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曹樹鈞
劇本的生命在于演出。杰出戲劇家曹禺的劇作之所以有持久的藝術(shù)生命力,是與它歷演不衰的舞臺藝術(shù)生命力密不可分的。今年7月是曹禺處女作《雷雨》誕生80周年。80年來,經(jīng)典《雷雨》在世界舞臺上廣泛傳播,成為各國人民心心相印的橋梁,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2013年5月,我應(yīng)清華大學(xué)外文系之邀,赴清華作“莎士比亞與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學(xué)術(shù)演講,主持者劉昊女士在講演結(jié)束之后,陪我參觀了清華大禮堂、曹禺寫《雷雨》時的宿舍明齋。27年前我因撰寫《攝魂——戲劇大師曹禺》一書,曾經(jīng)在曹禺前妻鄭秀陪同下來過這里,并聽她詳細地講述過上世紀三十年代她與曹禺交往、曹禺創(chuàng)作處女作《雷雨》的種種狀況。彈指一揮間,鄭秀已于1989年逝世,曹禺也于1996年駕鶴西去。景在人逝,不由人思緒萬千。
今年恰逢《雷雨》誕生80周年,當(dāng)年多次采訪的往事,尤其是《雷雨》誕生前前后后的種種曲折,一齊奔赴筆下,向世人訴說著一部歷經(jīng)時間嚴峻考驗的經(jīng)典,如何沖破種種束縛,昂首屹立在中華大地乃至世界舞臺上的傳奇故事……
1933年春,是曹禺在清華大學(xué)外文系學(xué)習(xí)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1931年鄭秀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北京貝滿女中,考入清華大學(xué)法律系,是清華園有名的“校花”。當(dāng)時的清華大學(xué)女生本來就不多,她成為眾多男生追求的對象。曹禺是狂熱的追求者之一。為了追求鄭秀,他特地選擇了英國著名劇作家高爾斯華綏創(chuàng)作的三場話劇《最前的與最后的》(又名《罪》,相當(dāng)于今天的一個獨幕?。┓g成中文,由他任導(dǎo)演,劇中有哥哥、弟弟、弟弟的女友三個角色。曹禺安排角色,讓同學(xué)、好友孫毓棠扮演哥哥,自己演弟弟,弟弟的女友讓鄭秀扮演。他幾次讓同學(xué)成己(即后來上戲舞美系系主任孫浩然)去請鄭秀來扮演。
曹禺與巴金(1983年)
鄭秀被曹禺、成己等人一再邀約,清華一些從南開來的女同學(xué)也都紛紛前來勸鄭秀試一試。她們夸獎曹禺為人誠懇、熱情,不要太讓他為難。鄭秀見不好硬推辭,便勉強答應(yīng)參加排練。
排練在二院91號曹禺的宿舍里進行。這間宿舍里與曹禺同住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曹禺在南開的同學(xué)陸以循;另一個是研究院的研究生,后來去美國,不住這兒了,實際房子里只有兩個人。小陸看見曹禺、孫毓棠、鄭秀、成己幾個來排戲,也就主動讓位,到圖書館看書去了。前后排了約一個月,每次排完戲之后,曹禺都送鄭秀回新南院宿舍。
在一個月的接觸中,鄭秀感到曹禺(原名萬家寶,字小石。清華同學(xué)都叫他家寶)這個人聰明、富有才華,對自己有一種灼熱的、特殊的熱情,但又覺得他個子太矮,自己穿著高跟皮鞋比他還高一點,不是理想的朋友。她想找一個學(xué)理工科的,人再漂亮一點,更有魅力些。
鄭秀畢業(yè)照(1926年)
曹禺知道鄭秀每晚都在圖書館自修。他每次到圖書館閱覽室,總看見她專心致志地在用功。一天晚上,快八點的光景,曹禺拿著一張劇照,約鄭秀出去走一走。鄭秀正在專心看書,便說:“有什么事?待會兒吧!”
曹禺說:“好吧,我回頭再來接你。”
到九點半,圖書館快要關(guān)門了,曹禺又來了。他將一張他在南開中學(xué)時扮演《娜拉》的劇照送給鄭秀,并說:“我們沿著新南院后面的河邊走走,好嗎?”
鄭秀心里想,他盛情邀請我,就當(dāng)是我的老大哥,跟他一塊走走吧。于是,就大大方方地同曹禺一起出外散步。
曹禺一邊走,一邊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的愛好,談起他的父親、母親。鄭秀覺得很奇怪,家寶平時沉默寡言,排戲時話也不多,今天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多的話。她只是聽,不大搭腔,而且走得很快。曹禺老覺得跟不上她。
又一天晚上,曹禺約鄭秀出來散步。他戴著一副寬邊的玳瑁眼鏡,左臂夾著一大疊書。他拿出一張照片給鄭秀:“這是我母親的相片,送給你做個紀念吧?!苯又终f:“鄭秀,我有句話想告訴你?!?/p>
可是停頓了好一會,他又不吭聲了。只是一個勁地朝前走。走著走著,忽然左臂夾著的一疊書散落在地上。曹禺忙蹲下去撿書,慌亂中,一副眼鏡又掉了下來。鄭秀見他的窘狀,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忙幫他將眼鏡撿起來。這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曹禺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閃現(xiàn)出異樣的光采,蘊含著深邃的智慧之光,似乎有一種攝人魂魄的美。鄭秀凝神注視著曹禺,曹禺也深情地看著她。好一會兒,鄭秀才醒悟過來,滿臉緋紅,掩飾地說:“天不早了,該回去了?!?/p>
“還早呢,再走走吧!”曹禺挽留道。
說也奇怪,鄭秀也不由自主地同他又并肩散起步來。她的腳步自然地放慢起來,聽他談將來;談她的優(yōu)點:聰明、大方、用功、活潑……聽著他那娓娓動聽的言談,鄭秀心頭蕩起幸福、甜蜜的感覺。
“我認為我們兩個性格不同。我是家里的大女兒,從小在教會學(xué)校讀的書,我講究嚴謹、潔凈,講究儀表,花錢花慣了。從小過的是獨立生活,長大了脾氣也不好。我們兩個交朋友,怕不合適。”她很直率地向曹禺說。
“性格不合,相互會了解,多諒解就行。我覺得你很像我母親,慷慨、落落大方,有大家風(fēng)度,又有抱負。不光我喜歡,我媽媽也一定會喜歡你的。”曹禺也很直率。
兩人邊走邊談,話越說越多,幾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1933年5月26日,三場話劇《最前的與最后的》在同方部公演了。演出轟動了清華園。孫毓棠扮演的哥哥是皇家法院律師基思·戴蘭特,將一個充滿市儈氣的偽君子自私、卑鄙的靈魂揭示得入木三分。鄭秀扮演的孤女汪達,是一個善良、幼稚的年輕女孩子。她將孤女幼稚、孤苦無告的個性演得十分令人同情。孤女對愛情的忠貞贏得了臺下不少女觀眾的熱淚。尤其讓同學(xué)們注目的是曹禺主演的弟弟拉里。這是一個富于正義感的熱血青年,為了保護一個弱女子,同一個無賴搏斗,不幸失手誤殺了這個歹徒,成為一個警方追捕的兇手。但案發(fā)后,他不愿聽從哥哥的意見,嫁禍于一個無辜的貧苦老人。他真摯地愛著汪達,兩人相約決定雙雙自殺,以抗議這個虛偽殘暴、毫無正義和公道可言的社會。
曹禺、鄭秀同臺演《最前的與最后的》(1933年)
當(dāng)戲劇演到最后一場,拉里與汪達雙雙喝完毒酒,拉里握著汪達的手,沉痛而又憤慨地說:“我恨這個世界,我恨這個殘暴、虛偽、強權(quán)、暴力的世界!”整個大廳里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可以聽到。曹禺的聲音是那么的悲憤,那么的深沉,敲打著每一位觀眾的心扉。大幕拉下,熱烈的掌聲久久不息。高爾斯華綏精湛的劇作藝術(shù)在曹禺、鄭秀等人的精心表演下,煥發(fā)出了深邃的魅力。在同學(xué)們的一再要求下,此劇連續(xù)公演了七八場。
這次演出之后,鄭秀與曹禺一時間成為清華園中為人議論的名人。
三場劇《最前的與最后的》演出結(jié)束之后,因勞累過度,曹禺病了一場。他與鄭秀有十天未能見面。
兩人相隔十天未見,猶如熬過了十年漫長的歲月。曹禺望著鄭秀,鄭秀望著曹禺,四目相對,竟無語凝噎。曹禺熱淚奪眶而出,鄭秀的淚水也緩緩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曹禺的手背上。曹禺也分不清,哪是自己的淚水,哪是鄭秀的淚水,兩人緊緊地偎依在一起,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話。任何語言也難以表達兩顆緊緊相連的心,兩人感覺到的只是兩顆心臟的激烈跳動。
不久,曹禺病體康復(fù)。短暫的中斷,對他們兩人來說,猶如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嚴冬。如今冰雪消融,春意更濃。愛情的火焰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越吹越旺。從此,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形影不離。不知多少個夜晚,他們并肩漫步在如畫的清華園中。每次幽會結(jié)束,曹禺送鄭秀回宿舍。有一次送到離鄭秀宿舍不遠處,曹禺戀戀不舍地告辭。鄭秀說:“家寶,讓我再送送你吧。”于是,鄭秀又回送曹禺。走了一大段路,曹禺勸鄭秀回去。鄭秀說:“不要緊,再送一段吧。”于是,又走了一段。曹禺一看,這兒離鄭秀宿舍太遠了,又提出:“夜深了,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還是讓我送你一段吧……就這樣反復(fù)來回送,竟忘了時光悄悄流逝。最后曹禺緊緊地握住鄭秀柔軟的手,望著她豐滿的胸脯、明亮深情的目光,突然之間他熱血沸騰,一把將鄭秀摟在自己的懷里。
兩個身影緊緊地連在了一起,萬籟俱寂,似乎整個世界只剩下熱戀著的兩個人……
初夏的夜晚,皓月當(dāng)空,如水的月光灑在清華大禮堂前白色大理石圓柱上,將禮堂周圍照耀得像銀色世界。從禮堂前大樓窗里傳出橫笛、黑管、薩克斯管和圓號吹奏出的悅耳旋律。
“這么晚了,校軍樂隊還在演奏。家寶,你能聽得出這是什么曲子嗎?”鄭秀故意考考曹禺。
“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真美!貝多芬真是了不起的音樂天才!”曹禺贊嘆道。“穎,咱們坐會兒吧?!编嵭闾柗f如,曹禺簡稱“穎”,有時又叫她“多拉”,那是狄更斯自傳體小說《大衛(wèi)·考帕菲爾》中一個女孩的名字。
兩人在旗桿底座的石板上盡情聆聽美妙的樂曲,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
曹禺回到二院91號宿舍。上床之后,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對面床上的陸以循被他攪醒了,關(guān)切地問:“家寶,怎么啦,哪兒不舒服?”
“沒有,沒什么?!辈茇贿吇卮?,一邊又陷入沉思,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剛才同鄭秀月下暢談的情景。陸以循還蒙在鼓里,他哪里知道家寶已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掉進愛河中了。
黃昏時分,金黃色的晚霞彌散西天,襯托著氣象臺灰色的側(cè)影。清華園內(nèi)的小河畔,兩岸的株株垂柳輕輕擺動,緩緩的水面上,閃著淡淡的醉人的金黃色,潺潺的流水伴著一對情侶的深情絮語。
晚飯后,曹禺與鄭秀并肩漫步。曹禺告訴鄭秀,他正在構(gòu)思一個大型話劇。他有聲有色地講述著這個戲的內(nèi)容,劇中人物的性格,傾訴著自己創(chuàng)造這部作品的急切心情:“我想通過一個家庭的毀滅,表達自己一種復(fù)雜而又原始的情緒,表現(xiàn)宇宙里斗爭的殘忍和冷酷。在這斗爭的背后也許有一個主宰。這主宰,希伯萊的先知們贊美它為‘上帝’;希臘悲劇家們稱它為‘命運’,近代的人直截了當(dāng)?shù)胤Q它為‘自然法則’。究竟是什么,我也說不清。它太宏闊,太復(fù)雜。我總覺有一種洶涌而來的情感,催動我發(fā)泄長期壓在心頭的憤懣?!?/p>
接著,他從包里取出一疊人物性格描繪分類卡片,“逗起我興趣的是幾個人物。為了描繪出他們的本相,我做了許多人物性格描繪分類卡?!?/p>
鄭秀將這些卡片拿過來翻了翻說:“這么多人物,將來哪個劇團排得起?”
“我還沒想到演,先寫下來再說。”曹禺笑笑說。
“那你未來大作的主要人物是誰?”
“一個董事長,和他的妻子。”
“董事長的名字想好了嗎?”
“他叫周樸園?!?/p>
說到這兒,曹禺忽然收斂起笑容,用輕鄙的目光看了一下人物性格描繪卡片,咬了一下牙關(guān),沉思片刻,向鄭秀講起他童年時代見到過的一個人:
“他是我家的一個???,一個在德國留過學(xué)的董事長。他自詡身上沾有‘日耳曼民族優(yōu)越感’,自命不凡極了??裢源?,唯我獨尊。他的妻子、兒子,在他看來,都是他的財產(chǎn),他的附屬品,對他只能唯命是從。
“不過,我寫的周樸園并不局限于這個讓我討厭的董事長。在我所接觸的人中,像這種門第觀念根深蒂固、一腦門子封建禮教的老頭多得很。他們老奸巨猾,詭計多端,但滿口又都是仁義道德,我恨透了這些人?!辈茇盅a充說。
“你劇中的女主人公叫什么?”鄭秀問。
“她叫繁漪,是個堅強、剛毅而復(fù)雜的女子。她誠實,她懂得恨,更懂得愛,她發(fā)誓要生活在充滿愛的世界里,和她摯愛的人永遠生活在一起。我最喜歡這樣的性格,寫著寫著,不知不覺也就迷上了她?!?/p>
不一會兒,圖書館開放的鐘聲響了,晚自修的時間到了。他們又雙雙來到閱覽室。曹禺構(gòu)思他的劇本,鄭秀在一旁看她的教科書、課堂筆記和教師指定的參考書。九點半,兩人一同離開圖書館,沿著圖書館的小路邊走邊談。
一次采訪時,鄭秀談起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的往事,忽然停下來問我:“你知道《雷雨》中的周沖是誰嗎?”我搖了搖頭?!八褪羌覍殹!薄澳阍趺粗赖??”“孫毓棠告訴我的?!编嵭慊貞浧鹚茇黄鹕⒉綍r,忽然想起,曹禺的同學(xué)、好友孫毓棠前幾天悄俏地告訴她:“多拉,我看了家寶寫的劇本的幾張草稿,你知道他那個劇本里頭的周沖是誰嗎?”
“是誰?”
“就是家寶。”孫毓棠詭秘地笑了笑,“他同他們家的一個小丫頭,就曾有過那么點意思。這事,他以前親口告訴過我的?!?/p>
“真的?”
“那可不?”孫毓棠似乎又覺得有些不妥,便又補了一句,“不過,這事可千萬別說出去。我只是隨便同你說說的,你可別往心里記?!?/p>
一天,散步時,鄭秀將孫毓棠講的這件事,直率地問曹禺:“有這事嗎?”
“哪會有這樣的事!”曹禺一口否認。
“那你當(dāng)時是否也有虛無縹緲的幻想,像周沖那樣,什么明亮的天空呀,大海呀,白帆呀!”
“我不是同你說了嗎,別信他瞎說,那不是我!”曹禺迫不及待地申辯說。
鄭秀見他真急了,忙說,“我有意逗逗你,讓你休息一下腦筋,放松放松,你何必認真!看你急得這個樣子!”說罷,鄭秀大笑起來,曹禺也陪著笑起來。
在回憶起清華同曹禺相愛的情景時,鄭秀還告訴我,“除了見面交談,他還給我寫了許多情書,足有一尺多厚?!蔽覇査骸凹热荒銈兲焯煲娒?,為何還要寫這么多信?”“有些當(dāng)面難以啟齒的話,書寫出來就毫無顧慮了。你知道,曹禺是一個特別會寫的人?!编嵭憬忉屨f。
1933年夏,日軍進犯熱河,華北震蕩,北平岌岌可危。學(xué)校當(dāng)局顧及學(xué)生的安全,宣布提前一月放暑假,并免除1933級畢業(yè)生的期終考試,以全年平均分數(shù)評定畢業(yè)成績。
一天下午,曹禺對鄭秀說:“穎,這是好機會。我想暑假不回天津,留在學(xué)校集中精力將劇本寫出來?!?/p>
“我也不回南京,留校復(fù)習(xí)功課,準備秋季開學(xué)后的考試。我想父親不會不同意的,他最喜歡我用功讀書?!?/p>
不久,鄭秀父親來信,同意鄭秀的意見,于是兩人準備迎接一個充實而有意義的暑假。
一道閃電橫貫長空,緊接著雨聲喧囂在整個蒼穹。
這是一個夏天的午后。在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西文閱覽室大廳東北邊,靠近借書臺的長桌的兩邊,面對面坐著曹禺和鄭秀。這兒是他們每天必到的固定座位。長桌上堆著的是未來劇本《雷雨》的提綱、草稿,人物性格描繪分類卡,以及分幕表、舞臺設(shè)計草圖、參考資料等等。曹禺正在奮筆疾書,鄭秀坐在一旁溫習(xí)功課。窗外暴雨夾著雷鳴,使曹禺的心情為之一震。這氣氛與他要寫的劇中的情景正相吻合。一道閃電掠過,顯出了他清秀的面龐,一雙明亮的大眼正在凝神遐想。構(gòu)思醞釀多年的人物、事件、細節(jié),正在他的腦海中栩栩如生地活躍起來。
《雷雨》的寫作艱辛而又愉悅。動筆之前,曹禺寫過多次戲劇大綱。無數(shù)的生活素材、文學(xué)戲劇名著的片斷,都在他的腦海中翻騰著。構(gòu)思時,他的腦海像一座煉鋼爐,這些素材、藝術(shù)養(yǎng)料猶如生鐵、礦石、焦炭,在熾熱的爐火中熔化、冶煉。提綱擬定,開始落筆。這時,文思猶如泉水般噴涌而出,曹禺嘗到了靈感爆發(fā)時的喜悅和激動。
多少個日日夜夜,他簡直神魂顛倒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他日夜苦苦地探索,醒著和夢著,像是眺望時有時無的朦朧幻影。在閱覽室里,他翻閱著自己的手稿和劇本素材,時而撰寫,時而用手輕輕地敲自己的腦袋,時而不由自主地用手撫摸右耳的“拴馬樁”——每當(dāng)他思索到關(guān)鍵情節(jié)或忽然靈感來潮時,他就下意識地捏那個小肉疙瘩。要好的同學(xué)同他開玩笑,取名為“靈感球”。
多少個使曹禺激動過的人物一點點須眉畢現(xiàn),聲情靈動,與自己翻騰的復(fù)雜情感交匯:無法無天的魔鬼使他憤怒;卑劣勢利的小人叫他鄙夷;軟弱無骨的懦夫讓他可憐,滿腹幽怨的女性令他同情;純真美麗的倩女惹他喜受……他沉浸在情感的海洋里,沉浸在《雷雨》的海洋里。
有時苦想到頭痛欲裂,曹禺便走出圖書館,稍事休息。雨過天晴,這才覺出和風(fēng)、楊柳、淺溪、白石,才感到韶華青春,更喜愛自由的氣息迎面而來。
有時寫得舒暢,他忽發(fā)豪興,邀鄭秀一起跑出圖書館,爬上不遠的土坡,在清涼的綠草上躺下,仰望著深藍的天空馳騁情思。
一天下午,一場重場戲順利地寫完了,曹禺很感痛快,邀鄭秀提前走出圖書館,在校園中散散步。
太陽的余輝正映在圖書館褐紅色的墻上,分外絢麗奪目。曹禺奔到體育館草地上的噴泉,猛喝幾口玉泉山引來的泉水。
“?。≌嫱纯?!我竟然一天沒有喝過水?!辈茇林?,“喝著這些甘泉,真太美了!穎,你也喝一口吧!”曹禺歡快地說。
鄭秀也喝了幾口:“是不錯,這兒的泉水夏天喝著更甘甜?!?/p>
兩人信步走了沒幾步,看見迎面有一棵大柳樹。
“我們在這兒坐坐好嗎?”曹禺建議道。
“好吧?!编嵭闼斓赝饬恕?/p>
曹禺將兩塊手帕攤在地上,兩人跪膝而坐,兩旁有一叢叢盛開的紅玫瑰。曹禺和鄭秀深情地默默相對。驀然間,曹禺用右手指著自己的頭對鄭秀說:
“穎,中國話劇的頭腦在這里!”
鄭秀起先一愣,然后笑著說:
“你太狂妄了!中國的話劇頭腦難道在你這兒?在你之前,歐陽予倩、田漢、熊佛西,還有咱們清華的洪深,不是已經(jīng)寫了不少劇本了嗎?”
“前輩的開拓之功不可抹煞。不過,我想創(chuàng)造更多的地道的大型中國話劇,既經(jīng)得起演,又經(jīng)得起讀?!?/p>
鄭秀感到十分高興,她對曹禺自信能寫出高水平的中國話劇劇本這一抱負深為自豪。
當(dāng)天夜晚,寢室的燈熄了,曹禺一個人還在宿舍走廊里來回徘徊,假設(shè)自己是劇中一個角色,口中念念有詞。
“家寶,不早了,該睡了?!蓖奚岬年懸匝患庖拢叱鰜磔p聲地提醒他。
他一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為了不打擾以循入睡,他又來到盥洗室內(nèi),對著掛鏡,揣摩劇中人物的臺詞和表情。一遍,兩遍,幾十遍,為了一句臺詞,他常常修改幾十遍,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近深夜兩點,他方輕手輕腳地上床。剛剛躺下,忽然想到一句絕妙的臺詞,興奮之極,立刻翻身下床,抓起紙筆,將它記下來。
過了兩三天,又有了新的靈感,覺得先前的不夠味道,又全部撕掉,一切重來。他的床底下已經(jīng)堆滿了稿紙。就這樣反復(fù)推敲,精雕細刻,寫了一遍,又重寫一遍,前后五易其稿,草稿本積累起來足足有十幾本之厚。
8月初,北平郊外戰(zhàn)云漸退,城里空氣也日趨緩和。一個周末的下午,曹禺乘火車回天津探望母親,鄭秀則進城到女友賀恩慈家中度周末。兩人相約,下周一同回清華?;匦V螅茇S即不分晝夜,又投入修改劇本草稿的緊張工作之中。
鍥而不舍,金石為開。經(jīng)過五年的磨礪,六個月全神貫注的艱苦寫作,1933年8月底,在曹禺大學(xué)即將畢業(yè)前夕,一本浸透了汗水和心血的煌煌大作終于定稿。他端端正正地在稿本的封面上寫了兩個大字:《雷雨》。
一天上午,曹禺約鄭秀在校內(nèi)荷花池畔的小山上碰面,他拿出一包稿件底稿,充滿自豪地遞給鄭秀,“穎,終于完稿了?!?/p>
鄭秀看著《雷雨》的手稿,只見張張稿紙上畫滿了紅色、藍色的杠杠道道和修改的字句,不禁為之折服,情不自禁地贊揚,“人家都夸你‘神’,我看你在劇作方面確是才華橫溢。你一定能寫出許多好劇本來!”
“即便有三分‘天才’,也要十分努力??!”曹禺嚴肅地回答說,“何況我很笨,寫東西很慢,很費勁,哪是什么‘天才’?”
“那么,我就叫你笨天才,怎么樣?”鄭秀開玩笑地說。不等他回答,她連聲喊“笨天才!笨天才!笨……”
“笨天才就笨天才,隨你怎么叫都可以,不過在人前你可不能亂叫?!苯又茇粥嵵仄饋?,“穎,我還要寫,我有信心能寫出比較滿意的作品來。”
一個年青作者經(jīng)過辛勤勞作,寫出一部好作品。但無人發(fā)現(xiàn)、推薦、評價,這對作者是一個十分沉重的精神打擊。正如曹禺所說:“事實上最使一個作者(尤其是一個年青的作者)痛心的還是自己的文章投在水里,任它浮游四海,沒有人來理睬,這事實最傷害一個作者的自尊心?!保ā度粘觥ぐ稀罚?/p>
《雷雨》的問世就遭遇過一段曲折。1933年8月,曹禺完成《雷雨》的初稿,將稿子交給正在籌備《文學(xué)季刊》(該刊于1934年1月在北京創(chuàng)刊)的靳以,靳以是曹禺南開中學(xué)的同學(xué)、交換過蘭譜的結(jié)拜兄弟,他深知曹禺的才華,見曹禺寫出一部大型話劇,自然十分高興。他首先向誰推薦呢?第一個便是鄭振鐸。
作者采訪晚年鄭秀(1987年)
復(fù)旦劇社演出的話劇《雷雨》(1935年)
早在1932年,靳以從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商學(xué)院畢業(yè)后,經(jīng)友人輾轉(zhuǎn)介紹,答應(yīng)為北京立達書局創(chuàng)辦一個大型文學(xué)刊物《文學(xué)季刊》,書店委托他擔(dān)當(dāng)主編。靳以覺得編這樣的刊物,自己的資歷和能力尚感不足,便去找已有名氣、很有經(jīng)驗的鄭振鐸一起合編。鄭振鐸一口答應(yīng),但實際編輯工作由靳以擔(dān)任。兩個主編,第一主編是鄭振鐸。因此很自然的,靳以將《雷雨》首先推薦給第一主編。不料振鐸一看,認為劇本寫得太亂,于是劇本便被擱置下來。而恰在此時,靳以為《文學(xué)季刊》一篇批評丁玲《夜會》稿子臨時抽掉得罪了鄭振鐸,靳以有點怕他。此事原由為:因巴金和靳以得知魯迅先生對這篇稿子有些意見,便在此刊第二次重印時抽了下來,來不及告知另一主編鄭振鐸。
但是,靳以并不甘心讓摯友辛辛苦苦寫出來的厚達數(shù)百頁的劇本原稿沒有人理睬,傷害好友的自尊心。因此,過了不久,他又將劇本交給《文學(xué)季刊》分工負責(zé)審讀劇本的編委李健吾看?!段膶W(xué)季刊》早期有一個編委會,邀請了巴金、冰心、李健吾、李長之、楊丙辰等任編委,而具體工作多為靳以一人承擔(dān)。編委會成員有分工,有的負責(zé)審讀評論,有的負責(zé)審讀劇本等等。
李健吾是清華大學(xué)西洋文學(xué)系畢業(yè)生,畢業(yè)后留校任系主任王文顯教授助教,在戲劇方面有很深的造詣,是當(dāng)時譽滿京都的話劇旦角。他主演過熊佛西的劇本,熊佛西佩服之極,曾在后臺向他下跪表示謝意。不料這位戲劇名家看過《雷雨》原稿后,并不認可,不肯推薦這個劇本發(fā)表。這就讓靳以十分尷尬,只好把劇本暫放在抽屜里。靳以的第二次推薦又失敗了。
曹禺后來回憶說,《雷雨》初稿完成之后,他原不想發(fā)表。其實這并不是他當(dāng)時的真實思想。寫完《雷雨》后的曹禺,很希望自己花了許多心血的作品能夠早日發(fā)表,所以他才將劇本交給了知心的朋友靳以,因為知道他正在編《文學(xué)季刊》。
沒想到靳以將劇本初稿給了兩位文化名人審看,他們都不認可。
李健吾之所以不認可《雷雨》是由于他對西方戲劇十分熟悉,他讀《雷雨》很明顯地感覺到曹禺在學(xué)西方戲劇。在此后他撰寫的《雷雨》劇評中,他認為“作者隱隱中有沒有受到兩出戲的暗示?一個是希臘歐里庇得斯的《伊波呂得斯》,一個是法國拉辛的《費德爾》”,二者用的全是同一的故事“后母愛上前妻的兒子”。作者同樣注重婦女的心理分析,而且全要報復(fù)。然而繁漪的報復(fù),“作者卻把戲全給她做”,李健吾認為作者頭緒的繁多,使觀眾的“注意力反而散在不知誰的身上去了”。
于是,曹禺又設(shè)法請又一位當(dāng)時劇壇的名家推薦。據(jù)戲劇前輩(上海戲劇學(xué)院專攻表演的田愷教授)回憶,《雷雨》手稿曹禺還曾給當(dāng)時北京的戲劇名家熊佛西看過。當(dāng)時劇壇有“南田北熊”之說。即田漢、熊佛西是南北兩位公認的戲劇泰斗。不料,熊佛西讀了《雷雨》,對此劇也不欣賞。熊佛西早年留學(xué)美國,專攻戲劇與教育,他對易卜生劇作爛熟于心,他自己就曾在三十年代北京導(dǎo)演過《群鬼》。他一讀《雷雨》便感到此劇有模仿《群鬼》的痕跡。1935年4月,《雷雨》在東京首演時,留日學(xué)生也發(fā)生過類似的激烈的爭論。
其實,在中外戲劇史上,再有名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并不排斥藝術(shù)的借鑒。如同曹禺所說:“其實偷人家一點故事,幾段穿插,并不寒傖。同一件傳述,經(jīng)過古今多少大手筆的揉搓塑抹,演為種種詩歌、戲劇、小說、傳奇,很有些顯著的先例。”尤其是劇作家的處女作,在藝術(shù)上借鑒別人更在所難免。
正如茅盾在《創(chuàng)作的準備》一書中指出:“就一個知識分子的從事文學(xué)而言,他在試筆以前所讀的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他愛讀的、入迷的部分,往往會影響到初期作品?!痹凇独子辍穯柺乐?,曹禺精心研讀并導(dǎo)演過《少奶奶的扇子》,粉墨登場演過《爭強》《罪》以及易卜生的劇作《娜拉》《國民公敵》,無疑對《雷雨》的構(gòu)思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曹禺曾說,編劇編劇,就是千絲萬縷地編,千絲萬縷地織。這編織之工與生活積累相結(jié)合,構(gòu)思就會得心應(yīng)手、左右逢源。在情節(jié)的構(gòu)思、場面的安排上如魚得水,使爛熟于心的生活素材,通過藝術(shù)的紡織,創(chuàng)造出一件天衣無縫的藝術(shù)精品。
由于上述情況,加上李健吾又不認可《雷雨》,靳以只好把劇本暫時放在抽屜里,既不退還給作者曹禺,更不能擅自作主發(fā)表,他在等待時機。不久,機會終于來到了。這時正好巴金從上海到北京來看望沈從文,住在《文學(xué)季刊》編輯部所在地三座門大街十四號靳以這里(平時編輯部只有靳以一人工作)。前后住了幾個月,并同時應(yīng)邀兼任編委。一次,靳以和巴金談起怎樣組織新的稿件,巴金主張還是要注意文壇的新人,組稿的面要寬一些,不一定都是有金字招牌的名家,或文壇上的名人,還要多多發(fā)表有才能的新人的作品。
一席話提醒了靳以,靳以隨即告訴巴金,以前周末常到我們這兒坐坐的文學(xué)青年萬家寶,他寫了一個劇本,放在我這兒半年多了。家寶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好意思推薦他的稿子。巴金一聽很感興趣。靳以馬上把《雷雨》的手稿交給了巴金。
實際上此時靳以心里想說的是,他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摯友的劇本。但他也清楚地意識到,人微言輕。巴金當(dāng)時名氣很大。不光處女作《滅亡》早已出版,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愛情三部曲的《霧》和《雨》均已發(fā)表,短篇小說《將軍》更被魯迅、茅盾收入他們合編的《草鞋腳》集子里介紹到國外。有些事巴金便于講話,他的話有作用,鄭振鐸能聽他的意見。
與鄭振鐸、李健吾審讀劇本更多注重藝術(shù)形式不同,巴金讀《雷雨》,他首先是感受劇本的內(nèi)容,他深深地為《雷雨》藝術(shù)的情感沖擊力所打動:“我喜歡《雷雨》,《雷雨》使我流過四次眼淚,從來沒有一本戲像這樣地把我感動過?!卑徒鹨贿吙匆贿吥I,深深地為劇中主人公的命運所打動。繁漪、侍萍、四鳳這些活生生的被壓迫、被凌辱的女性的遭遇,尤其激起了他陣陣感情波瀾。他觸摸到這部劇真正的藝術(shù)生命力,從而產(chǎn)生了立即要幫助曹禺將這部作品迅速傳播開來的強烈渴望。
巴金當(dāng)晚一口氣讀完了《雷雨》。1940年在《關(guān)于《<雷雨>》一文中,他寫道:“……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門大街十四號南屋中客廳旁那間用藍紙糊壁的陰暗小房里,我翻讀那劇本的數(shù)百頁原稿時,還少有人知道這杰作的產(chǎn)生。我是被它深深感動了的第一個讀者,我一口氣把它讀完,而且為它掉了淚?!?/p>
靳以第三次推薦《雷雨》獲得了成功,在巴金的力薦下,劇本很順利地發(fā)表了,不僅如此,鑒于編委會建立之后,幾次在作品發(fā)表上編委之間發(fā)生矛盾,巴金還建議取消編委會,“因他覺得編委意見多很麻煩,就作了這個建議。當(dāng)然,他的名字也取消了,但他實際上還是和靳以一起負責(zé)編刊物?!苯援?dāng)然表示贊成。于是不但《雷雨》順利發(fā)表,連引起《雷雨》發(fā)表產(chǎn)生爭議的編委會也順利取消。這件事意義十分重大,它為曹禺日后創(chuàng)作的劇本《日出》《原野》在巴金、靳以主編的《文季月刊》《文叢》上順利發(fā)表創(chuàng)造了一個先決條件。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對名劇《雷雨》的誕生,巴金起了關(guān)鍵作用,他以藝術(shù)家的敏感和高度的藝術(shù)鑒賞力,立即發(fā)現(xiàn)了《雷雨》的價值。同時,曹禺摯友靳以的三次力薦功不可沒,也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們兩位都是發(fā)現(xiàn)《雷雨》價值的功臣,是發(fā)現(xiàn)曹禺這一杰出人才的伯樂。這段故事當(dāng)時被人們稱為“文壇三人佳話”。
第二天,巴金就將這個劇本推薦給鄭振鐸,并且作主將這個劇本“在《文學(xué)季刊》一卷三期(1934年7月2日出版)上一次登完”。因為《文學(xué)季刊》三個月才出一期,如果連載一年,讀者斷斷續(xù)續(xù)地看就可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忘,不能有一個完整的印象。
不僅如此,巴金還主動要求這個14萬字的長劇由他抱病親自擔(dān)任校對。
1934年7月,《雷雨》這本杰作終于在《文學(xué)季刊》第三期發(fā)表,作者署名曹禺。
四幕悲劇《雷雨》通過二十年代初發(fā)生在煤礦資本家周樸園家中的悲劇故事,深刻地揭露了封建買辦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本質(zhì)和必然滅亡的命運。它像一聲驚雷,猛烈地抨擊了封建大家庭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罪惡。它的誕生,預(yù)示著中國現(xiàn)代戲劇創(chuàng)作從此將揭開嶄新的一頁。
在巴金的熱情支持下,《雷雨》很快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一天,曹禺高興地拿著一本書,對鄭秀說:“穎,這是送給你的,是巴金特地印的一冊精裝本。”
鄭秀一看,原來是《雷雨》的精裝本,印得十分精致,封面鐫刻有曹禺親筆簽署的“給穎如 家寶”的燙金手跡。
“家寶,這是你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它是我們愛的象征,我一定要永遠保存它?!?/p>
巴金贈鄭秀《雷雨》精裝本(1936年)
送走雪花紛飛的嚴冬,1935年3月的東京迎來了絢麗多彩的春天。一眼望去,滿目的櫻花依山傍水。正在海濱度假的中國留日學(xué)生杜宣接待了兩位日本朋友、年輕的日本學(xué)者,一位叫竹內(nèi)好,一位叫武田泰淳。他們一進門就十分激動地將一本《文學(xué)季刊》遞給杜宣。武田指著扉頁目錄上用紅筆圈著的《雷雨》,建議杜宣一睹為快。這兩位朋友還告訴杜宣,他們組織了日本第一個專門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團體“中國文學(xué)研究會”?!独子辍肪褪撬麄冃陆鼜闹袊s志上發(fā)現(xiàn)的。他們建議中國留日學(xué)生排演此劇。杜宣看了劇本后,感到極大的震動。他覺得在中國新興戲劇運動尚處在啟蒙時期,這樣的多幕劇實屬罕見。
度假結(jié)束返回東京后,杜宣就同一些愛好戲劇的留日學(xué)生一起就《雷雨》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留學(xué)生們暢所欲言,各抒己見。有叫好的,也有提出意見的。有的認為這個劇本傳奇性太重,有些不自然的地方;在情節(jié)表現(xiàn)上作者也有主觀的缺點。也有的認為這個戲受外國戲劇如希臘悲劇、易卜生的近代戲劇影響太重。對后一個問題,年輕的留學(xué)生們有的同意,有的反對,雙方爭得面紅耳赤。討論足足持續(xù)了一個月之久,最后一致認為:《雷雨》雖然受希臘悲劇、易卜生影響很大,但它是中國的,是中國戲劇創(chuàng)作的重大收獲,決定群策群力將它搬上舞臺,由吳天、劉汝醴、桂鎮(zhèn)南(即杜宣)導(dǎo)演。演員陣容為:
周樸園——賈秉文
周蘩漪——陳清君
周萍——邢振鐸
周沖——邢振乾
魯貴——王威治
魯侍萍——喬俊英
魯大?!獏怯窳?/p>
魯四鳳——龍瑞茜
老仆——佟功熙
下男甲——石子琪
下男乙——徐仁熙
下男丙——王敦之
尼甲——張春媛
尼乙——張二媛
姐——張興媛
弟——張光第
巴金拍攝東京留學(xué)生演出的《雷雨》(1935年)
初演記錄演員表下面注有“昭和十一年二月印”、“十一年六月發(fā)行”及“二元”等字。
譯者:影山三郎、邢振鐸,發(fā)行者:監(jiān)谷晴朗,印刷:大野草,發(fā)行者:東京神田一橋教育會館,裝幀:何合光。
1935年4月27日、28日、29日三天,《雷雨》由中國留日學(xué)生戲劇團體“中華話劇同好會”在東京神田一橋講堂公演,盛況空前,引起了強烈反響。雖然由于日本警察的干擾,戲經(jīng)過大刪改,有些地方顯得不盡合理,但觀眾看后仍感到振奮。演出時,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劇場里時而寂靜無聲,時而感嘆唏噓,時而滿場嘩然,達到了預(yù)期的演出效果。但日本警察卻來羅唣,他們在臺下指指點點,胡亂挑剔說:“最后觸電的情節(jié)不好。”劇組根本不予理睬。人們普遍贊揚這出戲暴露了封建性很強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淫惡的丑態(tài)”,“用夏夜猛烈的雷聲象征了這個階級的崩潰”,演出是“對于現(xiàn)實的一個極好的暴露,對于沒落者的一個最好的嘲諷”。
演出之后,在茶座里,在朋友交談中,《雷雨》成為留學(xué)生們議論的一個中心。日本的報章也發(fā)表了不少報道和劇評。日本朋友驚服了。在東京帝國大學(xué)新聞上,發(fā)表了影山三郎的一篇專論《需要理解中國戲劇》。文章認為:“由這次留學(xué)生的公演,使我們對中國戲劇的既成觀念,根本推翻了……日本的各劇團與其遠遠地到歐美去苦心慘澹地找那不合于日本人脾味的腳本,不如就近早日把鄰邦的巨作翻譯出演。”贊揚中國戲劇已經(jīng)跨過了梅蘭芳階段,進入了一個新時期。
《雷雨》在東京的第一次公演,影響十分深遠。正在東京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春》的巴金,連看了兩次演出,還寫了《雷雨在東京》一文,發(fā)表在《漫畫生活》五月號上,他還拍了首演的劇照贈給杜宣。影山三郎經(jīng)土居治的介紹和支持,與邢雪合作,從1935年5月到7月,將劇本譯成日文本,并于次年2月由東京汽笛社出版,此書立即成為暢銷書。譯者影山三郎也以翻譯此書而出了名。日譯本收入秋田雨雀、郭沫若、曹禺三人的序各一篇,并附有首演者名單。1936年2月6日出版,2月15日,魯迅即在上海的書店購買了一本。4月22日曹禺又專門寄贈魯迅日譯本《雷雨》一冊。同月,在與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談話中,魯迅指出:中國“最好的戲劇家有郭沫若、田漢、洪深和一個新出現(xiàn)的左翼戲劇家曹禺”。
日本友人秋田雨雀在序中,贊揚曹禺“是中國唯一的古希臘悲劇的研究者,現(xiàn)在正在大學(xué)教授戲劇。近代中國的社會與家庭悲劇,由這位作者賦予意義深刻的戲劇形象,這是最使人感興趣的”。
正在東京避難的郭沫若應(yīng)邀觀看了《雷雨》的演出。留日學(xué)生陳北鷗陪同坐在臺前。郭沫若問陳:“《雷雨》在哪里發(fā)表過?”陳介紹說:“在《文學(xué)季刊》第三期上,全文近12萬字,是一個大悲劇?!痹谟^劇時,郭沫若對劇本十分贊賞,并向陳打聽作者情況。日譯本譯者請郭沫若作序,郭沫若慨然應(yīng)允。在序言中,郭沫若說:“《雷雨》的確是一篇難得的優(yōu)秀的力作。作者于全劇的構(gòu)造,劇情的進行,旁白的運用,電影手法之向舞臺藝術(shù)輸入,的確是費了莫大的苦心……作者在中國作家中應(yīng)該是杰出的一個。”這可以說是曹禺演出史上對《雷雨》給予高度評價的第一篇有份量的評論。
劇本的成功演出煥發(fā)了《雷雨》奪目的光彩?!独子辍吩趪庋莩龅霓Z動,使曹禺從一位不知名的青年,一躍而為中國劇壇的巨星。
曹禺一生有三次婚姻。第一位夫人鄭秀(1912—1989)清華同學(xué),1937年結(jié)婚,1951年協(xié)議離婚,生有萬黛、萬昭二女。第二位夫人方瑞(1917—1974)安慶才女,生有萬方、萬歡二女。第三位夫人李玉茹(1924—2008),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曹禺的五大經(jīng)典名劇,主要是同第一位夫人鄭秀共同生活時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
1951年,因感情不合等復(fù)雜原因,鄭秀在萬分孤寂和痛苦中被動同意協(xié)議離婚。鄭秀對曹禺的好友張駿祥說:“過去我愛曹禺,嫁給了他,現(xiàn)在我還是愛他,我同意離婚,因為我希望他幸福?!辈茇撕笤谖恼轮性僖膊惶徉嵭悖械娜藙t認為“這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但作為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道路,曹禺的經(jīng)典作品從《雷雨》到話劇《家》都與鄭秀有著十分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一個客觀的歷史事實,值得具有獨立人格的學(xué)者認真加以探討和研究。
《雷雨》在世界各地
巴金與曹禺是相伴一生的摯友。曹禺的創(chuàng)作從《雷雨》到話劇《家》均與巴金休戚相關(guān),他們的心是相通的。
1996年12月13日,曹禺逝世,巴金送來的挽聯(lián)表達了中國人民共同的心聲:“家寶沒有去,他永遠活在觀眾和讀者心中?!?/p>
80年來,曹禺處女作《雷雨》這一中華民族的瑰寶不僅在中國人民中獲得盛譽,而且在世界人民中找到了廣泛的知音。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迄今為止,曹禺劇作廣泛活躍在日本、韓國、蒙古、越南、新加坡、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敘利亞、俄羅斯、白俄羅斯、阿塞拜疆、烏茲別克、德國、捷克、匈牙利、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瑞士、美國、加拿大、愛爾蘭、巴西、埃及、澳大利亞等25個國家的舞臺上,并且有力地推動了曹禺劇作在海外的出版和研究??梢灶A(yù)見,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進一步提高,弘揚民族文化瑰寶工作的力度進一步加強,曹禺劇作必將會在更多的國家更加廣泛地演出,放射出更加燦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