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前些日子滬報和港報刊文,記述了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老報人陳凡為香港《大公報》副刊“藝林”,遍訪內(nèi)地名家邀稿,致該版群星璀璨,高手云集,后來匯集佳作編成《藝林叢錄》十冊,也留下一段文壇佳話。如若著眼于書寫中國或香港的文學(xué)史、新聞史,香港《大公報·藝林》以及所刊佳作匯編成冊的《藝林叢錄》均微不足道,但要研究香港《大公報》副刊或是撰寫老報人陳凡的傳記,這樣的文章便不可或缺。陳凡向內(nèi)地一些著名文化人尤其是幾位當(dāng)時身處逆境而名列另冊之人約稿的經(jīng)歷,讀來令人感慨!他的邀稿名單,計有章士釗、陳垣、啟功、沈尹默、唐圭璋、溫肇桐、俞劍華、夏承燾、冼玉清、潘伯鷹、宋云彬、郭紹虞等,咸為文史大家。此外,嶺南的容庚、商承祚、梁宗岱、詹安泰,滬上的熊十力、鄭逸梅、周瘦鵑、陶菊隱、張友鸞、黃裳,這些一流學(xué)者或作家也在其拜訪或邀約后,欣然為《大公報?藝林》撰稿。成此“群星璀璨”局面的因素,既有《大公報》在知識界多年累積的影響力,亦不乏陳凡個人的熱誠和周全。
但“藝林”僅是《大公報》副刊的一種,且為周刊,那個時期陳凡每年到內(nèi)地一至兩次,與文化界中人廣泛聯(lián)系,是為他主編的副刊各版擴大稿源,所邀之稿并不限于“藝林”。比如,他邀原上?!段膮R報》社長兼總編輯徐鑄成撰稿,所寫大都為民國時期的政壇秘辛,刊發(fā)于每日均備的副刊“大公園”,與“藝林”的“內(nèi)容廣泛,舉凡語言、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書畫篆刻、各類藝術(shù),以至人物掌故,幾涉及中國人文學(xué)問的所有范疇”,顯然并非同類題材。
有關(guān)陳凡邀稿的緣起,我在徐鑄成先生門下讀研究生時聽他談過,另有一層內(nèi)情:1958年,他被劃為“右派”后,不僅撤去所有職務(wù),取消全國人大代表資格,行政級別也從八級降到十四級,二百七十元月薪減至一百四十元,加上他調(diào)去出版局工作,不再享受報社每月一百元房租津貼,不得不退掉所住五間正房中的三間,由單位分給其他職工入住。但即使這樣仍需每月支付五十元房租,而家中還雇有照顧年邁母親的保姆,經(jīng)濟狀況變得十分拮據(jù),要不時變賣舊衣物維持開銷。時任中共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的石西民知悉后,趁陳凡來滬時關(guān)照其向徐鑄成約稿,有心讓他以稿酬貼補生活,不過限定文章只能用筆名發(fā)表,盡管徐在1959年9月底已獲摘掉“右派”帽子。說起來,徐鑄成還是陳凡的老上司。徐從1927年進入新聞界,在《大公報》前后工作十八年,當(dāng)過記者、特派記者、編輯、編輯主任、桂版和滬版總編輯,其中1942年初至1944年10月主持桂林《大公報》時,陳凡任記者、采訪課副主任。
以不同的筆名給《大公報》撰寄稿件這段往事,在《徐鑄成回憶錄》(修訂版)中“1959年”那一節(jié)有極為簡略的記述:“我兩年前‘戴帽時,受降職降薪的‘寬大處分,撤去《文匯報》社長兼總編輯職務(wù),并撤銷全國人大代表等公職,薪給被降下六級。時我母親尚健在,每月收入,輒賴出售舊衣補貼。后由石西民批準(zhǔn),為港報寫稿,得以幫助?!贝颂帲瑳]有提及陳凡邀稿之事。該書的“1963”一節(jié),涉及寫稿之事又記一筆:“港友集我在《大公報》發(fā)表之軼事、掌故,在港出版單行本,并代取名為《金陵舊夢》。我僅得一冊,后且為市政協(xié)某領(lǐng)導(dǎo)索去,迄未歸還。”該書系香港致誠出版社出版,收文包括《從交易所到北伐時期的蔣介石》、《閻錫山軟禁馮玉祥》、《閻老西反蔣從假到真的內(nèi)幕》、《蔣介石翻云覆雨的本領(lǐng)》、《內(nèi)憂外患中的兩個“九·一八”》、《“十日主席”閻錫山》、《蔣介石湯山軟禁胡漢民》、《寧粵分裂的趣劇》、《何成竣養(yǎng)蛇弄笛》等。經(jīng)手此事的“港友”是何人,徐鑄成沒有寫出姓名,但無疑以陳凡的可能性最大。
不久前出版的《徐鑄成日記》中,有關(guān)給陳凡寄稿的記載即有多處。如1965年“十一月十日”條下,記“下午,抽空寫了稿子二千余字,題為《王國維之死》,估計可寫五千字”;又“十一月十一日”條下,記“上午,又抽空寫稿,迄午后二時,已將《王國維之死》寫好,共計六千字,寫作相當(dāng)快,內(nèi)容亦較充實而嚴(yán)緊(謹(jǐn)),回家前,購郵票五角,準(zhǔn)備發(fā)出”;而“十一月十二日”條下,有“上午,寄陳凡稿……”之語。又如該年“十一月廿四日”條下,記“上午未上班,在家寫好《記三個張人杰》,兩千三百字,連同前天寫的《再談王國維之死》(一千四百字)寄給陳凡兄”。再如同年“十一月十九日”條下,記“寄陳凡一稿《閻錫山的特務(wù)組織》兩千六百字”。
徐鑄成在《大公報》副刊“大公園”陸續(xù)發(fā)表的文章,除了前面那幾篇,日記里述及的還有《蔣介石的結(jié)婚和投降》、《蔣介石、陳其美及陶成章》、《曹汝霖與汪榮寶》、《柳亞子兩填金縷曲》、《魯迅與教育部僉事》、《早年的孔祥熙》、《唐天喜和李嚴(yán)青》、《吳佩孚與張其锽》、《記張自忠的轉(zhuǎn)變》、《舊聞雜記》》、《白狼討猿》》、《老〈申報〉的幕后人物》、《我國第一次民航》、《國民黨與進步黨》、《記錢玄同》和《蔣介石與張宗昌》等,除了幾則文壇掌故外,大都是鮮為人知的政壇秘辛??墒?,《徐鑄成日記》只收有1947、1949、1951、1957、1958、1965和1966年這七年的日記,而涉及他給《大公報》撰稿的記載,至少缺1960年至1964年這五年的日記。據(jù)此,徐鑄成的《海角寄語金陵舊夢》的編者“前言”,稱“此后,作者在《大公報》副刊‘大公園刊發(fā)了二十五篇寫民國時期政壇秘聞的文章”,似不準(zhǔn)確,實際的篇數(shù)必定遠(yuǎn)超這個數(shù)目。即使以1963年出版的《金陵舊夢》為界,除了已經(jīng)收入的二十五篇外,或許還有一些遺漏的篇什。所有這些集外之文,如若匯集起來,當(dāng)可另編一部《金陵舊夢》續(xù)集了。
徐鑄成為“大公園”撰寫民國政治秘辛,前后持續(xù)約六、七年,無論寫作、郵寄還是領(lǐng)取稿費,以至對經(jīng)濟狀況的改善,在日記里均有零星記載。如1965“十月十八日”條下,記“《大公報》通知《曹汝霖與汪榮寶》一稿已注銷,稿費五十六元,如此,下月家用補貼可以不成問題。希望今年還能注銷兩三篇稿子,則今年的經(jīng)濟情況不至窘迫了”。又如同年“十二月十四日”條下,記“《大公報》通知,上月下半月注銷短稿兩篇(《早年的孔祥熙》、《唐天喜和李嚴(yán)青》),稿費共十七元七角,擬為霖孫購大衣。本月分(份)別處無款寄來,賴此挹注”。再如1966年“四月廿四日”條下,記“按《大公報》通知,上半月注銷短稿三篇,稿費二十六元,本月共收稿費五十七元,本月開支浩大,得此可較(減)少困難不少”。由于稿費確實對家計不無小補,他撰稿的積極性很高。然而,隨著“文革”風(fēng)暴匝地而起,一批他所熟悉的知名文化人開始被批判和揪斗,鄰居吳樸、老友李平心自殺,而所在單位也有人貼出針對他的大字報,他在“六月廿六日”條下寫道:“往事和今后事均不敢想矣?!鄙栽鐢?shù)天的日記,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于撰稿的點滴記錄了。endprint
盡管這段撰稿經(jīng)歷屬于“為稻粱謀”,且又不能署自己的本名,徐鑄成回想起來未必愉快,但又何至于在回憶錄中述及此事時只字不提陳凡呢?其間的原委,是在他1985年3月開始動筆寫回憶錄之前,與陳已經(jīng)心存芥蒂,或者說是“交惡”了。1980年,徐鑄成的“右派”問題獲得“改正”后,重返《文匯報》社擔(dān)任顧問,增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先后出版了《報海舊聞》、《舊聞雜憶》等書,還在香港《新晚報》開設(shè)專欄“海角寄語”,又給《明報》寫“上海書簡”專欄。不知何故,這一切引起了時任《大公報》副總編輯的陳凡不滿。他從1983年3月15日起,在“大公園”發(fā)表《〈大公報〉在港復(fù)刋的時候——勞生碎夢錄之一》,一連刊載了十多天,不料在后半段的三篇拋開題旨,以他在桂林工作時曾表示敬佩的“新聞界老前輩”指代徐鑄成,進行大肆攻訐,指責(zé)其有關(guān)《大公報》的回憶及評價不符事實,嘲諷其為報老板的高稿酬在《明報》上勤寫專欄,還轉(zhuǎn)錄其《新晚報》“海角寄語”專欄中內(nèi)容尖銳的一文以揭斥違背“四項基本原則”,更對1982年6月號《讀書》上一篇《報海舊聞》的書評加以批駁,甚至翻出歷史上徐“幾乎被《大公報》‘炒魷魚”的舊事。他不加掩飾地請讀者把該文“當(dāng)作稽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或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以示與徐鑄成一刀兩斷的立場。全文邏輯混亂,用語粗鄙,不像是出自一位知書識禮而清醒自持的文化人之筆。徐鑄成看到后,當(dāng)然既驚又氣,認(rèn)定陳凡是在大公報社長費彝民唆使下寫這文章的,當(dāng)即給予了回?fù)?。有一天,他拿出在《明報》刊出的專欄文章《大地奔馳》剪報給我看。該文是寫他坐火車赴京的路途見聞,卻有一個相當(dāng)突兀的結(jié)尾:“趕寫這篇書簡時,窗外傳來一陣陣汪汪聲,令人煩厭。推窗一看,有一個老婦,穿著洋裝,妖里妖氣,她正在逗一頭吧兒(指小哈巴狗),擲給一塊糖,它就搖動尾巴,汪汪幾聲。這類吧兒,這幾年已不多見,是稀有品種了?!敝挥腥?nèi)極少人明白,他把陳凡比作哈巴狗,身穿洋裝的老婦是誰也呼之欲出。但不悉內(nèi)情的讀者看到這一明顯虛設(shè)的場景,肯定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好在事件沒有持續(xù)和擴大,徐先生有次對我說:“《大公報》的朋友帶話來,講陳凡精神上出了毛病,叫我不必計較。”以后,未聞他再提此事。
梁羽生先生曾撰文回憶老同事陳凡說:“我親眼看見的是他在報上寫的罵人文字,他本是能文之士,文字的簡練尤其得到行家贊賞。但不知怎的,他在‘文革期間寫的罵人文章竟是毫無章法,不但欠缺邏輯,有時甚至可說是胡言亂語,不知所云。除了筆伐,還有口誅,激動之時,‘友、‘?dāng)扯剂R,他的‘失態(tài),往往使得朋友心酸,‘凡兄怎么會變成這樣??!绷哼€說:“好在終于等到‘四人幫倒臺這一天,‘文革成為了過去,陳凡最后也漸漸好起來。大概是在一九八四年或者八五年吧,陳凡宣告退休,得以享受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晚年樂趣?!边@是將陳凡的精神不正常歸咎于“文革”。在陳凡手下工作過的杜漸先生今年3月在港報刊文,對這位前上司也有回憶:“他長期服用越來越強的安眠藥,抑制不了他的精神亢奮,就變得越來越暴躁和偏激,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罵人,結(jié)果最后變成了‘大刀衛(wèi)士,實在是很可悲的。大家對陳凡就有點敬而遠(yuǎn)之畏之,背后叫他‘神經(jīng)刀,避之則吉。”“后來我離開了報館,自然很少有機會接觸陳凡,后來聽說他退休后把病治好了?!币来耸欠窨梢耘袛?,陳凡撰文宣布與徐鑄成絕交時是1983年,還沒有退休,精神上的疾癥尚未治愈,所以有此“失態(tài)”之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