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重
林翔望著不遠(yuǎn)處閃著燈光的隧道口,腳底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行進(jìn)的節(jié)奏。
快一個月了,他每次走到這段線路的時候都會有種異樣的感覺。開始的時候是害怕,然后是厭惡伴隨著各種襲上心頭的顫抖,再以后又有一陣陣的心酸,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失望。因為林翔三天沒看到他了。
林翔是這個工區(qū)的養(yǎng)路工,每天都會沿著山區(qū)風(fēng)雨無阻地在鐵道線上巡視,由于分管的線路太長,來回往返需要很長時間,吃飯只能隨身攜帶,找個沒有列車的時間段,躲進(jìn)隧道里抓緊填飽肚子。這么周而復(fù)始的一天天的過來,林翔早先的萬丈豪情已化作了腳踏實地,年少時的浪漫也隨著媳婦下崗、孩子上學(xué)的壓力演變得無影無蹤。用林翔自己的話說:“浪漫?漫早沒了,現(xiàn)在就剩下浪了。成天在線路上折騰,每個路標(biāo)、每個道岔、每個彎道都倒背如流,何時避讓何時小憩都程式化了,哪還有功夫惦記著別的?!?/p>
可就在一個月前,一次偶然的遇見,讓林翔的心又揪了起來。
那天下著小雨,滿天的淅淅瀝瀝伴隨著陰沉的云。林翔照例要躲進(jìn)隧道里完成自己的程序,喝水吃飯。但就在他看見26號路標(biāo),還有一小段路要跑進(jìn)隧道里的時候,突然間從路基邊上的草叢里躥出一個人來,這個人頭發(fā)像搟氈似的貼在臉上,黑瘦的手里拿著根比搟面杖長不了幾分的棍子,像個山寨版的劫匪似的站在他的面前喊道:“站?。尳?!”
林翔著實嚇了一跳,趕緊穩(wěn)定了下急速跳動的心臟,仔細(xì)打量了幾眼對方,嘴里吐出一句話:“老兄,我就是個鐵路工人,沒錢沒東西,你換個地方發(fā)財吧?!?/p>
“少廢話!搶的就是你鐵路工人!”
林翔運了一口氣道:“老兄,我真的沒有錢?!?/p>
“沒錢脫衣服,你這身工作服還有背著的包都留下!”
林翔盯著對方,心里的這股氣瞬間由恐懼轉(zhuǎn)化成為了憤怒。先不要說他從小就跟火車司機(jī)的父親習(xí)武健身,就單看看眼前兩個人的實力對比,優(yōu)勢都明顯在林翔這一方。“這個德行還出來搶劫,真拿自己當(dāng)悍匪了?”想到這林翔猛地伸出手從背后的工具包里拿出大號扳手,沖這個人晃了晃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這段地方歸我管,你說,咱倆誰搶誰吧?”
黑瘦的小個抬眼看看比自己高出一頭的林翔,又看了看他手里沾滿油污的超大號扳手,嘆了口氣把棍子扔到路邊,一屁股坐在鋼軌上,“得,你牛,我打不過你,不搶了。不過你走之后,我就順著你這段鐵路拆你一串螺釘,就算費點勁兒也能賣幾個錢?!?/p>
這句話可把林翔嚇了一跳。這小子要是真這么干,給自己惹的麻煩肯定小不了?!澳愕降紫敫墒裁窗。俊?/p>
“簡單,就是想弄點錢,我得吃飯!”小個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抬眼皮地說道:“搶不著就拆唄?!?/p>
“你這樣還有理了?”林翔氣得上去一把抓住小個的衣領(lǐng),沒費什么力氣就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拔移獠缓茫憧蓜e逼我打人!”
“打吧,打完你走你的,我拆我的?!?/p>
面對這個滾刀肉林翔徹底沒脾氣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麻稈打狼兩頭怕。僵持了一會兒,林翔先放緩了架勢沖著小個子說道:“得,你比我牛。不就是沒吃飯嗎,你要不嫌我?guī)У娘埵巢?,這個飯盒都是你的?!闭f著話從背包里掏出老婆給自己帶的飯,直愣愣地遞了過去。小個一點也不含糊,接過來打開飯盒伸手就抓。
“咳!你屬狗的啊,講不講點衛(wèi)生。”林翔罵著把勺子遞過去。
也就是一支煙的功夫,小個抱著飯盒風(fēng)卷殘云給林翔來了個一掃光。他吃完抹抹嘴把飯盒還給林翔的同時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再給我來點錢吧?!?/p>
林翔徹底崩潰了。自己見過不要臉的,可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吃著我威脅著我,還得找我要錢,我上輩子欠你的啊!想到這林翔猛地站起來,他想抓著這個人去派出所,雖然派出所離他巡視的區(qū)段要走上十幾里地,但不管怎么說你也是搶了我一頓飯??墒牵S著他手里用力的撕扯,小個子破舊的衣服裂開了,看著眼前這個極像難民的身材,聞著散發(fā)出來的惡臭,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半y道我碰上煙鬼了嗎?”。在工區(qū)交接班的時候,總聽同事們說,最近這段時間常有些吸毒品的家伙,沒錢沒飯吃在鐵道邊上轉(zhuǎn),不是賴就是偷,實在不行就搶,來硬的他就往地上躺,來軟的跟你胡攪蠻纏,都是些滾刀肉!林翔當(dāng)時還笑話他們連個無賴都管不了,可沒想到自己今天也中獎了。
看著眼前挑釁中夾雜著狡黠的眼神,林翔心里顫動了一下。自己無論如何是惹不起這樣的“煙民”的,就算不是“煙民”自己也沒有辦法。動手打沒問題,用不了兩拳就能把他放趴下,打完之后呢?你前腳走保不齊他后腳就拆鋼軌上的配件。抓著他去派出所,這樣的事情公安民警能說什么呢?難道就是他因為搶了自己一頓飯嗎?就是因為他揚言要拆鐵路配件嗎?這些離法律處理的最低界限都達(dá)不到。就算是把他拘留幾天,放出來呢,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想到這些林翔長出了口氣,使勁壓了壓胸中的各種憤慨和郁悶,從懷里掏出五十塊錢遞過去說:“我上班出來沒帶多少錢,你將就著買盒煙抽吧,以后別再來了。”
小個像接受還賬似的一點不客氣,伸手接過來看都沒看就揣在懷里,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沖林翔點點頭,扭身走進(jìn)了雨中……
林翔是餓著肚子走完自己后半程巡視的線路,又餓著肚子挨到下班回家,進(jìn)屋來沒等媳婦把飯菜擺好,操起碗筷就是一陣風(fēng)卷殘云,弄得媳婦也很納悶。問了他兩句累不累,身上哪里不舒服?林翔也不回答悶著頭收拾自己的工具袋。媳婦只想到是林翔平日里工作勞累壓力大,干得又是體力活,再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飯盒,給他預(yù)備轉(zhuǎn)天的飯菜時,悄悄地塞進(jìn)去個肉丸子。
轉(zhuǎn)天林翔去工區(qū)點名交接班,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公安處的民警來工區(qū)走訪,他原本想把自己昨天遇到的事情和民警念叨念叨,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自己怎么張口,怎么和人家警察同志說呢?說自己五大三粗的個子,平時也號稱練過武術(shù)舉過石鎖揮舞過槍棒,在巡到26號路標(biāo)的地方,讓個疑似大煙鬼的小個子沖自己晃悠了幾下秫秸桿,說了幾句大話,然后就乖乖地繳了械。白送人家一頓飯不說,還加上了五十塊錢禮送出境,這也太丟人了吧。
林翔順著鐵道線,一路檢查著線路設(shè)施來到26號路標(biāo)附近,瞬間的生理反應(yīng)讓他感覺到該吃飯了。他掂了掂背上的工具袋,里面裝著媳婦給帶好的飯盒,他望著前面不遠(yuǎn)處的隧道,仰起頭看看天上流動著的白云,伸手試了試風(fēng)向,這么好的天氣實在適合野餐。他把隨身攜帶的報紙找個平整點的地方鋪好,放下工具袋掏出媳婦預(yù)備好的飯盒,飯盒蓋上的一行字讓他頓感溫馨,上面寫的是“老公辛苦了”。這是昨天看見我郁悶,媳婦想辦法讓我開心呢。想到這些林翔不由自主的咧嘴笑笑,肯定是這個娘們兒想起我給她講過的那個笑話了。工區(qū)的工長總嫌自己老婆飯菜做的不順口,成天價抱怨,有一次大家湊在一起吃飯,突然發(fā)現(xiàn)工長竟然帶了大小兩個飯盒,一致認(rèn)為是工長的建議得到了老婆的響應(yīng),整改的效果明顯。工長也很高興拿出飯盒來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可是大伙等他把飯盒放到桌子上,看見飯盒上的字全都笑噴了。原來他老婆趕時髦,學(xué)著人家在飯盒蓋上分別做上標(biāo)記,寫的是“大便當(dāng)飯,小便當(dāng)菜”,這還怎么讓人吃呀。
林翔笑過之后坐下,剛要打開飯盒,猛然間聽見背后有人喊他:“鐵路工人老大哥,又看見你了……”這一聲喊把林翔所有的好心情全趕跑了,他急忙回頭看過去,在他眼前站著的還是昨天的那個小個子,只是手里還多了個黑乎乎油膩膩的扳手。
“怎么又是你呀?你想干什么!”
“我想拆點鋼軌上的東西,費了半天勁也沒弄下來?!毙€子晃動著手里的扳手,“剛坐下歇會就看見你來了,正好,今天咱們吃點什么?”
小個子的這句話把林翔嚇了一跳,屁股底下像按了彈簧似的“蹭”地竄起來:“什么!你,你敢拆卸鋼軌上的東西。你說,你拆的是哪……”
“你急什么啊,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沒拆下來?!?/p>
“沒拆下來也不行!”林翔把手里的飯盒往草叢里一扔,沖上去一把抓住小個子的衣領(lǐng)?!罢f!你擰的是什么地方的螺母?”
小個子好像有點被林翔的氣勢震住了,抬手指指靠近隧道26號路標(biāo)的地方說:“就那邊,我沒進(jìn)隧道,里面太黑……”
林翔猛地甩開手,把小個子閃了個趔趄,邊說回來找你算賬邊朝26號路標(biāo)的方向跑過去。小個子看著林翔跑遠(yuǎn)之后,臉上露出絲狡黠的笑,順手拿起林翔丟下的飯盒往地上一坐,稀里嘩啦地吃了起來。等林翔仔細(xì)巡視一遍回來,小個子正往一個塑料袋里倒吃剩下的飯菜呢。這個舉動讓林翔惱怒到極點,他指著小個子的鼻子罵道:“我欠你的是嗎,你吃我喝我還拿我開心,你他媽的想干什么?”
小個子依舊是那副無賴的樣子:“吃不了帶走,家里還有人吃呢?!?/p>
林翔掏出手機(jī)朝小個子揮舞著:“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報警,讓警察抓你!”
“我信,你現(xiàn)在打電話報警吧?!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走我關(guān)幾天,放出來我還得來這邊晃悠,沒辦法,這塊地方我熟?!?/p>
林翔心里這個泄氣勁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真應(yīng)了那句俗語,老虎咬刺猬沒地方下嘴。他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扭身坐到地上。倒是小個子沖林翔咧咧嘴說:“你明天還來嗎,要是還來想著給我?guī)c錢?!?/p>
“我給你帶個屁!”林翔頭也不回地罵道。
“你隨便,反正像我這樣的人已經(jīng)沒臉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p>
“你還想吃我的飯啊,我都餓了兩天了”林翔站起身沖著小個子,“你說說,你這么大的人了,干點什么不好,干嘛非要跑這來耍無賴呢!”
小個子朝林翔撇了撇嘴:“我干過的事多了,我一天掙的錢你一年也掙不著,說出來你恐怕連想都想不到。”
林翔用鄙夷的眼神看著對方說:“那你就去接著掙啊,成天價跑荒山野外的線路上跟我起膩算什么事呢?!?/p>
“唉……”小個子像被觸動到某跟神經(jīng)一樣,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要不是染上這個癮,誰愿意跑出來丟人現(xiàn)眼啊。得了,不跟你說了,明天想著點還帶這個肉丸子呀,挺好吃的?!闭f完話他頭也不回地扭身走了,留下林翔守著個空飯盒發(fā)愣,滿腦子里都在琢磨。“他還真是個癮君子,幸虧沒招惹他,要不然在我巡視的線路上瞎折騰,就夠我麻煩的??墒俏乙院笤撛趺崔k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林翔整整一宿,最后還是在臨出家門的時候讓媳婦又裝了一個飯盒的飯菜。林翔在家里是絕對的權(quán)威,媳婦只是問了句,帶這么多飯是要加班嗎?就埋頭去給他收拾飯盒。林翔磨嘰半天最后才從嘴里擠出句笑話,“沒聽過相聲釣魚嗎,我這是魚沒釣著飯量見長?!毕眿D瞥了他一眼,沒樂。
又到了將近26號路標(biāo)的區(qū)段,林翔從老遠(yuǎn)就張望著隧洞兩邊的山坡,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小個子果然又如前兩天一樣,從草叢中鉆出來,喊了聲鐵路工人老大哥,直著眼盯著林翔背后的工具袋。林翔索性朝他招招手,讓他坐到自己旁邊,拿出兩個飯盒遞過去一個說:“我欠你的,吃吧!大爺!”
小個子嘿嘿笑笑,接過飯盒靜靜地吃了幾口,然后還像昨天那樣從口袋里掏出個塑料袋,把米飯和肉丸子倒進(jìn)袋子里,小心翼翼扎好口,慢慢地放到一邊。這個舉動到讓林翔覺著有點意思,他放下手里的飯盒問道:“哎,你把自己吃剩下的帶給誰呀?”
“跟你說過了,家里人?!?/p>
“你還有家?就你這樣的人,誰能跟你過日子啊!”
這句話像針?biāo)频脑M(jìn)小個子的身體,他渾身顫動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沖林翔用嘶啞的嗓音嚷道:“我怎么就不能有家,我的家至少比你住的好,寬房大屋獨棟的別墅,你這輩子連想都不敢想!”
“你就吹吧!反正這荒山野外的地方,除了我誰也聽不見?!绷窒璨恍嫉爻€子說道。
“我吹?你也算是個拿工資的正牌工人,你去四鄰周邊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胡百萬胡東風(fēng)呀。當(dāng)年我開的車連你們鐵路的領(lǐng)導(dǎo)都坐不上!我掙的錢能把你埋起來!”小個子氣急敗壞的朝林翔喊著。“嗯,你牛,你現(xiàn)在怎么混成這個德行了?”林翔不無揶揄的沖著胡東風(fēng)哼了一聲。
這句話著實拔了胡東風(fēng)的氣門芯,剛才還向天舉著的手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他看看斜眼盯著自己的林翔晃了晃腦袋,用手免了下破舊的衣襟說,“我要不是染上毒癮能流落到這個地步嗎,能讓你這么教訓(xùn)我?!?
“染上毒癮就去戒掉,你不能總這么活下去吧?”
“我也想戒,可我戒得了嗎!”胡東風(fēng)使勁提了提褲子說,“生意敗了,房子賣了,老婆跑了,父母也沒了,就剩下個孩子……不說這個了?!?/p>
胡東風(fēng)的瞬間感慨讓林翔隱約感覺到他的脆弱。林翔沒再言語,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兩支煙給對方遞過去一支,兩人點上火之后都在默默地吸著,誰也沒再說話。半晌,胡東風(fēng)拍拍屁股站起來,拎著塑料袋朝林翔點點頭要走,林翔哎的一聲叫住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張一百元的票子遞過去,“給孩子買點好吃的,別拿著它又變成毒品冒了煙?!?/p>
胡東風(fēng)接過錢努努嘴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看著胡東風(fēng)佝僂的背影,不知道是出于何種心態(tài),林翔忍不住又沖著他喊了一句。“明天沒吃的就過來吧,別滿處亂跑偷人家東西!”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么糾結(jié)和無法說清,原本劍拔弩張相互對立的兩個人,經(jīng)過幾次交鋒之后竟然能坐到一起,竟然能伴隨著徐徐撲面的微風(fēng),共同咀嚼著飯盒里不算豐盛的食物品,也竟然能互相的聊起各自的生活。林翔在感慨自己沒能當(dāng)上火車司機(jī)的壯志未酬時,總不會忘記捎帶著咒罵幾句當(dāng)年負(fù)責(zé)招工的人事科長,說他是狗眼看人低不讓自己子承父業(yè)。胡東風(fēng)則是細(xì)數(shù)自己過五關(guān)斬六將叱咤商場時的英姿,如何白手起家創(chuàng)業(yè)掙錢,如何在賭場上打麻將連胡了數(shù)次東風(fēng),沒辜負(fù)他爸爸給他起的這個好名字等等。聊著聊著倆人的話題就從過去回到了現(xiàn)在,林翔敏感的發(fā)現(xiàn)每每說到落魄的生活時,胡東風(fēng)都不止一次表現(xiàn)出隱藏不住的悔意,總是喃喃地說:“我要是不染上毒癮就好了”。也是每每到這個時候,林翔總是跟上一句: “你把毒品戒了吧!”其實林翔心里也清楚,自己的規(guī)勸對于這個癮君子來說就如同放屁,也許還沒放屁有味呢。但無論如何他也要把這句話說出來,也許是求得心理的一個安慰,也許是心里真有這個愿望,愿意胡東風(fēng)能夠戒掉毒癮,不要再像孤魂野鬼似的到處游蕩了。每次分手的時候,胡東風(fēng)也總是朝林翔點點頭從沒說過再見。林翔也是照例告訴他自己的休班時間,讓他算清楚以后過來一起吃飯。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林翔總是帶著兩份飯食上班,時間一長媳婦的敏感度像空氣指數(shù)表測ph2.5數(shù)據(jù)似的急劇上升,開始是旁敲側(cè)擊地試探,后來干脆爆表直接質(zhì)問林翔,你是不是外面還養(yǎng)了個小的?你可別忘了咱家的環(huán)境,你不是官員也不是土豪,沒這么多錢供你養(yǎng)小三。這些話沒激起林翔的火氣,反而把他逗樂了。他指著桌子上的飯盒對媳婦說:“有天天拿著飯盒盛著粗菜淡飯養(yǎng)小三的嗎?再說了,你做的飯也不是多好吃,就是我能忍受著吃點,換了別人早扔下水道去了。”媳婦聽了林翔的搶白沒再搭話,獨自一人坐在床邊抹眼淚。林翔沒想到自己的話能勾起媳婦這么大的動靜,連忙趕過去哄,又是發(fā)誓又是跺腳的說了半天,把給胡東風(fēng)帶飯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最后還沒忘記糾正了一下自己的錯誤,摟著媳婦的肩膀說:“你做的飯是最好吃的,比飯店里的強(qiáng)多了,你看我們單位周圍,咱家外面的街道上多少家飯店呀我都不去,我也去不起呀?!绷窒璧恼{(diào)侃終于讓媳婦破涕為笑,嗔怪地輕輕打了他一下問:“這樣的事情你就不能跟領(lǐng)導(dǎo)匯報,就不能打110報警讓警察來處理啊?”林翔掰開揉碎的把利害關(guān)系跟媳婦細(xì)說一遍,說道末尾時感慨道:“我是真怕他哪天想不開,真要拆了線路上的器材,真要扒了哪個重要的零件,那可就麻煩大了!”媳婦聽罷嘆了口氣,默默地去給他收拾要帶走的飯菜了。
有的時候人的心情也會隨著天氣的變化而變化,林翔從工區(qū)里交接班出來看著頭頂上的晴空萬里,心里自然也愉快了不少。他一邊按照規(guī)章仔細(xì)的巡視檢查著線路上的各個配件和設(shè)施,一邊在腦子里琢磨著今天要和胡東風(fēng)聊點什么。就這樣走走停停地來到26號路標(biāo)附近,林翔習(xí)慣地挺直身子,昂起頭朝隧洞兩邊的坡地上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奇怪的是今天胡東風(fēng)沒有按時出現(xiàn)?!八趺礇]來呢?是偷東西讓人家抓住了,還是吸毒讓警察抄了?”一連串的問號在林翔腦子不斷閃現(xiàn)出來。他習(xí)慣地爬到坡道上面往隧洞那邊瞭望,這一瞭望可不得了,把林翔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靠近隧道口附近的彎道上,一連串的鋼軌扣件都被人拆空了,連帶著旁邊的信號機(jī)也被人砸了個稀巴爛。
林翔的腦袋當(dāng)時就大了,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jī)按下了工區(qū)工長的電話,他說話的聲音也因為恐懼變得急促和顫抖。工長聽到這個噩耗后在電話里喊道:“趕緊打電話報警??!讓公安派出所來人辦案!你留在現(xiàn)場不許動,給我看好了現(xiàn)場,搶修的人員馬上就到!”
大隊人馬趕到之后各司其職地忙碌著。公安民警忙著詢問、取證、照相、采集各種物證,工務(wù)的人員忙著恢復(fù)被盜的扣件,信號的職工們忙著測試信號機(jī)。一群人在26號路標(biāo)周圍來回地穿梭著。林翔則像個木偶被來自各方的領(lǐng)導(dǎo)叫過來,叫過去的追問著情況。最后公安民警給他制作筆錄時,問他最近巡視線路時遇見過沒有可疑人員時,他愣了一下猶豫著回答道:“沒有”?;卮鹜赀@個問話他自己也挺后悔,干嘛替胡東風(fēng)掩飾啊,他不就是可疑人員嗎?可自己為什么就沒說出來呢。這個疑問一直困擾著林翔好幾天,直到今天他走在蜿蜒曲折的線路上才想到了答案。自己從心眼里不愿意接受胡東風(fēng)是可疑人的事實,也不愿意接受自己這么多天跟他相處培養(yǎng)起來的情意被破壞,雖然他是個人所不齒的煙鬼,自己是個受人尊敬的鐵路工人??蛇B續(xù)幾天不見胡東風(fēng)的蹤影,這個無情的現(xiàn)實讓林翔徹底對他失望了。我向公安民警隱瞞的這個人,也許真的就是嫌疑人,我是太天真了。可是他胡東風(fēng)為什么要這么干呢?難道是毒癮犯了沒地方弄錢,難道是有人逼債才讓他出此下策?帶著這些新的疑問,林翔慢慢地接近了閃著燈光的隧道口。
“叔叔。你是姓林嗎,是林叔叔嗎……”
一個略帶沙啞的童音從林翔身后傳來,林翔急忙止住步子回轉(zhuǎn)身看過去。眼前是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穿著身沾滿草粒有些破舊的衣服,站在草叢里怯怯地望著自己。“我是姓林,你一個小女孩怎么跑這里來了啊,多危險?!?/p>
女孩往前走了幾步,把手里緊攥著的一個信封遞了過去,“林叔叔,我叫萌萌,我爸爸臨走的時候讓我在這等您,這是他讓我給您的信?!?
“你爸爸是誰?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胡東風(fēng)。”
聽到這個名字林翔渾身猛地一怔,一把將信抓過來,掏出信紙不錯眼珠地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
“林翔兄弟,你好,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向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
鋼軌上的扣件螺母都是我拆的,信號機(jī)也是我砸的,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但是你千萬別著急,你聽我說說我作案的初衷,也許能理解我,能明白我為什么這樣干,就像咱們倆人能交往聊天一樣。
人這一輩子什么都能碰,就是不能碰賭。人這一輩子什么都能沾,就是別沾毒,倒霉的是這兩樣我都會。賭錢讓我氣急敗壞傾家蕩產(chǎn),毒品讓我沒有廉恥失去親人,這兩件事都是讓我刻骨銘心的。記得你總跟我說讓我戒毒,我每次都不言語。因為你不知道,毒癮犯上來的時候萬劫不復(fù),就跟我身體里有萬千條蟲子,有萬千條毒蛇在爬、在鉆得那樣難受,它們撕咬著我,我實在是控制不了啊。這段時間我無數(shù)次的想過戒毒,就算是為了孩子,為了我這個閨女我也要想辦法戒除毒癮呀。可是我試過很多方法都無濟(jì)于事,想去戒毒所,可戒毒所需要錢啊,我現(xiàn)在家徒四壁,就連吃飯還得找你要,你說說我那里弄錢去啊。
不瞞你說,當(dāng)初遇見你的時候我的確憋著壞,的確想搶你的錢,想跟你耍無賴,想你能打我我就好訛?zāi)?,敲詐你點錢去買毒品??墒悄銓ξ业乃魉鶠椋屛覍嵲谑菦]臉這么干呀。我是個吸食毒品的煙鬼,可我的心還沒死啊。通過這段時間的交往,我確定你是個好人,你有顆樸實善良的心,你不嫌棄我,沒拿我當(dāng)個不可救藥的混蛋。所以我想了好久以后才下決心這么干。我知道拆盜鐵路設(shè)施,砸毀信號機(jī)是犯罪,可我真的想進(jìn)去待幾年。在里面我相信自己能戒掉毒癮,能接受改造后能重新做人。林翔兄弟,這也是我實在無奈才出此下策的,希望沒給你添太大的麻煩。
以前你總問我吃剩下的飯菜帶給誰,我一直沒告訴你,飯菜是帶給我的閨女。林翔兄弟,我就這么一個親人了,我求求你,求求你管管這個孩子。你如果不愿意管就把她送孤兒院,你送也比我送去要讓人家高看一眼的。
你如果愿意管這個孩子,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你!等我出來了,我一定報答你,我做牛做馬,我給你當(dāng)兒子也把這份情還上。
萌萌可乖了。這段時間都是她要飯,收破爛賣錢才能讓我們活下來。她是個好孩子,千萬別讓她學(xué)壞了。林翔兄弟,我給你磕頭了……”
林翔看完這封信沒再說話,他慢慢地把信疊起來揣進(jìn)懷里,一把拉起女孩的手說:“閨女,跟叔叔回家!”萌萌聽話的跟著往前他走了兩步,看著黑黑的隧洞又停住了腳步,怯怯地說:“叔叔,太黑了,我害怕。”
林翔拂了拂她的頭發(fā),更緊的拉著她的手說:“萌萌,別怕。勇敢點,走過去前面就有家,前面就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