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風隱隱覺得隨著這個秋天的繼續(xù)蔓延,他很有可能在某個瞬間灰飛煙滅。他后悔在八月的一天和十九歲女孩小允的一場約會。
見到小允之前,提起這次約會,胡風渾身的血液都會翻騰起來,心就像一個兩歲的孩子窩在母親的懷里哭鬧個不停,他明白這是對一場約會的熱切期盼和隱隱不安。
約會是小允先提出來的,這對一個渴望冒險和刺激的三十一歲男人胡風來說是萬難拒絕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如果拒絕一個花朵般的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女人,那他會良心不安且是極不負責的表現(xiàn)。
事實上,是小允自己找上門來的,而胡風就像一個靶子碰在了她這個箭頭上。
準確地說,小允要找的人并不是胡風,而是網(wǎng)絡上隨機游轉的一個叫胯下突圍的男人??柘峦粐呛L的網(wǎng)名。胡風之所以不把胯下突圍和胡風相提并論,是因為他覺得這個角色與生活中的自己差距太大,風馬牛不相及,在他的眼中,胯下突圍從來不代表他自己,因為胯下突圍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是他在生活中想也想不到或是想到了又絕對不敢去做的。胯下突圍是一個危險的人,他極力宣揚性自由和性平等,并對一夜情抱有始終不減的熱情和幻想。
小允的大膽讓作為胯下突圍的胡風吃了一驚,但隨之而來的興奮——諸如頭皮發(fā)麻酥癢的表象很快侵襲了他,他為自己的怯弱和被動感到慚愧。
胡風其實并不是一個迷戀網(wǎng)絡的人,身為市××院研究員的他,在進入院僅有的五年生涯中,以他的智慧博學以及察言觀色力壓群雄,迅速成為不可多得的項目骨干,并在最近的人事變動中,有望成為××院史上最為年輕的副院長,大家對此呼聲很高。所以,胡風平時沒有什么閑暇時間來泡網(wǎng),他說是他把自己逼到了墻角。而唯有每個周末,他才有可能把自己困在家里,拉上窗簾,斟上一杯清茶,點上一支煙,備好方便面和榨菜,用整天的時間膩在網(wǎng)絡上。
網(wǎng)絡上的相識,胡風想只能用“湊巧”兩個字來解釋,犯不著搭上“緣分”這個煽情而又蘊含著無限騙術的文學詞語。小允的出現(xiàn)正是這種“湊巧”,她閃爍的頭像打斷了胡風的盲目搜尋。
小允的開場白簡單明了,不摻雜任何多余的枝節(jié)。她說三百,做不?胡風從這簡短的四個字中,看出了她的老練和冷靜。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這是多年來他頭一回在網(wǎng)上碰到的曖昧的關乎性事的問話。這是讓他極為振奮的事件。
在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小允說她是學生,同時在學生兩個字下面劃了一條紅線。胡風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部,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他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他明知道這個剛剛認識的小允與他毫無關聯(lián),況且他還沒有分辨出事情的真?zhèn)?,犯不著這么和自己過不去,但憑著“文化學者”的責任感,他不允許當學生的做出這樣的事來,或者是這個和他對話的人故意惡作劇冒充學生,或者是她把這樣齷齪的事牽扯到學生這個角色上來,他都不能允許,最起碼在他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不會視而不見。胡風想必須好好教訓她一下。
在胡風為之憤怒的間隙里,小允又發(fā)來信息,她說有三個條件:1、地方由你自己找,不能超出市區(qū);2、我一進門,你先付三百塊錢給我(她又在三百塊的下面劃了紅線);3、我的時間有限,只能為你服務一個小時。接著她又說做不?
胡風覺得這樣的談話已經(jīng)不能進行下去了,現(xiàn)在的胯下突圍已不知不覺地和他胡風本身合二為一了,他的憤怒就是胯下突圍的憤怒。
你真是學生?
是又怎么樣?小允說。
我為你感到羞恥。胡風說完這句話,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險些把鍵盤打落在地。他扔掉手中的半支煙,又換上一支新的,剛點著,又狠狠地掐滅,擰得粉碎。他真不知該做個什么樣的動作才能使自己平靜下來。
胡風弄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小允的出現(xiàn)無疑是給做他一次極大的嘲諷,甚至有點像侮辱。她究竟在做什么?怎么能夠把招引男人上床看成是穿衣服那樣隨便的事呢?
胡風氣呼呼地瞪著電腦,一時緩不過神來。大約過了很久,小允的頭像又閃爍起來,她說你誤會了,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我根本不是學生,何必那么緊張。接著她又問胡風到底做不做?
胡風看著她的話,有點哭笑不得。的確,他剛才是太激動了,甚至是有點過火,他不應該當真啊,這年頭穿著學生裝的小姐滿大街都是,何必呢!他不好意思地沖著白色的顯示器發(fā)笑。
當胡風又相信小允不是學生以后,心潮再次澎湃起來,胯下突圍又從他的身上跳了出來。
你那么小,為什么做這個?
我需要錢,急用。
我要看看你,如果你能讓我滿意,我也許會答應。
胡風的話音剛落,小允就打開了視頻。這的確是一張帶著孩子氣的臉,清秀,干凈,大大的眼睛沖著胡風撲閃撲閃地眨了幾下。胡風頓時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這應該是個新鮮的女孩,如果不是談到了性,他絕對會以為她是一個青春的學生。她的穿著前衛(wèi),有點衣衫襤褸的感覺,頭發(fā)也怪怪的,左鬢角長長的兩綹豎起來,中間一綹在她低頭的一瞬間搭到前額,遮住了半個臉面,極大的銀色耳環(huán)像兩個舊時門窗上的拉環(huán),幾乎搭在肩上。胡風想這可能就是時尚的元素吧,他不排斥這些。胡風要求她站起來轉一圈,她按照胡風的指示站起來轉了一圈,又湊近攝像頭向胡風吐了吐舌頭,胡風的心就像貓抓一樣,有些受不了,他極為滿意這個女孩,想會一會,于是答應了她。
得到胡風允諾的小允一閃就關掉了視頻。她說時間不早了,只能是明天,不見不散。接著給了胡風一串電話號碼,然后就消失了。
[二]
小允的出現(xiàn)讓胡風精神一振,即使這是個需要付費的女人,那他也樂于一試。
為了給小允一個較好的印象,他特意把自己整理了一番,換上干凈的西服,還特別打上了一條紅色的領帶。吃了晚飯后,他連著嚼了兩次口香糖,他不希望大蒜和煙卷的味道給小允帶來不快。之后,他打電話給小允說了自己在樓蘭大酒店訂好的房間,讓她先去房間等待。小允說好的,八點鐘見,并又一次強調她的三項基本原則。胡風說沒問題,一定遵守。掛了電話,胡風的心情極為歡暢。
胡風看了看時間,距離八點鐘還有兩個小時,但他還是提前出門了。樓蘭酒店在城市的另一端,距離他的家還有近四十分鐘的車程。他之所以選擇樓蘭,有兩個原因:一、樓蘭距離小允的家不遠,這是她的要求,她說自己時間有限,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走路上,況且她也不會去陌生的地方,這一帶她熟。二、胡風出于自身安全考慮,樓蘭遠離他的家和單位,這樣就不大容易碰上熟人。
外面下著雨,細碎的雨灑進城市,整個城市很安靜。胡風沒有帶雨傘,他坐上21路車直奔樓蘭。在樓蘭左面的街下車,他右拐進了樓蘭對面的一家茶樓,這家茶樓和樓蘭相隔不遠,從落地窗就可以看見進出樓蘭的任何一個人。胡風想親眼看著小允一個人進去之后他才進去。
胡風覺得在秋天的夜晚伴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等待和他有一場性事的小女人真是一件愜意的事。
七點五十分,胡風看見了一個小巧的女人從一輛綠色出租車上下來,穿著極短的淺綠色裙子,頭發(fā)齊齊上豎,像極了物理課本中做電擊實驗的人。她徑直進了樓蘭,在前臺說了幾句話就上樓去,胡風雖然沒有看清她的臉,但直覺告訴他,這個嬌小的女孩就是小允。果然,過了大約三分鐘,他的電話響了,小允說她已經(jīng)到了,讓他快點來。
胡風見到小允的時候,她像個小兔子一樣蜷縮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并沒有因胡風是她的客人而顯出極大的熱情來,只是略微欠了欠身,依舊蜷縮著,有點不勝寒冷的樣子,胡風看出她是個缺少陽光照耀的冷漠女孩。她的確還是個孩子,不管從個頭還是年齡上來看,都有點未成年,如果不是因為今晚的交易,她此刻也許還會給母親撒一次嬌,在房間里自由地走動或是做家庭作業(yè)(如果她是學生)。胡風略做躊躇就并排和小允坐在沙發(fā)上,小允一邊看電視一邊瞟著胡風,她也許覺得今晚不是很晦氣,胡風應該算是一個風度十足且富有魅力的男人。此時的胡風則略微有一些尷尬,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像是第一次和女孩子交朋友,心里七上八下,胡風覺得和一個完全可以做自己學生的女孩“那個”,是多么齷齪的一件事?。∷缓靡馑济鎸π≡?,準確來說是他感到了羞恥。
無疑,小允是坦然的。她保持著緘默,甚至有些懶于理會胡風,她把胡風僅僅看做是一個自己的客人而已,和以往的客人一樣,他們之間只有交易。
胡風不知道接下來他應該做些什么。他抽出一支煙點上,想借此讓自己有事可做或是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他本打算不抽煙的,想保持足夠的清新)。
小允看著胡風長長地吐了一口煙,說能給我一支嗎?胡風機械地抽出一支給她,小允優(yōu)雅地從包里掏出一只淡紅色的銅質打火機,嫻熟地點上,夾在食指和中指的尖端,慢慢地吸了一口。
小允說先給錢吧,你的時間有限。
胡風還是沒有從尷尬中反應過來。他在考慮是不是要離開。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馬上又把手縮回去。小允好像有些生氣,她隨口嘮叨說,難道你是第一次?
你他媽的才是第一次。胡風被小允的話激怒了,本來對女人懷著敵意的胡風,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小丫頭片子這個妓女竟然也會侮辱到他的頭上來。他所有的關于懺悔的想法都被這句話趕得遠遠的。來吧,臭婊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胡風在心里罵著。他狠狠地掐滅了半支煙,順手從屁股上的口袋里掏出錢夾,拿出三百塊放在桌子上。他幾乎同時命令小允說,去洗洗。小允收起錢隨意地扔進包里,更隨意地說,我很干凈。她似乎在暗示胡風不要浪費時間。
去洗,怎么這么多的廢話,胡風真的生氣了。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幾乎暴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粗魯。他把小允看成是一個放任自流、自暴自棄的無可救藥的女人。
小允雖然一時不能適應胡風逆轉的態(tài)度,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只好拉了一下臉就去了浴室。
聽著浴室的水嘩嘩響起,胡風又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卻陡增出無限的悲哀來。坦白地說,他此時的心情是極為混沌而又復雜,他接觸了很多的女人包括妓女,有時真的分辨不出什么樣的女人才是好女人,而壞女人又是什么樣的標準?和他做愛的少婦,回家去一本正經(jīng)地伺候男人、喂養(yǎng)孩子,而妓女則純粹是妓女,但她們都和自己有過貼身的搏斗,難道那些少婦就是好女人,妓女就是壞女人嗎?那么,小允又是什么樣的女人呢?這樣一個身份含糊的女人,給胡風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困惑,這困惑漸漸讓他惱怒不已,他很迷茫,這個行為詭異、裝束張揚的女人破壞了他的某些準則,甚至破壞了他的人生觀。他不明白她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和企圖,胡風覺得他此刻在精神上受到了煎熬。
最終,胡風還是被性這個字眼所控制,他泛濫的胡思亂想并沒有給他一個徹底清晰的答案。于是,只剩下了性。
胡風在小允的清洗行將結束的時候沖進浴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剝光自己,在小允的無限驚訝中,強行進入她的身體,他的大腦里只有無恥這個詞語徘徊激蕩。小允就是想阻止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有任那男人的氣息和迷離的水霧肆意從她的身體掠過。
當然,這場性事遠沒有胡風早先預想的那樣溫馨,它就在胡風的憤怒中潦草得一如他學生某篇課題的大綱。而胡風又在他結束之后,報復性地搓洗了小允的頭發(fā),他覺得這個發(fā)型有些礙眼。
小允邊穿衣服邊流淚,她可能是認為自己受到了傷害,而胡風則依舊光裸著身子坐在沙發(fā)里抽著煙看她,直至小允穿好衣服后,他才發(fā)現(xiàn)小允右臂上帶著黑紗。胡風指著黑紗好奇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小允轉瞬間就停止了流淚,說父親死了,我剛從他的葬禮上回來。她的語氣是胡風沒有見識過的平淡,甚至是冷酷。胡風聽完她的話,有些震驚,還想問些什么,但小允卻已經(jīng)收拾停當,她突然滿臉笑容,朝胡風揮揮手,說有機會再見。說完真像個孩子一樣,快樂地走了。
[三]
如果說胡風和小允的認識僅僅停留在嫖娼這個概念上的話,那胡風也就犯不著整天心驚肉跳了。如果非要說胡風對小允有什么記憶的話,那也只能是胡風和她做愛時沒有采取安全措施這一點,這是事后胡風有些擔憂的事,他害怕小允會有什么病傳染給他。因此,他在一段時間里很敏感,凡是身體上有些許不舒服的地方,他就會馬上去網(wǎng)上查查與癥狀相關的資料,或者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給本市都市夜話欄目的特約嘉賓打進電話咨詢,專家建議他去做一次具體的檢查,他還真不放心,就去醫(yī)院做了個檢查,在報告說沒事后,他才稍有心安,所以小允很快就被他強行排擠出大腦,他覺得她是個炸彈。
接下來的事情卻是胡風極不愿見到的,這不亞于一個晴天大霹靂,因為他又在A學院階梯教室里見到了小允。
起因非常簡單。由于胡風在學術上無法遏制的良好勢頭,使他除在原單位如魚得水,還頻頻受聘為諸多文化機構顧問或某大學客座教授,四處講演、授課。用他自己的話說,正是事業(yè)的井噴期,如果機會來了,你甩也甩不掉。
第一個邀請胡風做客座教授的是A學院。起初胡風對此學院不以為然,因為學院不論從成績上還是學生行為紀律上來說,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在專業(yè)院校中總是排在全市后幾位。A學院是職業(yè)學院,學生主要是所謂的“特長生”,說到底,他們大多是沒有經(jīng)過高考,有的甚至是初中前夕被分流,連中考都沒參加,就直接繳錢入校的——說白了,就是繼續(xù)教育學院。這些學生大都是家長管教不了,他們抽煙、喝酒、賭博或是領著小女生逛街,那都是微不足道的,有時甚至會有人爆出強奸的傳言。
胡風覺得入駐這樣的學校,簡直就是對他的一次輕慢。他想A學院的學生先不要說聽不聽演講,即使聽了,也照樣會干些蠢事出來,沒多大用處,所以他不想去。胡風婉言謝絕了A校長,但校長反復說是為了培養(yǎng)學生的文學修養(yǎng)、提升藝術品位、用文學藝術的力量凈化他們的心靈……胡風一崇高就答應了。
進駐A學院的那天,胡風受到了熱烈歡迎,為此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在學校領導的陪同下,他先被安排到給大二四個班的學生上一堂公共課,做特別演講。校長說大二學生眼看就要變成老油條了,沾點藝術的專業(yè)又愛耍個性,目前是學校最為混蛋的班級,前兩天剛有幾個學生涉及搶劫被派出所拘留,這段時間似乎還有匿名信說有女生在外面坐臺,他希望胡風能給這些孩子一劑良藥。
胡風進入階梯教室時,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學生一起鼓掌,他們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并在瞬間變成有節(jié)奏的四分之三拍的擊打,其中還有幾個女生大笑起來,要不是校長出來阻止,他還真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而演講本身也正如胡風所擔心的那樣,變成了他一個人極為滑稽的獨角戲。教室里說話的聲音就像一臺上山的破拖拉機,嗡嗡地響個不停。胡風完全被混亂的現(xiàn)狀控制了,他稀里糊涂地拿著稿子往下念,只想著早點脫身了事。
可就在胡風還沒來得及把第一個問題展開的時候,有個女生大聲地“嘿”了一下,背了包走出來,她顯然是討厭這個演講。她出門的時候,突然轉身向胡風吐了吐舌頭。胡風被她的這個動作驚醒了,瞬間掉進了萬丈深淵,他認出了這個女生,她就是小允,在樓蘭酒店和他做過一次付費小愛的女生小允。
大家哄笑起來,開始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無奈之下,胡風選擇了不辭而別,其實他是以憤怒的名義來為自己的驚慌找了個借口。
[四]
胡風在A學院受到了侮辱,他跟校長黑了一次小小的臉,校長再三賠禮,才了清了這事。但事件本身帶來的陰影,則一直在胡風的身邊揮之不去。
說到底,讓胡風不安的并不是A學院很差的學風,這些和他無關,而小允的再次出現(xiàn),才是讓他苦不堪言的真正原因。首先胡風覺得小允欺騙了他,她不該撒謊說自己不是學生,但胡風心里也很明白,這歸根結底還是他的問題,他真不該輕易地相信小允。胡風是把小允放在“女人”的角度才答應和她做一場愛。他想小允應該是不同于他以前碰到過的大齡少婦,她的社會經(jīng)歷不及少婦豐富,所以也不可能像她們一樣富有心計,她只是需要錢而已,或者說是甘愿墮落而已,因此,他并沒有想著像對付那些老女人那樣來對付小允。他誤以為和小允的見面能給他的生活帶來一些好運,至少能改變他和女人的交流方向。
胡風對去A學院這件事是萬分懊惱的,事情巧合的程度讓他只想罵娘,真是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
接著幾天,胡風突然很低調,只是埋頭于項目課題,不想去參加什么聚會或是大聲地在單位發(fā)表言論。他老覺得小允的那雙眼睛時不時地盯著他,讓他渾身麻麻癢癢的,極不舒服。胡風甚至連電腦也不想打開,他真怕小允像病毒一樣侵入。
事實上,很多時候,真實的現(xiàn)狀往往與人的期望相差甚遠,小允就在胡風極不愿意看到的時候如影隨形地攔住了他的去路。時間大約是胡風經(jīng)歷A學院的那次尷尬后的第八天。
那天下午回家,胡風突然情緒低落,對生活突生出諸多的厭惡,讓他感慨不已,他覺得這幾年真是苦了自己。自從兩年前買了房子以來,在債務的壓迫下,他的生活并不寬裕,很少像模像樣地吃一頓大餐或是穿幾件高檔衣服,更不用說是唱歌跳舞了,至于那次和小允的約會他覺得已經(jīng)很奢侈了。他想他一直在為難自己,既做家庭主婦,打掃內(nèi)務,還要冠冕堂皇地擺出一副強人的樣子跟他的同事和領導斗智斗勇。這段時間由于壓抑,讓他失去了精心打造生活的心情。他突然想去吃一次久違的餃子,其實他也想到了諸如麥當勞之類的時尚食品,但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勸說他去吃一次餃子,也許餃子更適合像他這樣心情的光棍男人吧。
就這樣,胡風就去了對面街上的白老五面館。他選了臨窗的桌子坐下,同時要了一斤牛肉水餃。在等待的過程中,他連著抽了三支煙,望著窗外,面館里到底有幾個什么人在吃飯,他沒心思理會。真實的狀況是,胡風根本不想去理會什么,或者是他也不知道他應該理會什么,只是習慣性地看著窗外人來人往。對他來說,窗外的事物會暫時掏空他的記憶。很多時候,當他看著窗外時,大腦會呈現(xiàn)出空白的狀態(tài),將自己放松,就像片刻的質量很好的睡眠。
餃子端上來,他只顧著吃,連老板娘肥美的屁股在他眼前一晃一扭都完全忽略了,也忽略了剛剛坐到他對面的A學院女學生小允。但他忽略不了小允從天而降的甜美聲音。他馬上意識到小允是特來找他的,準確地說是跟蹤他。
小允的到來似乎是一種巧合,但胡風是聰明的人,憑著他對小允的膚淺印象,稍作分析就理出了其中的破綻:一、小允的家和A學院在本市的東端,而胡風的家在西端,在這個長條形的城市里,東西之間最快的車程少說也要半個小時,小允不可能為了吃一頓飯而專程趕來,即使是有可能,也絕不會選擇這樣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小面館。二、小允的打扮與以往有很大的區(qū)別,如果說她是為別的什么事來這里,那根據(jù)胡風的判斷,她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穿普通的學生裝了,頭發(fā)也不會整整齊齊地扎起來,招人耳目是她最大的特點。
胡老師,怎么連吃飯也想不起我啊。小允一坐下來就讓胡風處于下風。盡管他內(nèi)心不歡迎小允,而且還有點不良的預感,但表面上又不能丟掉身份。在面館吃客的眼中,無非就是學生碰到了老師而已,他又怎能擺出拒人千里的姿態(tài)來,所以胡風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說,一起吃吧。他的面色很難堪,夾雜著反感卻又強做笑的混合成分。
小允也不客氣,她真空著肚子,動作利落,完全不像在樓蘭時的冷漠,幾乎是另一個活潑的人附在了她的身上。她在連續(xù)吃了五個餃子之后,突然又大聲說,胡老師,姓胡的胡是不是胡作非為的胡?她問話的態(tài)度很誠懇,像極了一個向老師討教胡作非為這個詞語意思的學生。面館里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小允的話,有幾個人笑出了聲。胡風立刻窘態(tài)畢露,臉紅到了耳根,他睜圓眼睛看著小允,小允夾起一個餃子,看看他,縮著脖子笑,又向他吐了吐舌頭。這個動作讓胡風恐慌,因為小允吐舌頭的時候,他認為不是什么好兆頭。
胡風為了擺脫尷尬,點上一支煙,站起來結賬,自顧自地走出面館,頭也沒回,他怕一回頭就被咬住。但他想錯了,既然人家是跟著來的,你就是不回頭,那她也會咬住你的。
果然,胡風剛走出門,小允就大叫起來,讓等她。胡風邊想著等你我才是傻子之類的話,就邊加快了腳步,可小允還是追了出來,左手提著小包,右手拿著一個餃子正往嘴里放。胡風陰著臉更快地往前走。小允由于滿口餃子的緣故,只能咿咿呀呀地在后面大叫,緊接著跑上來擋在了前面,胡風看她耍無賴,準備向左側擦過去,然后過馬路,小允好像知道他的企圖,也同時向左跨了一步,并不失時機地把胸部向前一挺,在胡風身上蹭了一下。胡風觸電似的后退一步,他對逃走有些氣餒,看來如果不把事情弄明白,就根本甩不掉她。他只好停下來。
小允看準胡風沒有逃走的意圖之后,才稍有心安似的,用手拍著胸部喘著粗氣,沒等胡風質問,她搶先說話。你這人怎么這樣,跑什么跑,還怕我吃了你,接著她向前一湊,略微壓低聲音說,不過像你這種男人的肉肯定是臭的,吃不得,說完大笑起來。
你到底要干什么。胡風像從前訓斥不聽話的學生那樣義正詞嚴地責問她。干嘛這么緊張,她埋怨似的瞪著胡風。胡風想,我能不緊張嗎,在我家門口,到處都是熟人。但他還是故意放松下來,抖了抖肩膀說,我有什么好緊張的,我與你素不相識,我只想知道,你要干什么?胡風是在偷換概念,他以為他們只是有過一次交易而已,那又是互惠雙贏的事,他又不欠她什么。如果一定要說認識,那也只是有過一面之緣而已,如果他堅持說不認識,那她也不會把他怎么樣。在胡風積極思考的間隙,小允爽朗地大笑起來,笑聲清脆天真。胡風不自然地真緊張起來,他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瞟著周圍的人,當然,正如任何不正常的笑聲一樣,它立刻招引來了很多人奇怪的眼神。胡風真怕遇見熟人,沒等小允笑完就轉身走開,可小允那里會放過,她在胡風走出大約二十多步之后,快速地向前跑了幾步,然后撲倒在地,接著就哇哇大哭,像是頃刻間遭到了某人的襲擊一般,哭聲鋪天蓋地,在大街上回腸蕩氣,胡風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看。而小允卻在胡風回望的時候沖他大喊,表哥快來,我腳崴了。表哥,哪里的表哥?誰是你表哥?胡風氣急敗壞,大叫疼死你算了,混蛋。誰料他這話一出,旁邊的行人開始議論紛紛,有幾個小女人剛好從胡風身邊走過,她們說這男人怎么這么沒素養(yǎng),自己才是混蛋哩,她們似乎是專門要讓胡風聽見,聲音不大不小。
此刻,胡風真想沖上去,抽他們每人幾個耳光,然后把小允踢翻在地。而小允已經(jīng)把事情鬧大了,在她無助的大聲哀叫下,胡風不得不過去扶她。待扶起,她又破涕而笑,說你剛剛不是說過不認識嗎,怎么又來扶我,表哥,你真好。她故意把后面的話音提高。胡風壓低聲音,態(tài)度極為惡劣地再次問她,你到底要干什么?小允說,我們回家談好嗎?回家,談,哪兒的家,談什么?小允說,當然是你的家啊,哦,應該是我們的家,我們應該在我們的家里談一談我們的未來。胡風聽著,渾身開始起雞皮疙瘩,他不由得抽了口冷氣。小允看著胡風說,如果你不愿意,就讓我坐在這兒大哭好了。胡風當然不愿意,但一時半會他又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總不能睜眼看著這個女人坐在這兒毀壞他的名聲。最后,他還是決定把小允暫時帶到自己的家中,他要把這一切搞得明明白白,他不相信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把他怎么樣。
一路上,小允一瘸一拐的,有時又有點蹦蹦跳跳的感覺,胡風看出她是假裝的,也看出了她因暫時的成功而外露的喜色,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故而沒有點破,他想等一切結束了,你就滾吧。小允倒沒有胡風那樣小肚雞腸,她扶在胡風的肩膀上,有說有笑,就像是扶著親哥哥那樣無所顧及,想到什么就說什么,隨心所欲,也不詢問胡風,很開心的樣子。
很快就到了胡風的家,小允嗖的一下子竄到沙發(fā)上,抓起墊子向房頂上扔。隔壁的阿姨探出頭來,遞給胡風一個箱子,說是他的表妹剛來過,把東西放下就出去了。她最后還囑咐胡風去找找。胡風拉了箱子進門。小允說這是我的東西,先放在客廳吧,待會兒我自己收拾,接著,她開始在胡風的家里仔細觀察,挨個房間看,連洗手間和浴室也沒放過。她說房間還可以,只是洗手間有點小,浴室怎么不弄個浴缸,人泡在水里的感覺才是真的好,整個布置色彩有些灰暗,沒有活力,最后她給胡風一個準確具體的判定:還湊合。接著她又對胡風說,過些日子我來收拾一下,保證讓你滿意。
胡風看著她進進出出,翻這看那,終于忍無可忍了,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吼了一句夠了,震得窗子的玻璃啪啪作響。但他的這句如雷貫耳的停止口令,好像盡在小允的掌控之中,她沒有因此停下,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你溫柔些好不好,說著就去冰箱里找了一罐啤酒打開,自顧自地喝起來。
胡風想必須要讓這些無聊的行為停下來,他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他沖上去,把那罐啤酒打落在地,在小允毫不驚訝的眼神中,他雙手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胡風用盡全力,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想把這幾天的郁悶一股腦地宣泄出來,他幾乎是把小允卡在脖子上吊起來,只差幾個毫米她就會全身離地。此時,胡風的憤怒是混沌的,他不知道這個動作的危險系數(shù)有多大。小允張大了嘴,臉憋得通紅,就像是淤血過多的腫大的膝蓋,她翻著白眼,眼神里盡是無助和恐懼,她意識到了胡風的瘋狂,也很清楚他這是要殺了她,她的雙腿開始亂踢,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做垂死掙扎,大約一分鐘過后,小允終于在慌亂之中踢中了胡風的心口,胡風大叫一聲縮下身子,小允趁機滾開,在離胡風約三步遠的地方躺著大口喘氣。
小允恐懼極了,她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胡風,她自以為有足夠的把握能制住他,并讓他心服口服,現(xiàn)在看來她錯了,她的確不該這么魯莽。
說實話,胡風已經(jīng)被小允沉重的一擊踢醒過來,他放縱的神經(jīng)在片刻間松弛,冒出一身冷汗,看著地上痛苦不堪的小允,他有些后怕。但最大的問題是他該如何處理這種突發(fā)事件,是應該扶起小允,給她倒水,詢問關切呢,還是應該板起臉孔,繼續(xù)瘋狂下去,直到她退縮為止?胡風心里沒底。
問題的癥結是胡風截至目前仍然沒有搞明白小允到底要干什么,她又憑什么理直氣壯地意欲住進他的家,而他僅僅是在不明究竟里不知她學生身份的情況下和她發(fā)生過一次性交易而已,難道僅憑這些就要對她的未來負責嗎?再說,即使他允許她搬進來共住,難道她就沒有親人或是對她的行蹤過問一二的監(jiān)護人嗎?帶著這些問題,胡風想到了以下幾個原由:一、她無路可走,也就是說她可能在死了父親以后,變成了孤兒,至少沒有人來照顧。但這一點很快就被胡風推翻了,因為在樓蘭酒店做愛時,小允并沒有顯露出為生計而發(fā)愁的跡象,況且在直覺上,胡風也認為她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二、她離家出走,像小允這樣為了錢出賣身體的學生離家出走是再正常不過了,倒是很有可能,但離家出走犯不著把家搬到他這兒來啊,他和她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關聯(lián),她太應該遠走高飛或是擠在她的同學家或是遠方的親戚家,胡風對此也覺著不大通順。三、訛詐,想到這個詞,胡風出了一身冷汗,這是電視劇里常有的情節(jié),比如說一個團伙以女色做誘餌,誘騙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上鉤,在他們即將上床之際,一伙人破門而入或是假裝成警察,捉奸在床,然后女人大哭,男人則在這幫人的威脅下乖乖就范,類似于這樣的沒有創(chuàng)意的濫情,胡風已看過十幾個不同的版本,無非就是手法不一而已,結果都如出一轍。胡風渾身的汗毛豎得更直了,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因為從目前小允的生活狀態(tài)來看,她是缺錢的,而憑此來訛詐則是最好的途徑。
最后,胡風就認為自己落入了這個小娘們的圈套,他必須把她趕出去,趕得遠遠的。
小允在胡風沉默的時候,靠著墻根坐起,她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驚悸中蘇醒,她靜靜地看著胡風,像是被罪犯挾持著的人質。她似乎是決意要住進這個家,但胡風讓她失望了,這個瘋狂的男人以比剛才更為瘋狂的架勢,像凌空俯沖下來的蒼鷹一般向她撲來,并大叫著我要殺了你。小允惶恐地一閃,胡風落空了,緊接著他抓起旁邊的一個煙灰缸向小允砸去,小允驚叫著奪門而逃。
小允的逃走無疑是迅速的,頃刻間就沒了聲響。胡風慢慢地跌落在沙發(fā)上,接著大笑不止。得意的笑聲在客廳里回蕩。
[五]
接下來的兩天胡風有些放縱自己,他刻意地無休止地聽音樂,把電腦上平時一直播放的黑鴨子曲目統(tǒng)統(tǒng)更新一次,換上韓磊的電視劇曲目。他想黑鴨子夢幻般的聲音會把他帶進回憶,而現(xiàn)在他不想回憶,只有韓磊的粗獷和遼遠才能讓他精力充沛,讓他暫時地熱愛生活。男人的聲音不大不小地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里鉆進鉆出,胡風也就隨著節(jié)奏激情洋溢。
胡風之所以能夠放松下來,甚至有些激動,這與他的勝利有關。他以為他有能力對付小允的訛詐,畢竟她還是個孩子,他對自信有兩個解釋:一、小允肯定不是團伙作案,倘若她是受了某個人的指使,那么當他在家里嚇跑她之后,肯定會有七八個小伙子擁入,對他施以拳腳之后實現(xiàn)他們的陰謀,可事實是,小允倉皇逃走了,杳無音訊。二、小允對他產(chǎn)生了畏懼,她和他在首次較量中敗下陣去,無力反抗,而他卻并未使出全部的智慧和力量,她根本不是對手。
可事情并不像胡風盤算的那樣簡單,小允在沉寂了兩天之后,又約胡風去月夢天堂酒吧見面。聽完電話,胡風又一次體驗了被蚊蟲叮咬過的感覺——尖厲的疼痛并夾雜著蔓延的惡劣酥麻,他下意識地摸了一遍全身,甚至連大腿內(nèi)側都沒有放過,發(fā)現(xiàn)一切如舊。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沉浸在莫名的恐慌之中,他為他自欺欺人式的放松感到難為情。而小允說話時的冷靜和沉著讓他偽裝的自信在瞬間崩塌。
胡風想到了蛇。胡風怕蛇。記得小時候在野地里和同伴打豬草,從田埂邊經(jīng)過,他不小心踩在一條小灰蛇身上,那家伙一下子就纏住了他的腳踝,并有意向上盤旋,胡風于萬分緊張中,閉上眼睛,把它撕成兩半,回家去,就不吃不喝昏迷了兩天,后來,那蛇就如影隨形般地經(jīng)常在他的夢中或遐思的間隙出現(xiàn),他覺得蛇就是他的天敵。而現(xiàn)在攪亂他生活的就是小允這條蛇,她一直在他的身邊吐著信子,伺機下手。
那么,到底是赴約還是拒絕?胡風不知道,他太迷茫了,若去,就意味著向小允低頭或準備低頭;若不去,這條已經(jīng)出洞的蛇,沒有理由無功而返,況且她永遠躲在暗處,這對胡風的未來有著太多的障礙。至此,胡風不得不又將思路回到最初——她究竟要干什么?這是他越來越無法弄明白的問題,而對于早先關于訛詐的判斷,他以為證據(jù)乏力。
胡風最終還是去了,沒有理由。他想既然這是無休無止的糾纏,那還不如應約,見機行事。
月夢天堂距離胡風的家不遠?;璋档臒艄饫锉姸嗟哪心信セ驘熅?,或歌舞。當然,胡風并沒有心情去理會這里的現(xiàn)狀,他按照小允的提示在最左邊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小允站起來向他打招呼。此刻的小允對胡風而言,簡直就是千年蛇妖,她變回了原形:左邊的頭發(fā)齊齊上豎,似乎剪短了,右邊的則像極了歐美足球明星,精心梳理成許多條小辮子垂在胸前,紫色的薄羊毛衫落在大腿上,下身就只有大紅的長筒靴,最為可氣的是那黑色的眼影和深紅的嘴唇。胡風在心里大罵這簡直就是人妖。
胡風坐下來,打量四周,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他看著小允,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倒不是因為她的糾纏,而是眼前這個還是學生的小允,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不能理解,簡直比妓女還甚!小允保持著冷漠,她倒了一大杯啤酒推給胡風,然后自顧自地和胡風一碰,把剩下的大半杯一飲而盡,能看出來她來得比較早,桌子上撂空的三個啤酒瓶就是最好的佐證。胡風壓抑著憤怒和厭惡,一仰脖子喝干,點上一支煙說,你這是什么行頭,為什么要打扮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胡風的語氣像極了小允的長輩。小允吸一口煙,不咸不淡地說,虧你還是個學者,屁都不懂一個,還嚷嚷什么,這叫非主流。胡風被小允的話噎著了,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非主流,什么是非主流,這是他頭一回聽到這個詞語,他暗自怨恨自己見識淺薄,連一個小丫頭片子都不如。對于非主流的概念,胡風只能從小允身上做一個猜想:非主流大概就是人模狗樣的變態(tài)吧。胡風碰了釘子,只好喝了一杯啤酒,來緩解當前的壓力,小允見胡風不說話,接著又說,我現(xiàn)在玩的就是這個,這也是我和你交易的原因。我需要錢,這頭發(fā)、這衣服、這掛飾和化妝品都需要錢,現(xiàn)在明白了吧。明白個屁,胡風在心里罵著,但也開始重新審視小允,他知道既然人家玩的是非主流,那他也只能用非主流的方式對付她(雖然胡風還是沒有弄清楚真正的非主流)。
胡風正思忖著怎樣對付小允,小允就在胡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面無表情地一邊抽煙一邊喝酒,完成了一場痛快淋漓的傾訴。傾訴的內(nèi)容大致有兩個:一是她的家庭和身世;二是她當前的狀況。她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痛苦嗎?你知道我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嗎?胡風用力地搖頭,他對這些問題充滿了期待。小允在開始她的傾訴之前,向胡風展示了兩塊傷疤,一塊位于左小臂處,顯然是刀傷,她捋起袖子,向燈光下湊了湊,叫胡風看;一塊位于右胸,在乳房附近,她意欲拉下本不怎么高的領口,讓胡風來檢驗她所言非虛,但被胡風及時制止了。胡風帶著驚訝和不解,追問究竟。小允又喝干一杯啤酒,接上一支煙,開始了徹底的訴說。
你知道我有多愛我的父親嗎?胡風正想搖頭回答不知道,小允抽了一口煙說,我有兩個父親,我現(xiàn)在給你提到的是我的第一個父親,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他是個溫柔的男人,比母親更細膩一些,也許,在別人看來,這樣的男人很“娘”,但他卻給了我太多的幸福。他善于料理家務,比如能做一手好菜,縫縫補補之類,現(xiàn)在想來,他是可憐的人,他幾乎是受到了那個女人的虐待。他塞滿了我的記憶。那個女人不在的時候,我就坐在父親對面,看他輕拉二胡,聽他唱秦腔,或是在他的鼓勵下唱兒時的歌。父親的二胡悠揚,由歡快到深沉,我也就慢慢地隨著音樂爬在他的腿上做一個又一個瓷實的夢,夢醒時,我一定要看到他在我的身邊才能踏實,然后枕在他的胳膊上,摸著他噴薄發(fā)展的胡茬子,再次睡去。
說到這兒,小允的語速漸漸慢下來,并不時地閉上眼睛稍息一會兒,似乎是在回味這些溫暖的片斷。
接下來小允重點地回憶了一下她和父親在一起時的一個細節(jié):那時如果沒有父親,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點突兀,聲音大了許多,語速快了一些,隨之又喝了一口酒。你知道嗎,我和父親之間有一個小秘密,我睡覺時,喜歡父親給我脫衣服,然后由他疊好擺放于床頭,也只有這樣,我才能靜靜地睡去,如果沒有父親,我沒有脫衣服睡覺的習慣。曾經(jīng)有一次,父親出差,把我安置在外婆家,而當他十天之后回來接我時,才發(fā)現(xiàn)我身上已經(jīng)起了虱子。十天來我沒有脫過衣服,總是在極度疲勞的時候和衣倒在床上,我不允許別人代替他。父親的手和他的氣息都是我最喜歡的,我熟悉它們,喜歡它們蔓延過來的味道。小允又一次閉上眼睛,胡風能看出她對父親的喜歡和依賴。沉默良久,小允接著說,這件事一直延續(xù)到我十一歲時才終止。其實,十歲那年冬天,父親讓我單獨去住,并開始對我冷淡起來,也不給我脫衣服,我?guī)缀跻偭耍植焕斫馑我砸@樣做,在我多次哭鬧之后,父親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應該有自己的房間,應該獨立生活,為此我坐在父親的房間外面哭了整整一個晚上,當然,在我近乎絕望的時候,我在父親面前用水果刀割了一下自己的左小臂,說我寧愿去死,父親在萬般無奈中才不得不答應讓我繼續(xù)枕著他的胳膊、摸著他的胡子睡覺,還親自為我脫衣服。
后來怎么又終止了?胡風好奇地問。
令胡風沒有想到的是,小允卻在瞬間淚流滿面,臉上一片狼藉。夾在右手指間的半支香煙,殘留著長長的煙灰,她把頭用左手支起,不斷地拉扯她非主流的頭發(fā)。胡風被她的悲傷感染了,心情一下子壞起來。最終小允淡淡地說,我十一歲那年的一個雨天,他死了,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說完,小允趴在桌子上,肩頭聳動。
在小允抽泣的空子里,胡風去了一次洗手間,他用冷水弄濕頭發(fā),迫使自己清醒?;貋砗?,小允已經(jīng)回到了當初的平靜,她給了胡風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她說,你是不是在懷疑和猜測我的母親。胡風點點頭。
說實話,我并沒有把她當做母親,她是個陌生的女人,在我的生活之外。我已經(jīng)習慣于把她叫做那個女人。她是縣文工團的舞蹈演員,一生總是為了她那美妙的身材和舞蹈以及連她自己也數(shù)不清的情人奔波。她深深地陷入自戀和情感糾葛中,而我和父親則只是她生活的裝飾品,家是她累得不想動彈的時候小憩的地方。她在我的記憶里有一段缺失,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只是在她嫁給我的第二個父親之后,這個懦弱且小有資產(chǎn)的男人用他的光環(huán)把那個女人照得更加透亮,我才有機會重新認識她。她是一個自私、脾氣暴躁的女人,她把外面的野男人捧出來的小姐架子統(tǒng)統(tǒng)都轉嫁在這個男人身上,使他無力招架,直至前段時間,你知道的,他死了,他是被氣死的。此時的小允已被漸次涌上的醉意侵襲了,說話不甚清晰,不時地間斷。雖有醉意,但她還是堅持說完想說的一切。
對于她的生活狀態(tài),小允完全是以第三者的眼光看待,似乎與她毫無關聯(lián)。夜生活把深夜十點的月夢天堂照得更加燦爛,胡風對小允的憤怒慢慢開始減退,他無由地相信小允所言非虛。
我知道你討厭我,甚至真想殺了我,小允用右手指著胡風說,其實,有時候我也討厭自己,我也想殺了我,我恨自己,恨所有的一切。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可又有什么辦法呢?說完她繼續(xù)喝了半杯啤酒。胡風想奪下她的杯子,但被她大聲地斥退了,引起周圍幾個人詫異的目光,胡風覺得有失臉面,索性就給她斟滿。
接下來,小允開始無休止地喝酒抽煙,并在時斷時續(xù)的傾訴中強調了她曾在兩年前離家出走過的事實。她說,那個女人花了很多錢才把我找回來,她也似乎良心發(fā)現(xiàn)了,就搬到這個城市來,不久又找到了我的第二個父親,他們以約束我為名義,把我安置在A學院,強行讓我住校,其實你知道的,他們就是怕我妨礙他們的私生活。在這一點上我反倒要感謝他們,因為我有了足夠的自由,也能從他們那兒得到足夠的錢??墒俏矣憛掑X,除了錢我一無所有,所以我就拼命地花錢,買衣服,買化妝品,請同學吃飯,而沒錢的時候,我也不想向他們要,就只有在網(wǎng)上找男人了。我憎恨他們,是那個女人毀了我。
接著小允強調說,我懷念父親,我愛他。
聽著小允的遭遇,胡風漸漸轉入了無邊的傷感與悲慟中來,他開始同情小允,雖然他也痛恨小允的自暴自棄,但他想到了責任,他覺得自己絕對有必要幫助小允,讓她走上正軌,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第二個父親死了,那個女人又跟著她的另一個情人去了南方,說要在那兒呆上一年半載,她想去外面透透氣,我現(xiàn)在和第二個父親的母親住在一起,那是個糟糕透頂?shù)乃览掀抛樱液退譀]有任何血緣關系,她也十分討厭我,所以我不想回去,平時就住校,周末萬不得已才回家住一次,除此之外我是完全獨立的。小允說完,又喝了兩大杯酒,然后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喊也喊不起來。
胡風對小允的傾訴存在著諸多疑惑。比如,小允在如此墮落的情況下,為何還要執(zhí)拗地在學校里充學生呢,難道以學生的身份勾引男人會更加值錢些?小允對她生父的迷戀怎會如此之深,看她傾訴時的眼神,完全是充滿了向往和傾慕,那是對異性火辣辣的熱情。而主要的是,她無緣無故地對一個與她并不相干(胡風以為他們之間毫無關聯(lián))的男人做一場近似爆發(fā)的傾訴,究竟是為了什么?況且傾訴的內(nèi)容也與他無關,或者說是沒有涉及到他們目前微妙的聯(lián)系的一絲一毫,就連胡風急于知道的她接近自己的目的也沒有透露一點點,這究竟又是為什么?
小允趴在桌子上昏睡,還不時地干嘔。胡風抽著煙靜靜地看著她。慢慢地,小允在他的視線里模糊起來,像是被某種東西遮蔽了,胡風的腦海里有兩個影子開始輪流跳動:妓女身份的小允和學生身份的小允。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痛恨哪個,應該同情哪個。那件發(fā)生在石板川鎮(zhèn)上的事,已隨時光的遠去而愈來愈淡,但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又該誰來負責?他知道他的詛咒和控訴是蒼白的。此刻,胡風覺得自己正面臨著一場災難。
這個晚上的后半夜,胡風坐在自家客廳的地上,異常清醒,卻愈加迷茫。他絞盡腦汁企圖把這件荒唐的事重新梳理一下。這期間,小允先后嘔吐過兩回,第一回是在胡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小允把吞進的食物悉數(shù)噴射在胡風新?lián)Q的床單和被子上,看著骯臟的嘔吐物,他也狼狽地一邊干嘔,一邊收拾現(xiàn)場。為了預防意外的再次發(fā)生,他把臉盆放在床邊,所以小允第二回嘔吐的時候便讓胡風欣慰非常。胡風為了讓小允減輕痛苦,給她拍了拍背,又敷了熱毛巾。而小允嘔吐之后沒有像胡風預期的那樣醒轉過來并為他解釋些什么。她仍然昏睡著,似乎比之前睡得更死了,還不斷地喊冷。胡風給她蓋上被子,小允抓住胡風的手,哆嗦不停,她一邊把胡風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一邊喊著爸爸,更出人意料的是,后來小允叫了胡風的名字,說救我,別打我等等,縮成一團,胡風不由得把小允的頭抱在懷里,像極了父親。
胡風盡最大的能力撫慰著小允。他對小允在昏睡時所說的話做了一次分析,他認為小允可能是受了某種驚嚇,這種驚嚇或許就來源于一次讓她無法承受的暴力,這種痛深深地根植于她的大腦,無法抹去,所以她企圖尋求保護或是一些淺顯的溫暖,但她的尋找傾向出現(xiàn)了偏差,她把來自于生父的愛轉化成對異性的愛上來,而生父的死亡則對她打擊太大,既然她在夢中叫著父親和胡風,則至少證明他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小允為什么對他有如此深刻的印象,胡風有些迷惑,難道僅憑他們他們之間的一場不相干的性事或是做了她的聽眾嗎?胡風覺得可笑之極。難道她覺得他能保護她、能給他溫暖嗎?那她為何不直截了當?shù)匕咽虑檎f清楚,況且她不時變換的喜怒哀樂就讓胡風琢磨不透。最后,胡風得出了一條結論:小允需要保護和心理上的幫助。
[六]
也許胡風最大的失誤是他不該在自己離去之后讓小允繼續(xù)留在家里。盡管經(jīng)過一夜的思想斗爭,他已經(jīng)能夠體諒小允并對她心存同情,但他卻沒有要把她留在家里的意愿,或者說即使他在一定程度上不排斥小允并想去幫助她,但這種幫助是要建立在絕不能影響他正常生活的基礎上,可這一切,均被小允的再次入侵改變了。
其實,小允能夠留在胡風家里并居住下來,不能在真正意義上稱之為入侵,這多少也摻雜著胡風對她忍讓的成分。
胡風接受了小允的傾訴,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他準備上班,小允仍然昏睡不醒,胡風沒有打擾她,而且也為小允準備了一份早餐,同時寫了一張紙條,大意是讓小允吃飯之后快去學校,為他關好門窗。他想他這樣的真誠一定會換取小允的信任和感動,也許她會因著他的真誠而放棄與他為敵的想法,默默地離開。
中午時分,胡風忐忑地回家,卻見桌上擺著兩樣菜,冒著熱氣。小允從浴室出來,拿著洗好的床單,準備曬晾,她沖胡風莞爾一笑,說我馬上就好,沒有絲毫的羞赧和慌亂,儼然一副家庭主婦的模樣,而胡風卻像是被刻意迎來的客人,有些拘謹。胡風哭笑不得卻又極力地控制即將爆發(fā)的憤怒,他意識到發(fā)怒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況且他還準備幫助小允改邪歸正,所以他安靜地坐下來,板著臉。小允很快就進來了,說今天可把我累壞了,你的臟衣服太多,我整整洗了一大早。說完就把筷子遞過來,自己馬上開吃起來,很餓的樣子,邊吃邊說,不好意思,我不會燒菜,叫的外賣,不過以后會好好學的,你放心,說著吐了一下舌頭。胡風看著她,真想抽自己幾個耳光。
胡風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小允去廚房收拾殘局。胡風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一檔娛樂節(jié)目笑得現(xiàn)場觀眾前仰后合,而胡風的心卻隨著笑聲的不斷起伏愈加低沉,他在小允洗涮的空當里,就事情目前的態(tài)勢又做了一番分析:一、小允是走還是留。如果讓她走,唯一的辦法就是再來一次大進攻,用暴力迫使她離開,但在這個做法上胡風想到了上次他撒潑的情形,那是對他思維的一次嘲諷,顯然小允并不能被暴力所嚇倒,況且她昨晚的傾訴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打動了他,他的同情心被最大限度地激發(fā)出來,業(yè)已有了幫她的意愿,且在最近的多次交鋒中,她并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相反是有意討好,看來她只有留下了,她必須進一步地了解小允,知彼知己,方能百戰(zhàn)不殆。二、小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這是胡風始終想要弄明白的一件事,但現(xiàn)在看來,她不會輕易暴露。因此胡風決定以自己最大的真誠來換取小允的信任。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使被卷進一個陰謀也罷,幫助小允已經(jīng)是一種不可回避的責任。而這一切又急不得,要用溫火慢慢烤。
于是,胡風在小允忙完之后,準備離開。他想給這檔子事降降溫,也不打算向她解釋什么或者交代什么。出門之時,身后的小允大喊路上小心點。
走在喧鬧的街上,胡風再度與這段時間的生活進行了一場對視。漸漸寒冷起來的天氣,用陰沉和灰暗對行人進行著冒犯,大家?guī)缀醵伎s著脖子,穿著厚重而又毫無新意的衣服,胡風立刻就把這種狀態(tài)與他目前的上火聯(lián)系起來了,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每個人空洞的眼神都不同程度地彰顯著生活本身帶給他們的壓抑,他們行走的姿勢無疑與他此刻的心情相吻合。胡風想,這世上,真正能挺立于生活的又有幾人,自己又何必固執(zhí)地與自己過不去呢?想著想著,他突然滋生出了太多的勇氣,他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和一個小女孩整天死去活來地糾纏。他想,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當天下午,小允突然出現(xiàn)在××研究院里,這讓胡風感到無限的緊張和驚訝,而值得慶幸的是,小允恢復到了學生的樣子,扎著馬尾辮,穿著淺灰色的運動裝和球鞋,靦腆地向大家問好,在表示了她此行的目的是專程來向胡風請教一個課題上的問題后,就害羞地站在一邊,沉默不言。胡風為了打發(fā)眾人疑惑的眼神,忙解釋說是自己擔任顧問的一個課題,由她負責對接。大家聽了,發(fā)出一串含有失望的嘆聲之后,都閉上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胡風裝作很自然的樣子把小允帶出了研究院,在院里背面一個少人問津的拐角處責問小允為什么?小允看著胡風因緊張嚴肅而略顯變形的臉,撲哧一聲笑了,她說她想時刻能看到胡風。對于小允的坦誠,胡風想自己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絕她,他也認為“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是真理。于是,胡風沒有做太多的考慮,就帶小允回了家。
這個下午胡風給予了小允太多的溫暖,小允禁不住哽咽出聲,她把頭埋進被子里久久不能平靜。其實胡風只是親自下廚燒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并準備了紅酒,吃飯時胡風叫了小允的名字還給她不斷地夾菜又勸她多吃。其次就是談到了胡風在A學院做客座教授所帶的大二的一些情況,希望小允能遵守紀律,不要讓他難堪,小允聽著聽著,眼睛里就蓄滿了淚水,以至于后來趴在床上哭個不停。胡風對小允的這一舉動大感欣慰,他沒有想到小允竟是這么脆弱的人,她那冷漠的叛逆的表象原來只有一張紙那么厚。胡風在對自己的戰(zhàn)績做出肯定的同時,哼著小曲洗涮殘局。當晚他認真地看完了兩集韓劇。
在胡風看電視期間,小允安靜得像一只貓,一直沒有出來,而胡風由于興奮所造成的精力高度集中也沒有理會她,當他準備睡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小允做了很多工作:她把她的衣服掛在衣柜里,并對胡風的衣服做了一次徹底的整理,連幾條內(nèi)褲和襪子都用衣架支起來掛得井井有條,至于其他的日用品,諸如牙刷毛巾和化妝品都有序地和胡風的東西排列在一起,儼然是小兩口過日子的架勢,最為顯眼的還是一套粉紅色帶大紅玫瑰花底的床上用品,顯然是新買的。胡風再次減輕了內(nèi)心對小允的敵視。可事實是,小允的行為充滿了挑釁的意味——她蛇一樣溜進了胡風的房間,在胡風來不及斥責和拒絕的情況下,快速地鉆進被窩附到胡風身上來,開始施展她曾經(jīng)的技能,胡風像得了癲癇一樣迅速地縮成一團,極似被惡棍蹂躪的小女子。小允此刻是一條真正意義上的蛇,她將吞噬他。胡風抱著守身如玉的心態(tài),用視死如歸的語氣責問小允為什么不去另一個房間。小允一面往胡風裹緊的被窩里鉆,一面委屈地說那個房間太潮。胡風覺得小允即將把她淹沒,他拼盡全力披上被子逃了出來,心驚肉跳地站在客廳中央,臥室里透出的光讓胡風畏懼,那扇門就是個地獄之門。胡風一下子孤獨起來。小允突如其來地大笑不止,笑聲讓胡風百感交集,最后他不得不把自己安置在沙發(fā)上。這個晚上胡風并不好過,他一直在迷迷糊糊地防備著小允的突然襲擊,對他來說,這個時候的她就是一團病菌。
整個晚上,胡風醒過來一回,在小允平緩而均勻的鼾聲中他進入臥室,打開燈注視了她大約半個小時。小允睡覺時不大老實,被子踢到了一邊,露出雪白光滑的肌膚,胡風怯怯地看著,為她重新蓋好,他坐在床邊抽了一支煙,小允漂亮的臉蛋讓他格外煩躁,他不敢想象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
[七]
在尋找解脫的辦法之前,胡風帶著小允做了一次旅行,當然目的只是能讓小允良心發(fā)現(xiàn),回歸到應有的青春中去。按照胡風早先的設計,他想,小允在領略了山的雄偉和湖水的寧靜之后應該會安靜下來,接著他會在適當?shù)臅r候對她進行一番展望未來的說教,以便讓她清晰地重新布置自己的生活。而小允卻在旅行即將結束的時候,一臉嚴肅地問胡風,我們能相愛嗎?她的眼神當時是那么的火熱和堅定,迫使胡風和她對視了幾秒鐘,不得不低下頭來。他們一起陷入了困境。當天晚上,他們共宿于山下的私人小旅館里,小允一改往日的活蹦亂跳,像個經(jīng)歷世事的女人一樣緊鎖眉頭,也許是因為胡風沒有給她明確的答復而忐忑不安,也許是為著將要面對的新生活而不知所措。沉默的氛圍,單調的小旅館里,他們同時想起了酒。
喝酒的時候,胡風覺得滑稽至極:之前,他是以拯救別人的心態(tài)做出了旅行這個決定,而現(xiàn)在,他卻期待著別人的拯救,盡管他始終保持著表面上的平靜,可內(nèi)心卻極為無助和孤獨,甚至是恐懼。
還是小允最先打破了僵局,她在微醉之后道出了秘密——她說,她愛上了胡風,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樓蘭酒店做完愛之后就愛上了。她之所以接近胡風并要和他住在一起,全是為了愛。她還特別強調,胡風太像她的親生父親了,而她愛他。說著小允就聲淚俱下,并在最后雙手抓住胡風的頭發(fā),使勁地搖晃,責問胡風,愛,你懂嗎?
胡風對小允這種近似發(fā)瘋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習慣了,就像唐僧在西行的路上,見的妖怪多了,反而在后來見到妖怪時能面不改色。胡風在小允面前,就是唐僧。但他仍然相信小允所言非虛。
最后,小允以鬧劇式的再次傾訴,表達了自己的無限委屈。她說,我是想死的人了,但你卻救了我,你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嗎?可現(xiàn)在又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愛呢?嫌棄我和很多人上過床嗎?你知道嗎,剛才在山上,我在你的沉默之后又想到了死,我真想拽著你一起歸于湖底,可我又不想你死,你明白嗎?
小允在竭斯底里的責問和悲傷之后,由于疲乏和酒精的作用而一覺睡去。胡風靜靜地坐著,在心里哭著發(fā)笑。他只想到了荒唐兩字。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完,然后轟然倒在床上。
那一夜,胡風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無數(shù)條蛇從房間的四周鉆出,一齊向他擁來,在他的身邊吐著信子,可又無法靠近,而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把眾多的蛇聚攏在她的周圍,然后雙手卡住他的脖子。女人的臉由模糊漸漸清晰,先是蘇其,又是藍月亮,后來又是母親,許多張臉一次一次地像電影一樣閃過,直至停下來,才發(fā)現(xiàn)是小允。半夜醒來,胡風發(fā)現(xiàn)他和小允都光裸著身子,小允的頭發(fā)蓋在他的臉上,左手搭在他的胸口,睡得很香。
回到家里,胡風再次靜下來思考了一回他和小允的關系。
他先泡好一杯茶,把自己隱藏起來(回來后小允已經(jīng)主動搬到了隔壁的房間,所謂的隱藏只是關起門來,不讓小允打擾而已),拉上窗簾,使整個屋子在冬天的陰沉里灰暗下來。說實話,胡風已經(jīng)開始害怕光亮,他不是一個喜歡曬晾心事的人,既然要把心里的想法全部掏出來,那就更沒有理由不喜歡黑暗了。接下來,他又特意凈了一次手,希望能給他帶來好運。胡風決定要用一場賭博來做他思考的前提,他認為小允既然不肯搬出去,自己搬出去又是天大的笑話,而他現(xiàn)在對小允又是無計可施,所以他對接下來的生活徹底失去了信心,他以為只能用一枚硬幣來決定小允的去留,他頭一回迷信上蒼,而小允的去留則決定了他的思考方向。
胡風閉上眼,嘴角叼著一支煙,他以為煙霧熏迷他的眼睛之后才能讓事實更為客觀一些。硬幣在他手中不斷地跳動,胡風猛吸一口氣將它扔在桌子上,硬幣在桌面上打了半天圈停下來,結果出現(xiàn)了正面。胡風對正面特有好感,他無由地高興起來,但一瞬間,他又有些喪氣,因為他忘了決定游戲規(guī)則。于是,胡風在心里隨機抽取了正面作為小允必須搬走的依據(jù)。其實,胡風已經(jīng)在主觀上確立了正面要讓小允搬走,只是為了讓內(nèi)心平衡而假演了一回而已,通過剛才的演習,他覺得讓小允搬走是有可能的事。最后胡風找來紙和筆,記錄了一下:正面,馬上搬走,反面,暫時留下。他怕自己會在游戲結束時篡改規(guī)則。
之后,胡風按照上次的做法拋擲了兩回硬幣,但結果卻令他非常沮喪,每次都毫不含糊地顯示出反面來,他心里不服氣,又做了第三次,他抱著孤注一擲的心理拋擲,不料,硬幣卻在先打圈后再滾動,最后落入桌子和書櫥的夾縫里,沒了蹤跡,連個響都沒有聽到。這一切深具諷刺性,胡風大為惱火,他為自己模仿了一回電視劇情節(jié)的失敗而惱火,他想不明白,怎么連結局也和電視劇一模一樣。
其實,對于硬幣的失蹤,胡風本身是帶有一定責任的,因為他在硬幣打圈的時候憋足了勁吹了一口氣,這多少都帶有哀怨或是無奈的成分,只是胡風并不把問題歸咎于此。本質上胡風是一個考慮問題較為周全的人,換句話來說就是胡風所要做的每件事都是在他的大腦里反復激蕩過幾回的,他從不做毫無準備的事,可在小允這件事上,他就像傻子一樣撞在了槍口上。所以,在對待小允去留的問題上,胡風非常清楚,小允會留下來,不得不留下來,因為他沒有能使她順從離開的任何手段。
既然小允要留下來,那就讓狗日的硬幣見鬼去吧,胡風罵著,重新點了一支煙,在越來越暗的房間里,他確定小允遲早是要離開的。
接下來,胡風一邊抽著煙、喝著茶,一邊醞釀著自己的感情,他積極地把自己拉進一種不堪重負、身心疲憊的悲情中去,他盡可能地壓低聲音,自言自語地進行了一場自我傾訴:他說,五歲時,母親的突然離去造就了他苦難的童年。在很早的時候他就開始了獨立生活,甚至是十歲時就能下廚做飯,并得到父親的贊賞,而童年遭受的凌辱則是他心里無法抹去的陰影,當比他小一歲的二狗子站在他家的田埂上把一泡熱尿灑在他頭上的那一刻,他就恨透了那個視若無睹的女人(二狗子的母親),從此他下決心要混出個人樣來,他努力學習才換來了今天的一切,他怎么能夠舍得親手將它們摧毀呢?盡管父親在他十五歲那年再娶,同時他還得到了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但他仍然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也是他最驕傲的兒子,父親已經(jīng)老了,加之常年患病,他又怎能忍心讓他對自己失望呢?父親希望能在死去之前見到他領著媳婦抱著兒子看他,可這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泡影,難道是領著小允嗎?她又有什么資格去見父親呢?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當中。
胡風完成傾訴,又把自己拉回到現(xiàn)實,他想他一定要在這場戰(zhàn)爭中勝利。在吸掉了十三支煙之后,他列出了如下兩點:一、小允留下來,至少要在不影響他的生活原則的基礎上,而他則一定要在后來的對抗中爭取主動權,慢慢逼她離開。二、既然小允是以愛情的名義入住的,這就足以證明她還不是無藥可救,幫助她才是最主要的。
胡風對剛才的游戲多少感到了一絲振奮,他把這些看成是一種自我拯救的方式。隨之他打了一個沉重的哈欠,內(nèi)心的悵惘正慢慢褪去。
當胡風準備以持久戰(zhàn)的戰(zhàn)略思想來處理和小允之間的關系的時候,他收到了來自父親的消息。弟弟打來電話,說父親在山上砍樹時,不小心從山坡上滾落,造成重度顱內(nèi)出血,現(xiàn)在正在搶救,醫(yī)生說需要十萬塊錢的手術費,胡風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擊打得幾乎昏厥過去。他十萬火急地四處籌錢,在不吃不喝奔波了一天之后,他總算借到了六萬,而這和十萬還相差甚遠,胡風頭一回在生命中經(jīng)歷了絕望。他躺在床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墻角,他認為他有必要為挽救父親的生命而奉獻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小允的出現(xiàn)則讓胡風感激涕零。她讓胡風得到了精神上的好轉——她把四萬塊錢扔在床上,碰疼了胡風的頭。她還給胡風帶來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小允說,放心吧,錢是干凈的,是從母親那兒借來的。她的眼神飄忽不定,蘊藏著莫大的委屈。胡風一躍而起,他幾乎要在同時做一次擁抱的動作,甚至是親吻她一次,但他還是努力克制了自己,他把轉變方向的雙手插進自己的頭發(fā),狠狠地抓了幾下。
胡風覺得現(xiàn)在很有必要好好地大吃一頓,然后睡上一覺,以充沛的精力去挽救父親的生命。而小允在胡風吃得有點愉快的時候,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表示今晚要和胡風共度一夜,胡風差點被她這種哀求的條件噎個半死,但他盡可能地保持了平靜,咽下了口中的飯菜和設計好的感激表示,當然還包括他想在今晚對小允的勸說。他準備把自己那回憶至深的部分向小允抖落出來,希望她能諒解他,他還想到了讓小允以妹妹的身份住在他的家里的意外決定。而現(xiàn)在,這些東西在完全沒有機會亮相的情況下,就被小允以雷同于脅迫的方式擊碎了,她的無理使胡風苦不堪言,但胡風知道自己業(yè)已失去了拒絕的勇氣,況且小允是為了她那美好的愛情而哀求的,在柔情蜜意的背后,四萬塊錢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讓胡風再次感到在他們的較量中,他永遠處于劣勢。
當然胡風最終還是默許了小允的哀求,在他們光裸著身子躺下之后,小允對他實施了一番狂風暴雨般的轟炸。在胡風看來,小允這次的行為與他在樓蘭實施在小允身上的手法如出一轍。
事情并未像胡風預期的那樣:沉甸甸的五萬塊錢和由眾多專家組成的醫(yī)療團隊會挽救父親的生命,相反,父親卻在胡風還未抵達時合眼而去,只把一具已然僵硬的尸體留給苦慘凄楚的胡風,而胡風在悲傷的同時對父親的靈魂充滿了愧疚,他沒有完成父親的心愿——領一個媳婦、抱一個兒子回家。事實上,胡風最為動情的是他從此將失去一位對他熱情不減的關注者和傾聽者,他的身后不再是父親這座山,而是一片虛無的海洋,他為之打拼的成績從此將不再閃耀昔日的光輝,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獨者,對此,胡風心痛如絞。
為了表示對父親的懷念,胡風在老家上房的靈堂里陪伴父親的尸體哭了三天三夜,他請了眾多法師為父親超度,并以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二十四分經(jīng)(最排場的超度程序)厚葬父親,促使家鄉(xiāng)的親人在父親的靈柩前焚香三拜,大贊他是個孝順之子,他才稍感安慰。
接下來,胡風以極度的真誠感謝了后母和眾兄妹對父親多年來的照顧,并把僅剩的八千元錢悉數(shù)交給了慈祥而苦命的后母,最后登上晚上六點的列車重返城市。他的這一舉動,多少讓人覺得有些悲壯,他把自己融入不可知的黑暗之中,突然對未來失去了以往那樣的自信,甚至連生活的方向也失去了,一時竟不知他應該在未來的日子里做些什么,胡風再一次確信未來就是一個夢。
[八]
如果說父親的死亡讓胡風出現(xiàn)了悲觀厭世的想法,那么小允在后來的日子里所做的一切則讓胡風傷痕累累。他在無盡悲痛之后的一瞬間推翻了先前所思所想的一切。什么忍讓,什么拯救,與其說是他在無奈中的策略,還不如說是他在與小允的斗爭中妥協(xié)之后產(chǎn)生的悲哀,而拯救在胡風現(xiàn)在看來則完全是荒謬的,他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渺視了自己。
真實的情況是,胡風身心疲憊地于凌晨七點多回到家里,小允并不在家,她的房間里凌亂的衣服和被褥證明了她曾經(jīng)在這個地方狂亂地停留過,又因為時間的關系沒有收拾而已。按理說,胡風完全沒有必要計較小允的去向,也沒有為她打理房間的義務,但由于情緒的極度糟糕,亂成一片的房間讓他不斷地煩躁起來,進而在內(nèi)心深處為小允的不歸大為不悅,似乎她本就是他的什么,或者干脆就是一股他不愿相信的微微醋意。
兩枚曾經(jīng)使用過的安全套,被兩塊消毒紙巾裹起,安靜地放在床頭的柜子上,紙巾散開一部分,渾濁骯臟的液體停留在束起的套子底部,像兩朵惡之花。胡風顫抖著雙手將它完全打開后又包好放回原處,他極力地控制住胸內(nèi)激蕩的憤怒,最后將床上的兩條粉紅色內(nèi)褲和一個男人的深藍色領帶卷在一起,放進了垃圾桶。
胡風終于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它們像洪水般地涌出。他憋足了勁在清晨太陽即將升空的時間里,大喊了一聲婊子。他在房間里抽著煙迅速地來回踱步,一次次地質問自己,她有什么理由住在自己的家里,又憑什么在自己的家里和別的男人做幾場愛,或者幾次交易,難道這里是妓院嗎,這里是做愛的公共場所嗎,憑什么,憑什么?他幾乎是咆哮起來。
當所有的憤怒凝聚在胡風的心口時,小允哼著小曲、提著盒飯回來了。胡風慢慢地逼近小允,猛然抽出自己的皮帶,像一個虐待狂一樣抽打她,小允開始猛烈地扭動身子,雙手抱頭,不時地尖叫,胡風只是為了讓自己的痛恨能得到一次理想的發(fā)泄,所以他用足了全身力氣,將小允籠罩在一場不可思議的暴力之中。
過了很久,胡風的抽打因為疲乏的緣故而緩慢下來,力道也減弱了許多,而小允則由開始時的扭動尖叫慢慢地趨于安靜,她坐在墻角,一動不動,也不想逃走,默默地承受著。
這個下午,胡風把蜷縮在床上的小允扶起,仔細地察看傷口,用熱毛巾擦敷,為她抹上云南白藥。在某一個瞬間,他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惡劣。他幾乎是瘋了,他怎么能對一個嬌小的孩子下如此的重手呢?即使是她錯了,也不至于用暴力?。〉幌胂蛩忉屖裁?,或是請求她的原諒,因為在他看來,這一切業(yè)已失去了意義。
天色暗下來之前,小允躺在胡風的懷里睡去,呼吸平靜下來,未表現(xiàn)出驚悸或是恐懼,胡風再一次想到她是一個十分欠揍而又不能去揍的女人。他把她安置在床上,為她蓋好被子。
胡風揍完小允,突然覺得心里平靜了很多,先前的煩躁和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已然稍稍退出。他認真地打掃了一次房間,該擦的擦了一遍,該重新擺放的也重新擺放了,最后還是小心地將地板拖了三次,直至一塵不染才罷手,后來洗了一次澡,并在澡后換上了最好的衣服,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將一些重要的收在一個紅色的大皮箱里,接著他站在小允的床前看了她一會兒,又在她的額頭親了一次,他卸下鑰匙扔在茶幾上,提了箱子出門,他想做一次遠行,沒有目的的遠行,在樓下,胡風站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從各家窗戶里零星散射出來的氣息,然后取出手機卡,將它扔在了旁邊的垃圾桶里。
[作者簡介]楊逍,本名楊來江,男,1982年生,甘肅張家川人;在《文學界》《星火》《飛天》《山東文學》《鴨綠江》《創(chuàng)作與評論》《西部》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或報紙轉載,入選《2013青春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多種重要選本;詩歌、散文、專欄作品見諸于多種刊物及年選,著有長篇小說《那年的愛情輸給了誰》等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