,憋急了不能像他們那樣——”說罷努努嘴,郜文靜一看,頓時連耳根都紅了:一個隧道工正背對著她們,在不遠處滋滋地撒尿哩。
掌子面上,爆破過后的巖層斷面齜牙咧嘴地突出來,有的好像隨時會往下掉。左幫口上方,兩股水柱帶著地心的壓力嘶嘶叫著噴射出來,呈扇形從大家頭上灑下,地面早已積了好幾寸深的泥水。郜文靜剛剛擠到前面,就覺得背上濕透了,一股徹骨的冰涼不禁使她牙齒打了個磕,看周圍的人都像沒事一樣,她就伸直腰挺著。古得明正站在升降機上,舉起雙手去捂那水柱試壓力,剛一接觸就沖得要往后仰,差點摔了下來。
“媽的,水壓真還不??!”古得明跳下來,抹了臉上的水一把,“梁工,現(xiàn)在的準確定位是多少?”
梁工四十多歲,瘦削的臉上顴骨高聳.他此刻躬起腰擋住漏水,把用繩子吊在胸前的近視眼鏡戴上,指點著圖紙:“K1000加285米處,按勘測數(shù)據(jù),離三號斷層最少還有500多米。”
“去他媽的勘測數(shù)據(jù),我看已到該死的三號斷層了!”有人揮揮手罵道。有人主張:“別管它斷層不斷層的,往漏水的地方鉆它幾個眼放幾炮再說。”有人則大叫:“可別亂來,真要進入三號斷層碰上地下河床鉆穿了底,在我們頭上垮下來,不連人帶設備淹個精光才怪!”
古得明眉毛擰成一團,那條肉疙瘩又凸起來了——那是修黑水洞隧道時有一次排啞炮,旁邊的一個炸得頭身分家,算他命大,只臉上給飛石削了一道能看見牙巴骨的口子,縫了10多針就留下了這個永久性的紀念;此刻所有的人都眼瞪瞪地望著他,鉆與不鉆只有他說了才算,隊長的真正權威就在這里!有人討好遞上一截抽著的煙,他只吸了一口就給噴濕了。古得明摔掉煙頭,盯著那漏水處仍有些猶豫:“應該是個小兒科吧?如果碰上一點漏水就請專家來會診,七七八八由他們說一大堆,最后事情還得由我們干;伙計們,耽誤了時間完不成預定任務,年終獎一個子兒也拿不到——我看先一上一下鉆它兩孔試試!”他堅定地指了指那漏水處。
大家一聽就趕快忙乎起來。站在一邊的郜文靜卻有些驚訝,為了搶時間倒說得過去,為了拿年終獎去冒險,這樣鼓動恰當嗎?她想補充兩句,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好。隧道工們已在做開鉆的準備,古得明抓住鉆孔臺車欄桿就要上去,他要多余的人往后撤。
“慢點!”胡子貴上前一把按住古得明的手,“隊長,你只要說開鉆就行了,也該知道我們的規(guī)矩——這回輪到誰了?”endprint
“我!”
猴精昂起頭挺帶勁地應了一聲,他已經(jīng)在別人的幫助下全副武裝地準備好了。把腰間的保險皮帶叭地扣上,猴一般輕巧地一躍就上了鉆孔臺車。
這種進口的鉆孔臺車一次能鉆兩個炮眼,進速比普通風鉆快得多,而且鉆孔大小、深淺、進退自如,在當時來說,算是比較先進的設備了。猴精操作臺車倒是個熟練工,只是毛手毛腳的使人有些不放心。有人就指點著:“猴精,鉆孔位可得定好,離漏水處遠一點下鉆?!薄昂锞耪ㄋ庍M去時要穩(wěn)重……”
“行了行了,當我是三歲小孩嗎?你們都一邊稍息吧——”猴精眼睛眨了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表脫下來交給古得明,故作悲哀狀地說,“隊長.這塊瑞士表好貴的,我如果用不上了,就請轉(zhuǎn)交給我現(xiàn)在還沒找到的女朋友吧;說我在龍王爺?shù)乃m里,也會想她的!”
“他媽的猴精,盡說晦氣話!”
“這小子太懵了,不行——”有人叫了起來。
胡子貴一看古得明也有些不放心的樣子,就說:“隊長,你帶大家走,我留下來幫著,不會有事的?!?/p>
郜文靜一見不由心里來了沖動,上前踮起一步拉住猴精的手搖搖說:“猴精,好兄弟,你可千萬要小心,別出事——”
猴精馬上受寵若驚般高聲一叫:“喲嗬!拉住書記的手,渾身有熱流——讓我來個歐洲式的還禮吧!”說罷竟在郜文靜手背上啃了一口。
這下哄地一聲又把大家逗笑了。小孫眼淚都流了出來,罵道:“真是死皮賴臉沒治!”
猴精那次雖然排險有功,可大家的擔心也非多余,他果然捅婁子了。
當時大家退到洞子外面,都在焦急地等著。古得明一直死死盯住手表,繃著臉一語不發(fā)。
一會兒,洞里傳來轟轟兩聲悶響,郜文靜心里嗵嗵跳了兩下,古得明趕快叫人開抽風機。隨著爆破后抽出的濃煙,猴精開著裝載車拉著一車石碴出來了,臉上卻沒了半點調(diào)皮得意的神色。
“胡子貴呢?”古得明急問。
“還在洞里……”
“他受傷了?”
猴精沮喪地搖搖頭。
為了小心起見,這兩孔鉆得不深,放的炸藥也不多,猴精就自作聰明沒把鉆孔臺車退到足夠的安全位置上。點火爆破后.險情排除了,只是個稍大的積水溶洞,然而,炸飛的石塊卻砸壞了鉆孔臺車的一個部位,發(fā)動不起來了,胡子貴正在檢修哩。
“什么?”古得明一聽頓時獅子般吼叫一聲,一把摳住猴精的胸襟拎起來,“要是臺車砸壞了,我要扒你的皮!”
這粗魯?shù)膭幼饕幌掳眼撵o驚呆了,她想都沒想伸手就攔住了要進洞去的古得明。
古得明手一擺:“現(xiàn)在談什么屁!臺車還不知砸壞了哪里——”
“那我們就從臺車說起!”
郜文靜下決心這次一定要堵住他。
旁邊的人早七手八腳卸了石碴,跳上車呼得一聲開進洞去了。古得明看看追不上,只得懊惱地嘆了口氣。
郜文靜這回是早有準備有感而發(fā),她說:“猴精盡管有錯,但剛才排險表現(xiàn)很勇敢,這樣的同志首先應該表揚,可你當隊長的竟當眾抓人家胸襟,聯(lián)想到你平時對部下一貫的粗暴作風,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作風問題……”
古得明斜睨她一眼:“你知道一部臺車值多少錢嗎?”
郜文靜毫不放讓:“到底是人重要還是臺車重要?”
見古得明一下被嗆住,郜文靜就乘機開始跟他算總賬:
“你留下的那些東西,我全看了。三季度黨員民主生活會、黨小組會、黨支部會、黨課記錄……全是空白!工地以安全施工為主,這沒錯??墒┕さ闹黧w是人,這工程隊到底還要不要思想政治工作?”
在那種時候,支部書記這樣上綱上線的質(zhì)問,是有一定震懾力的。
古得明也就明顯地緩和了語氣:“政治工作當然要呀,但是不要算流水賬!”
“該算的就得算!”
“那你就沒算夠哩,還有職工思想狀況分析統(tǒng)計表、職工民主管理臺賬、好人好事外加違章違紀登記、計劃生育附帶晚婚宣傳記錄……七七八八一二十本,摞起來好高一迭!這就是你們說的思想政治工作嗎?見鬼去吧——”古得明說得性子又來了,忍不住飛起一腳,把個土堆踢得塵土飛揚?!笆裁磿r候這種空頭政治和搞這種事的人少了,干活的才會少受約束。我今天也跟你來個推開窗戶說亮話,如果你也想到我這里來搞這些花架子,我肯定一百個不支持!我只知道明年元旦前要打通這隧道,這就是政治!”
古得明說罷釘在那兒不動了。
說實話,對政治工作中的形式主義,郜文靜也是很反感的??墒牵芏嗍峦遣恢挥X就陷到這“形式”中去了。來這兒之前,她是工程處的團委書記,她手下設有組織、宣傳、辦公室好幾攤。上面只要有廟的,下面至少就得有個和尚應對。會議、文件、評比檢查自然就少不了。人忙得團團轉(zhuǎn),越忙還越想忙,因為誰都想把工作干得更多更好……她原以為,上面有這么多政工機構,對政治工作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就算有時走點形式廣種薄收,下面總該認真對待一些的??墒沁@次到工程隊,可謂下到最基層了,她才真叫開了眼界。黨員和職工的素質(zhì)是這樣的低下,那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應付方法,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有的令人啼笑皆非。
這個季度上面布置要進行黨員基礎知識測驗,考慮到工程緊張,她只出了三道簡單的問答題,復寫好送給每個黨員進行筆答。結(jié)果,全隊40多個黨員,全答對的幾乎沒一個。三班長胡子貴竟然把黨的三大作風中的“理論聯(lián)系實際”,答成了“理論聯(lián)系實惠”。胡子貴是當年修鐵路作為先進民工入的黨,這種大老粗是決不會生造出這種惡作劇的答案的。要是在文字獄盛行的年代,早一家伙抓起來了。把他找來一問,就說了實話,是猴精告訴他的。郜文靜把猴精叫來,猴精?;^說是聽別人講的。郜文靜生氣了,你連黨員都不是,怎么能代替黨員答黨內(nèi)測驗題呢?不料猴精竟驕傲地手一擺:“這算什么,工程隊黨內(nèi)黨外的好多往上報的資料,都是我的‘杰作哩。”每個季度末上面要來人檢查時,古得明就不讓猴精進洞,要他填寫所有的臺賬紀錄什么的,每天還犒賞一包紅雙喜的煙。古得明稱贊猴精在這方面是個人才,他“創(chuàng)作”的黨員政治學習發(fā)言記錄,簡直達到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地步。于是“喜劇”就接著發(fā)生——這個工程隊不但每次檢查順利過關,而且還連年評為思想政治工作先進單位。領導這次就特意交代,要郜文靜把這個“先進”典型好好抓一抓。endprint
現(xiàn)在,郜文靜總算明白了,造成這一切的根源,確實就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他從一開始就不歡迎自己到這里來,這一段他不只是在躲避自己,而是根本沒把她的到來當回事。他認定自己除了搞“花架子”別的什么也干不了,這使她覺得受了侮辱,覺得有必要進行反擊,至少不能讓他小看自己。
“別的事,我們以后再討論。聽說你三番五次拒絕我來這里,弄得我差點沒地方開工資。我們以前沒共過事,應該沒有成見嘛?!臂撵o把安全帽取下來,掠了一下頭發(fā),故作平和地說。
古得明一怔,馬上坦然糾正:“說三番五次夸張了,一兩次是有的——其實也都是為你好嘛?!?/p>
“什么意思?”郜文靜警覺地盯住他。
古得明瞇起眼睛看太陽,日頭已偏西,滿山滿坡的樹葉鍍上了一層橘紅色,收工炮也快響了。古得明似乎在考慮下面的話該不該說,或是說多少。看得出人家很自信,眼里時刻有一股逼人的精明,老實說他不喜歡女人這樣。也罷,就捅破這層紙省得以后轉(zhuǎn)彎抹角的。他拍了拍額頭有點迫不得已的樣子:“聽說這次本來是要提拔你的,你心里一定很高興,這年頭能升官多好!可是,呈報表送到工程局馬局長手里,卻被那個老頭子卡住了。說你出學校就進機關,沒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就把你放到這里來了……如今世事多變,早兩年說政治工作要改革,基層都不設專職書記了;后來又說這是什么自由化,政治工作還是要加強,一批批專職書記又蝴蝶樣飛了下來。其實,你到別的基層單位更容易做出成績來嘛。我們這里不但又苦又累,安全風險還很大,所以聽說你要來,我就——”
古得明做了個言已達意的動作。
“原來你什么都打聽過了,簡直個克格勃!”
“過獎?!?/p>
“那你認為我是來鍍金的,撈夠了政治資本就會走?”
古得明手指往上一樹:“老天作證,我可沒這樣說?!?/p>
“不!”郜文靜確實想爆發(fā)一下了:“你嘴上是沒說,心里卻把我當累贅!我也實話告訴你,我開始也并不想到這鬼地方來,可一聽有人多次拒絕我,我就偏要來!我不想來是因為我有實際困難,我女兒才三歲,我家那一位是個馬大哈,這幾天我都夢見女兒夜里踢被子沒人管,她一受涼就扁桃腺發(fā)炎發(fā)高燒,我夢見她哭著喊媽媽……就算是你想的那樣,我也是作出了犧牲的!情感上的犧牲,家庭的犧牲,你知道嗎?”說到動心處,淚水竟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她一下別過身去。
古得明這回才真正感到驚訝了,牙痛般咝咝地吸風。對女人的眼淚他早已陌生,便很有些稀奇費解地望著面前這個女子。
“喲,這就流淚了,這就叫作出了犧牲?有這么便宜的眼淚么!你才離開丈夫孩子幾天,你怎么不想想,我們的隧道工一年才探一次親,多少年了,夫妻間飽一月餓一年的,誰怨恨過?有的娃兒三五歲了,不認得爹的多的是,他們說起來卻哈哈大笑……如果都像你這樣,這隧道還打不打——打個屁呀!”
他突然暴怒地手一揮吼起來,臉色冷漠得有些嚇人,驚得郜文靜愕然退了一步。但是,她似乎也被這番話震撼了,心里不由來了一陣哆嗦。
山腳下,新修的路基把一座座山包縫中割開,遠遠的那一邊工地,隱約可見鋪軌機高高吊起鋼軌枕木已在鋪軌;這一邊,打樁機推土機卻仍在轟鳴,裝載車來來往往,土石方基礎尚未成型——這工程一步一步逼得多緊呀!
洞子里收工的排炮響了,大山都在顫栗;洞口抽出的濃煙彌漫了那塊天空……那棵大樟樹上的高音喇叭,又開始廣播了,先是報告各工點當天的進度,一長串枯燥卻引人注意的數(shù)字;而后又照例播放那支大家都熟悉的《修路工人之歌》:
“修的鐵路多
坐的火車少
聽見火車叫
我們又走了……”
深沉的歌聲,在硝煙裹著塵土的工地上空久久回蕩。
這里確實是另一種氛圍,郜文靜聽著聽著,心里也陡然升起一種悲壯來。是的,這條新的鐵路一旦修成,等不到通車汽笛聲響,修路工們又要向另一處工地轉(zhuǎn)移了。青春和歲月就在這種轉(zhuǎn)移中流逝,身上增多的只能是累累傷痕和生命的蒼勁皺紋。為了共和國每一寸鐵路的延伸,這里的人誰沒有拋家別子,誰沒在忘我地流汗……已經(jīng)到了這里,是得和這里的人一個樣了——昨天的生活已經(jīng)過去。
郜文靜好像已經(jīng)平靜下來,甚至還感到了一絲內(nèi)疚。古得明背對著她,落日的余輝從他的肩上和身體兩側(cè)斜射過來,勾勒出一副寬闊背膀的造型。她不得不承認,那里邊確實有一種男子漢特有的什么。她想,沒什么了不起,自己也會有的。
“對不起,剛才是我沒注意,今后決不會再這樣!”郜文靜擦擦淚痕,有些悔恨自己。
古得明這才轉(zhuǎn)過身來,仍然冷冷地:“還有什么事嗎?”
“從今天晚上開始,黨員的三會一課和職工的政治學習,都得恢復正常,你也要支持?!?/p>
古得明不出聲,算是默許。他想了想突然說:“明天有一份技術資料要送回局里去,你就辛苦一趟吧?!?/p>
“你是要我公私兼顧,接受你的憐憫?那我也告訴你,以后少來這種廉價的拉攏!”總算狠狠地報復了一回,郜文靜說完頭一扭就走了。
古得明望著她的背影,不禁搖頭嘆道:“真還是孩子氣。”
不久,工程隊出了一件讓郜文靜真正感到棘手的事。
那天三班輪休,胡子貴就到附近縣城下館子,這在工程隊是常有的事。這條五百多公里的新建鐵路工程一上馬,沿線擺了好幾萬人,嘴巴連起來一張開,能吞下整整幾列供應車。生活物資跟不上,工地就很清苦,常常十天半月不見葷腥。連過去見了肥肉就膩心的郜文靜,也變得像工人們說的那樣,看見肥豬走也恨不得咬一口了。肚子里實在挺不住時,就去下館子。掏出票子拍在桌上,叫上一斤豬頭肉鹵肥腸什么的,專揀油水重城里人不吃的便宜貨買,外加半斤高粱燒。吃飽喝足一頓,又可撐幾天。據(jù)說,胡子貴那天也許是喝昏了頭,喝得云里霧里分不清東南西北辨不出天光日夜了,竟一頭撞到了那種臟地方去。剛剛搭上一個女子,就給“掃黃”的保安隊抓住了,馬上給工程隊來了電話,要帶罰款去領人。郜文靜一接電話太陽穴就嘣嘣直跳,差點要暈倒。她剛剛寫了一個匯報工程隊如何開展法制教育的材料送走,一個法制教育宣傳黑板報就立在工棚外面——可這下,就在你的工程隊有人嫖娼,而且是黨員骨干,這事影響會有多惡劣,全都抹黑了!她幾乎不能控制自己,氣得眼淚一個勁地又要往上涌。這該怎么辦,怎么處理,這可是黨支部書記分內(nèi)的事,她可是第一回遇上呀!得把古得明叫回來,得把人趕快領回來——虧得她還有這種自制力。endprint
她趕快去三班叫人,卻不料在五號工棚外的一塊饅頭石后面,又碰上了令她惱火的事——猴精在糾纏小孫。
“……你別看我個頭小,但我大腦發(fā)達智商高。如今是矮人多奇志的時代,在工程隊我就算個人物嘛。其實,我知道你心里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喜歡我的——”
“不害臊,誰喜歡你……干什么,想耍流氓?”
猴精要過來摟抱小孫,小孫嚇得大叫。郜文靜本想繞過去的,卻不得不出面了,猴精一見趕快撒了手。
“嘿嘿,郜書記,小孫在找我談心,團支部書記在教育革命青年如何發(fā)揮模范作用哩。”
猴精一臉的油滑。
郜文靜臉一沉:“以后再找你算賬——快進洞去叫古隊長出來,有重要情況!”
猴精應一聲,如釋重負拔腿就跑。
小孫早羞得滿臉通紅,委屈極了的說:“郜姐,我……”
“好了好了,還有誰在工棚里?”
“梁工——”
梁工是黨支部委員,去保安隊領人再好不過。郜文靜撇下小孫來到工棚從窗口一看,梁工坐在床上對著桌上的圖紙在算著什么。他的床頭,擺著一只很打眼的紅漆雕花小木箱。郜文靜也聽說過那小木箱是梁工的寵物,他不在時就鎖在床頭柜里,只要他回來,尤其是睡覺時,就一定放在身邊。郜文靜推門進去時,梁工隨手就揭起那張圖紙蓋住了小木箱。
梁工說洞子里漏水越來越厲害,他正在琢磨如何治哩。郜文靜知道他一扯工程的技術問題就難得完,趕快說明了來意。不料梁工一聽,眼鏡片馬上閃出激動的光來,這種事我可不去!胡子貴家里有老婆孩子,還整這種爛事真是沒人性……就該多關幾天!郜文靜一看他倔脾氣要頂墻,就解釋說:“讓他待在那里,其實是丟全隊人的臉,就當是黨支部交代的工作吧?!边@一說,梁工不出聲了,人卻沒動。郜文靜放下那張蓋有鐵路工程隊大印的“領人證明”,就知趣地走開了,身后果然就傳來鎖床頭柜的聲響。一會兒,只見梁工出來,扶起靠在工棚屋檐下那輛破單車,踢了踢,跨上去搖搖晃晃地踩著走了。
古得明只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雷急火急趕回來一問,就有些埋怨地說:“把人領回不就行了嗎?如果他們不認工程隊的大印還要罰款,那就扣胡子貴的工資?!臂撵o驚訝地說,“看你說得多輕松,人家都急死了!你怎么不想想,這事傳出去,上面會怎么看我們?”古得明正在喝水,就把茶缸一頓說:“你看你又來了,怎么總擔心上面會怎么看呢。如果這樣更好辦,不往上捅就行了唄?!?/p>
“什么,你是說隱瞞?”
“叫內(nèi)部處理。這種事拿起來千斤,放下去四兩,要認真給什么處分都行,要是打個馬虎眼,也就過去了?!?/p>
“不!”郜文靜搖搖頭,很有些失望,看來這事古得明幫不了什么,到底不是搞政治工作的。她踱到窗口又踱回來:“這事出在胡子貴身上,根子卻是放松了思想政治工作所致,這可不是什么大道理,我們要抓住這件事做文章——”
“你又想做什么?”
郜文靜舉起手搖搖,意思是不干擾她的思路。
“如果胡子貴是初犯,是喝醉了被那種女人勾引去的,就可以讓他現(xiàn)身說法教育大家,實打?qū)嵉匕逊ㄖ平逃愕酶鷦樱苍S上級正需要這種反面教材哩——”
“那就壞事變好事了嗎?”古得明對這種把戲歷來厭惡,看著郜文靜那深思熟慮的樣子,心里不禁來了悲哀:“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女子,官場上怎么混成了一個政工老太太了哩。 ”
郜文靜還想說什么,工棚外一陣喧嘩,是人領回來了。有人追著胡子貴喊:“老胡,打野雞什么味呀……老胡,家花不如野花香吧……”郜文靜向古得明一使眼,馬上板起臉換了另一副面孔。
梁工給了胡子貴背上一掌,胡子貴一個趔趄被推進來,正想回頭嘟嚕什么,一看桌前正襟危坐的郜文靜,馬上低下頭來。
不料古得明一看胡子貴那模樣,先勃然大怒了,猛地一拍桌子:“你他媽的真混!干這種臟事還穿鐵路制服,存心要丟老子們的臉嗎?”
胡子貴一愣,低頭看了看,這才發(fā)現(xiàn)制服上的銅紐扣掉了一顆,是狗日的保安扯脫的,不覺就有些心疼。這套制服平時可是舍不得穿的,于是就慢慢地把衣服解開要脫下來——他里邊沒穿襯衣,胸脯上肩膀上露出一坨坨凸起的棱肉。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呀!”郜文靜氣得手指連連敲桌面,“誰叫你現(xiàn)在脫衣服!”窗外哄地一陣大笑。
回來就換下制服,確實是胡子貴的習慣動作——現(xiàn)在他只好把脫了一半的衣服又穿上了。
說實話,郜文靜對胡子貴印象一直不錯,認為他很老實厚道干活也很負責,可現(xiàn)在不知怎么的越看越不順眼,就厭惡地說:“你先把情況老老實實講出來!”
“別吵別吵,要講全過程了——”窗外的人爭著擠著,要把鼻子往玻璃上貼。
郜文靜一怔,馬上改口直接問道:“你今天是不是喝醉了?”
“沒有。今天我是滴酒未沾,不信可以聞。”胡子貴張開口,指了指。
真蠢!郜文靜心里罵一聲,又問:“你說說,那女人是怎樣勾引你的?”她盡量避開“娼妓”類的字眼。
胡子貴這回頭一抬馬上申辯:“她沒勾引我,是我自己去找她的,真的!”
“放屁!”古得明一跺腳,“這么說你不是第一次和那種壞女人混了?”
“她不是壞女人,她,她是被迫的,我們在一起沒干那種事……真的沒有!”胡子貴急得一下站了起來。
“那你們怎么在黑窩里給保安抓住了——這上面難道有假嗎?”郜文靜點了點桌上的電話記錄。
胡子貴囁嚅起來,說他就是沒干那種事,他們只是認了老鄉(xiāng);那女人是逃婚跑出來的,給人下套子害了,他是想幫她……
郜文靜心里陡然一亮,倘真如此,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她不由趨身上前,口氣明顯緩和地引導說:“老胡,你別急,慢慢說。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你認為自己在幫她,是在做好事,是嗎?”
“我……我也不是做什么好事,”胡子貴低下頭,終于說出了原委,“那女人說,只要我?guī)退摿撕诟C,以后就跟著我!”endprint
“什么,你想娶她,想丟掉農(nóng)村的老婆?”古得明氣得手指戳到胡子貴胸口:“摸摸這兒,摸摸!老婆孩子天天在家盼你想你為你擔心,你良心背到背上去了?”
胡子貴竟一拍胸脯也吼起來:“良心在這里邊蹦著哩!憲法規(guī)定婚姻自由離婚自愿,我早當沒那個老婆了——”
伙房劉師傅這時突然推開門進來,先狠狠瞪胡子貴一眼,說:“郜書記,古隊長,天都這么晚了,是不是先吃了飯再說?!?/p>
胡子貴一聽,趕快就湯下面地說:“是的是的,他連中飯都沒吃,肚皮早餓貼背了。”
郜文靜覺得事情有點復雜了,也同意先吃了飯再說??墒牵埗藖砹?,她卻一口也吃不下。她主張胡子貴停職反省,一邊派人調(diào)查清楚再作下一步處理。古得明不同意,說洞子里人手正緊,已經(jīng)進入三號斷層了,胡子貴打隧道是把好手,要他寫檢討,斗大的字搬不出一籮,不如罰他進洞多當幾個班。郜文靜一聽點著古得明的腦門說:“你這個當隊長的,腦子里就只有搶時間打洞子,怎么不想想,胡子貴情緒這么不穩(wěn)定,讓他進洞,出了事誰負責?”古得明想想覺得有理,就提出讓胡子貴到伙房干幾天,伙房抽出一個人進洞頂胡子貴的班。而且,伙房劉師傅是胡子貴的老鄉(xiāng),還可以幫他疏通疏通,郜文靜只好認可。
那天晚上下雨了,蕭瑟的秋風挾著雨點,敲擊著工棚蓋頂?shù)氖尥?,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郜文靜翻來覆去睡不著,小孫也睡不好,支起身子問:“郜姐,又想小孩了吧?”郜文靜披上衣服坐起來,嘆口氣說:“隊里出了這么多事,哪有時間想家呀?!彼蝗挥浧鹕衔绲氖聛恚蛦栃O對猴精到底有沒有點想法。小孫一聽索性拉亮電燈,也坐了起來。小孫長得很結(jié)實,手膀子蓮藕般粗壯,她反手到背后扣上睡覺時松開的乳罩鉤,胸脯就更顯堅挺,連郜文靜見了都有些羨慕,到底是大姑娘哩!小孫攏了攏睡亂的頭發(fā),說:“猴精簡直是在胡鬧,他那種活蹦亂跳無憂無慮的人,應該去找別的姑娘,和我根本就不配?!臂撵o也覺得小孫性格內(nèi)向,雖只二十二三歲,說話辦事卻很老成,這點她很喜歡。小孫家里情況不太好,父親早逝,母親病退在家,兩個弟妹在念書,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是她為主撐著。她中專畢業(yè)后本來分在機關技術室工作,可她要求下工程隊。一是認為中專生呆在機關出息不大,二是工程隊獎金高,可以多給家里一些資助。只是近年來她發(fā)現(xiàn),呆機關的比在基層干的獎金反而多了,她埋怨這太不合理。她說她要找的男人,不能有一點奶油小生氣,更不能是蒙查查不懂事的毛頭小伙。只有經(jīng)過生活磨難,有責任心的男子漢,才會使她有靠實感,也才會關心體貼女人,就像古隊長那樣——
郜文靜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再看看興頭上說漏了嘴的小孫,已是滿臉緋紅“羞死了羞死了”地叫著,扯住被子直往臉上捂。郜文靜就裝著若無其事地說一句:“難怪我看古隊長平常也挺喜歡你的。”小孫馬上嘴一撅說:“才不哩,他平時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只當我也是不懂事的女娃兒一個。不過,我倒發(fā)現(xiàn)他挺有人情味的,粗獷中有細膩,魯莽中有溫情?!彼f有一次,古得明要她去車站取一個急件,去得久了一點,古得明就板起臉訓她:“來回十幾里地騎單車一小時足夠,你卻去了差不多一天,怎么也學會偷懶磨洋工!”古得明訓人時確實沒個好樣子,兇得很。小孫就氣得頂了一句:“我今天不舒服,不能騎單車,是走路去的,女同志的事你懂嗎?”小孫那天確實是來了例假,想想還委屈不過。待到吃晚飯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飯菜里多埋了兩個雞蛋,就端去伙房問劉師傅。劉師傅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小孫同志,我這個兼職工會主席對女工四期保健關心不夠,今后你們女同志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盡管說,連隊長都批評我了哩……”小孫一聽有些好笑,明明是自己不分青紅皂白亂訓人,現(xiàn)在卻怪人家劉師傅,真是怪人不知理嘛。不過扒拉著那兩個雞蛋一想,也難為他能想到這一點,訓了我以后他一定是感到內(nèi)疚,有這一點就夠了……小孫說到這兒,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那個女人是怎么想的,聽說還是古得明大學的同學,兩人就是合不來,那女人一來工地兩口子就要吵架,后來就分手了。古得明看來也很絕望,錢有多少花多少,大手大腳的……他總不能就這樣下去,也太不值了嘛!”
對古得明的情況,郜文靜當然也知道一些?;楹竽桥艘诺妹髡{(diào)回去,不調(diào)回去就不生孩子。古得明調(diào)不動卻想要孩子,矛盾就來了……郜文靜只是沒想到,小孫竟會對古得明有意,這倒是件大好事。小孫仍在一旁想入非非地說:“郜姐,我發(fā)現(xiàn)你身上有一種氣質(zhì),特能吸引男人的,我要能這樣就好了,連古隊長都對你有些那個哩……”郜文靜一聽頓時咧開嘴笑罵道:“小孫你這死丫頭,真是嘴巴兩塊皮說話沒高低!我都什么人了,下次可不興這樣。不過我可告訴你,要想得到一個男人,首先就要想法子馴服他。哪怕他是再剛烈的野馬,也要給他套上韁繩;再強悍的獅子,也要把他搓揉成一只綿羊。如今男人怕女人也是時髦哩……”兩人說得哈哈大笑,都很開心都很舒暢,郜文靜也暫時忘卻了胡子貴引起的煩惱。
工棚外面的雨點,不知什么時候停住了,兩人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小孫嘴角還掛著安逸的微笑,工棚里就彌散開熟睡女人的氣息來。
胡子貴當年修鐵路前就干過火頭軍,一手川菜炒得相當不錯。這次被貶到劉師傅手下幫廚,開始還有點展示廚藝的勁頭。以前天天鉆洞子不見天日,泥里來水里去一身沒干過,罵太陽是給龜兒子曬的;現(xiàn)在只曬了幾天太陽,好像頭也昏了眼也花了,就說外面不如洞里自在了。每天人在伙房,心卻向著洞里。所以那天警報剛響,他菜刀一丟抓起安全帽就往洞里跑,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來。
那一天郜文靜永世難忘!
隧道里出現(xiàn)了開工以來最大的涌水和塌方,三號斷層猶如隱藏在大山深腹內(nèi)的洪水猛獸,果然逞淫威了!掌子面上,數(shù)不清的水柱攪在一起噴射出來,兩米多高的擋土墻轟地一下被沖垮。最先發(fā)現(xiàn)險情的安全員驚得張口大叫,一股水柱馬上把他的嘴撕開;接著塌方像山一樣轟然倒下……凄厲的警報聲使整個工區(qū)一下亂了,休班的職工都掀開被子,抓起搶險工具沒命往洞里跑。
郜文靜剛進洞口,就覺得整個隧道在搖晃,大山在搖晃。她似乎猶豫了一下,身后卻嘩嘩啦跑上去好多人,她也跟著跑了起來。一個給嚇懵了的隧道工趴在一邊直喊救命,說:“自己的腰被砸了爬不起來了,安全帽也不知滾到哪里去了?!庇腥顺读怂话?,罵了聲:“軟蛋!”又往前跑。郜文靜趕快過去看看他的腰,見傷得不要緊,就解下安全帽給他扣上。這時從側(cè)邊跑過的胡子貴,隨手又把自己的安全帽扔給了郜文靜。endprint
掌子面前方,古得明已經(jīng)跪在泥水里了。他臉色鐵青:“快救人!救設備!他媽的——”這次真是太窩囊了,他在跟班作業(yè),卻一點沒發(fā)現(xiàn)險情預兆。當一陣碎石雨篩下來時,他喊聲:“不好!”一個魚躍身子躲過了轟隆隆垮下來的塌方,腿上卻給砸了一下,而且就再也沒能站起來。他半跪半爬著,腿邊是一灘血水。小孫見了驚叫一聲撲過來,拉住他的胳膊往肩上一搭就往外拖。他急得一掌推開:“快救梁工!梁工還埋在塌方里——快扒!”
塌方的坑壁頂部形成了一個十幾米深的黑洞,殘巖斷石張開猙獰大口罩在人們頭上,猴精一伙在下面一邊喊著梁工的名字,一邊猛扒。這一刻,掌子面上又有一塊巨大的巖石在往下滑。那排鋼拱架承受不住壓力,在咔啦咔啦叫著下沉,眼看就支撐不住了,剛趕到的胡子貴見了不由大吼一聲,抱了根鋼管沖了上去,死死抵住了正在滑動的巖石下端。一塊只有拳頭大的巖石落下來,正砸中他的頭部,醉漢般搖晃一下,他就趴在鋼管上了……
那天在洞里參加搶險的人后來都說:“多虧郜文靜采取了果斷措施,不然,傷亡會更大?!?/p>
她那天頂著嘣嘣敲打著安全帽的碎石雨來到掌子面前時,塌方仍在擴大,涌水更加兇猛。她雖然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但知道接踵而來的塌方將是人力不可阻擋的了,她指揮大家把傷員和設備馬上撤出去。
“不能撤!梁工還沒救出來!不能——”古得明眼睛紅得像要流血,發(fā)狂一樣捶打著要把他架走的人。郜文靜一把抱住他的頭猛搖著喊:“只有撤!不撤傷亡會更大——快撤!”
人剛撤出洞口,身后轟隆隆又是一陣驚天巨響——洞里一下變得漆黑,過后是死一般地沉靜!
梁工的遺體是后來幾十個人輪班挖了兩天一夜才挖出來的。胡子貴也犧牲了。連古得明在內(nèi),20多人受傷,五名重傷員現(xiàn)在還在搶救。
陽光仍明晃晃地耀著天空.云峰山依然故我,安詳?shù)赝侥_下沉浸在悲憤中的隧道工們。有人在大口地喝悶酒,女工住的工棚里,傳來陣陣抽泣聲。
一輛白色紅十字救護車停在工棚那邊的坪里,腿上用了夾板的古得明坐在擔架上,他是最后一個要送去醫(yī)院的。出事的當天,處里局里的領導都趕到工地來了,古得明提出自己住院期間,派個得力的同志來頂他。領導為難地說:“恐怕只能讓郜文靜代理干一段了?!贝丝炭粗劬t腫得像個桃子似的郜文靜,古得明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兩位犧牲同志的后事要處理,洞里那么多塌方要盡快清除,她這兩天卻眼淚沒干過。
“打洞子總是要死人的嘛,又不是不知道,零點五二這個該死的數(shù)字躲不過就得倒霉——媽的!”古得明氣得又擂了一下?lián)堋?/p>
郜文靜一怔,抬起頭來仍有些木然地望著他。
0.52——國內(nèi)外專家經(jīng)過統(tǒng)計,長大隧道每打通兩公里,就有一個以上的隧道工遇難;日本的青涵隧道使用的安全設備堪稱世界一流,每公里職員死亡率也未能逃脫0.52這個魔咒——這就是人類征服自然的代價!
這個可怕的數(shù)字,郜文靜在學校也知道,來工地后也不止一次想過,但沒有說,誰都不會說。那天進洞搶險時,這數(shù)字又蹦了出來,弄得她腿有些發(fā)軟,一時竟想起了孩子、丈夫……是那些從身后呼啦啦往前跑的隧道工們,真正給了她一種舍生忘死的勇氣;她剎那間意識到,過去自己熱衷的那些空洞政治說教,在這震撼人心的腳步聲中,顯得多么的蒼白無力!她甚至感到了羞愧,就跟著猛跑起來。在大家眼里她很勇敢,救人、救設備、沉著地指揮;那是一種特殊的神經(jīng)介質(zhì)在起作用。一出洞子,她那精神支柱就好像崩潰了。梁工死得慘,對胡子貴的死,她更認為與自己有關。他要不把安全帽給自己,也許不會死。她一想起眼淚就不斷線地流,甚至嚶嚶地傷心痛哭?;谢秀便庇X得這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你……先安心養(yǎng)傷吧?!彼谰茸o車該走了,茫然地伸出一只手去。古得明只好萬事重托般緊緊一握:“大家現(xiàn)在可只看著你了!”可那只手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古得明咽住了想要再說的話.嘆聲氣上車走了。
望著救護車漸漸遠去,一種沉重的感覺頓時向她襲來。
那天晚上,她獨自一人不知在云峰山腰的那塊巖石上坐了多久。夜色在她周圍浸潤開來,巖石上有了露水.她感到?jīng)鲲`颼,只覺得心里還在發(fā)顫。
不遠處,鄰隊的工地燈光閃爍,開夜班的工人在加緊施工,隆隆的機械聲隱約傳來。而她的腳下,云峰山的隧道里,數(shù)萬方塌方把掌子面堵了好幾百米,漏水仍在涌著,整個洞子攪成了一鍋粥。清除這些塌方要多久時間,明年元旦前還能不能實現(xiàn)隧道貫通,三號斷層還會不會出現(xiàn)新的塌方……她開始理智地思考這些問題了,可明白這一切又有多難?!艾F(xiàn)在由你代理隊長,爭取早日恢復開工——”領導當時只能留下這句話就走了,平時不是總想得到領導的信任嗎,現(xiàn)在這是多有分量的信任啊!
有人給她披上一件衣?;仡^一看,是小孫,還有猴精,劉師傅,好幾個人都站在她身后了。她默默地看著他們,目光中有一種只可意會的情感在交流。
“從豎井坑道抽下兩個班來,集中一切力量先清除塌方。人分四班倒,人歇設備不歇——”她知道他們在等她說什么。
“郜書記,讓我?guī)б粋€班,清除塌方我有經(jīng)驗!”猴精似乎明白當班長的時候到了,很有些沖動。
郜文靜點點頭,轉(zhuǎn)向劉師傅:“你是兼職工會主席,兩位犧牲同志的后事,就委托你和上級工會的人一同處理好,盡可能做到讓家屬滿意,有什么事隨時到洞里來找我?!?/p>
“郜書記,你放心,犧牲同志的后事一定會處理好的?,F(xiàn)在施工減員這么多,你也讓我?guī)€班進洞去,看這該死的三號斷層有多兇!”劉師傅好像也是早有準備而來的。
“那怎么行,你受過傷——”
劉師傅揚起那只也是爆破時被炸飛了兩個指頭的手晃了晃:“這算什么,不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嘛,可別忘了,論打隧道,在我們隊就算我老資格哩!”
這時,山下云峰山隧道里,突然傳來了機械的轟鳴聲。郜文靜一驚:“怎么回事?”小孫這才后發(fā)制人地輕輕一笑說:“團員青年組織的突擊隊,已經(jīng)在開始清除塌方了?!眅ndprint
這伙人便急急朝山下的隧道走去。
在清理梁工遺物時,對那個神秘的小木箱,不少好奇的人都主張打開來,看看里邊到底裝著什么。郜文靜不同意,認為應該等梁工的親屬來了再說。
梁工的妻子在四川某城鎮(zhèn)中學當音樂教師,結(jié)婚那年,她來工地探過一次親,一下轟動了全隊,都說從沒見過這樣白凈俊俏的女人。而且,那女人還挺隨和挺出眾的。她來工地時,正碰上鐵路文工團來工地聯(lián)歡演出,有人起哄要她代表工程隊唱一首,她一點不怯場上臺就唱開了。一曲《十五的月亮》蓋過了專業(yè)演員,有人興奮得巴掌拍爛喉嚨喊啞,工程隊出了這么個有才干媳婦,可算爭了臉呀。有人當場又拿出《修路工人之歌》要她唱,她接過去只試著哼了幾下,就唱開了。當唱到“修的鐵路多,坐的火車少,聽到火車叫,我們又走了……”的反復句時,她哽咽了,臺下的隧道工就幫她唱,好多人邊唱邊淚流滿面……她探完親走了以后,工地一時就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梁工就更用不著說。他曾打過好幾次報告,要求調(diào)回老家去。每年他都要請一兩次假回家,說妻子病了,還拿出醫(yī)院證明來??墒?,這種證明誰開不到呢,明擺著是想老婆呀。有人也挺同情地說,娶上這么個年輕漂亮的老婆,天天摟在懷里都嫌不夠,現(xiàn)在路隔千里的哪能不想呀,小心讓人拐跑了哩。梁工是黨支部委員,組織對他要求當然不同。領導找他談過話,要他注意影響??闪汗み€是說妻子有病,還是要求請假回家,弄得上面一段時間對梁工印象不太好。不過,后來真有不好的消息轉(zhuǎn)來,原來是梁工的老婆確實要跑了,被一家專業(yè)團體勾去“走穴”了,靠賣唱賺了大把的錢,在跟梁工鬧離婚哩,怪不得梁工給弄得神不守舍的。不過,自從帶來了那只神秘的小木箱后,梁工就沒請事假回過家了,只是常常一個人對著那小木箱發(fā)愣。有人就說,肯定已經(jīng)離婚了唄。那小木箱里,是那女人留給梁工的錢和古董;也有人說,是當年鴻雁相傳的情書……郜文靜對這些傳言,當然不會全信。后來上級工會來電話,說梁工的父親已經(jīng)來了。郜文靜馬上問,梁工的妻子怎么沒來呢。工會的人說,梁工的妻子一年前就病逝了,他請求上面給他瞞住,就沒告訴你們。郜文靜頭皮一炸,腦子里一道閃電飛快劃過——果然,梁老伯來工程隊時,一見那個小木箱,頓時老淚橫流,伸出青筋暴暴的手撫摸著說:“兒啊,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她,這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都要陪著……你們結(jié)婚五六年,在一起的日子也沒有這么久?。 ?/p>
小木箱里,紅綢裹著的是一個骨灰盒。上面嵌著的那張照片,依然是那樣光彩照人。
小孫在一旁再也忍不住,哇得一聲撲在梁老伯懷里大哭起來。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不抹淚的。
類似的故事,郜文靜以前在工程處工作時就聽說過;現(xiàn)在就發(fā)生在自己的工程隊,當然更令人揪心。
按規(guī)定,職工因工死亡不能定為烈士。梁工沒有小孩,除了給老人一筆有限的撫恤金外,再沒有別的什么。郜文靜心里真是萬般過意不去,好在老人想得通,說兒子都死了,提別的要求還有什么用哩。他說兒子自讀書參加工作后,就只當他是國家的人了。由于老人和兒媳婦不在一地,兒子一年探一次親顧了這頭丟那頭。每次兒子在老人身邊呆上一兩天,老人就把兒子往兒媳婦那里趕……現(xiàn)在好了,他們總算團圓了——老人要求將兒子兒媳的骨灰合葬。
胡子貴的老婆根本就沒有來,要求把撫恤金寄回去就行。她說和胡子貴結(jié)婚十年,在一起不到一年,沒什么感情。撫恤金是留給兒子的,她一分錢也不會動……
有的隧道工一聽肺都氣炸了,說世上哪有這種女人!劉師傅一聽嘆了口氣趕快勸阻說:“算了算了,我知道那女人會這樣的……”
因為是老鄉(xiāng),胡子貴家的事只有劉師傅知道。他說,胡子貴從小是個孤兒,由鄉(xiāng)政府養(yǎng)大。和那女人是經(jīng)人撮合的,婚后才知道以前嫁過兩個男人了。早些年農(nóng)村窮,胡子貴月月有工資寄回家,那女人覺得面子上生活上都過得去,人也安分一些。這些年農(nóng)村搞發(fā)了,胡子貴那點錢越來越?jīng)]什么值得炫耀的了,那女人也就憋不住和一個本村的暴發(fā)戶勾上了。她以家里的破草房要重新翻蓋為由,要胡子貴春節(jié)都不要回家,加班加點多掙錢寄回去蓋房子。胡子貴想到兒子慢慢大了,那破草房也真該重蓋了,就戒了煙酒,真的一連兩個春節(jié)沒回家,從牙巴骨里省下錢寄回去。去年探親回家一看,新房子倒真蓋起來了,四行三間上下兩層的小樓房,他驚得眼睛斗大。老婆沒見出來,卻見那漢子搖著葵扇把在門口,竟不讓胡子貴進屋。胡子貴氣懵了,這房子是我寄錢回來蓋的,我老婆哪里去了?那漢子敞開黃牙笑笑,你老婆在哪里你去找,你寄的那點錢,連墊這房子的基腳都不夠哩……胡子貴找到岳父家,也沒見到老婆,知道躲了起來,就去鄉(xiāng)政府告狀。鄉(xiāng)政府的人說,你們當年結(jié)婚連結(jié)婚證都沒辦,雖說是事實婚姻,處理起來就麻煩一些。胡子貴再也不說什么了,當天夜里把九歲的兒子拜托給一個遠房親戚,提把鋤頭踏著夜色,直沖那新房子噼里啪啦一陣亂砸。那漢子出來阻攔,被他一拳打過了兩道門檻。等到鄉(xiāng)里民兵聞信趕來時,胡子貴已爬上回工地的火車了……以后的事,大家就知道了,胡子貴又開始抽煙喝酒,那女人就是他常下館子認識的。這些事胡子貴不讓說,劉師傅就一直為他瞞著?,F(xiàn)在,當然不用再瞞了。
有人說,每修通一條鐵路,就要多一座陵園。云峰山腰那塊開辟出來的草坪里,已埋了十多個為修這條新鐵路犧牲的同志。當然不全是因事故遇難的,也有病死的;現(xiàn)在又多了兩座墳墓,全隊的人都輪流去祭奠了一番。
那天傍晚,有人看見一個青衣女子,雙手抱肘坐在胡子貴的墳頭,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匆娪腥藖砹?,就悄悄地離去,溶在迷茫的暮色里……
猴精當上代理班長后,勁頭倒真不小。他挑的那一班人,全是工程隊平時吊兒郎當?shù)母鐑簜儯F(xiàn)在卻存心要和小孫的那班團員青年比著干。四班倒每班干六小時,他們卻賴在洞里干八小時以上,連飯也送進洞里去吃。郜文靜每天跟兩班,累得抓筷子手直發(fā)抖,出了洞不吃不洗倒頭就睡。那天剛睡下,被小孫搖醒了:“你進去看看,他們在洞里干什么呀,占著茅坑不拉屎、磨洋工!”郜文靜進洞一看,也傻眼了,洞子里工具七零八落,挖掘機裝載機不聲不響,連猴精在內(nèi)一共十三條好漢,一個個扯腿歪身在呼呼睡大覺。再一看,不少人手里還捧著飯缽,傾斜的缽里酸菜湯還在流著……這幾天生活供應車沒來,酸菜湯泡了好幾餐了。是哪個一邊吃一邊睡著了,傳染了大家,他們這個班已連續(xù)干了十多個小時,撐不住了呀!endprint
“懶鬼,起來,起來!”小孫不客氣地捏這個的鼻子,扯那個的耳朵,郜文靜看了有些于心不忍,但沒有辦法,還是連拉帶扯地把他們一個個推上裝載車,拉著一車鼾聲沖天的小伙子出來了。有兩個來工地探親的大嫂見人累得這樣,忍不住直抹眼淚,想了想轉(zhuǎn)身也拿了鐵鍬出來,要跟男人一起進洞去,郜文靜勸都勸不住。
這兒就這么一種氛圍,人們的“私欲”都限制在一種極小的范圍內(nèi)。大家所能企盼的不過是打一餐牙祭吃一頓肉;或是電影隊文工團什么的來工地演一場;再多也就是巴望工程進度快一點,多撈幾個獎金。這次清除塌方的任務由于隧道工們拼死拼活地干,比上級估算的最短時間還提前三天完成,每人多得了幾十元獎金,就一個個有說有笑。郜文靜看大家這一段沒日沒夜地干太辛苦,宣布放一天假讓大家休整。就有人趕快換上干凈的鐵路制服,邀三拉四地準備上縣城下館子補充油水去了。郜文靜卻不能休息,她明天要回去開會,主要就是研究云峰山隧道塌方事故后的應對措施;今天她想先去醫(yī)院看望傷員,還有好多事要和古得明商量。
她剛想出門去,卻給電話鈴聲扯住了腿,這可是個沒想到的長途——那時候根本就沒有手機;是她丈夫從幾百公里外的城里打來的。這是鐵路內(nèi)部電話,要由總機轉(zhuǎn)接的,一般人可打不進來。郜文靜的丈夫在地方當記者,當然有他的辦法。記者講話向來簡明扼要,向她報告了兩件事:家里梁上君子光顧了一次,損失不大,大概是沒什么偷的,把一臺抱不動的彩電泡在水池里了;再就是女兒病了,化膿性扁桃腺炎發(fā)高燒,要她回去一趟。郜文靜一聽女兒病了就急了,家里失竊的事根本沒顧得多問。如今城里小偷滿天飛家家自危,防得了嗎?她連聲問女兒還燒不燒,多少度,打消炎針沒有?再三解釋工程隊這一段實在太忙,沒辦法回去。丈夫一聽氣得馬上要摔話筒,說:“這又當?shù)之攱尩模降走€要服役多久?幼兒園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孩子送回來了——是不是要逼他辭職當全職父親!”郜文靜急得說:“你這是怎么啦,當初我下基層你不是挺支持嗎,還說要抽時間下來體驗體驗,寫寫隧道工人……”丈夫罵了聲:“狗屁,那不過是看你走下坡路安慰你一下而已。如今記者們都只搶新聞眼玩娛樂追時尚,寫得輕松稿費拿得輕松讀者看得輕松,誰還會去寫什么鉆山打洞的隧道工……”郜文靜這下逼得沒辦法了,只好說了實話。丈夫一聽,好久不出聲了。郜文靜連喂了幾聲,那邊才如釋重負地出口長氣說:“我剛才在胸前畫十字哩,工地出了這么大的事故,你沒傷著真是感謝老天保佑呀!你可千萬千萬要小心,就別別——別忙著回來了。孩子生病是幾天前的事,當時沒敢告訴你,現(xiàn)在已快好了;曬了三天太陽電吹風再一吹,彩電仍然大放光彩,而且連原先的雪花點都沒了。也許給水泡一泡修電視機的方法,能申請個什么專利哩?!倍旱蜜撵o撲哧一笑,就表揚了一句:“你真乖,懂事多了!”丈夫吧地咂下嘴說算是吻她了,要帶小孩去打針下次再說吧,就掛了話筒。郜文靜看了看話筒,手不禁也輕輕按了按嘴唇。
待她轉(zhuǎn)過身來,卻一下驚住了——古得明拄著一根拐杖,腿上打了石膏,深簡膠鞋上沾滿泥漿,山一樣地立在門口。
“我的天!你……你怎么回了,還進洞去了?”
“洞里怎么沒有聲響,連鬼都不見一個?”
古得明胡子拉碴的臉上現(xiàn)出慍怒。
“你看你,是在醫(yī)院憋壞了吧,進門就亂放炮,我這不正準備去醫(yī)院為開工的事找你商量嗎?”
郜文靜趕快扶他坐下,給他倒開水。
這次大塌方,把那臺雙臂臺車砸壞了,已經(jīng)送廠搶修。她告訴古得明,塌方已經(jīng)全部清除,就急著等臺車哩。她的想法是,臺車如果一時半會修不好,只有重新啟用手持式風鉆機,早開工總比晚開工好。
古得明這才緩了臉色,說:“手持式風鉆能起多大用,靠它能打通云峰山嗎?我已經(jīng)找過領導了,要求換一臺更先進的四臂臺車,還要求補充隧道工。我就是特地來告訴你的,明天開會時,你不要太老實了,要和我統(tǒng)一口徑,一定要把話講清楚:如果不馬上給人給設備,就不能保證按期打通云峰山!”
郜文靜驚訝地說:“在那么多領導面前,能這樣表態(tài)嗎?”
“怎么不能!我們的工期本來就很緊,塌方已經(jīng)耗掉了我們半個多月時間,洞子里以后還不知會有什么事。要克服困難首先就要正視困難,你要徹底丟掉政工干部那種口是心非的壞毛病,必要時還得學點狡詐——你知道嗎,聽說局里已經(jīng)到了兩臺進口的四臂臺車,還分來了一批大中專學生。而且,只要你開口向局里要人要設備,處里肯定支持你。但你如果半天云里吹嗩吶唱高調(diào),只說怎么怎么調(diào)動職工的積極性,怎么怎么克服困難,處里就會感到為難——至少會認為你不成熟,也不會有好印象的?!?/p>
這番話說得郜文靜啞口無言,她不得不承認,這方面的“實踐經(jīng)驗”,自己確實太缺乏了。
開會前她先趕回到家里,丈夫系著圍裙正在洗碗,一看見她就愣了,愣得碗都掉在地上摔碎。女兒趴在沙發(fā)上玩洋娃娃,只看了她一眼又玩自己的。這是怎么啦,不就兩三個月嗎?后來去照鏡子,才發(fā)現(xiàn)里邊那個又黑又瘦的人,自己也認不出來了。女兒過后摟著她的脖子說:“媽媽,你怎么變成電視里那個女勞改犯了?”
那天晚上,她摟著女兒丈夫摟著她,待女兒睡熟后小兩口才如饑似渴地親熱起來……她感到一種精疲力盡的幸福,一種銷魂動魄的愉悅;她真想說,夫妻倆在一起多好,其他什么都不要了!
可是,第二天會一散,她就趕回了工地。
她在會上挨了批評——這回古得明失算了!
那天的會,處領導局領導還有隧道專家什么的,坐滿了會議室。作為施工部門負責人,當然是郜文靜先匯報情況,談應對措施。當她最后把古得明設計的“炮彈”放出去時,全場一下鴉雀無聲。尤其是那個主持會議的副局長,臉一下沉了下來。工程處長一見,趕快表態(tài)說:“這次塌方事故造成的損失確實很大,我們希望上級有支援,但決不依賴!我們有決心,就是用手扒肩扛,也要按期打通云峰山!”副局長這才點點頭,在接下的談話中,點名批評了郜文靜“等靠要”的消極思想。endprint
郜文靜那天剛回來,就被猴精一幫人堵住了。
“新臺車要到嗎?”
“沒有?!?/p>
“人呢?”
“沒有?!?/p>
“那原來的臺車修好嗎?”
“也沒有!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只能用風鉆。領導說了,就是手扒肩扛,也要按期打通云峰山!”
“狗屁——讓他們來試試!”
牢騷歸牢騷,工作還得干。誰都知道,哪怕真的是手扒肩扛,扒出一塊就是一塊,扛出一筐就是一筐;只要時間不耽誤,隧道就會一寸一寸地向前掘進。
那天下午,郜文靜被人從洞子里叫出來,說是有新工人來報到。
到了隧道門口,她傻眼了!
兩排新職工列隊站在明媚的陽光中,他們大多是鐵路工程學校的畢業(yè)生,一個個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而且,就在他們身后,聳立著一臺嶄新高大威猛的四臂臺車!還有一輛運設備配件的卡車,有人正忙著在卸貨。
郜文靜一下看得心花怒放,差點就要熱淚盈眶!
“立正——”
領隊的一聲喊,新職工們大概剛參加過上工地前的培訓,嚓地一聲隊列很整齊。
郜文靜這才意識到,應該給他們說幾句??僧斔〉舭踩?,把頭發(fā)一甩時,新職工們都“啊”地驚住了——這個渾身泥水大跨步走來的領導,原來是個女的!
“同志們!……”
郜文靜平常是比較擅長即席講話的,尤其是這種歡迎加鼓勵的套話;可她一下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就在四臂臺車那足有一人多高的車輪旁邊,有個人彎腰在看什么,旁邊斜著一根拐杖。
郜文靜不由分說一把就將他拉了過來。
“現(xiàn)在,請我們的工程隊長古得明同志跟大家講話!”
郜文靜帶頭鼓起掌來。
古得明咧嘴笑了笑,他說他現(xiàn)在不是工程隊長了,是火線上下來的傷兵。他歡迎新戰(zhàn)友的到來,要他們準備吃大苦、流大汗,出大力——說到這里,古得明似乎來了情緒,用力一揮手臂:“同志們,你們的崢嶸歲月,就從今天開始了!逢山打隧道,過水架橋梁,你們將把自己的青春和熱血,筑成共和國一條條新的鐵路。有人把四通八達的鐵路,比作縱橫大地的琴弦;把飛轉(zhuǎn)的車輪與鋼軌交響的旋律,比作鐵路人用生命譜寫的音符在共鳴!說得好呀,我們今天的付出,可能被人遺忘,但將永遠與鐵路同在;我們將來的收獲,則是令人羨慕的,因為我們擁有無悔的人生!”
受到感染的新職工們,一齊使勁鼓掌,都說這話講得精彩。
連郜文靜都有些驚訝了。
簡單的迎新儀式結(jié)束后,她問古得明:“你今天怎么啦?”
“我預先沒告訴你把人和設備送來,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我不止是問這個;你平常很少這樣慷慨激昂的——是什么事有感而發(fā)吧?”
古得明笑了笑,故作詼諧地說:“有句流行歌曲是,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我確實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p>
“什么——不可能!”
“領導已經(jīng)找我談過話,說工程隊不能養(yǎng)殘疾!”
“你……”
“醫(yī)生說這腿是粉碎性骨折,好了也是個跛子——”
郜文靜心里一抖,趕快撇開問:“你是調(diào)到哪個單位?”
“不知道?,F(xiàn)在人和設備都來了,我心里就踏實了。等下我就坐那輛運設備的車返回,去組織部報到——”
“不行!我們至少得歡送一下。今晚就會餐,我馬上要劉師傅準備你喜歡吃的咸菜扣肉,還要喝酒——對了,我先得進洞去,把小孫叫出來。”
郜文靜一時有些慌亂了。
“不用了,我已經(jīng)跟她說過,本來就不合適,何況現(xiàn)在。我就是想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你剛才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其實是很容易動感情的,現(xiàn)在是有點舍不得呀,如果大家送我,我怕自己受不了——”
古得明真的不能再說下去了,突然抓起郜文靜的手握了一下,轉(zhuǎn)身就拄著拐杖走了。
兩人甚至連“再見”都沒有說——他就這樣在午后的斜陽中,一瘸一跛地走了。
那背影后來好久都在郜文靜心中揮之不去……
現(xiàn)在,她又站在當年與古得明分手的地方了。
云峰山隧道口原來那幾座工棚,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兩排整齊的隧道工區(qū)用房;原來伙房前那個草坪,成了籃球場。只有那棵大樟樹沒怎么變,那是掛高音喇叭的地方。
幾十年過去了,人易老,樹難老。
郜文靜在隧道里走了一段,她摸摸厚實的擋墻,又看看線路。
工區(qū)陪同的人就說:“等下就有一列貨車通過,隧道里活塞風很厲害,老同志如不能及時躲進避讓洞,會很危險的?!?/p>
她當然是想去當年三號斷層塌方的地方看看,同時,也想去看另一處特別的地方——隧道中部后來新修的一條排水隧道。 那牽涉到一段令她糾結(jié)的往事。
云峰山隧道因斷層多,漏水問題本來就存在。在隧道即將貫通的前兩個月,漏水量越來越大,如果不處理好,隧道通車后路基就可能泡在水里,列車通過時就要被迫減速;鋼軌在潮濕環(huán)境中,也會加快銹蝕,最終都會影響列車的安全運行。對如何治理漏水,隧道專家們一開始就有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主張堵。就是把特殊標號的水泥混合成漿,用高壓噴槍噴進漏水的巖縫里,很快就能凝固。隧道的一般漏水常用這種方法,優(yōu)點是省錢省時;另一種意見主張排。梁工生前在隧道跟進作業(yè)時,對可能發(fā)生的超量漏水留有一份預案,簡述為“以排為主,強堵必潰”八個字。理由是地下水的常量不可能改變,這一處堵住了,必從另一處流出來;即使當時堵住了,隧道通車以后還會漏下來的。郜文靜和大部分專家都支持梁工生前提出的方案,主張加寬加深原有的排水溝,漏水處修好引槽,讓所有的漏水順暢地排出去。由于現(xiàn)在的隧道作業(yè)都是“成型”跟進的,隧道一邊向前掘進,后面的隧道就基本成型了——包括隧道兩側(cè)的排水溝;如果采用這種方案,已經(jīng)修好的排水溝就要返工,隧道貫通的時間可能就要推遲。endprint
兩種意見報上去以后,上面批準的方案是:以堵為主,排堵結(jié)合——其實就是把“以排為主”的意見否決了。
對這個治標不治本的方案,郜文靜很不理解,就去找古得明,想聽聽他的意見。
古得明腿受傷后,安排回工程局的隧道設計室當副主任——三年前,他就是在這個位子上因與主管領導不和,下到工程隊去的。其實誰都知道他能力強,就是平常有些鋒芒畢露,不討領導喜歡。古得明對郜文靜的答復很簡單:排是對的,堵是錯的;但對的往往贏不了錯的。郜文靜要他把話說明白些,他就悠然而然地說:“從我們的老祖宗大禹治水開始,就主張以疏導為主,排是萬全之策,堵必后患無窮。不過,老祖宗的話,如今聽的都不多了。你想想,云峰山隧道是那條鐵路新線的主要控制工程,今年元旦前一定要貫通的口號,兩年前就向上面向外界都公布了,如果因治理漏水不能兌現(xiàn),當初提這口號的人就得承擔責任,這可不是一般的人;你再想想,隧道的漏水量大大超過了勘測數(shù)據(jù),原有的排水溝設計窄了,淺了,這種失誤也要有人承擔,責任人就會盡力遮掩。所以現(xiàn)在只有堵,一堵什么都遮住了,而且表面還會很好看——好多事不都是這樣遮住的嗎!等隧道一修通,我們拍屁股走人。以后隧道里漏水返工是別人的事,花再多的人力物力,也不會有人追問的?!?/p>
他最后提醒郜文靜記住,她只是下基層鍛煉的,不要提反對意見,否則沒有好處。
也許就是這句話撩發(fā)了郜文靜:“明知有后患的事為什么不反對?就算是為了梁工和胡子貴死有所值,我也要抗爭!”
她先去找工程處的領導。一年前,她到這里要人要設備,挨了領導的批評。盡管后來人和設備都要來了,但領導未必對她會有好印象,所以她過后盡量避免到處里來?,F(xiàn)在,她又要硬著頭皮要來推翻領導已經(jīng)決定的事,心里多少有點忐忑不安。還好,處領導都很熱情,尤其是那位處長,意味深長地對她說:“去年要不是你和古得明在前面唱紅臉,我們在后面演白臉,那些人和設備,是要不到的!不過,今天這里都是我們處里的人,就不用唱雙簧了。領導定的治水方案,是經(jīng)過認真研究的,比我們想的要全面。你這一兩年在下面鍛煉得很不錯,領導印象都很好,有的事可要把握好分寸?!?/p>
郜文靜就把梁工生前的資料數(shù)據(jù)拿出來,想先說服處里的領導。一個技術負責人就耐心向她解釋,說:“梁工的意見確實不錯,地下水在常量不變的情況下,漏水從這里堵住,必然會從另一處擠下來,可能是從隧道中,也可能是從云峰山體的其他地方。盡管由于打隧道人為地破壞了山體結(jié)構,漏水更容易向那里集中;但畢竟現(xiàn)在誰也不能說,隧道通車以后必然就要漏水呀!”
這話她馬上就聽懂了?,F(xiàn)在處領導勸阻過她,該做的他們就算做了;她先找了處里再去找局里,也就避了僭越之嫌——在機關混久了,這些規(guī)則她還是知道的。
到了工程局,她直接要去找馬局長,她認為這種事只有找第一把手才管用。
局長辦公室外面有間小房子是秘書的,這是主要的關卡。那張通向里間的門上釘了橡皮釘,顯得很沉重,只有秘書才推得開。
秘書很年輕很老練也很熱情,他說:“馬局長非常關心云峰山隧道的漏水問題,只是今天實在不得空。因為工程局馬上要進行大改革,組建成自負盈虧的集團公司,里邊正在開會研究大事——”你看人家秘書就是有水平,先說“領導非常關心”來安慰你,再暗示你來找的事確實算不上“大事”??邵撵o理解能力畢竟有限,第二天又去了。她想先感化這位秘書,又把一迭迭資料拿出來,連珠炮一樣地進行解釋,秘書也洗耳恭聽,可就是不去叩那張沉重的釘了橡皮釘?shù)拈T。她好幾次都只差一點勇氣就要去推那張門,秘書也看出來了,最后不得已才告訴她,對云峰山隧道的漏水,局長一開始也是傾向于采取排的方案的。
她一下就蒙了,更加聽不出潛臺詞了。既然這樣,那還有什么問題呢,非纏著秘書要讓她見局長。秘書看了她一眼,內(nèi)涵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說:“局長今天沒安排見你,但我保證會向他匯報你的意見。如果不出現(xiàn)別的情況,你明天這個時候再來吧。”
她后來才明白,秘書這樣看她的時候,已經(jīng)估計到什么了。
回到家里,她跟當記者的丈夫說了這次回來的原因。沒想到丈夫一聽竟激動起來,說:“這個新聞眼真是太典型了!你知道嗎,這涉及到的是按科學規(guī)律辦事,還是按某些長官意志辦事的大是大非問題。我們好多年來的好多事,犯錯誤的根源就在這里!我支持你頂住,還要跟總編說,動員輿論界支持你,說不定你會成個轟動的新聞人物哩。”她聽了苦笑一聲說:“你也別太書生意氣了,我如果堅持下去,有可能會得罪領導的……”丈夫一聽馬上就蔫了,說:“這可關系到你能不能按計劃調(diào)回來,調(diào)回來后又能不能提拔的大事,就需慎重考慮一下了。”郜文靜說:“你怎么一下就變了呢?難怪我還聽說,連局長開始都是支持以排為主的方案的哩——”丈夫聽了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說明這事局長都作不了主,上面背景更深,你可千萬不要再去找局長了。我估計云峰山隧道一修通,你就可能調(diào)回來。要是你堅持己見把領導鬧煩了,調(diào)你到另一個工程隊去,一切又得重來,那可就慘了!寶貝,明天一早你就趕回工程隊去,別的事隨它去。”
一會兒丈夫就鼾聲大起,郜文靜卻想了好久沒入睡。她只隱隱約約覺得這上面和下面,這說和做之間,到底隔著一層什么呢。她接著做了個夢,夢見走到一個岔路口,有人要她左拐,有人要拉她向右,她躊躇不定時,腳下地面卻出現(xiàn)了裂縫,越裂越寬越深,汽車火車城市和人,都往深不見底的裂縫里掉。四周涼颼颼黑乎乎的,她驚得大叫:“斷層!”
第二天早上起來,頭有些痛.她正想著還要不要去找馬局長,竟有電話來了,說局組織處找她。她不由和丈夫?qū)σ曇谎郏骸斑@么快就來了嗎?”
組織處長是一位很溫和的老同志,他對郜文靜這一段在工程隊的情況了如指掌,說了不少表揚和鼓勵的話。在拿出那份透著油墨香的人事命令前,又嚴肅地說了一番黨員干部要服從組織分配之類的話。郜文靜接過人事命令一看,簡直不能相信:是提拔她到工程局當團委書記——原來就是這樣推薦的,只是先放下去鍛煉一段,顯然是鍛煉期已滿,而且完全合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