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指揮街8號院，在鬧市里一份難得的清靜。這是四川省人大老干部住宅院，一個有故事的院子。這里的老人都曾經(jīng)輝煌、曾經(jīng)滄桑，六七十歲、七八十歲之后，他們的故事有的被歲月帶走了，有的被新居帶走了，而最年長的馬識途先生在這里一住就是數(shù)十年，依然鶴發(fā)童顏，依然有渾厚、爽朗的笑聲時常飛出窗外，從這個院子飛向城市的上空，讓這個城市充滿了活力與激情。這個帶有標志性的笑聲，已經(jīng)成為先生一個很特別的符號，在中國文壇尤其在四川作家的列陣里成為號角、成為驕傲。

馬識途先生被稱作馬老也是幾十年了，其實內心我更愿意稱他為先生，因為先生不老。上世紀80年代末，馬識途先生從省部級領導崗位退下來之后，與眾不同的是，他沒有絲毫的停頓和休整，反而覺得時間更緊迫了。在很多人還不知道計算機為何物的那個時候，先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了臺家用的286型計算機，并且很快就學會了正在試驗推廣中的五筆輸入法，成為同時代最早使用計算機寫作的作家之一。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先生很潮。

前兩年，他孫女又給他買了ipad2的平板，現(xiàn)在一直在“玩”，手指在屏幕上迅速滑動，玩得很熟練。先生的玩還玩的都是正事，看新聞、看電影、收發(fā)電子郵件等等。有人問及，先生總是樂呵呵地說：“現(xiàn)在身體不好不去電影院了，就在平板計算機上看電影，很方便?！边@樣的“潮”，是先生自己也引以為驕傲的事情：“我從1988年就開始用電腦寫作，當時像我這樣‘換筆的作家，全國也沒有幾個呢?！?/p>

在計算機前，馬識途先生已經(jīng)修訂、創(chuàng)作了《滄桑十年》《在地下》《黨校筆記》《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等多部長篇巨制。從他計算機文檔文字數(shù)字的統(tǒng)計上，已經(jīng)有超出200萬字的作品，這其中涵蓋了長、短篇小說以及散文雜文隨筆、回憶錄、文論、古詩詞和新詩。

馬識途先生具有革命家、文學家雙重身份，自己就是一本大書，一本百年巨著。

我們從最近他剛填寫的《壽星明？百歲述懷》一闋詞里看到的他，不能不為之敬仰：

“過隙白駒，逝者如斯，轉眼百年。憶少年出峽，燕京磨劍，國仇誓報，豪氣萬千。學淺才疏，難酬壯志，美夢一朝化幻煙。只贏得了，一腔義憤，兩鬢蕭然。幸逢革命真?zhèn)?，愿聽令馳驅奔馬前，看紅旗怒卷，鐵騎狂嘯，穿山越海，揭地翻天。周折幾番，復歸正道，整頓乾坤展新顏。終親見，我中華崛起，美夢成圓?！?/p>

這首詞，在我輩讀來，對先生這樣的老一輩革命家以及他們所信仰的共產(chǎn)主義信念，又加深了理解。我相信，一個人有沒有信仰，能不能堅持自己的信仰，這是衡量一個人品質最基本的東西，也是一個人能否終有成就的關鍵。

革命家馬識途先生，少年立志，歷經(jīng)腥風血雨、戎馬生涯，矢志不渝。

剛滿16歲的馬識途，就從重慶忠縣出發(fā)，遠去千里之外的北平大學附屬高中就讀。1936年，面對倭寇踐踏的國土，懷揣工業(yè)報國強我中華的他，報考了南京中央大學工學院化工系。他說，“因為那個系有制造彈藥的專業(yè)，制造炸彈，這正合我意?！?/p>

在大學里，馬識途的進步政治傾向與革命意志日益堅定，積極參加抗日進步活動，成為黨組織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1938年3月，馬識途由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錢瑛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在入黨儀式上，他把自己“馬千木”的本名鄭重改成“馬識途”，對錢瑛大姐說：“從今天起，我有了前進的方向，識途了！”

從此，馬識途投身于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長期在“國統(tǒng)區(qū)”從事黨的地下工作，與國民黨特務斗智斗勇，九死一生。馬識途先生曾先后擔任過縣委、中心縣委書記、鄂西特委書記、滇南工委書記、川康特委副書記。1940年，鄂西地下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馬識途妻子被捕殺，自己身份已經(jīng)暴露，黨組織安排他立即轉移，報考了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在昆明潛伏下來發(fā)動和組織學生，在昆明領導了著名的“一二？一”運動。

馬識途先生在談到這些往事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輕松和淡然。他說，“我有一頂羅宋帽，可以翻轉過來戴，一面灰色一面黑色。我還有件可以翻過來穿的兩用風雨衣。眼鏡也是兩副，黑框眼鏡和假金架子眼鏡，那時我嘴唇上蓄留的兩撇胡子也是為了緊急時刮掉。”在長期的地下工作中，多次歷險的他積累了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在湖北、昆明、重慶、成都，為擺脫特務跟蹤，馬識途總是不停地變換身份，當過流浪漢、小攤販、學校教員、生意人，還當過縣政府科員。無論是在舊時重慶或者成都的鬧市街頭、茶肆商鋪，馬識途被特務無數(shù)次跟蹤盯梢，都能機智甩掉尾巴脫離險境，那些驚險，在先生看來就是家常便飯。

解放前夕，白色恐怖下的川東地下黨幾乎全部被破壞，也影響到成都的地下黨組織。根據(jù)組織安排，擔任川康特委副書記的馬識途化裝成一個做豬鬃生意的老板輾轉至貴州，借道廣州抵達香港，與在那里的同志們會合。

1949年3月下旬，中央通知錢瑛立刻帶領馬識途等一眾地下黨北上北平，準備南下參加接管工作。在北平見到了不少長期在隱蔽戰(zhàn)線上只知其代號未見其人的同志，大家都特別興奮：“終于要回家了！隨即，馬識途先隨錢瑛南下接收武漢，后又奉命趕赴剛剛解放的南京，與即將進軍四川的第二野戰(zhàn)軍會合。在南京，鄧小平同志見到這些為解放事業(yè)出生入死的老地下黨，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辛苦了！歡迎你們，地上地下，我們會師了?！?/p>

馬識途先生現(xiàn)在還記得解放成都時的那個冬日。他說，成都的冬天常常是霧蒙蒙的，我們解放大軍進入川西平原后，卻一直是晴朗的日子。早上，太陽出來曬在軍棉衣上暖烘烘的，加之心里很熱和，覺得棉衣簡直穿不住了。過了天回鎮(zhèn)、駟馬橋，來到了成都北門口。他回想幾個月前，敵人在四門設崗要捉拿他，他費了好多周折才混出城，如今卻坐在吉普車上大模大樣回來了。先生形容當時的心情時說：“我的心簡直要跳出來了！”

文學家馬識途先生，著作等身，大家風范、人品文品皆為楷模。

“我從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畢業(yè)，曾師從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等，是他們把我訓練成一個能寫作的人。”馬識途先生對影響自己文學路上的引路人一往情深。包括周揚、邵荃麟、張光年、沙汀、韋君宜給他的鼓勵和扶持。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12卷本《馬識途文集》共480多萬字，匯集了馬識途70年文學生涯各個時期的主要作品，系統(tǒng)地展示了其創(chuàng)作成就和藝術特色。

“我第一篇見諸報端的文章名叫《萬縣》，發(fā)表在葉圣陶主編的《中學生》雜志，當時我還在讀高中。在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讀書時，寫小說更成了我的必修課，當時我創(chuàng)作了《視察委員來了》的短篇小說，后來它成為《夜譚十記》的第一篇，改名成為《破城記》，寫這篇小說時，我很喜歡俄國諷刺作家果戈里的作品，《破城記》受到了他代表作《欽差大臣》的影響。”馬識途先生上世紀30年代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從北平轉道上海浦東中學以后，他就如饑似渴地閱讀魯迅、茅盾、巴金等偉大文學家的作品，這些作品也成為照耀他革命之路的一盞盞明燈。

馬識途先生說：“魯迅是中國的脊梁，巴金是中國的良心?！濒斞负桶徒鹨恢倍际邱R識途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精神導師”。至今，先生的書桌上還擺著魯迅和巴金的兩尊銅像，任何時候，這兩尊銅像都擦拭得一塵不染。

在先生浩瀚逾五百萬字的著作里，《清江壯歌》和《夜譚十記》可以堪稱經(jīng)典。

《清江壯歌》以當時中共鄂西特委書記何功偉、婦女部長劉惠馨兩位烈士為原型，刻骨銘心地記錄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知識分子走上革命道路，在清江河畔的鄂西恩施開展秘密地下黨工作的艱苦卓絕。劉惠馨就是馬識途的妻子，后來遭叛徒出賣犧牲了，女兒下落不明。解放后，依靠組織和公安部門找了20年，歷經(jīng)坎坷，最后找到女兒是在武漢一對工人夫婦家。當時妻子犧牲以后，女兒被一對工人夫婦偷偷收養(yǎng)，長大成人。馬識途找到女兒后，不讓女兒改回姓馬，讓她仍與養(yǎng)父養(yǎng)母住在一起，侍奉養(yǎng)父養(yǎng)母。這一傳奇經(jīng)歷，被馬識途先生創(chuàng)作成長篇小說《清江壯歌》。該書自196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多次再版，已發(fā)行了數(shù)十萬冊。書中的英雄傳奇與故事感動過一代又一代的中國讀者，更感動了清江兩岸的恩施人民。

《夜譚十記》收錄了《破城記》《報銷記》《盜官記》《娶妾記》《禁煙記》《沉河記》《親仇記》《觀花記》《買牛記》《踢踏記》等，該書由10個篇幅不等的故事組成。馬識途先生以舊中國官場里的十位窮科員為主人公，通過十人輪流講故事的獨特敘述方式，真實再現(xiàn)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社會百態(tài)。其形象生動靈活，情節(jié)跌宕起伏，語言通俗幽默，一段段奇聞趣事演繹的人間世相，或令人忍俊不禁，或令人玩味思索，痛快淋漓。其中《盜官記》被姜文以《讓子彈飛》搬上銀幕。《盜官記》講述的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川西，膽大包天而又嫉惡如仇的土匪頭子王大麻子，機緣湊巧了解到了國民政府賣官的潛規(guī)則，突發(fā)奇想決定買個縣太爺?shù)墓龠^過癮，同時利用這個機會向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大地主黃天榜復仇。為了能順利改頭換面，他找來了在衙門混跡多年的陳師爺。在后者的幫助下，王大麻子改名為張牧之，大搖大擺地提著幾大箱銀元上省城買官，隨之發(fā)生的故事寓意深邃，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電影集結了姜文、周潤發(fā)、葛優(yōu)、劉嘉玲、陳坤、姜武、周韻等當下華語電影的頂級陣容，公映期間制造了久違的萬人空巷。

馬識途先生已經(jīng)著作等身，出版單行本20多部，文集12大卷，洋洋逾500萬字。他的作品以生動的形象、跌宕的情節(jié)、通俗的語言，表現(xiàn)人民群眾革命和建設的生活，行文簡樸老辣而又生動鮮活，或犀利或幽默，字里行間，呈現(xiàn)的是一個人民作家的良知與獨特的個性?！肚褰瓑迅琛返膲褢鸭ち?、《夜譚十記》的深邃譏鋒、《滄桑十年》的沉重憂傷、《在地下》的驚心動魄……然而，馬識途先生自己卻說，我只是一個業(yè)余作家。“一紀滄桑誰共歷，平生憂樂我心知”，任何時候，馬識途先生都能寵辱不驚，總有一個健康、樂觀、平和的心態(tài)。

世紀老人，依然思維清晰、精神矍鑠，心系社會與文壇。

新中國建立以后，馬識途先生歷任川西區(qū)黨委組織部副部長、四川省建設委員會主任、建設廳廳長及中國科學院西南分院黨委書記和副院長、中共中央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四川省科委副主任、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四川省文聯(lián)主席、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

從省領導崗位退下來的馬識途先生，連續(xù)擔任了五屆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四川省第八屆作代會之前，他主動提出卸下主席職務，極力舉薦小說家阿來接過了他的擔子。他說，四川文學有很深厚的積淀，巴金、郭沫若、李劼人、沙汀、艾蕪，還有王火、周克芹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家詩人，這構成了四川的文學傳統(tǒng)，是四川的驕傲。直到今天，馬識途先生絲毫不減對作協(xié)充滿的感情，關心四川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前不久他還坦誠告誡，“作協(xié)要在服務作家、繁榮創(chuàng)作方面下功夫，要把人力、物力、財力用在繁榮創(chuàng)作上。作協(xié)工作也要創(chuàng)新，改變計劃經(jīng)濟時期的老思路老辦法，探索符合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要求和專業(yè)性人民團體特點的組織體制、運行機制、活動方式，為解放、發(fā)展文藝生產(chǎn)力多做工作?！瘪R識途先生已經(jīng)百年誕辰了，即使是現(xiàn)在，只要有幸聆聽先生一次講話，你會驚訝和感慨這位世紀老人清醒的頭腦、慎密的思維和嚴謹?shù)倪壿嫛?/p>

“若得十年天假我，揮毫潑墨寫興隆”，這是馬識途先生九十誕辰的一首自壽詩里的兩句。瞬間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先生正在家里積極籌備1月3日在四川博物院舉辦的“馬識途百歲書法展”。先生近300幅書法作品將在這次展后舉行義賣，所有義賣款全部捐獻給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用于資助貧困大學生。馬識途先生表示：“我練了一輩子書法，雖不足以登上書壇，但能以書法作品做一件小事，足慰平生了?！?/p>

現(xiàn)在馬識途先生人到百歲，能走、能讀、能寫、能說，尤其是他那嗓音的渾厚與爽朗，具有一種穿透力，時常有余音繞梁。他的生活簡單而有規(guī)律，早上一般都是喝木耳煲湯或牛奶，再來一兩個饅頭。如果有社會活動出來參加，在外吃飯的時候，他會像小孩一樣不顧隨行陪護的阻擾，執(zhí)意要吃幾坨紅燒肉，吃得很香很愜意。每當看著先生這樣的場合，心里不但沒有覺得意外，反而愿意和先生一起享受那種愉悅，美滋滋的。早起的鍛煉、然后讀報、看書、練書法和寫作，成了先生的例行功課。閑得下來，先生還偶爾上網(wǎng)和看電視，一直保持對時事和文化建設的高度熱情，關心、細心，諸事了如指掌。

冬日的成都，再多的霧總遮不住滿大街依然蔥郁的綠。

最近，成都市文聯(lián)把馬識途先生擱置了九年的《清江壯歌》影視改編權，通過往返斡旋、律師跟進，已經(jīng)從湖北一個文化公司收回，成都市文聯(lián)已經(jīng)接手，積極籌拍電視連續(xù)劇《清江壯歌》。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高洪波、成都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葉浪登門拜訪，把改編權的法律文書送到先生手里，先生喜出望外，一連幾個“好好好”，笑得滿屋熱氣騰騰。這一紙法律文書，就當是給先生最好的生日賀禮了。

[作者簡介]梁平，當代詩人、作家。著有詩集《拒絕溫柔》《梁平詩選》《遠與近》（波蘭語版）《三十年河東》《家譜》、《汶川故事》、《深呼吸》等10部詩集以及長篇小說《朝天門》。獲國內多個獎項?，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四川省作協(xié)副主席、成都市作協(xié)主席、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