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先覺
一
“慢啊,慢啊,慢啊……慢死,慢死,死死死……”蟬聲聲叫喚,聲聲殷切,分明提醒春天又將去了。這當然是午后了,陽光暖烘烘裝滿小院,原本蓬勃向上著的植物們都無精打采,慵懶無比。透過玻璃,我在書房看到老得很透徹的我父一如既往地躺在那把破舊的竹躺椅上。竹躺椅旁邊,抑或是上方,那棵他親手栽下的核桃樹碧綠嫩葉間,掛滿了灰白色毛毛蟲似的花絮。方此時,穿著青灰大襖的我父張著無牙的大嘴,涎水長長淌出來,順著竹躺椅靠背一直流到地上。他應該是睡著了。破例沒有蜂與蝶。好像也沒有風。院外河流無聲。遠處山上自顧泛青。天上云朵悠閑。整個小院是安靜的。我父是安靜的。我心是安靜的。
怎么說呢,這個小院,其實并不屬于我。屬于我曾經的妻。當初,她父是城關村書記,造了這棟有小院的房作為陪嫁送她。后來,準確說是八年前吧,她為了開創(chuàng)新的愛情,凈身出戶,把小院留給我了。這讓我感到多少有些受之有愧。但不管怎么說,在這個鋼鐵水泥做主的縣城,能夠意外而長久地擁有這樣一個小院,已是不錯的福分。我沒有太充足的理由不受之有愧。那么再后來呢,時光一成不變地悄然流逝,我所在的小院周圍漸漸地長起林子般高樓,我卻一直獨身著,年年月月地與書本和寫作為伴,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之所以不說前妻,而說曾經的妻,原因,就在這里吧。
什么時候呢,蟬聲忽然打住。風跟著起了。風不大,微微地。是從院外河里吹來的。這從核桃樹搖曳的方向可以看出。風一起,樹一搖,密匝匝的毛毛蟲似的花絮便受了感召似的集體顫栗。一條花絮掉下了,沉重而緩慢。又一條花絮掉下了,同樣沉重而緩慢。接二連三的花絮掉下了。像是沉重而緩慢下落的紛紜心事。有一條掉在我父的青灰棉襖上了,我父安靜。有一條掉在我父的脖子上了,我父安靜。有一條掉在我父額頭上了,我父眼睛似乎動了下,又動了下,應該算是睜開了。當然,也應該算是醒了。
接下來,我父腦殼朝左轉了下,定住。渾濁的小眼睛緊瞇了,不動。許久,又朝右轉了下。定住。渾濁的小眼睛仍舊緊瞇了不動。又是許久,又轉到正位,不過沒有定住,好像是努力朝起抬了下,離開竹躺椅靠背那么一絲絲,終于不堪重負似的,又無可奈何地垂下了。渾濁的小眼睛仍舊緊瞇,也仍舊定住不動。雖說一系列的動作是那樣艱難無比,卻分明一氣呵成。我想他應該是在環(huán)視。哦,院子左邊,是樓房,鄰居的樓房,鄰居的鄰居的樓房。再遠點兒,也還是樓房,不知誰家的,也都林子般排列著。哦,院子右邊,當然還是樓房,鄰居的樓房,鄰居的鄰居的樓房。再遠點兒,同樣還是樓房,不知誰家的,同樣都林子般排列著。哦,小院前方,越過院墻朝前望去,倒是有山的,可隔得很遠。遠在那些清一色林子般排列著的樓房上方。山的上方呢,當然是天空。天空有云,忽然匆匆地流動了,像是急于趕赴某個地方似的。總而言之吧,在這鋼鐵水泥當家做主的縣城,我父的空寂是一定的,在劫難逃的。不過好像也沒有什么要緊。要緊的是我父通過環(huán)視感到自己好像還活著。于是便是了,我父開始叫我。
我父喊著我小名說:“平啊?!?/p>
我只好放下手中的書本,走到院里聽他吩咐。
我父說:“平啊?!?/p>
我說:“我在哩,你說。”
我父說:“平啊,我好像不出氣兒了?!?/p>
我感到好笑,終于沒笑出聲來,只說:“怎么可能呢?你這不是活著嗎?”
我父說:“平啊我不哄你,我真是沒氣兒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我終于有些氣了,說:“你要沒氣兒了還能說話?真是稀奇了。”
“真是稀奇了”,這是我父先前常說的一句話。我十分驚訝,我怎么也學著他說起這話來了?
我父說:“平啊,你要不信算了,你莫拿話塞我哦。我活不長了?!?/p>
我父說著,渾濁的小眼睛擠了一下,擠了兩下,兩行同樣渾濁的淚水一前一后流了出來。不過沒流多遠便滲入他臉頰重重疊疊的皺褶,如內陸河滲入沙漠,很快,看不見了。
于是便是了,我開始數(shù)落我父。我說:“你不能這樣,你要吃啥我給你買啥,你要穿啥我給你買啥。你不能老這樣做怪。你一作怪,我就沒心思寫東西你懂嗎?”
我父沒回答說是懂了還是沒懂,只是說,他真的是感到自己沒氣了,因為他聽不見自己出氣的聲音了。我就給他解釋,說:“人老了可能都這樣,七十八歲了么,中氣不足是正常的?!?/p>
我父說:“平啊,我不想死?!?/p>
我說:“不想死就不死唄”。
我父說:“可我沒氣了,我活不長了哦?!?/p>
我說:“我不是說了嘛,人老了中氣不足是正常的,我給你買補中益氣丸吃吃就好了的?!?/p>
我父說:“真的?”
我說:“我還哄你不成?我馬上給你買去。”
這樣,我父便復歸安靜,一如既往地躺在那把破舊的竹躺椅上了。
而此時,蟬也重新叫起來了“慢啊,慢啊,慢啊……慢死,慢死,死死死……”
二
也應該是八年前吧,我家老屋忽然倒了,倒得干凈徹底,不留一絲遺憾。老屋一倒,多年鰥居著的我父沒了窩處。我便讓他來縣城,跟我住。我父一口回絕,說:“稀奇了,我在這兒要山有山,要田有田,跟你?。俊蔽艺f:“那就跟妹住吧?!蔽颐贸黾拊诒敬澹蚁朊磕瓿鲆还P錢,讓她代我養(yǎng)老送終,應該是可以的。我父還是一口回絕,說:“稀奇了,這大個當主席的兒子不跟,跟姑娘女婿?”他說的主席,是指我的文聯(lián)主席。我一再跟他說過,我這主席,也就是個小小的縣文聯(lián)主席,而且還是副的,不是毛主席劉主席的主席,讓他不要再這樣說。他卻不聽,老這樣說。我也懶得再管他,讓他說。我說:“讓你跟我住你又不,叫我怎么辦?”他說:“稀奇了,我這大個人不曉得再做房子?我說你都七十歲了知道不?他說稀奇了,姜子牙八十歲了還能當丞相,我七十歲不能做房子?”我說:“是的我相信你能,可做了將來,將來怎么辦?我的意思是,他已那么老了,不久于人世了,老家地方呢,又窮得那么狠,我不可能回去住,賣么也沒人買,等于說是白花一筆錢?!蔽腋敢埠孟衤牰业囊馑剂?,當時狠想了想,嘆了口氣,說了聲:“隨你吧我不管?!比缓缶透业搅丝h城,住進了這個小院。
那時呢,我的小院,應該說是典型的隨園。當然了,我說的隨園不一定等于袁枚的隨園。我的意思是說我的小院也含了個隨字在里面。因為生計是那樣的艱難,寫作又是那樣的痛苦,我一直沒有心思和時間精心伺弄過小院,除了院墻而外,一切都跟原始的土地沒有區(qū)別。也就是說,我一向讓院里的土壤隨意發(fā)揮,讓植物隨意生長。因此上,我接我父來住時,小院可以說是一派荒蕪,也可以說是一派蓬勃。這讓我父很惱火,但惱火中分明有些慶幸。到城里第二天一早吧,他便背著個手在院中雜草中轉悠,邊轉悠邊用腳踢踢雜草,踢踢小樹,說“造孽?!蔽艺f:“咋造孽?誰造孽?”我父不回答,徑直出了門。我正擔心他迷路或是被車撞了,他卻一手提了把挖鋤,一手拿了把鐮刀,回來了。我問在哪兒弄的?他說在街上門市部買的。我問買這些做啥?他說“種田。”我說:“城里能到哪兒種去?”他說:“稀奇了,這院子不是田?”我看看一派荒蕪又一派蓬勃的院子,笑笑說:“種吧,反正荒著也是荒著,不過以后不要隨便上街,縣城亂得很哩。”他說:“稀奇了,我好歹也當過生產隊長,進城開過會的。你以為我是土鱉?你以為我不懂城里規(guī)矩?告訴你,我要是運氣好,我也能當縣長當書記?!蔽艺f:“好好你種就種,莫說那些無用的話。”我說著,自顧進了書房,寫那些自以為是的文字去了。我父呢,也自顧拾掇小院了。
也就是在我潛心寫著一個中篇小說的那幾天吧,我父也完成了對園子的基本整理。等我端著茶杯,想借那一派荒蕪又一派蓬勃的院子休息一下終日繃緊的神經時,院子已變成一塊典型的菜園了。我注意到,我父,他已將雜草和小樹整理得一干二凈了,顯現(xiàn)在我眼前的,便只有一派新鮮的黃土了。當然了,黃土也不是鐵板一塊的那種,而是分成了明顯的兩大部分。從后門到靠河的中間,他留了一個通道,兩邊呢,也都留了小通道。這樣,一個小院便分成了四個小的板塊了。我出來的時候,我父正在左邊靠河的那一小板塊上整理著。我這小院,原本建在古老的河灘上,那土,都是隨了流水流浪而來,所以細得很,像是沙子,又不像沙子。他要整理的不過是些同樣流浪而來的石頭。他把那些因了流浪而變得圓滑乖巧的石頭一個一個地摘出來,一個一個地摘出來,然后扔到中間通道上,堆成一堆。
我說:“種菜啊?!?/p>
我父他不回答我,或許他只顧了專心整理,根本就沒聽見。他仍然埋了頭,自顧整理著。
我又說:“種啥菜好?春天快去了,洋芋啥的顯然晚了,種不成了?!?/p>
我父這回算是聽見了,又好像還是沒聽見,或者說,他聽見了,因為某種原因懶得回答我。我父忽然偏了臉,問我:“那個啥袁的,叫袁啥?”
我說:“袁隆平吧?水稻雜交專家,解決了中國幾億人吃飯問題哩。”
我父說:“對對對,就是他。跟你一樣,也有個平字。
我說:“你問這個做啥?”
我父說:“你別管?!?/p>
于是我便不管。本來么,我與我父之間,素來很少交談的。就是交談,也是無話找話,算是盡一份不得不盡的孝心。我見他說不要我管,便知道再說下去也是多余,便端了茶杯,進屋去做午飯。然后,喊我父吃飯。然后,我父繼續(xù)整理菜園,我睡我五十年如一日的午覺。再然后,我起床,吩咐他注意安全,就在院里好好呆著,不要隨意上街。最后,我去文聯(lián),象征性地坐坐班,以便問心無愧地領取一月兩千多元的薪水。
這樣,日子流逝,匆匆又是一周。等我再次端著茶杯,想看看菜園整理得怎么樣時,我父已把右邊的那兩個小塊栽上菜了。一小塊是茄子,另一小塊是辣椒。茄子和辣椒秧已然換個過氣來,一株一株的,彎彎曲曲地卻分明地挺立著,另立門戶似的開始了新生。我看著是好的,就對他說:“把右邊這塊種上豇豆吧,豇豆著煮臘蹄,好吃?!?/p>
我父卻說:“不,我不種豇豆,我啥豆都不種?!?/p>
我說:“那你想種啥?”
我父說:“種水稻,種苞谷?!?/p>
這讓我非常驚奇。我驚奇的不是他說要種包谷,而是驚奇他要種水稻。我想,才多大塊地方,犯得著泥里水里折騰嗎?再說了,種苞谷少是少點,但也能燒苞谷頭吃吃,而種水稻,就是收個三五升的,又有什么用呢?畢竟,如今的水稻,已不是什么稀缺物。我就提出反對意見。他卻說:“稀奇了,我想種啥就種啥,要你管?”
我仔細想了想,或許我父自有他的道理。不是么?這里是縣城,是鋼鐵水泥當家做主的縣城,作為在鄉(xiāng)村大地上生活了七十年的我父,他的寂寞可以想見的。他是想把我的小院種成他的袖珍農田哩。而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父他真的就種上了。
三
依舊是這樣,日子流逝,渾然不覺。轉眼間,已是六月了。方此時,我父的袖珍農田也呈現(xiàn)出一派應有的繁榮與蓬勃。茄子吃過幾茬了,還在繼續(xù)開著紫色的花。辣椒一嘟嚕一嘟嚕地掛著,大部分都紅了,像是燒紅的鐵釬。苞谷開始長出牛角似的棒子。水稻分明在懷胎抽穗了。竟然還有蛙聲。一到夜晚,月亮打小院對面的山上升起來,蛙聲便應時而起。河水也趕趟兒似的,隱隱約約地響著,像是老太婆對著自家水缸嘀嘀咕咕,又像是牛鈴在深山密林里叮叮當當。我靜靜地坐在書房里,靜靜地隔了玻璃看著這一切,聽著這一切,莫名的感激油然而生。
我父當然是一天到晚地在這袖珍農田里忙碌著。時不時地,他鋤草,松土,再不然就是捉蟲子,澆水。更多時候,他在施肥。他是知道的,這水,是自來水,沒有養(yǎng)分的,所以隔三差五地都要往地里撒化肥。我注意到,他對茄子和辣椒不怎么上心,而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苞谷和水稻上。這也難怪的。雖說,苞谷只有十來根,水稻只有三五行,可畢竟是他的主要農作物,所以伺弄得尤其殷情。不過,這種殷情讓我是越來越不解了。先是,他把苞谷天花一棵一棵地都掐了,長出一棵他掐一棵。后來,他不知打哪兒翻找出把鑷子,蹲在已開始揚花的水稻地里一點一點地夾出水稻的雄花。他夾得小心翼翼,像是外科醫(yī)生小心翼翼地做著腦外科手術。他每夾出一點,都放進一個小玻璃藥瓶里。總算夾了一小撮兒了,他便起身,赤腳打泥水里走出來,赤腳走到苞谷地里,再把那一小撮兒水稻雄花用鑷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夾出來,小心翼翼放在苞谷雌花上。
我忍不住問他:“你這是在干啥?”
我父說:“搞試驗?!?/p>
我說:“搞試驗?搞什么試驗?”
我父便給我解釋,他在學袁隆平,用苞谷做母本,用水稻做父本,想培育出能吃出水稻味兒的雜交苞谷。他還問:“中國是水田多還是旱田多?”我說:“是旱田多。”他又問:“水稻和苞谷哪個好吃些?”我說:“當然是水稻?!彼驼f:“他正要做這樣一件事情,讓沒有水稻田的中國人都吃上跟水稻一模一樣的苞谷?!?/p>
緊接著他又問:“我要是成了,能不能和袁隆平一樣上書?”
我說:“要是成了肯定能上。問題是絕對不能成。”
他顯然不高興了,說:“稀奇了,水稻跟水稻能雜交,水稻跟苞谷就不能雜交,都是糧食么?!?/p>
我說:“都是動物,貓跟狗能雜交么?”
他說:“動物是動物,植物是植物。我偏不信,偏不信不能整出帶水稻味的雜交苞谷?!?/p>
我本來想,想繼續(xù)用科學道理說服他,但轉念間又放棄了。我就說:“那,你就整吧,或許能成的?!辈皇怯芯渚W(wǎng)絡名言,叫做哥種的不是菜,是寂寞。那么,我父呢?他所種的,整的,不也是寂寞么?
這樣忽忽地,到九月了??上攵腋傅碾s交苞谷沒有整成。因為他把雄花早早地掐了,干凈全部地掐了,而整個縣城又沒有其他苞谷地,就是有風,有鳥,也不可能帶來雄花,這樣,那十幾棵苞谷便沒有結籽,一顆也沒。他撕開一個棒子,沒有籽。又撕開一個棒子,仍然沒有。一氣之下全部撕開,也還是沒有。他分明是失望了,把手里的棒子狠勁朝院墻砸去。
我父說:“稀奇了,真是稀奇了?!?/p>
我說:“水稻長得還好,能收兩升哩。”
他似乎知道我在變著法兒安慰他,只是白了我一眼,又將一個棒子往院墻上砸去。
我父說:“我偏不信,偏不信整不出雜交苞谷?!?/p>
不過說歸說,他是沒再繼續(xù)整了。打第二年春天起,他便不再種苞谷和水稻。就連其他農作物也不種。他只是種菜。這樣我的小院便四季常青,蔬菜不斷。當然了,一年之間,他無形中為我節(jié)省了一筆不小的買菜費用。他因此也于無形中擁了一種成就感,種得更加殷勤了。
不過到了第三年,情況又發(fā)生些變化。
那年吧,縣里號召種核桃,電視報紙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而恰好,他在電視里看到了,聽到了。他說:“嗯,種核桃好,我早就想種了。”他說著,便付諸行動。當天中午,他就瞞著我上街去,買了三棵核桃樹苗和一棵白桃樹苗,把核桃樹苗栽到原來種苞谷的地方,把白桃樹苗栽到原來種水稻地方。自此,他的主要精力又放到伺弄樹苗上了。時不時地,他澆水,扯草,松土。就是不澆水不扯草不松土的日子里,他也時不時地蹲在那些苗的旁邊,瞇了小眼睛看著。那三棵核桃樹苗和一棵白桃樹苗呢,也不負厚望似的,眼看著是活了,吐出了細小的嫩芽。他又不知打哪兒翻揀出一把小刀,把白桃樹苗上割下一段枝條,往核桃樹上嫁接了。他一連割了三段,把那三棵核桃樹都嫁接了。
這回,不待我問,他便自己解釋上了。我父說:“他是想讓一棵樹上同時結兩樣不同的果子,也就是說,想讓核桃樹上同時長白桃樹。那樣,即能吃核桃又能吃白桃,多好?”他還問我:“他要是整成了,能不能跟米丘林一樣上書?”哦,哦,他竟然知道原蘇聯(lián)的米丘林。
不知怎么地,我又說出了上次那句。我說:“要是成了肯定能上。問題是絕對不能成?!?/p>
我父同樣顯出不高興的樣子,說:“稀奇了,花櫟樹能長寄生樹,核桃樹上為啥不能長白桃樹?核桃樹白桃樹,不都帶個桃字?”
我說:“科學道理,我一時跟你說不清楚。反正,像這樣整是整不成的?!?/p>
我父說:“我偏不信”。
既然他偏不信,既然他偏要整,而且已經整了,我也不再多說什么。至于事情的結果,同樣是可想而知的。七八年的日子一一天地流逝了,我的小院中始終沒有長出一棵既結桃桃又結白桃的樹來。那棵桃樹苗呢?當年春天就死了。核桃樹苗呢,也死了兩棵。剩下的那棵,倒是茁壯成長,年年結果了。一到春天,便開滿了毛毛蟲似的灰白的花絮。一遇微風,花絮便接二連三,沉重而緩慢地往下落,一如沉重而緩慢下落的紛紜的心事。
四
日子依然流逝。日子已然流逝。終于有一天,蟬又一次把春叫去。夏天來了。我父呢,一如既往地躺在破舊竹躺椅上納涼。我陪在他身邊。或許是長期服用補中益氣丸的緣故吧,我父不再說他不出氣了。身子也分明硬朗許多,平時能夠下地走動。雖說是顫顫巍巍,卻也算得了行走自如。菜么,當然是種不動了,小院依然回歸到從前的荒蕪。
這當然是夜晚。城市奧熱無比,小院也似乎好不到哪里去。遠近人家窗口的燈火一盞盞地熄了,偶爾有負重的貨車打后面街上駛過,市聲漸漸消退。沒有月亮打小院對門的山上升起,蛙聲當然也沒有了。河水分明地響起來,像是老太婆對著自家水缸嘀嘀咕咕,又像是牛鈴在深山密林里叮叮當當。夜色分外稠密,也分外寧靜。一天星斗燦爛。天象玄秘到叫人沮喪。
一顆流星打對面夜空劃過,拖著長長的尾巴,直朝遠處山上林稍墜落,像是把夜空劃了條長長的傷口。但很快,夜色愈合了,不見一星星光亮,嚴絲合縫。接著,又一顆流星打左邊天空劃過,拖著長長尾巴,真朝遠處高樓那邊墜落,像是把夜空劃了條長長傷口。但很快,夜色愈合了,不見一星星亮光,依然嚴絲合縫。河水自顧響著,像是老太婆對著自家水缸嘀嘀咕咕,又像是牛鈴在深山密林里叮叮當當。夜色也還是分外稠密,也分外寧靜。一天星斗燦爛。天象玄秘到叫人沮喪。
我聽到我父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問:“你,怎么啦?”
我父說:“人哦,真沒意思?!?/p>
我說:“怎么想到這個問題了?”
我父說:“人哦?!?/p>
我說“睡覺去吧,夜深了。”
我父說:“連個記號都劃不了,人哦。”
我說:“夜真的很深了,睡吧?!?
我父就嘆了口氣,任我扶他到房間去睡。
這樣,千篇一律地,除此無他地,夜晚過去,白天來臨。又一個午后屬于我父和我了。
每年這個時節(jié)吧,不再種菜的我父就在這小院中,坐坐,走走,再坐坐,再走走,然后,就躺在這把破舊竹躺椅上,瞇了小眼睛打盹。
哦,那棵他親手栽下的核桃樹呢,葉子已變得寬大厚實,核桃果呢,也漸漸變得渾圓敦實,挨挨擠擠地藏于枝葉間??釤嵩诹肿影愀邩情g肆虐,陽光火辣辣盛滿小院,原本蓬勃著的蔬菜們都無精打采,欲死不活。透過玻璃,我在書房看到老得更加透徹的我父躺在那把破舊的竹躺椅上。竹躺椅周圍,是一片難得的濃蔭。陽光還是無孔不入,輕車熟路,打一片片寬大厚實的核桃樹葉中擠下,化作一塊塊光斑,投在濃蔭罩著的地上,然后十分努力地,顫顫巍巍地朝那破舊的竹躺椅邁進。終于,有一塊光斑很輝煌地走到我父臉上。我父臉上無一滴汗珠,看著滄桑而又蒼涼。我父小眼睛似乎動了下,又動了下,應該算是睜開了。當然了,也應該算是醒了。
我父他一如即既往地叫我了。
我父說:“平啊。”
不等我從書房里走出,他又說:“平啊?!?/p>
我說:“又感到沒氣了?”
我父說:“平啊,我夢見我媽媽了?!?/p>
我說:“哦,哦。”
不知怎么地,我眼淚出來了。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我父說:“平啊,扶我起來?!?/p>
我就扶他起來,問他:“是不是要到床上睡會兒?”
我父說:“平啊,我要死了,活不長了?!?/p>
我說:“咋又說胡話呢?”
我父說:“平啊,我真是活不長了。七十八了,該死了。”
我說:“多少人不都活過一百歲了?”
我父說:“平啊,你莫安慰我。我自家曉得,他們都在等我了。”
我看著老得更加透徹的我父,看看小院左邊樓角,看看右邊樓角,看看對面院墻,真的好像看到了一群人鬼鬼祟祟,忽閃忽現(xiàn),個個像是懷了可不告人神秘使命似的等候在那兒。我一眼所過,他們就迅速躺開,藏到我看不見的角落了。我想,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閻王爺派出來的勾魂使者?
我正想,我父顫顫巍巍地打懷里掏出了一張紙,顫顫巍巍地遞給我。
我父說:“平啊。我死后,按我寫的,打個碑?!?/p>
哦,我的父,他竟然不知什么時候將自己碑文都悄悄寫好了。哦,我的父,他在一張不知打哪兒揀來的白紙上用鉛筆這么歪歪扭扭地寫道:尚公諱志國,生于公元1934年正月初八,卒于公元2012年6月某日,享年78歲。歷任農業(yè)互助組組長,生產隊民兵排長、出納、會計、生產隊長。擔任小隊長期間,曾發(fā)明伙串堆肥法,在全大隊推廣。
我一時百感交集,怔怔半天,依然不知說些什么才好。忽然間,我的眼睛又模糊了。
我父說:“平啊,人死天定,莫哭。你一定要按我寫的打碑。”
我噙著眼淚說:“嗯?!?/p>
我父說:“把我運回老家埋,墳頭,砌雄勢些?!?/p>
我說:“嗯,嗯?!?/p>
我父說:“我哪天死了,你就把某字換了,填上日期?!?/p>
我說:“看你這精神,至少還有十年壽限,咋可能現(xiàn)在就……?”
我父說:“平啊我有譜兒,錯不了好些?!?/p>
我說:“哦,哦?!?/p>
我正說,忽然看到那塊光斑不知何時照著我父胸脯了。在我父玄黑色汗褂的映襯下,光斑格外耀眼,細細地看時,竟有云影在匆匆移動,有樹葉在匆匆搖曳,還有小鳥在匆匆飛過。
接下來,我感到好像還有什么聲音在響,浩浩蕩蕩而又悄無聲息。
五
當然還是六月。天氣也還是奇熱無比。一個夜晚快要來臨的黃昏,我在書房寫那些自以為是的文字。透過玻璃,我看到小院中只有琥珀般的夕陽,我父,他破例沒有躺在那張破舊的竹躺椅上打盹。我正驚奇,他已顫顫巍巍地進了我的房間。我說:“有事?”他不回答,或是根本沒有聽見,繼續(xù)顫顫巍巍地朝我走,走一步哼一聲,走一步哼一聲。我又說:“有事?沒事好好歇著,別亂動?!彼f,“平啊。”話沒說完,身子突然一歪,險些摔倒。我急忙上前扶他,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穩(wěn)。
我父說:“平啊?!?/p>
我說:“你說?!?/p>
我父說:“平啊,你這官兒,大嗎?”
我說:“我不是說過嗎?文聯(lián)副主席,不是官兒?!?/p>
我父說:“哦,哦。那,還能不能再升一步?”
我告訴他說:“我馬上要改非了,不可能再升了。”
我父說:“哦,哦。那,你這文章能上書嗎?”
我又告訴他說:“我寫的差不多都能上書。”我在心里想,這,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呢?
我父卻顯得很高興,滄桑而又蒼涼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絲光亮,說:“哦,能上書,就好,就好。平啊,你,把我們,也寫到書上去吧?!?/p>
我父說著,又顫顫巍巍地打懷里掏出了一張紙,顫顫巍巍地遞給我。我接過一看,原來是份名單,都是我們尚家死去的親人,打我父爺爺輩列起,列了長長的一大串,一大篇。當然了,名單最后,還有他自己的名字。我盯住名單,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哦,我曾經的親人,你們,在時間那邊,都還好嗎?你們,是不是都在等著我的父來,和你們相聚?
那會兒,我父見我怔怔地不說話,便問:“平啊,行不行,你說句話?!?/p>
我說:“行,肯定行。我一定將你們都寫進書里去,讓后代永遠記住你們?!?/p>
我父說:“好,好,我死了也能閉眼睛了。平啊,你寫吧,我不打攪?!?/p>
我父剛出去,我的電話響了。哦,是我的一個長時間沒見過面的外地文友打來的。他說他現(xiàn)在出差到了我們縣城,想找?guī)讉€人好好聚一下。我當然很高興,和他約定,等我把飯做給我父吃過后馬上就到一個位于半山坡的叫做臘梅山莊的地方聚會。我問他都想和哪些人聚,他開了一個名單。我一一打電話聯(lián)系上了,把聚會的時間和地點都說了。然后我掛了電話,忙著做飯,伺候我父吃。叮囑他晚上就在家里好好躺著,不要老在院中歇涼,不然真的涼著了。我說年紀這么大了,再經不起涼了。我父都依了。我便開了門出去。
我父說:“平啊,早點回來?!?/p>
我說:“嗯。”
我就到了臘梅山莊。走進山莊那一刻吧,我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我的小院。那會兒,整個縣城都在腳下了。夕陽越發(fā)濃得厲害,我的小院安安靜靜,好像安安靜靜睡在時間懷抱里的一個嬰兒。
我便放心地和文友們聚會。我們喝茶,喝酒,吃飯,還打牌。當然了,我們也趁空兒談艱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