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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語從所在的絲線上滾落” 哥舒意《造物小說家》讀札

2021-11-11 16:00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1年3期

童 欣

一 顛倒世界:從鏡子到自畫像

小說家寫小說家的故事,聽起來沒什么難度。最復雜的工藝不過是給寫作者鍛造一面鍍過硝酸銀的高清鏡子,照出來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但鏡子成像的原理提示我們,根據(jù)光的反射定律,照到人身上的光被反射到鏡面,鏡子再將光線二次反射到人的眼睛里,這就注定我們從鏡子里看到的是自己的虛像。虛像看起來和實體一樣大,實際卻并不存在,只是視覺的錯覺。小說家一旦對鏡中的幻影信以為真,小說就淪為模仿現(xiàn)實世界的拙劣贗品。

早在《淚國》里,哥舒意就拆穿了鏡子蠱惑人心的把戲。鏡女王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無數(shù)男人爭先恐后為她而死,她為求愛者建造了一座鏡子迷宮,只有通過迷宮的人才有資格獲得她的青睞。鏡女王美麗的身影通過鏡子不斷被復制,看起來觸手可及,可實際上求愛者越是向著鏡中的幻象走去,就離真正的出口越遠。進入迷宮的人無一例外迷失在一面又一面相同的鏡子里,至死都走不出來。

鏡迷宮的故事證明,眼見的不一定為實。小說如果以現(xiàn)實為模板,像照鏡子那樣一板一眼復制表象世界,反而會遮蔽本質的真實。沒有一個小說家能對現(xiàn)實滿意,他們總是最先看穿生活陷阱的人,因此現(xiàn)實向小說索取的也不是鏡子,而是能夠揭露真相、甚至刺殺小說家的“道林·格雷的畫像”。

現(xiàn)實向小說索取的也不是鏡子,而是能夠揭露真相、甚至刺殺小說家的“道林·格雷的畫像”

《造物小說家》由九部短篇小說構成,就像城堡里的九個房間。推開其中一扇門,《繪畫師》已經(jīng)隱約顯示出藝術顛覆現(xiàn)實的企圖。當女主角還是一只丑小鴨的時候,繪畫師就能剝開皮囊,將她光彩奪目的內在形象保留在畫中。虛構的畫像遠比眼前的現(xiàn)實更接近真實。更奇妙的是,女主角竟然按照畫中的樣子一點點修改了現(xiàn)實中的容貌。這部小說不僅消融了現(xiàn)實和虛構的界限,更徹底顛倒了兩者的主客關系,讓生活反過來模仿藝術。

在《一瞬之光》里,虛構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的置換更為徹底。哥舒意把主人公關進了一間理念之屋,讓他以文字的力量重構現(xiàn)實,寫作的過程被命名為“造物”:

我需要一個嶄新的燈泡,他在本子上詳細描述了白熾燈的型號,燈泡的弧度,以及如同蚊子的長腳一般的燈絲。寫著寫著,他看見本子的頁面發(fā)出淡淡的昏黃色的光。他有些驚訝地看見一個嶄新的燈泡被描寫了出來,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拿起這個描寫出的燈泡,旋進了吊燈的燈座里。然后白熾燈就亮了起來。

當寫作者念出“我需要”這三個字的時候,小說造物的魔法就生效了。筆尖的輕輕一點,擊碎了現(xiàn)實堅硬的冰層,一個有溫度有光亮的白熾燈慢慢浮出水面。萬物由此創(chuàng)造。江河湖海、草木魚蟲,直到一個又一個血肉豐滿的人物,“生命的萌芽就在筆下慢慢綻放”。從這個燈泡開始,寫作者真正變成了一名小說家,他不再復制回憶模仿現(xiàn)實,而是無中生有,用想象的力量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需要的世界。上帝創(chuàng)世時說要有光,日月星辰要按照他的心意各居其位,小說家造物時也念出了同樣的咒語,他以詞語命名了萬物,締結了秩序,小說的虛構世界才能誕生。這個虛構世界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復制品,而是獨立的存在,只按照小說家的規(guī)則運行。

更有趣的是,小說家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從文本中鉆了出來,進入現(xiàn)實世界陪伴他寫作,甚至牽著他的手返回小說里,開啟了一段段奇幻之旅。小說家收留了旅程中最喜歡的小女孩,為她精心挑選出一個故事,把她安置在那里,讓文字保護她。小說家十分清楚小女孩只是他虛構出來的人物,但他信仰她的存在,就像信仰現(xiàn)實世界里落下的一場雨、吹過的一陣風那么真實。小說家在自己信仰的虛構世界里度過一生,他既是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也扮演了劇中人,對他而言,虛構就是現(xiàn)實。史蒂文斯說:“最終的信仰是信仰一個虛構。你知道除了虛構之外別無他物。知道是一種虛構而你又心甘情愿地信仰它。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蹦敲催@種虔誠的信仰從何而來?

揭開謎底之前,不妨先讀讀另一篇以“小說家”為名的小說。如果說《一瞬之光》演繹了小說家造物的過程,《小說家》就是小說家凝視自己面容繪制的自畫像。娜娜以自殘毀容為代價,拒絕美少女作家的標簽,把現(xiàn)實的自己逼入絕境,才換回了小說家的身份。在旁觀者“我”面前,象征現(xiàn)實與虛構的兩種形象交替出現(xiàn),一個娜娜是面容扭曲的老婦,一個娜娜是美如刀鋒的少女,最終虛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扭轉了現(xiàn)實。優(yōu)美的文字從書稿里浮現(xiàn)出來,變成流光溢彩的片段,修補了小說家殘破的身軀:

無以計數(shù)的光點都飛旋了起來,像是返回本源那樣向她撲了過去。包裹住了衰老,臃腫,丑陋的身體,把所有失去的,所有損耗的,所有的傷害都交還了,讓一切恢復了本來的樣子。我終于看見了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我眼前的少女對我微微一笑,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照亮了。

來自虛構世界的少女取代了現(xiàn)實世界的老婦,被現(xiàn)實遮蔽的真相借助虛構的力量還原,萬物最終按照原本應該的樣子存在。這是文字創(chuàng)造的奇跡,也是小說家對自己命運的預言。小說家拆毀了現(xiàn)實世界的磚墻,才筑造起小說的虛構世界。她燃燒了自己的生命,換筆下的人物活了過來。這是寫作必然的代價。唯一的問題是“你為什么要寫小說呢?”這個問題出現(xiàn)在《小說家》的題頭,《一瞬之光》的小女孩也同樣問過。為什么要寫小說?因為除此以外,小說家沒有別的存在方式。寫作是娜娜能感受到的最具體的人生意義,“我想有一天我會寫出一部特別的作品,它會代替我留下來”,在有限生命里,小說人物遠比寫作者更接近永恒。寫作也是小說家追求的“一瞬之光”,哥舒意以小說造物的魔法證明,無論多普通的人,經(jīng)過時時刻刻的投入、心甘情愿的犧牲,以及賭上一切的決絕,都能成為小說家,散發(fā)屬于自己的光芒。

面對一個把自己全部生命投入其中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虛構世界,小說家怎么能不虔誠地信仰?飽蘸一個人的心血勾畫成的又怎么能不是驚心動魄的真實?小說家以一己之力戳穿了看似堅硬的現(xiàn)實,又把鏡花水月凝結成確鑿的永恒。他把整個生命交付給小說,同時堅定不移地相信他的生命將以此獲得延續(xù)?!白罱K的信仰是信仰一個虛構”,這是《造物小說家》以小說家的自畫像揭穿的第一個秘密。

“最終的信仰是信仰一個虛構”,這是《造物小說家》以小說家的自畫像揭穿的第一個秘密

從技術層面來說,將鏡頭對準小說家的自畫像也是哥舒意的寫作策略。小說家寫小說家的小說就像俄羅斯套娃,故事中有故事,人物自己又創(chuàng)造出人物,莊生夢蝶,蝶夢莊生,讀者也會產生懷疑,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就真實存在嗎?我們自己是否也是某部小說里的角色?當讀者懷疑現(xiàn)實真實性的時候,小說家的計謀就生效了,他在虛構和現(xiàn)實之間制造了“懸?!?,兩個世界的面相同時被拓印在紙上,于是讀者也開始像小說家那樣思考。哥舒意借人物之口宣告,“在諸多迷霧般的意義中,作家的其中一項使命就是通過謊言還原真相”。如果“謊言”是虛構對現(xiàn)實的有意顛倒與傾覆,那么《造物小說家》想揭露的真相是什么呢?

二 未被理解的生活:通天塔或流星

“孤獨”是哥舒意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關鍵詞,“體會不到孤獨,就體會不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沒有活著一樣”。為了對抗作為存在本質的孤獨,哥舒意寫過不少相依為命、結伴而行的故事,比如《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的秀哉和小樹,《長夜行》的喬恩和唱歌,基本模式都是面對世界末日,成人拼盡全力甚至犧牲自己保護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而孩童也以純真治愈成人的孤獨。成人因為守護的責任重建了自己與世界的聯(lián)系,從一座孤零零的荒島變成了弱小生命的唯一依靠,人與人的守望相助成為治愈孤獨的藥方。而《愛你》這篇小說的特別之處在于沒有世界末日,故事就發(fā)生在日常生活里,這一次相依相存的不是別人,而是人和他的影子,守護的力量也來源于自己。

標題只是障眼法,《愛你》講述的不是如影隨形的愛情。衣黑是從白內心分裂出來的影子,代表白身上最自我的那一部分。影子本來只是虛空,依附于人的存在,哥舒意卻反客為主,用影子來呈現(xiàn)人的本質處境。與白分離后,衣黑首先感到的是孤獨。他也遇到過異世界的同類灰裙,但灰裙只是杰克的影子,她不是真正的人,更像是另一種輪回里衣黑的命運。衣黑是幸運的,他的女孩看見了他,灰裙的存在卻一直沒有被杰克察覺。哥舒意在《愛你》里設置了一個煙霧彈,衣黑自述和白初次見面是在她七歲那年,讓小說的前半部差點落入分分合合、糾纏不休的俗套愛情,直到結局才說出真相,原來從出生那天起,衣黑就陪伴在白的身邊,在漫長的歲月里,他從未真正離開,而是一直默默守護,等待白重新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衣黑就是白遺忘的一部分,他們的聚散隱喻了一個人和自己真實內心的距離。

在這個意義上,《愛你》可以被視為一部成長小說,成長就是逐漸認清自我本相并與之達成和解、相依相存的過程?!稅勰恪凡辉偬摌嬕粋€世界末日,因為生活露出的獠牙足以造成一個人生命里的洪水滔天。在至暗時刻,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衣黑說:“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钡却粋€人和她的影子相遇,就是等待一個人學會誠實面對自己,在孤獨的世界里守護自己。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愛別人,也渴望獲得別人的愛,而《愛你》的真實寓意其實是“愛你自己”。

一部好小說不會只提供一種解讀視角,《愛你》的另一重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了以詞語克服隔閡、重建通天塔的可能。據(jù)《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洪水以后,諾亞的子孫要造一座高與天齊的通天塔,耶和華使他們的口音變亂,人類互不理解,無法溝通,工程被迫停下來?!稅勰恪分?,哥舒意讓衣黑成了一名作家:“我開始寫作,后來我明白,這是我能和世界保持交流的唯一方式。閱讀相當于聆聽,而寫作相當于訴說。”通過寫作,衣黑重新塑造了他的形體,恢復了與世界的聯(lián)系。有一處前后呼應的細節(jié),分離時,白質問衣黑為什么別人都看不見他,只有自己能看見;而重逢時,賣花的女孩問衣黑是否要買花。衣黑已經(jīng)從白的影子變成了肉眼可見的人,甚至比世上大多數(shù)沒有影子的人更真實,而這種“被看見”是通過寫作完成的。更深層的隱喻在于,“被看見”意味著“被理解”。作為讀者的圖書管理員是除了白以外第一個能看見衣黑的人,之后是賣花的女孩、醫(yī)院的護士這些陌生人,最后是整個世界。小說沒有交代變成作家的衣黑是否依然孤獨,但至少在詞語的牽引下,人類恢復了溝通和創(chuàng)造奇跡的可能,半途而廢的通天塔得以重建,并再次指向浩瀚蒼穹。

另一篇《流星》剛好可以和《愛你》形成對讀。如果通天塔隱喻了人類對真實自我與永恒價值的追尋,《流星》墜落的弧線就像來自遙遠宇宙的一封回信,溫柔繾綣地訴說著死亡與不可抗拒的命運。故事開始于“我”在石城遇到一個叫“流星”的女孩。在“我”的敘述中,石城和地球上任何一個荒廢破敗的小城沒什么區(qū)別:冒牌的“星吧克”提供速溶的麥斯威爾,老年人等著包場跳交誼舞,煤渣鋪就的環(huán)形跑道以及任何一個旅游景點都不會錯過的專屬紀念品……小說故意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講述這次舊地重游,一切都在重復“我”記憶中的樣子,直到“流星”的出現(xiàn)。在閑聊中,“我”提到了十多年前的“石城敲頭案”,“流星”也坦白她是一顆真正的星星,偶然落在地球上,才變成了女孩。至此,《流星》翻開了奇幻的一面。之前平淡敘述中早就埋好的零碎線頭開始發(fā)揮作用:“流星”出現(xiàn)的淚街車站剛好是“我”暗戀的女孩遭遇不測的地方;“我”初次見到“流星”時還以為看見的是當年的女孩;“流星”似乎也帶著前世的記憶,一見到“我”這樣的“陌生人”就把真實身份和盤托出。無數(shù)巧合指向一個更不可思議的結論:“流星”就是當年死去的女孩,她變成了星星然后又落回了地球,這一次她是為“我”而來。

十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回過石城,也始終拒絕承認這個噩夢般的、該死的地方是“我”的故鄉(xiāng)。因為“我”心愛的女孩在這里死于非命,“我”本可以保護她,“但是我被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只耽擱了幾分鐘,但一切都來不及了”。這些年,“我”一直活在遺憾、愧疚、害怕之中,“我”不理解人的生命為什么如此脆弱,世界上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無緣無故的苦難。而“流星”的到來,似乎是專程為了給留在過去的小男孩一個答案。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人的生命是怎么一回事,那么脆弱,那么可憐,就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我低下頭,停了一會兒?!叭说纳透餍且粯?,一閃而逝。不管你怎么追尋它的光芒,它最后都會消失在黑暗的星空。”她嗯了一聲。“流星的生命就跟人一樣,始終是孤獨的。我們跟隨著命運的腳步,來到不可知之地,迎接不可測的命運?!?/p>

《造物小說家》提供了一個極致浪漫的比喻:“我們都是星星的孩子?!边@句話其實有兩種理解方式,一種是《一瞬之光》,我們都是星星的一部分,生來就應該發(fā)光,另一種是《流星》,即使是星星也只是宇宙中的塵埃,無論美得多讓人心碎,都終將歸于虛妄。這是星星的宿命,也是人的宿命,宇宙萬物無一能幸免。對于不可測的命運和不可抗的死亡,人類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造物小說家》提供了一個極致浪漫的比喻:“我們都是星星的孩子?!?/p>

事實已然如此,哥舒意卻給小說里的人發(fā)了一顆糖,哄一哄他與過去和解。在《流星》的劇本里,死去的女孩會變成流星,漫游在無垠宇宙,活著的星星也會變成女孩,終有一天再次來到地球。也許流星的墜落不是死亡,而是重逢。過去那些來不及完成的遺憾,在下一個輪回里有了彌補的機會。于是“我”在十年后遇見“流星”化身的女孩。這一次,當?shù)曛靼凳局挥兴懒说男切遣拍茏兂摄@石并遞給“我”一把小錘時,“我”不再害怕,而是告訴他,如果有人想從“我”身邊奪走什么,“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敲碎他的腦袋?!拔摇辈恢懒餍悄茱w多遠,但此刻“我”只想守護我的女孩。

《造物小說家》里九篇小說構成了九個彼此相連的奇跡,從書名“造物”開始,哥舒意就明確告訴讀者這是他虛構的世界。這個世界什么都可能發(fā)生,繪畫師的畫能夠預言未來,人可以和打字狗分享孤獨,星星落下能變成女孩等等,沒有一個故事不是光怪陸離、擁有逸出現(xiàn)實的想象力。但你同樣可以把《造物小說家》看作一本逆寫的“人間生活指南”,因為所有虛構的故事最終都指向了我們的生活——未被理解的現(xiàn)實生活。影子、流星、知更鳥、吸血鬼都是人類的不同面相,石城、雨城、海邊、魔都、虛構小屋,交疊的時空背景呈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的不同側影。

之所以把《愛你》和《流星》抽出來,是因為這兩部小說分別從兩個方向接近了人類的存在本質,一個指向未來,以通天塔的希望召喚真實自我的生長,一個回溯過去,以流星的下墜完成對死亡的救贖。生活不是一個問題,也沒有標準答案,小說能做的只是捕捉一點作為片段的感受。對《造物小說家》來說,重要的也不是指認虛構世界在多大程度上還原了真相,而是凝聚起“孤獨”“死亡”“信仰”“勇氣”“美”這些散落的光點,照見我們未被理解的生活。

三 造物:重建詞語的秩序

雖然以“造物”為名,哥舒意卻并非憑空創(chuàng)造世上沒有的東西,而是使已有的萬物從無言無名的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按照他的方式重新排列組合。第一步是恢復詞語的意義,本雅明在《語言本論和人類語言》中談到命名的認知作用:“在上帝那里,名字是有創(chuàng)造力的,因為它是詞語,而上帝的詞語是有認知作用的,因為它是名字?!备缡嬉鈶T用簡單直白的命名方式,一針見血標識出事物本質,比如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手就應該叫“杰克”,因為讀者都熟悉開膛手杰克的故事;影子是黑的,所以他的名字叫“衣黑”;喜歡唱歌的女孩是“唱歌”,流星化身的女孩叫“流星”。詞語在哥舒意那兒恢復原本就有的明晰意義,他甚至刻意用一些熟悉的典故、原型、情節(jié),在似曾相識的經(jīng)驗中加深讀者對事物意義的感知。

基于相似的考慮,《造物小說家》的人物設定并不稀奇,在童話故事、科幻小說甚至社會新聞里都能找到主人公的影子。小說情節(jié)也談不上曲折離奇,繪畫師消失在自己畫里的結局絲毫不新鮮,我們早在《神筆馬良》里就看過;女孩是知更鳥的后代,小說也僅僅是一筆帶過,甚至沒有設計一個飛翔的鏡頭;就連世界末日喪尸橫行的場面,也沒有超出《行尸走肉》的想象力?!对煳镄≌f家》在很多地方明明可以設計得更奇詭夸張,但是哥舒意拒絕了對人與物的變形,而是選擇了讓熟悉的物呈現(xiàn)原本的意義。

這對虛構小說來說,無疑是一場冒險。刻薄地說,如果把《造物小說家》比作一座虛構的城堡,它使用的建筑材料甚至有些過時。但是這座城堡依然顯示出造物不可抗拒的神力,原因在于幾乎每一部小說都有一股強烈的精神力量作為支撐,所有詞語、人物、情節(jié)都圍繞這股力量構筑,讀者無論推開哪扇房門,都能聽見主人公在喃喃自語,或是質疑生活、或是訴說孤獨、或是追問意義,他們代替讀者面對死亡、追逐永恒、完成夢想。每一間虛構之屋都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各自獨立又彼此相連,最終創(chuàng)造了一座雄奇宏偉的虛構之城。

進入《造物小說家》的世界,重要的不是給事物重新命名,而是確定詞語彼此相連的秩序,理解每一篇作品乃至整部小說集追求的整體性意義。哥舒意是一個溫柔且真誠的講述者,就連向讀者闡釋他的設計理念時也帶著商量和自我懷疑的語氣,他筆下的人物也經(jīng)常處于一種不自覺的自省狀態(tài),容易陷入思辨的困境。這就導致在詞語堅定不移的地方,編織詞語的絲線偶有斷裂和相互纏繞的風險。

《祈雨娘》就典型地暴露出作者意圖的模棱兩可和游移分裂。祈雨娘生來就具有操縱雨水的神力,她在雨中跳舞時美得不可方物,祈雨是她生命里的一瞬之光,但她的一生同樣被祈雨的使命所束縛,她是美的標本,是純潔的傀儡,唯獨不是她本身。祈雨娘送女兒“雨城”去外面讀書,看起來是現(xiàn)代理性對自然神秘力量的成功剝離,也代表了人類恢復自身尊嚴的嘗試。但是當雨水消失后,年輕人被迫外出打工,他們各自在異鄉(xiāng)懷念雨城的雨水,甚至小說結尾“雨城”也說出“就要下雨了”,這似乎又在暗示雨水象征了某種逝去的美好。小說里同時存在著對雨水的呼喚和對成為祈雨娘的拒絕,“祈雨”的意義也在蒙昧殘忍的祭祀儀式和對抗現(xiàn)代性入侵的信仰之間搖擺,揣測作者的立場變成必要而困難的事情。

如果將《造物小說家》虛構的世界視為一個整體,承認九篇小說彼此闡明、相互依存的關系,《一瞬之光》里提到的一個小故事,或許能成為打開《祈雨娘》的鑰匙。在一座以信仰聞名的城市,女巫因為拒絕和無信仰的入侵者過夜,被市民以火刑燒死,臨死前女巫說“我詛咒你們被你們的信仰毀滅”,最終天降大火,整座城市被巖漿覆蓋。這是索多瑪故事的變形,矛盾的是哥舒意鑲嵌其中的意義。城市覆滅源于市民沒有信仰,這是咎由自取,真正因信仰而死的其實只有女巫?!叭吮蛔约旱男叛鰵纭蓖瑫r滋生出造物主的冷酷無情和人的自我犧牲兩種可能。再將祈雨娘推至女巫的位置,如果把“祈雨”的使命視為神的安排就是詛咒,當作祈雨娘的選擇就是存在的自覺,漂移的意義完全取決于各人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就像這是我的理解,很可能與哥舒意的創(chuàng)作意圖風馬牛不相及。

畢竟通天塔永遠不可能建成,更何況詞語在抵達意義之前還要面對不可言說之物。正如哥舒意已經(jīng)意識到的:“人類在面對真正完美的美時會失去語言。美是一種龐然大物,它會將語言這種形式的存在打得粉身碎骨,順帶將語言的載體,比如我這樣的人,踹進無比凄慘的境地里。”小說家信仰虛構的世界,但也深知他還原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看似穩(wěn)定的意義隨時會因為一點偏移而崩塌,甚至每多寫一行字,他的詞語就多了幾分斷裂的危險;又或者對于小說家來說,只有詞語從所在的絲線上滾落的時刻,才是小說造物的魔法啟動之時。在不斷失敗中繼續(xù)寫作,探尋意義,這就是小說家的命運。也許里爾克《閱讀的男子》正適合給這篇評論結尾:

又或者對于小說家來說,只有詞語從所在的絲線上滾落的時刻,才是小說造物的魔法啟動之時。在不斷失敗中繼續(xù)寫作,探尋意義,這就是小說家的命運

圍繞著我的閱讀,時間在堆聚——/霎時間頁面分外明亮,/替代令人恐慌的字跡漫漶的/是:黃昏,黃昏……灑滿頁面/我還不曾向外張望,長長的字行/就已經(jīng)斷裂,詞語從所在的/絲線上滾落,去往想去的地方……

? 哥舒意:《一瞬之光》,《造物小說家》,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79頁。

?[美]華萊士·史蒂文斯:《最高虛構筆記》,陳東東、張棗編,陳東飚、張棗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頁。

? 哥舒意:《小說家》,《造物小說家》,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241頁。

? 哥舒意:《愛你》,《造物小說家》,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32頁。

? 哥舒意:《流星》,《造物小說家》,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90頁。

? 哥舒意:《小說家》,《造物小說家》,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222頁。

?[奧]里爾克:《閱讀的男子》,《里爾克詩全集》(第2卷),陳寧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5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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