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墩
《五禮通考》,作者秦蕙田(1702~1764),字樹峰,號味經(jīng),江南金匱(今江蘇無錫)人。乾隆元年(1736)科考中一甲三名進士,授編修,入直南書房,累官至刑部尚書,謚文恭?!段宥Y通考》是研究我國古代禮制的重要著作。該書卷帙浩繁,“博大閎遠,條貫賅備”①,凡正文二百六十二卷,依次為吉禮一百二十七卷,嘉禮九十二卷,賓禮十三卷,軍禮十三卷,兇禮十七卷。每一禮又分為若干門類,凡為門類七十有五。此書取材宏富,薈萃百家,內(nèi)容精博,欲了解中國古代禮制沿革,此為最切實用之書;而欲研究我國文化史者,此書亦為必備之書。由于此書之重要性,《五禮通考》頗受人贊譽,或推崇它為“數(shù)千百年來所絕無而僅有之書”,“獨冠古今”②,晚清曾國藩嘗盛贊此書“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jīng)之以禮,可謂體大思精矣”③。今人或稱其為“中國古代禮學集大成著作”④,誠為不誣之論。此書編撰之起因與朱熹有很深的淵源,《五禮通考·自序》敘此書編撰初衷乃鑒于朱子《儀禮經(jīng)傳通解》“未足為完書”,雖然清代徐乾學所編《讀禮通考》“規(guī)模義例具得朱子本意”,但吉、嘉、賓、軍四禮尚屬闕如,秦蕙田遂決心“一本朱子之意”編撰《五禮通考》。學界對《五禮通考》已有一些研究⑤,但《五禮通考》與朱子禮學之關(guān)系如何?朱子禮學又如何影響了《五禮通考》的編撰?這些問題對于深入認識《五禮通考》具有重要意義,鑒于學界并未有人措意于此,本文擬對這些問題作一探討。
朱熹不僅是著名的理學家,而且邃于禮學,曾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一書,對后來元、明、清三代的禮學研究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以下試從編撰方式與編撰指導思想兩個方面來考察朱子禮學對《五禮通考》編撰的影響。
《五禮通考》的編撰方式承襲朱熹十分明顯。無論是編撰取材,還是對禮學聚訟問題的處理方式,甚至編撰的形式,《五禮通考》均受到朱子禮學的影響。
首先,《五禮通考》取材廣博,兼采史乘,會通《三禮》,乃受到朱子的影響。唐宋以后,知識界逐漸形成了講究“會通”的學術(shù)研究取向(也是一種研究方法,或治學思路)。南宋時期,朱子深感“禮樂廢壞兩千余年,若以大數(shù)觀之,亦未為遠,然已都無稽考處”⑥,意欲會通《三禮》,融貫諸子史書,編次朝廷、公卿、大夫、士、民之禮,建立自己的禮學體系,遂與門人編纂《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一書,“欲以《儀禮》為經(jīng),而取《禮記》及諸經(jīng)史雜書所載有及于禮者,皆以附于本經(jīng)之下,具列注疏、諸儒之說”,加以考辨訂正。朱熹希望此書既可以使傳統(tǒng)禮樂“興起廢墜,垂之永久”,又可“為圣朝制作之助”⑦,成為當代之典。另一方面,在《儀禮經(jīng)傳通解》編撰過程中,朱熹逐漸認識到考察禮制發(fā)展沿革的重要性,認為并不能僅僅將經(jīng)注編纂在一起,還需要經(jīng)史結(jié)合,考察禮制的發(fā)展變化⑧。但由于種種原因,朱熹此愿并未實現(xiàn)。其后楊復編纂《續(xù)卷祭禮》時,非常注重對祭禮發(fā)展演變的歷時性考察,但其采擇史料的規(guī)模與朱子的理想尚有一定差距。秦蕙田對《儀禮經(jīng)傳通解》未盡善之處有清醒的認識,《五禮通考·凡例》稱《儀禮經(jīng)傳通解》“第專錄注疏,亦未及史乘”,有鑒于此,他“遍采紀傳,參校志書,分次時代,詳加考核”(《五禮通考·凡例》),按照朝代順序,對禮制之古今沿革、本末源流進行縱向的歷時性考察。
其次,考辨禮制,折中諸說,乃遙承朱子之志。朱子撰修《儀禮經(jīng)傳通解》時,曾打算“具列注疏、諸儒之說”,希望對聚訟紛紜的禮制問題加以考辨折中。實際上,《儀禮經(jīng)傳通解》盡管也引用宋儒如劉敞、張載、林之奇、程頤、呂大臨、陳祥道、陸佃等人之說,但考訂辨正并不多,由于種種原因,朱子這一設想并未付諸實施⑨。朱熹之后,楊復編《續(xù)卷祭禮》繼朱子遺志,對有關(guān)祭禮的諸家異說作了詳細的考辨,并闡述己意,多有精妙之論,然在規(guī)模與取材方面尚需擴大。秦蕙田將朱熹之愿付諸實施。秦蕙田曾言“通考”之旨云:“通考者,考三代以下之經(jīng)文,以立其本原;考三代以后之事跡,而正其得失。本原者,得失之度量權(quán)衡也;得失者,本原之濫觴流極也。本原之不立,壞于注疏百家之穿鑿附會,故積疑生障,必窮搜之,明辨之;得失之不正,紊于后代之私心杜撰,便利自私,至障錮成疾,必備載之,極論之?!雹馑^“五禮通考”之“通”,既有歷時的通,即每記一制,必上起先秦,下迄明末,古禮今制,靡弗該載;也有共時的通,即每述一義,必網(wǎng)羅眾說,加以考辨折中,以定其是非?!段宥Y通考》廣引各種文獻,兼收異說,并先儒辨論,附于各條之后,博稽綜考,對禮制中的疑難問題進行辨析考證,并以“案語”形式來闡述己見,對難以裁斷的禮學問題,則并存闕疑??梢哉f,秦蕙田以繼承朱子之志自勉,對諸儒異說以及各代議禮之論,加以考辨折中,實獲朱子之心。
其三,《五禮通考》承繼并發(fā)揚了朱子編撰禮書的分節(jié)法。朱熹在唐代賈公彥《儀禮疏》分節(jié)之法的基礎上,進一步條理化,將《儀禮》分節(jié)附注,《儀禮經(jīng)傳通解》在各種程序儀節(jié)后以“右……”來表示出其節(jié)目,每節(jié)加以標題總括一節(jié)內(nèi)容,條理分明;同時將原來各自為書的注疏,分別附在經(jīng)文的下面。這種方式,“因事而立篇目,分章以附傳記,宏綱細目,于是粲然”,有利于把握經(jīng)義,對后代《禮經(jīng)》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元代吳澄《三禮考注》、敖繼公《儀禮集說》,清代盛世佐《儀禮集編》、吳廷華《儀禮章句》、張爾岐《儀禮鄭注句讀》等禮學著作皆遵循朱熹的這一研究方法,對經(jīng)文加以分節(jié)。清代的幾部通禮性質(zhì)的禮學著作,如徐乾學的《讀禮通考》、江永的《禮書綱目》等禮書也都繼承了朱熹的分節(jié)這一編纂方式,“雖規(guī)模組織不能盡同于《通解》,而大體上,則均由《通解》脫胎者也”。《五禮通考》將這種編纂方式加以發(fā)揚,進一步運用于全書的編撰中,在分類編纂文獻之后,也往往以“右……”的形式概括主旨或說明文獻的內(nèi)容,使讀者讀之而明了大旨。
此外,在“五禮”的內(nèi)容和范圍方面,《五禮通考》注重會通,又于“吉禮”的“宗廟制度”后附以樂律,于“嘉禮”中立“觀象授時”、“體國經(jīng)野”二門,涉及音樂與天文歷算、輿地疆理,內(nèi)容更為廣博?!段宥Y通考·凡例》云:“《通考》將田賦、選舉、學校、職官、象緯、封建、輿地、王禮各為一門,不入五禮;而朱子《經(jīng)傳通解》俱編入《王朝禮》,最為該洽。今祖述《通解》,稍變體例,附于嘉禮之內(nèi)。”這種做法,四庫館臣雖然批評其“雖事屬旁涉,非五禮所應該,不免有炫博之意”,但也不得不承認:“然周代六官,總名曰禮,禮之用,精粗條貫,所賅本博,故朱子《儀禮經(jīng)傳通解》于學禮載鐘律詩樂,又欲取許氏《說文解字》序說及《九章算經(jīng)》為書數(shù)篇而未成,則蕙田之以類纂附,尚不為無據(jù)?!笨梢?,秦蕙田這種將禮學內(nèi)容擴大的做法乃深受朱子之影響。
古之治禮者,或研故訓,或闡禮義?!段宥Y通考》雖然對歷代典章制度作了系統(tǒng)的編纂,但此書并非資料的簡單纂輯,而有其宗旨與學術(shù)取向。秦蕙田治禮非常重視禮義,強調(diào)禮制研究必須探索禮之奧旨與義理,“法古貴知其意”(《五禮通考·凡例》)。《五禮通考》編撰的另一重要參與者方觀承,受其叔父方苞影響,治禮亦尤重義理,方觀承《五禮通考序》云:“禮者,群義之文章,協(xié)諸義而協(xié),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斷也”,意即禮乃是道德義理的表現(xiàn)形式,即使古未有相關(guān)禮儀,亦可據(jù)義理而制作新禮。他主張禮儀、名物度數(shù)必須以義理為裁斷的標準,“名數(shù)雖繁,要以義理為之準”。秦、方二人在禮學研究上聲氣相投,均重視對禮義的探索。這種治禮的取向貫穿于《五禮通考》整書的編纂中。
秦蕙田非常推崇朱熹的治禮之法,清人多有論此者。王鳴盛《五禮通考序》嘗論云:“朱子之學,以研究義理為主,而于古今典章制度、象數(shù)名物,亦靡不博考之。其綱條之所包羅者多,故援據(jù)間有未精;而日力不暇給,則書之未成,而有待于補續(xù)者亦多?!秲x禮經(jīng)傳通解》以經(jīng)為經(jīng),以記為緯。續(xù)之者益以喪、祭二禮,規(guī)模粲然矣!然熊勿軒《序》稱‘文公初志,欲取《通典》及諸史《志》、《會要》與《開元》、《開寶》、《政和禮》,斟酌損益,以為百王不易之大法’。則今本猶未之備也。大司寇梁溪秦公味經(jīng)先生之治經(jīng)也,研究義理而輔以考索之學,蓋守朱子之家法也……書成,人但知為補續(xù)徐氏,而公則間語予曰‘吾之為此,蓋將以繼朱子之志耳,豈徒欲作徐氏之功臣哉!’”王氏曾襄助蕙田編《五禮通考》,深知他編此書的目的,此論洵為得當、切中肯綮之語。又,曾國藩論曰:“乾嘉以來,士大夫為訓詁之學者,薄宋儒為空疏;為性理之學者,又薄漢儒為支離。鄙意由博乃能返約,格物乃能正心。必從事于《禮經(jīng)》,考核三千三百之詳,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細,然后本末兼該,源流畢貫。雖極軍旅戰(zhàn)爭,食貨凌雜,皆禮家所應討論之事,故嘗謂江氏《禮書綱目》,秦氏《五禮通考》,可以通漢宋二家之結(jié),而息頓漸諸說之爭。”曾氏認為《五禮通考》兼采漢學與宋學之長,考據(jù)與義理兼?zhèn)?,考?jù)的目的乃在“正心”,意即探求圣人制禮之本義。此論甚與秦蕙田治禮之意相合。實際上,秦蕙田師法朱子輯禮本意,分類博考禮典,是希望從對禮制的分類考辨中探求圣人制作的本義,“五禮條分縷析,皆可依類以求其義”。例如《五禮通考》卷二二就《春秋》“大雩”書法之奧旨案云:“《春秋》常事不書,其書雩者,皆為旱而設也。厥義有三:一則記災也,一則言大以志其僭也,一則見其時君臣猶有憂旱之心,以別于書大旱、書不雨、書自某月不雨至于某月,而不言雩者之忘民事也。經(jīng)義宏深,所該者廣,傳者區(qū)區(qū)較量于月時之間,豈能通其旨哉?!绷砣纭段宥Y通考》卷一一四蕙田案云:“程子有只以元妃配享之說,又有奉祀之人是再娶所生,則以所生母配之說,朱子并以為不然,而曰:‘凡是嫡母,無先后,皆當并祔合祭?!手愂?、韋公肅之議為深得禮意?!痹诙Y制的裁斷過程中,以是否合乎禮義作為標準,為探求禮義而考辨禮制,這是秦蕙田治禮的重要特點,《五禮通考》此類例證較多,茲不多舉。
古代禮制因襲損益,隨時代更,若時代變化則新禮亦不能拘泥而食古不化?!岸Y可義起”,若據(jù)古禮之精神原則,“法古之意”而斟酌古禮,則古禮亦可為制作今禮的資源。但若禮義不明,則制作新禮即成無根之舉。故從朱子一直到《五禮通考》編撰者秦蕙田及參與者方觀承、宋宗元等人,均重視對禮義的探討并強調(diào)“禮以義起”的理念。
概括論之,自秦漢以來,禮制研究即成專門之學,議禮之家聚訟紛紜,《五禮通考》承朱子之遺意,廣泛取材并考辨折中諸說,多有精論,對后世禮學研究大有裨益,尤其作為一部資料宏富的禮學巨著,秦蕙田能夠不限于匯纂資料,而重視探求禮之奧旨,融經(jīng)義探求于資料編排中,考索與禮義并重,實得朱子治禮之精髓。
下面從《周禮》觀、尊王思想與治禮目的等三個方面來考察朱子禮學思想對秦蕙田編撰《五禮通考》的影響。
關(guān)于《周禮》一書的性質(zhì)以及成書年代,古代學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朱熹根據(jù)該書之宏大規(guī)模與體例等,認為《周禮》為宗周典制,乃“禮之大綱領”,在《周禮》的成書年代及作者的問題上,朱熹明確認為“《周禮》是周公遺典也”,“如《周禮》一書,周公所以立下許多條貫,皆是廣大心中流出”,《周禮》、《儀禮》為可信之“說制度之書”。針對后人懷疑《周禮》非圣人書以及存在的可疑之處,朱熹認為,即使退而論之,《周禮》或許不是周公親自撰作,但其大綱、精神及其規(guī)模均為周公制定,仍應視為周公所作。因此朱熹編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時即會通《三禮》,以《儀禮》為經(jīng),以《禮記》為傳,并將《周禮》視作周代典制而采其內(nèi)容加以纂輯。
《五禮通考》又如何處理《周禮》這一棘手的問題呢?該書卷首三案語曰:“春秋時博物閎覽,好古洽聞之大夫,無如子產(chǎn)、叔向、晏嬰、韓起諸人,曾未一見《周官》、《儀禮》,蓋周公成文武之徳,其追王、郊禘、六官、五禮,諸大經(jīng)大法,皆藏于王朝,掌于柱下,史官固不得見也。”蕙田認為,《周禮》、《儀禮》乃宗周典制,因一向藏于王朝,故春秋時諸君子未曾得而睹,史官亦不能見到。據(jù)此可見秦蕙田亦認為《周禮》為宗周典制,周公為制作者。另從《五禮通考》卷首第三《禮制因革上》的安排來看,此處將《周禮》置于夏、殷之后,春秋禮制之前,亦可見秦蕙田主張《周禮》所記為宗周煌煌禮典。在《五禮通考》的編撰中,參與撰修的各家秉承朱熹等人《周禮》、《儀禮》為周公所制作的觀點,將《周禮》一書納入《五禮通考》,使之成為考察古代禮制的重要支撐文獻。不僅如此,在全書的編撰上,《五禮通考》也繼承了朱熹“《周禮》為綱”、“《儀禮》為本經(jīng)”的觀念,“吞吐百氏,剪裁眾說。蓋舉二十二史,悉貫以《周禮》、《儀禮》為之統(tǒng)率”。
宋代諸儒深感政治局勢之局促與外邦夷狄之邊患,故政治思想中尤重“尊王攘夷”。北宋時期,王安石借助《周禮》推行新政,《周禮》成為變法的理論資源。變法派認為《周禮》為周公所作的致太平之書,并根據(jù)《禮記·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認為周公曾攝政稱王;而出于尊君意識,反對派如司馬光、程頤、蘇軾等人則多反對周公稱王說。宋儒對周公是否稱王之事展開了熱烈討論。朱熹雖然主張周公作《周禮》,但反對周公稱王之說,此一態(tài)度雖未明言,但朱熹嘗論《尚書》云:“《康誥》三篇,此是武王書無疑。其中分明說:‘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M有周公方以成王之命命康叔,而遽述己意而告之乎?決不解如此。”他將《康誥》等三篇(《康誥》、《酒誥》、《梓材》)的時代定在了武王時,如此則可將篇中的“王若曰”的“王”解釋成武王,從而便與周公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這樣一來,周公也就不可能稱王了。此后楊復編撰《續(xù)卷祭禮》,則徑直刪除了《禮記·明堂位》篇鄭玄注的二處“周公”字樣,以體現(xiàn)尊王之旨,并云天地祭祀“惟王得行之”。言外之意,魯國雖為周公封國,亦不過諸侯,舉行郊祀是僭越禮制。
《五禮通考》沒有明確地就周公是否攝政稱王的問題進行討論,但在書中也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段宥Y通考》卷二四引《禮記·明堂位》云:“天子負斧依,南鄉(xiāng)而立。”下引鄭玄注:“負之言背也。斧依,為斧文屏風于戶牖之間,于前立焉?!倍嵭⒆鳌疤熳樱芄?。負之言背也。斧依,為斧文屏風于戶牖之間,周公于前立焉”?!段宥Y通考》反對周公稱王說,遂刪去“周公”字樣,此與楊復為推崇尊王之意而刪除“周公”二字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魯國郊祀問題上,秦蕙田等編撰者亦承宋儒之論,主張魯國不應有祭天之禮,魯國郊祀祈谷、大雩乃是僭越之舉。例如,《五禮通考》卷二一蕙田案語云:“先儒論魯僭郊,義理之正,無如程子、張子;考訂證據(jù),以羅氏、陳氏、蔣氏、馬氏、楊氏、何氏為最。今以《禮運》之文繹之,則末世僭擬之說為近?!边@種嚴防禮制僭越的裁斷,其背后無疑是郊祀非王不得行的理念,鮮明地體現(xiàn)了編撰者的尊王意識。
朱熹治禮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他強調(diào)禮以時為大,主張根據(jù)具體的現(xiàn)實情況采擇古禮而用之,并反對拘泥古禮,食古不化。他提出:“古禮繁縟,后人于禮日益疏略。然居今而欲行古禮,亦恐情文不相稱,不若只就今人所行禮中刪修,令有節(jié)文、制數(shù)、等威足矣?!庇l(fā)揮禮學的經(jīng)世功能,關(guān)鍵在于因時變通地斟酌古制,而不是恪守成規(guī),拘泥于三代之制。朱熹認為,即使“有圣人者作,必將因今之禮而裁酌其中,取其簡易易曉而可行,必不至復取古人繁縟之禮而施之于今也。古禮如此零碎繁冗,今豈可行!亦且得隨時裁損爾”,即在制作新禮時,必須遵循與時俱進的原則,制禮作樂必須簡單易行,便于推行,故而需要隨時損益古禮而變通之。
秦蕙田認為“禮為經(jīng)世巨典”,強調(diào)治禮的經(jīng)世目的,這與他繼承朱子之志的編撰初衷是一致的?!段宥Y通考》撰修者對古禮與今俗之間的比較,常常以古禮為依據(jù)加以評判,不時以案語形式來針砭非禮之舉和當時的鄙陋風俗。例如該書卷八一蕙田案語云“漢立原廟,議者非之。宋乃復襲其名,建立神御殿,至不可數(shù)。而以帝王之尊,雜處于浮屠、道家之宇,先王之禮掃地盡矣?!锻肌房倲⑹寄┳钤敚嬷梢詾榻湟病?,對宋代不能堅持儒家的祭祀禮制加以批評。另如方觀承批判當時的鄙陋祭俗云:“唐《開元禮》亦尚有尸,自后尸法亡而像設盛,于是梵宮道院,野廟淫祠,無非土木衣冠,神鬼變相,既立不罷,終日儼然,煽惑愚民,無有限極。以至玉帝天妃亦冕旒環(huán)佩而戶祝之,則侮天瀆神之至矣。乃知古人立尸之意,固甚深遠也?!?卷五方觀承案語)諸如此例,《五禮通考》中所在多有,充分體現(xiàn)了編撰者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與治禮以經(jīng)世的淑世情懷。
但是古禮或因時代的變遷而不適用于現(xiàn)實社會,那么如何處理古禮與新禮的關(guān)系?秦蕙田認為禮有因革,禮學經(jīng)世,須以古禮為基礎,因時加以變通,“禮以義起,亦與時宜”,在《五禮通考·凡例》與卷首“案語”中秦蕙田表達了這一思想?!斗怖吩疲骸鞍嗝蠄栽疲骸跽弑匾蚯巴踔Y,順時施宜,有所損益?!蜃右嘣话偈揽芍?,述禮制因革?!庇衷疲骸安馨枷嗟茫\一時之嘉會也。惜乎所撰新禮不能依古損益,多雜讖緯,有虛盛美,可勝慨哉!”此外,涉及朱子《家禮》中的禮儀制度,方觀承主張斟酌裁剪取而行之,他認為:“《家禮》亦有難行之處。朱子為要存古,故段段有宗子行禮。今世宗法已亡,亦無世祿,數(shù)傳之后,宗子未必貴,貴者不必宗子。祭用貴者之祿,倘支子為卿大夫,而宗子直是農(nóng)夫,如之何?反使農(nóng)夫主祭,而卿大夫不得祭也。此當酌一變通之法?!彼鲝埐杉{榕村李氏家祭法,“以貴者主祭,而宗子與直祭者同祭”。如此實行,“此亦禮以義起,于隨俗之中仍寓存古之意,庶不似俗下祭祀,全然滅裂也”(《五禮通考》卷一一五方觀承案語)。總之,古禮或因時代的變遷而不宜全部實行,后人可以法古義而斟酌古禮施行,這種理念也是參與《五禮通考》編撰者的共識。
這里強調(diào)的是,《五禮通考》受朱子禮學思想影響,重視禮學研究的經(jīng)世功能,并不拘于禮經(jīng)的束縛,強調(diào)禮必須與時俱進,這是非??少F的。
《周禮·春官·大宗伯》將古禮分為“吉、兇、賓、軍、嘉”五禮,而吉禮為之首,《禮記·祭統(tǒng)》亦有“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之說,吉禮為中國古代禮制門類中最重要的一門類。涉及祭祀諸多重大問題,古代學者往往是“歧說益紛,幾千年間,廢興創(chuàng)革,往往莫之適從”(《五禮通考》卷一蕙田案語),于是秦蕙田決定對祭禮內(nèi)容作一系統(tǒng)全面的清理。職此之故,秦蕙田非常注重對吉禮的探討,《五禮通考》二六二卷中,前一二七卷為吉禮,約占全書規(guī)模的一半。因此,《五禮通考》吉禮部分最能體現(xiàn)秦蕙田對于朱子禮學的態(tài)度及其學術(shù)取向。下面主要以《五禮通考》“祭禮門”為例來考察《五禮通考》對朱子禮說之態(tài)度。
東漢鄭玄遍注《三禮》,建構(gòu)了一套祭祀體系,對魏晉以后的國家祭祀體系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雖然魏晉時期的王肅廣駁鄭玄之說,但鄭說的影響仍然很大。時諺云“寧道周、孔誤,不言鄭、服非”,即反映了南北朝對鄭玄的推崇。迄至唐代,趙匡、陸淳等人對鄭玄之說加以辯駁,宋儒繼之而大揚其波,程頤、朱熹、楊復等人對鄭玄的祭禮體系多有批評。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詳述各祭祀門類的具體內(nèi)容,而是以表格形式展現(xiàn)《五禮通考》對鄭玄說的辯駁與對朱子禮說的態(tài)度(參見表1、表2)。以下簡略敘述《五禮通考》的祭祀體系。
天神之祭問題中,尤以郊祀為千年聚訟的大問題。宋儒程頤、朱熹、楊復等人對鄭玄的郊丘異帝、六天、大雩、明堂等說法提出異議,《五禮通考》“郊祀”門建構(gòu)的祭禮體系繼承了朱子、楊復一系的祭祀體系。
周代的地祇祭祀有大地、社稷、山川等神靈。歷代學者聚訟之處主要集中于大地是否有二(大地昆侖皇地祇、神州地祇),以及社稷神靈的屬性等問題上,至宋代,這些問題經(jīng)朱子及弟子們的考論而漸趨明朗,《五禮通考》對鄭玄的相關(guān)論說作了詳細的辨正,并咸宗朱子說。
關(guān)于宗廟祭祀,歷代學者主要圍繞廟制、禘祫、昭穆等問題聚訟不已,鄭玄之說尤為先儒所重。在廟制問題上,朱子不贊成鄭玄之說,他認為“劉歆說文、武為宗,不在七廟數(shù)中,此說是”?!段宥Y通考》以朱子說為是,卷五八蕙田案語云:“七廟之制,自虞至商已然。殷之三宗百世不毀,不在七世親廟之數(shù)。劉歆之論不可易也,故朱子亦以為是。”關(guān)于禘祫祭,鄭玄之說凡三解,游移不定:一,他認為天子祭圜丘、郊曰禘,祭宗廟大祭亦曰禘;二,三年喪畢舉行祫祭,明年舉行禘祭,后再行殷祭;三,祫則合毀廟群廟之主于太祖廟而祭之,禘則增及百官配食者審諦而祭之。魯禮,三年喪畢而祫,明年而禘。圜丘、宗廟大祭俱稱禘。鄭說招致唐代陸質(zhì)、趙匡等人的反駁,朱子一遵陸質(zhì)之說,認為:“禘是祭之甚大甚遠者,若他祭與祫祭,止于太祖。禘又祭祖之所自出,如祭后稷,又推稷上一代祭之,周人禘嚳是也?!薄叭挥治┨熳拥萌绱耍T侯以下不與焉。”其后楊復又作了詳細論述,認為:“夫禘者,王者之大祭。王者既立始祖之廟,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于始祖之廟,而以始祖配之?!薄段宥Y通考》卷九七引用并贊成楊復之說,蕙田案語云:“禘以祭始祖所自出之帝,祫以合祭毀廟未毀廟之主,祠禴嘗烝謂之時享,皆宗廟之祭也”,“既分郊丘為二祭,又合郊丘為禘祭,惑誤滋甚。王肅發(fā)其端,趙氏、楊氏詳其辨,諸家從而引伸之,可謂廓如矣。”關(guān)于昭穆制度,《五禮通考》卷五九方觀承案語云:“昭穆之說,自漢以來紛然聚訟,至朱子而始有定論?!笨梢姟段宥Y通考》并宗朱子說。
表1 《五禮通考》祭禮部分駁鄭一覽
據(jù)表1可以看出,在一些長期聚訟的祭祀禮制問題上,《五禮通考》受宋儒駁鄭風氣的影響,對鄭說多有挬擊,并萃集后儒諸說,以附錄形式對鄭說集中辯難。引用各家之說也以宋儒居多,解經(jīng)與辨正鄭玄之說以宋儒的經(jīng)解為主。其中,祭禮中許多重要的問題,朱子多有涉獵且有自己的考證與認識。秦蕙田以繼朱子未竟之志自許,對朱子的禮學觀點自然是非常重視,有關(guān)郊祀、明堂、廟制、禘祫、昭穆等重大禮學問題,《五禮通考》均重點引用朱子之說。出于對朱子的尊崇及受其影響,書中或從朱子之說,或申論朱子之說(如昭穆兄終弟及),或曲為維護朱子之論。此外,秦蕙田還將司馬光《書儀》、朱子《家禮》中的祭禮內(nèi)容編入“大夫士廟祭”部分,充分體現(xiàn)了秦蕙田對朱子禮學體系中《家禮》一書的尊重與重視。
表2 《五禮通考》構(gòu)筑的祭禮體系
對朱熹門人之禮說,秦蕙田也高度重視。楊復繼朱子之志撰《續(xù)卷祭禮》,推闡朱子禮說,也可視作朱子禮學體系,《五禮通考》對楊復禮說也廣為征引并多從其說。據(jù)表2,《五禮通考》所架構(gòu)的祭禮體系,與朱子、楊復所架構(gòu)的祭禮理論體系完全一致,而在比如明堂、廟制、禘祫、昭穆等許多重要的禮制問題上,秦蕙田《五禮通考》咸宗朱子說,一以朱子為歸。
要之,《五禮通考》烙上了深深的宋學之印,具有鮮明的宋學色彩,這與秦蕙田服膺宋儒治禮之法密切相關(guān)?!段宥Y通考·凡例》曰:“漢《藝文志》言禮者十三家。洎及魏晉,師傳弟受,抱殘守闕,厥功偉焉。至宋元諸大儒出,粹義微言,元宗統(tǒng)會,而議禮始有歸宿?!狈从吵銮剞ヌ飳λ未T大儒禮說的尊崇。對朱子的禮學體系,方觀承《五禮通考序》言之甚明:“三代以下,言禮者必折衷于朱子。”此乃秦蕙田及《五禮通考》編撰者的共識,《五禮通考》的學術(shù)取向及其鮮明的宋學特色由此可見一斑。該書在“規(guī)模遺義”上,無疑可以視為朱子禮學之延續(xù)和發(fā)揚;從治禮的宗旨與學術(shù)取向等角度分析,又可謂是一部具有宋學色彩,受朱子禮學影響較深的禮學巨作。
①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三○四《秦蕙田列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502頁。
②參見顧棟高《五禮通考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盧文弨《五禮通考序》,光緒六年江蘇書局重刊本。
③曾國藩:《圣哲畫像記》,《曾國藩全集·詩文》,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247~252頁。
④王煒民:《秦蕙田與〈五禮通考〉》,《陰山學刊》1999年第1期。
⑤重要者有林存陽:《秦蕙田與〈五禮通考〉》,《北京聯(lián)合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楊志剛:《秦蕙田〈五禮通考〉撰作特點析論》,《中國經(jīng)學論集》,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5~356頁;張濤:《〈五禮通考〉史源舉要》,《中國文化研究》2011年第3期。
⑥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三三,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77頁。
⑦朱熹:《乞修三禮札子略》,《儀禮經(jīng)傳通解》,《朱子全書》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6頁。
⑧參見殷慧《朱熹禮學思想研究》,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博士論文(2009年),第135~136頁。
⑨錢穆先生曾云:“今本《經(jīng)傳通解》僅附注疏,并無盡取漢晉而下及唐諸儒之說而加以考訂辯證之事?!眳⒁婂X穆《朱子新學案》,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13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