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 菱
觀看鄭憲章的攝影藝術展,翻開鄭憲章的攝影集,會發(fā)現(xiàn)他的照片有兩大特色:一是全:城市風光、人體攝影、石庫門里弄、蘇州河、自然美景、風花雪月甚至汽車廣告等應有盡有,從事攝影創(chuàng)作近三十年中,他先后有100多幅作品在國際、國內(nèi)攝影比賽中獲獎,在各種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作品無數(shù);二是美,無論拍攝的是漫天朝霞與萬家燈火輝映的城市睡夢,還是生態(tài)復雜的、即將消逝的棚戶區(qū),畫面都非常唯美,這也跟鄭憲章極致的浪漫主義有關。為了拍攝照片,鄭憲章一會兒站在城市的最高樓,用鏡頭捕捉城市最雄偉的風光,一會兒又進入社會最底層的百姓人家,用鏡頭“撿拾”瑣碎的生活片段。他究竟是如何在多個領域里游刃有余地創(chuàng)作的呢?采訪中,隨和的鄭憲章向我講述了他的攝影經(jīng)歷,并透露了不少創(chuàng)作“秘訣”。
鄭憲章透露,自己從學生時代起就喜歡搗鼓照相機,那時相機是奢侈品,他就借別人的相機玩,拍拍紀念照?!爱敃r你要能把照片拍清楚,曝光正確,都不是一般的水平,要實踐很長時間,以前光圈速度都要靠腦子記,憑經(jīng)驗的,光這門技術吃‘蘿卜干飯’要吃好幾年,不像現(xiàn)在攝影技術都沒門檻了,拿起來就可以拍?!?/p>
1972年,鄭憲章到吉林長白山插隊落戶,條件艱苦,借一位上海知青的照相機給老鄉(xiāng)拍照成為了他的慰藉?!巴敛尻牎?年后,他回到上海,頂替他母親,在紡織局下面的一個單位工作,擔任單位專職團書記,其間組織各種小組活動,搞得如火如荼,并把自己攝影方面的愛好真正挖掘出來了。他在單位團組織中成立攝影小組,并搞攝影采風創(chuàng)作活動。
那時候,《攝影世界》舉辦了首屆彩色照片攝影比賽,鄭憲章投了一張作品,居然獲獎了。此后他的攝影作品不斷在各種比賽中獲獎,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在工作之余,鄭憲章又去華師大中文系攻讀了五年,為他以后攝影方面的長足發(fā)展積累了文化底蘊和藝術修養(yǎng)。
大學畢業(yè)后,在國內(nèi)盛行出國潮的大背景下,鄭憲章辭掉工作去日本留學,專攻中日文化比較研究專業(yè),開始了近七年的“洋插隊”生活。到了日本,鄭憲章立馬跑去照相機店,一看琳瑯滿目,覺得真是天堂。當時在國內(nèi)美能達牌照相機已經(jīng)是非常先進了,能測光、自動聚焦,但到日本一看,那里不知要先進多少。鄭憲章花了三個月時間拼命打工,然后把尼康頂級照相機F4全套買下來了,花費了35萬日幣,折合人民幣3.5萬元,當時在國內(nèi),“萬元戶”還是少見的。
在日本的那段時間,除了讀書和打工,所有的空余時間,鄭憲章都花在了攝影上。那時在日本,很多專業(yè)攝影雜志上有各種攝影比賽以及月賽年賽,年終還要評獎,鄭憲章每次參賽都能獲得三等獎以內(nèi)的獎項,他家里所有的家用電器全是參加比賽獎來的。
那時鄭憲章還經(jīng)常參加一些即時攝影比賽,主要拍模特。相同的位置,相同的拍攝對象,相同的攝影器材,如何能脫穎而出呢?鄭憲章很有創(chuàng)意,善于運用柔光鏡、爆炸鏡、彩虹鏡等特殊鏡頭,使照片與眾不同。
當時在日本攝影界,人體攝影也很流行,環(huán)境非常寬松,鄭憲章參加了專門進行人體攝影藝術創(chuàng)作的“全東京女性寫真聯(lián)盟”,經(jīng)常與其他日本攝影師一起去伊豆、神戶、大阪、沖繩、北海道等地,在大自然里面拍攝人體模特。一次,一位模特蜷縮在海灘邊,鄭憲章特意在她前面放了一盞感應燈,并包了一塊紫色的色片,一旁幾位攝影師覺得很有創(chuàng)意,就競相拍,然而閃光燈一亮,模特的肚子部分就曝光過度,這時鄭憲章按下了快門,他的照片中模特懷里出現(xiàn)了紫色的星光,很唯美。原來鄭憲章在鏡頭前面加了塊星光鏡,碰到亮點的時候,會呈現(xiàn)星光狀。
《?!?/p>
《生命禮贊》
在日本,鄭憲章拍攝了大量人體攝影,且有很多獨到的創(chuàng)意。業(yè)內(nèi)對他的評價頗高,認為他拍出了完全不同于日本人拍的人體攝影。日本的人體攝影通常拍得清清楚楚,很多照片肉欲感很強,視覺沖擊力很大,容易讓人想入非非,而鄭憲章的照片沒有這種肉欲感,有一種健康的美。
1998年,《上海畫報》出版了鄭憲章的人體攝影集《天人合一》,這是國內(nèi)第一本中國攝影師原創(chuàng)的人體攝影集,在這之前的人體攝影集都是盜版國外的照片拼湊而成的。之后,中國攝影出版社又出版了鄭憲章的第二部人體攝影集《生命禮贊》,加入了他在國內(nèi)拍攝的中國模特的照片。鄭憲章的人體攝影集在國內(nèi)引起了轟動,也讓他在攝影界名噪一時。
攝影集出來以后,一位外地政協(xié)委員正巧到上海,買了一本《天人合一》,結果在火車上看時,被乘警發(fā)現(xiàn)了,之后還把他“請”到了警署,費了一番周折??梢姡敃r國內(nèi)對人體攝影還是有點“談虎色變”,即便是業(yè)內(nèi)也是比較敏感的。當時舉行了富士杯首屆反轉片大獎賽,鄭憲章投了幾張人體作品“試水”,評委們覺得應該給一等獎,又怕引起攝影界爭議或效仿,最后無記名投票,還是被評為金獎。
近幾年,鄭憲章依然繼續(xù)著人體攝影創(chuàng)作,他給我看手機里的一些新作,那些與城市結合在一起的人體作品著實讓我大為驚訝:在如此熱鬧的上海地標性的地方,如何拍人體攝影?鄭憲章笑著透露:一般是在夏天早上5點多鐘,太陽出來了,正是光線最好的時候,街上很少有人,模特裹著外套先熟悉一下姿勢,等差不多了,馬上脫掉外套,鄭憲章瞬間抓拍幾張,然后快速轉移地方。這或許標志著鄭憲章的人體攝影藝術的一個轉折,或者說是探索:人體攝影的背景開始從自然風光轉為城市風光。
1996年鄭憲章決定回國,一方面是因為學業(yè)已經(jīng)結束,另一方面,鄭憲章覺得日本是個排外的國度,自己的舞臺還是應該在中國。回國后,鄭憲章去了《上海畫報》社,開始從純粹的藝術攝影慢慢靠近紀實,全程關注上海,反映上海發(fā)生的人和事。
上海大劇院、文化廣場、延安路高架、東海大橋、長江隧道等幾乎所有的重大項目,從開工開始,鄭憲章就出現(xiàn)在那里記錄,金茂大廈等高樓,他都是從打地基開始拍的。剛開工時,一大群攝影記者涌在那里,不過大都咔嚓幾下就完工走人了,只有鄭憲章還呆在那里研究光影效果,一方面這是因為他之前一直從事藝術攝影,還有一方面是因為《上海畫報》對圖片的要求比其他報社更高,不僅要記錄,還需要非常精美的圖片。為了記錄項目一點點的“長大”,高樓一點點的“長高”,鄭憲章不止一次地跑工地,花半年、一年甚至五年時間。
2013年夏天,有近一個月,每天清晨6點鐘左右,鄭憲章都會出現(xiàn)在《上海畫報》的辦公室里,把四五個辦公椅拼成一張床“補覺小歇”,直到同事們陸續(xù)來到單位上班。原來這段時間,鄭憲章為了拍一張朝霞中的上海全景圖,每天凌晨3點起床,4點就登上虹口區(qū)一幢能俯瞰浦江全景的高樓,等待好天氣。而這個絕佳的觀景處,也是“踏破鐵鞋”得來的,鄭憲章幾乎跑遍了上海所有的高樓,踩點備案。選好點后,他又跟大樓負責人搞好關系,以取得“隨時通行證”。大樓的物業(yè)只認鄭憲章,其他拍攝者一律拒之門外,一些攝影者就懇求鄭憲章,把他們一起帶上,鄭憲章爽快地應允下來,因為人實在太多,就分批帶上去。一些朋友問他,為何不像其他攝影者一樣保留拍攝點的唯一,“我有這種自信,不怕同一位置上很多人一起PK,更重要的是和大家一起分享,也是很開心的事情?!?/p>
《上海鳥瞰》
4點天還黑著,城市的燈光還亮著,鄭憲章就在那里靜候天一點點變亮,期待捕捉到既朝霞滿天,又燈火璀璨的時刻。只是老天不常給“好臉色”看的,鄭憲章天天登樓,堅持了20來天,沒有收獲。一次他從崇明采訪回來,覺得很累,一旁朋友就勸他,明天就不用堅持去拍了吧,不可能那么巧吧。鄭憲章想想也是,就僥幸了一回,結果那天滿天朝霞,他悔得腸子都青了,“小小疏忽,非常大的驚喜就跑掉了,這之后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無論誰的話我都不聽,堅持去?!币惶欤姓呓ㄗh再換個樓拍,鄭憲章吸取了教訓,堅持原計劃,終于拍到了朝霞滿天的上海全景圖。讀者們往往以為這樣的美景垂手可得,殊不知老天的紅艷艷的“莞爾一笑”只是偶爾,需要非常耐心的辛苦等待?!罢娴牟灰詾榕某鞘酗L景照很容易,其背后的付出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上海日新月異,而且風光也是美不勝收,但是要讓最嶄新的美景瞬間定格,還得“看天吃飯”。由此,鄭憲章也練就了看天的本事,夏天將近40度的高溫,冬天天寒地凍時,正是拍風光最好的時候?!叭绻裉煊谐迹峭酉聛頃顷幪?。”有時,鄭憲章把清晨拍的朝霞滿天的照片發(fā)到微博、微信上,過會兒朋友就來質(zhì)疑了,是否是今天拍的,怎么外面是一片烏云?!拔揖透麄冋f,上海不缺朝霞,只是它出現(xiàn)的時候,你們都在睡夢中?!?/p>
既全面又唯美,鄭憲章的城市風光照圈內(nèi)外聞名,上海市府新聞辦要去國外辦展覽,要出畫冊,基本用的片子都是鄭憲章的。之前的《申博報告書》圖文并茂,其中80%的插圖都是鄭憲章提供的,現(xiàn)此書作為上海申辦世博會的歷史文獻被陳列在上海城市規(guī)劃館內(nèi)。上海的每條路、每座橋、一些地標性建筑、文化名人……鄭憲章全程記錄著上海這座城市的長大,日新月異的發(fā)展?!敖衲甑挠涗浭敲魈斓臍v史,每張照片都是有意義的?!?/p>
鄭憲章愛好文學,文學也滋養(yǎng)了他,讓他有了更寬廣的視野和更深入的思考。九十年代末新世紀初,鄭憲章家住廣東路,在楊浦買了新房,從舊房到新房,鄭憲章經(jīng)常要路過蘇州河,河水很黑,當時市里已經(jīng)開始改造蘇州河,“因為學了‘文化比較研究專業(yè)’,我就由上海的母親河蘇州河想到了日本東京的母親河隅田川。隅田川是一條很清澈的河,兩岸風景很美?!闭驹跇蛏?,鄭憲章意識到蘇州河正在鳳凰涅槃,他忽然有了記錄這條上海的母親河——蘇州河的沖動。
于是,鄭憲章一次次走近蘇州河和水上人家,走進蘇州河兩岸的優(yōu)秀歷史建筑、兩岸的石庫門以及石庫門里的老百姓。
在鄭憲章的攝影照片中,光石庫門的門頭就拍了500多個,一個弄堂往往只有一個門頭,可見鄭憲章跑了多少條弄堂。之后隨著城市化建設,大片石庫門被拆遷,鄭憲章惋惜不已,但他只能無奈地用鏡頭記錄下許多石庫門被夷為平地,在眼前消逝的場景。“一開始拍石庫門我是抱著欣賞創(chuàng)作的角度,后來就變成了搶救性的記錄?!?/p>
現(xiàn)在的中遠兩灣城以前是兩灣一弄,是上海最大的棚戶區(qū),當兩灣一弄即將拆遷,居民們在那里度過最后一個夏天時,鄭憲章也在那里幾乎呆了一個夏天,記錄這個棚戶區(qū)最后的時刻。
除了關注優(yōu)秀建筑,鄭憲章對石庫門里活色生香的海派文化也很有興趣。石庫門里有老克勒、有外地人,有磨剪刀等很多老行當,這些都是很好的拍攝專題。
石庫門老百姓的生活多姿多樣,有居民在弄堂里洗澡,一位攝影者一看覺得太精彩了,剛拿出照相機,那位居民的拳頭就伸出來了。
“拍人物比建筑難得多,需要很多溝通?!编崙椪旅靼滓暮谜掌仨毮贸稣\意跟石庫門里的老百姓交朋友。
“一開始不要跟對方自報家門說是記者,那樣他很可能會排斥,或會跟你訴苦,你就說我是個攝影發(fā)燒友,喜歡拍老建筑,或者說小時候也住在石庫門里的,阿娘的房子被拆掉了,就過來找找感覺。在與他們搭訕的過程中,你還要會察言觀色,如果你講一句,對方很冷淡,不回或只回半句,你就考慮通過其他途徑接近他?!编崙椪峦嘎丁敖挥衙卦E”道。碰到一些做小生意的百姓,鄭憲章就時常買點他們的東西,“比如我會花十塊錢買一些水果給賣爆米花的,然后花五塊錢買點爆米花給賣水果的,他們很高興,也讓我隨意拍。”
同時,鄭憲章也甘當免費攝影師,在一些居民不注意時給他們拍照,然后第二天印出來送過去,給他們一個驚喜,通過這種“小恩小惠”,鄭憲章居然和一些周圍人認為很難搞定的居民成為了朋友。
一天,兩位已跟鄭憲章熟悉的七十多歲的老人邀請他去家里拍,一推開門,鄭憲章非常驚訝,這是一間4個平米的房間,非常局促,而老人說,這已經(jīng)改善一半了,原來房間里床的上面還搭了一個閣樓,閣樓里還有張床住著兩個人。鄭憲章用超廣角鏡拍這個房間。拍照時,他靠在墻上,衣服上沾了灰,阿婆幫他撣掉,并說了一句話,“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動遷)那一天,哪怕只能住一天新房也行啊?!?鄭憲章把照片和老人的話發(fā)在了微博、微信上,有企業(yè)家看了后,很感動,邀請兩位老人除夕住五星級酒店。
“如果拍石庫門一直是用長焦鏡,或偷拍,這說明還沒有跟他們?nèi)跒橐惑w,這是無法拍出好照片的。” 鄭憲章說道。
著名攝影師羅伯·卡帕說過:“如果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走得不夠近?!?/p>
當年拍《水上人家》系列時,鄭憲章是拿著啤酒、熟菜上船的,一呆就是一天,與他們打成一片。
在蘇州河岸邊有一個天后宮,這是一座百年歷史的神廟,很多老百姓住在里面,他們房間里都是磚雕、石雕,精美得不得了,很多媒體去報道,都被擋在門外。而鄭憲章卻是暢通無阻,之前浙江電視臺為鄭憲章拍了一個紀錄片《一個人一個城市一條河》,鄭憲章帶他們?nèi)ヌ旌髮m,剛走到里面,四面八方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像自己家里人一樣,這讓拍紀錄片的工作人員非常佩服。事實上,鄭憲章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融入了其中,單從拍里面一位女孩子出嫁,到她抱著小孩開心的笑,這要經(jīng)歷多少年啊。
去年年底,由上海市攝影家協(xié)會和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上海畫報》主辦的“心象·影像——鄭憲章攝影藝術展”開幕暨鄭憲章大型攝影畫冊《活色生香石庫門》首發(fā)式在中華藝術宮隆重舉行,開幕式上,鄭憲章請來了8位來自原東斯文石庫門的普通居民,讓生活在石庫門的百姓為自己的影像攝影展覽剪彩,可見鄭憲章真的將創(chuàng)作與生活融合在了一起。
《東斯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