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個九月的凌晨,四十三歲的丁西打著鼾進入了死亡,停止的呼吸里還包含著淡淡的酒氣。帶走他的是一個面容嚴肅的青年人,長著一張麻臉,一路上,他對丁西所說的話不過就是,跟我走。別問,別問那么多,閉嘴,叫你閉嘴!
盡管突然,甚至偶然,但丁西還是接受了結果:人總是要死的。這種死法也挺好。就是……不聽話的眼淚又流出來了,他的手不得不再去擦拭——丁西很怕這一舉動被前面走著的青年人看見,好在,青年人只顧自己走路,仿佛后面的丁西并不存在一樣。丁西不能當自己并不存在,這樣的幽暗已讓他十分恐懼,盡管已經死亡,可他依然害怕四周的灰蒙里埋伏著什么,于是他緊跟幾步,跌跌撞撞地追上青年人的影子。他竟然沒有長著可怕的牛臉或者馬臉,丁西想。他竟然也沒對自己使用鞭子,也沒有枷鎖,丁西想。他竟然不怕自己逃跑,丁西想。
長話短說,略掉丁西的洶涌著的內心,也略去漫長的、風聲鶴唳的一路,他們終于走進了一棟大樓。走到二樓,亡靈審核處——“帶來了?!鼻嗄耆诉€是那樣簡略,他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放在桌上?!澳憬惺裁疵??”里面的人將紙展開,在一個空白處蓋下一大一小兩個章,她并沒有看丁西。“問你呢!”青年人有些不耐煩,“你好好回答?!倍 ∥?。丁西這才恍然,他的聲音細小而干澀,也許是一路上不停地抽泣而影響到了嗓子。“住在哪兒?”丁西報上自己小區(qū)的名字,門牌號?!肮ぷ鲉挝??”——里面的那個人嘩嘩嘩嘩地翻著厚厚的卷宗,到這一刻,她還沒曾抬過頭。
丁西報上了自己的單位。出生年月。家庭情況。說這些的時候丁西已經平靜下來,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不對啊?!崩锩娴娜私K于抬頭,不過她的臉并沒有轉向丁西,而是招呼著坐在一邊的青年:你過來,你過來看……他們的頭湊在一起,私語著,把丁西晾在一邊。他們倆說著,聲音不算太小,支著耳朵的丁西聽得清清楚楚——不是這個是這個沒錯兒我的單子上沒有可我的單子上是你看你看我這里顯示他還有兩年零三個月的壽命不可能你看我的單子沒錯兒就是他啊那肯定是他們搞錯了這些糊涂蛋今年都兩次了不會吧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支著耳朵的丁西津津有味,然而他并沒把內容聯(lián)系到自已,作為“旁觀者”,丁西盯著青年人的屁股——“你們說什么?”恍然的丁西尖叫起來,你們,你們竟然犯這樣的錯!也太荒唐了吧!激動的丁西眼淚又下來了。
2
我還有母親她的身體不好我的妻子下崗兩個多月了而我的孩子剛上高二在這個時候你們把我抓來你們想沒想我的家人是怎樣的感受我是怎樣的感受不行不行你們必須給我個說法必須把我送回去哪怕我只有兩年的時間就是一天也不行半天也不行我要見閻王爺說清楚你們怎么能犯這樣的錯你們錯得也太離譜了你們怎么能這樣工作也太沒責任心了我要補償我相信有我說理的地方等我見到閻王看你們還有什么可說的你們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帶他來的年輕麻臉根本按不住他,一向木訥的丁西此刻口里有一條高懸著的河,他那樣沖動,以致鄰桌的目光也都瞄向了這邊——“說完了沒有?”里面的那個人終于看了丁西一眼,“還想不想解決?”
不知道為何,瞬間,丁西便覺得自己矮了下去,他的力氣也被抽空了。
“你過來。我沒說你。”青年人湊過去,他們再次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這個單子先放我這兒,我不能給你,這個人我不能收,他不該這時來,錯不在我這兒。錯也不在我這兒,你看我的單子上寫得很清楚,我沒有半點兒的錯誤,你把它給我我交上去就是了,至于情況我會匯報給我的上司。不行,剛才我沒好好看就給你蓋了章,這個單子不能給你,你回去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大姐,這不是我的義務,我只負責把人帶來,到這里,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錯不錯和我沒關系,我只負責我的這部分。難道責任在我?我也不負這個責任,在我這里,這個人不應當這時候出現(xiàn),他就不能出現(xiàn)。你把他帶走?!澳阕屛野阉麕У侥睦锶??”現(xiàn)在,輪到青年麻臉激動了,“我把他交給誰?我不能把他養(yǎng)在家里吧?憑什么???”
“不好意思。我不能接收。我們沒這個權力,也沒這個義務?!崩锩娴哪莻€人語速依舊緩慢,并沒有半點兒的焦急,甚至,她還拿起一支筆,在手上不停地轉著。“我也不能帶走?!眱蓚€人,就這樣僵在了那里。
總不能這樣僵下去吧,這樣也不是辦法……丁西向外面看了看,猜測著,十點多了吧,妻子一定發(fā)現(xiàn)自己死了,她在打電話,聯(lián)系母親和孩子,聯(lián)系單位、殯儀館,也許運送尸體去火葬的汽車已經在路上——丁西探了探身子,清清自己的嗓子,“大姐,你經驗多,你說,我們應怎么辦?我怎么才能回去?”——“靠一邊去!”青年麻臉并不領情,“你插什么話!有你什么事兒!”
縮回去的丁西一肚子委屈,怎么會沒我的事兒?這本來就是我的事兒,你們再不解決,我可能回不去了,再也找不到我的身體了。想到這,他又低低地哭起來——當然,在那個場合,他不敢哭得太過悲痛,影響到正在辦公的和出出進進的人們。
這樣吧,我可以把他領走,你是沒有責任??晌乙矝]有。你給我單子,我把他和單子一起交給上司,讓他去處理。不行,單子不能給你,給你就是我的責任了。不行。沒單子我交不了差。我不能給你。誰知道你帶來的人不應該死。我把章給蓋了。你要拿走,責任就變成我的了,我就解釋不清了??蓻]單子,我怎么和上司去說?那不成了我的責任了?……你回去,讓他們再給你出份單子就可以了,反正有底檔。這份作廢了,我不能給你。大姐,不能你說作廢就作廢,這樣,我拿回去,上司看過了我再送回來。不能給你。我倒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反正你不能拿走。
十點。十一點。別的桌邊的人過來,聽上一會兒然后又轉回去。十一點十分,后面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他站在女人身后,怎么回事?兩個人向他解釋,我沒責任,我也沒有責任,這件事和我沒關系,我只負責我應做的。我也是,我只負責。那這張單子……“你不能拿走?!北环Q為主任的黑衣人聲音堅硬,“這件事,你確實沒有責任,我會和你的上司聯(lián)系,看看失誤究竟出在哪兒。”可我不拿走單子,怎么向上司交代?要不,請你們給我出具情況說明,怎么說明,就是把情況解釋清楚,我是嚴格按照規(guī)則完成的,你們也是,但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在證實失誤出現(xiàn)在哪兒之前,這個書面的解釋我不能開。不過我會和你上司聯(lián)系的,說明不是你的問題?!?/p>
晾在一邊兒的丁西認真聽著,幾次想過去插嘴,但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在這個間歇,他好不容易抓住了空閑,“主任,那我呢,我怎么辦?”
你先等著!青年人已經很不耐煩,我們的事還沒解決,你站遠一點兒!現(xiàn)在回去已經晚了,上司肯定會怪罪我拖沓,即使他不說……“你是剛上班不久吧,年輕人?”黑衣人盯著他的臉,“如果你懂事的話,我建議你先回去,和你的上司說明一下,后面的溝通由我來做??傔@樣耗著不會有任何作用,我想你也不能太不把我的話當話,你的上司也不會這樣?!?/p>
我還是想要一個證明,證明我完成了我的任務,并且完全按時……
“我們不能開具這樣的證明,它不在我們的職責范圍之內?!?/p>
——主任,那、那我呢?丁西的眼淚又下來了,他控制不住,我的家人一定很悲傷,我不能總在這兒,再說,如果回去太晚,他們把我的身體處理了我又該怎么辦?
黑衣的主任很是寬宏,沒有理會身側兩個職員關于下班了到吃飯時間的催促,而是靜靜地把丁西的話聽完,“唉,你這事的確讓人同情。這是個意外,無法預期的意外。這樣,我會盡快和負責此事的部門聯(lián)系,努力解決好你的問題。你和老周保持聯(lián)系?!彼噶艘幌乱呀涬x開桌子的女人,然后走向了后面。
“我,我怎么聯(lián)系?”丁西追上走出門口的青年人,現(xiàn)在丁西把他當成是最近的稻草,“我怎么才能知道結果?現(xiàn)在,我家里一定亂成粥了……”我怎么知道,青年麻臉并不想當?shù)静?,他也是心事滿腹,真是倒霉,別人干十年二十年遇不上的事兒倒讓我遇上了,這是我第三次執(zhí)行任務,就變成了這樣。你別粘著我,停下,現(xiàn)在我們沒關系了。
——怎么會沒關系了?丁西很是惱火,是你把我?guī)н@兒來的,你就把我丟在這里不管?那可不行!你得把我送回去!你不能這樣不負責任!
我為你負責,那誰為我負責?連個證明都不開給我!青年人一把推開了丁西,去的時候上司規(guī)定我十點前回來,后面還有事兒,現(xiàn)在倒好,都十二點多了!連飯也趕不上了!
這樣吧,被推開的丁西冷靜下來,這樣,你送我回去,反正也用不了多長的時間,我好好地請你吃頓大餐,肯定不會讓你餓肚子。再有什么需要,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全力去做,這個你放心,只要你肯辛苦一下把我再送回去……再晚,我怕來不及了。
“我叫你別跟著我了?!鼻嗄曷槟樛O聛?,他更為冷酷了一些,“陽間飯我吃不慣,也沒胃口。我不會送你回去的,除非是上司要求,否則就是嚴重違規(guī),這樣的事兒我不能做?!蓖nD一下,他哼了一聲,“你以為地府的時間和你陽間的時間相同?告訴你吧,到現(xiàn)在,你其實已經離開五天了。我用的是,陽間的概念。”
五天?丁西一下子感覺自己掉進了冰水里。
3
等丁西找到臨時安置點的時候時間已晚,天暗下來,空氣中像凝結著層層的灰色油脂,阻礙著丁西的腳步。“證明。”里面有個聲音,丁西看不到他的面孔,“我……”丁西咽了口唾液,“沒有……”“下一個。”下一個走上前,遞過他的證明?!澳俏以趺崔k?”丁西再次湊近窗口,這時,他的后面空空蕩蕩,已經再無別人。
“證明?!?/p>
“我沒有。我的情況特殊,你聽我解釋……”
“你不用解釋。沒有證明不行,這是規(guī)定。”
我的情況特殊。沒有特殊,在我這里不存在特殊,再特殊你也得拿證明來。那你聽聽我的情況再結論好不好,我實在太冤了。我不負責這個,也不想聽,我只要證明,拿不出證明說什么也白搭。
丁西還想再說,然而窗口已經關閉,關閉的窗口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里面的人已經踢踢踏踏地走向遠處,抱著他的大水杯。我太冤了,實在太冤了,你們犯了錯誤把我稀里糊涂地帶過來現(xiàn)在倒好都不管了我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連個喝口水的地方都沒有,你們這是怎么做事的,你們怎么能這樣……一邊說著,丁西一邊抱著頭,在窗口的下面坐下去?!拔也蛔?,我要等你們出來。你們終得給我解決。”
……院子里的燈光透出來一些,而四周的黑暗依然那么洶涌,里面還夾雜著風聲。好在并不太涼。好在,頭上的星星看上去碩大,它讓丁西心里的恐懼略有減輕。倚著墻角,丁西的懷里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此刻,他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我現(xiàn)在的處境……丁西想,陽間的事不用想了,暫時不用想了,現(xiàn)在的關鍵是現(xiàn)在,我如何才能離得開,把屬于我的時間要回來。也許我的身體已經被燒掉了,燒掉了,市里規(guī)定最多只能存放三天,不會例外。不想它了,只要地府肯糾正它的錯誤,終會有解決的辦法——問題是,怎樣讓那些部門意識到錯誤,錯誤又出在哪兒?丁西想,我明天還得去亡靈網收處,就找那個姓周的女人。是她經手的。不解決可不行。要不然,我就成了孤魂野鬼了。想到這兒,丁西竟然暗暗笑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真有點兒沒心沒肺。
設想著明天,其實丁西對明天沒有半點兒的頭緒,他不知道明天會有怎樣的結果,那位周姓的女人會怎么應答他;那個主任是不是還會再次出現(xiàn),如果他們還用今天的話來搪塞他,他又該如何……真是有些沒心沒肺,丁西想著這些的時候竟然已經全無悲傷和憤怒,他都驚訝于自己的平靜,仿佛這個遭遇與他的關聯(lián)不大,他只是在為某個別人設想和設計而已。他不能不想,即使全無頭緒,想不出結果。院子里的燈光已經熄了,僅剩下門口那盞暗些的,它在風中晃動,時明時滅,發(fā)出咝咝咝咝的聲響。沒想到地府的人這樣懶惰,它應當修一修了。想到這,丁西想到自己單位衛(wèi)生間里的水管,滴滴答答地漏水,在自己死去之前就已經三個月了。領導也看到了,罵了兩句,叫辦公室找人,后來的結果就是滴水的地方纏了些膠帶,可水還是漏。這時,丁西忽然察覺,他來到的這個地府和想象中的地府、小說戲劇里的地府并不一樣,很不一樣——之前,他光顧了想自己的處境,處境,竟然沒有察覺到這點!這個察覺讓丁西感覺一沉,有些暈眩。這個地府,和自己所處的城市并無太大的區(qū)別,磚墻、水泥、玻璃門窗、大樓,以及這盞年久的電燈;那個帶他來這兒的麻臉,他穿的衣服,桌子后面的,女人,男人,那個黑衣的主任似乎穿的是件西服……為了驗證,丁西挪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安置所的墻:沒錯。就像他所處的城市,不過是早幾年的樣子。不過,在這里看過去,星星要比陽間的大些,近些。
這個忽然的察覺竟讓丁西有些悲涼。
明天……要是她讓我去找那個帶我來的人怎么辦?我并沒有他的地址,也不知道……我對他一無所知。不行,我一定要釘住姓周的,一定。她似乎更好說話些。
4
她不在。今天她不上班。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你后天再來吧。我不能告訴你。這事兒和我說沒用,我不了解當時的情況。我是聽了一點兒,但具體情況不了解,我沒權處理。你等她來再說吧。
丁西對這個“明天”有一萬個設想,但此刻的情況還是出乎意料。她不在,周姓的女人不在,他的情況實在特殊,沒有任何一個桌后面的人愿意接手,丁西剩下的只有等待?!拔业炔黄?,我得早點回去!”丁西的聲音很響,他幾乎爆發(fā)出整個腹腔里的氣,但所有人,仿佛沒有帶出耳朵。他們公事公辦,有條不紊。“你們聽不到我說話?”丁西實在憤怒,“你們把我晾在這里就完了?我不相信在地府里就沒有王法!你們,必須給我個說法!”
那些“你們”無動于衷,他們依然漠然地忙碌著,但不等于說丁西的呼喊沒有效果,一個穿著灰制服的人靠近了他:你喊什么?我冤枉,我實在太冤了,我來……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吧?喊什么喊,再喊就給我出去!我不想的,可是……你別再喊,聽到沒有?聽到了。
灰制服極其瘦小,卻有著不可辯駁的威嚴,丁西只好把聲音降下去,我不喊了。站一邊去,灰制服指指角落,你往那邊站,別影響辦公。說完,灰制服就朝門口走去,不再看丁西一眼。
慢慢地,丁西挪到剛剛指定的位置。他的手還在顫抖,腿還在顫抖,心還在顫。他站著,在遠處看,看那些來來和往往。
交付單。姓名,年齡,職業(yè),工作單位,家庭住址,家庭成員,死亡原因。蓋章。走左側窄門,向右轉。下一個,交付單,姓名,年齡,職業(yè)……丁西固定在那里看著聽著,伸長了脖子——第二個人死于癌癥,就是到了陰間他的臉色也不太好,鼻孔里還有未盡的血。第六個,車禍,進門前一定狠狠地哭過,紅著眼圈,此時卻又木然起來,兩條腿還在抖。車禍,第七個也是,他竟然把車鑰匙也帶了過來,把問題回答得語無倫次,若不是帶他來的職員為他補充,結結巴巴的他不知道會吞吐多久才能把那幾個簡單的問題答復完成。左側的門,右轉,就在他走近門口的時候突然難看地哭起來,丁西看到,他有兩片厚得超常的嘴唇,并且發(fā)紫。十一個,一個中年的女人,自殺,她一直低著頭,小心翼翼的回答都被含在嘴里,不耐煩的里面只得再次提醒她,大點聲,大點!十四個,他帶來了太多的問題:兄弟你是哪里人,我怎么遇到這種事兒,吸煙不喝茶不你喝什么茶,我能不能和家里再聯(lián)系一下那么多事兒我沒交代他們辦不了,給我十分鐘就行,就十分鐘,你幫我通融一下求求你了,兄弟知不知道我要去哪兒,按你們的規(guī)定我下輩子是人還是狗啊羊啊,有什么辦法讓我還繼續(xù)當人我一定報答你我絕對說到做到,兄弟這輩子我也沒干什么壞事兒不信你查一查,我吃了太多的苦才有的今天可今天來這兒了……你說我下面怎么辦合適?——你有完沒完?當這是什么地方?里面的已經很不耐煩,你那套在這里沒用!左側窄門!
第十四個人,略略地梗了梗脖子,最終還是退到一邊。在經過丁西身側他停了一下,打量了丁西兩眼,而丁西,也用同樣的神情盯著他——認錯人了,他說。不過,你真的很面熟。像我一個親戚。
丁西努力擠出一個艱難的笑,我也覺得面熟——這當然是句假話。
十五、十六、十七是一起來的,車禍,帶他們來的人說他們在一輛車上,對此三個人都沒有否認??蓮亩∥鞯慕嵌龋@三個人,完全可以說是陌生人,從一進來的時候就都陰著臉,誰也不理誰,誰也不看誰。消失于窄門,里面的人向負責帶路的詢問:他們怎么了?是什么關系?——而這,也是丁西想要問的?!芭笥?,平時很要好的朋友,”帶路的那個人拿過蓋了章的單子放進懷里,“相互埋怨唄。再說,一投胎,各奔東西,原來的關系也就不算數(shù)了,沒必要了?!彼┛┛┛┑匦ζ饋?,在他的帶動下,丁西也捧出了笑臉,他感覺自己笑得也一定非常燦爛。
十點。十一點。大廳里空閑下來,桌子后面開始來回走動,釘子,給我兩頁紙,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不了,早就不了,聽說引度司那邊……唉你看我手上的這個,好不好看?好看,好看,比安琳的那串漂亮,他給的?這種藍色很少見。我自己買的,對了上次那事兒,主任可不高興了,我怎么想到,他也沒說過……
“你還在這里干嗎?”灰制服踱到丁西面前,“你不覺得自己該走了?”
丁西有些木然:我去哪兒?我哪兒也不去……好,好。我這就走。
就在他轉身要走的剎那,突然有人沖著他叫:丁西,是你吧?是不是你?
5
這樣的相遇實在讓丁西感到意外,仿佛是一縷突然的光,一塊漂到面前的木板,沉在水中的丁西立刻伸出手去:梁世平,是你,怎么會是你?你,不是……丁西心里有了再次的洶涌,他的眼眶又紅了起來。
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在這兒?被喚作梁世平的老人上下打量著丁西:你的身體,你……
唉,說來……丁西忍不住哽噎,我,我冤死了。我,我我真是冤死的……“你慢慢說。不急。”
“說實話,你這事兒,還真有些麻煩?!甭犕甓∥鞯闹v述,梁世平一臉無奈,“像我,來這兒日子也不少了,什么手續(xù)也都全,可是,還是沒有個回音,光說讓等著,等著。天天這樣待著你說煩不煩?!睂Π。谖矣∠罄?,你都死了一年半了,怎么還沒有……我怎么也想不到還會遇到你。
“一言難盡啊?!币谎噪y盡的梁世平向丁西講述了他來到陰間的遭遇,這里的經驗教訓頗讓新到的丁西唏噓。梁世平也向丁西詢問他離開的陽間,事是與人非,丁西把他覺得緊要的、有關的說了,梁世平自然也是一陣感慨,“我以為,我早就不關心,不關心了……”
唏噓和感慨之后,是一段不大不小的沉默,兩個人坐著,就像兩塊大小不一的石頭。老梁……丁西并沒說下去,那件頗有些難堪的事兒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了,你現(xiàn)在住在哪兒?”
我沒有住處。怎么沒有?你不是說你找到安置點了么,沒進去?沒,昨晚,我就在院子外面過的夜。那誰說讓你去那兒的?把我?guī)У竭@邊來的人。他說讓我去安置點。你不早說。一會兒我?guī)氵M去。能不能行?沒啥不能行的。可他們要證明。也就是例行公事,能混得過去。我有時帶出來,有時就不帶,說話的時候別吞吞吐吐的就行。能行嗎?能。走,現(xiàn)在就走,還沒吃飯吧。沒……好吧,我先帶你吃東西,這里我熟悉。至少比你熟悉。
一路上,很是熱心的梁世平向丁西介紹,這里是通郵司,家里人給你送的錢物都要通過這里,你才來兩天,家里的東西還送不過來——最早送的東西肯定是到了,可地府的效率……你得耐心,不耐心也不行,熱的豆腐在這里你絕吃不到。那邊是米店,前面街口有三四家餐館,都做得可以,不過,地府里的飯菜都沒什么味道。那是預審司、經查司、檢察司、轉世審核局、轉世安置局、鏡觀處。不是,你肯定猜不到,這個部門在陽間沒有,新死不久的,可以透過里面的鏡子看陽間的生活。隨便進,沒有限制,但價格高得能嚇得你再死一次。我就一次也沒去過,再說有什么可看的,我也怕看了傷心,有氣。閻王殿?喏,在那個山坡上,從這里能隱約看到上面的紅頂。就是烏鴉們飛起的那個地方。我沒去過,過不去,上個月我還試著走過,這么多條路,看似哪條路都能到,可繞來繞去就又繞回來了。我可沒見過閻王,一次也沒有,再說沒事我見他干嗎。我告訴你,你得耐心,耐心,等一年兩年的都有,不算事兒,每個部門都抱怨,人手太少,事務太多,規(guī)則又嚴……我們就在這家吃吧。
梁世平說得沒錯兒,陰間的飯菜的確沒什么滋味,丁西感覺自己嚼的仿佛都是濕透的紙。四碟小菜,沒有魚肉,梁世平竟然也沒問自己要不要喝一點兒陰間的酒……路上那個熱情的梁世平很讓丁西不太習慣,要知道,活著時的他可不是這樣,而坐在餐桌前,這個梁世平就是丁西原來認識的了,他還是那么小氣,吝嗇。等我領到家里送來的錢,我一定要先請你吃,吃好的?!瓣庨g的花銷……要錢的地方多著呢。能省就省,我比你有經驗,老弟。”
梁世平說得沒錯兒,由他領著的確沒費什么周折就進到了院子,忐忑的丁西并沒受到任何的檢查?!皸l件還行,三天洗一下澡,就是睡得擠點兒?!绷菏榔交剡^頭,拍拍丁西肩膀,“緊張什么?用不著。對了,這里沒有鏡子。我來地府這么長時間了,沒看到一面鏡子。我不知道你怎么樣,反正我沒有照鏡子的習慣?!?/p>
我也沒有。丁西說。老梁,我就跟著你了。丁西說。“那是自然。在這里,見個熟人還真不容易?!绷菏榔皆诖步翘幚鲆粋€舊柜子,在里面翻出一張舊證件,把它遞到丁西的手上:“你先用著。要是自己出去,給他晃一下就行?!笔悄愕模慷∥鞔蜷_,不是,上面的姓名是常蕓,一個女性的名字,照片也是。“我撿來的。沒關系,要是不放心你就用我這個,我們換換?!边€是我用它吧,這已經……丁西有些激動,老梁,怎么說呢,當年……我那么待你,你還……
——讓一下。丁西被打斷了,來的人頭也不抬,徑直走到床上去。這時丁西才發(fā)現(xiàn),這張床上,竟有四床被子,而那邊攤著的被子里已經躺了兩個人。
“不用管他們?!绷菏榔秸f,“明天,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畢竟我熟悉些。反正我也閑著,這樣也有點兒事做?!?/p>
6
有了另一張口和另一個大腦,丁西感覺有了某種的支撐和依靠,雖然,這張口和這個大腦在生前與他并不是非常親近,但死亡和死亡后的相遇,使他們間的關系一下子密切了許多。老梁,你說我該怎么辦?
兩個人商定,反正今天審核處姓周的女人也不會上班,他們不如先去亡靈網收處,讓他們理出錯誤也好?!熬瓦@樣。”“關鍵是,你得認得那個帶你來的人?!?/p>
你們找誰?那個……哦,青年人,是個青年人,他好像剛工作不久,他的臉上……哦,我明白,你們是說,那個,麻子,是不?是是是。他不在。他昨天下去了。今天有七單任務需要完成。你們要不明天再來?他明天應沒什么事兒。可我等不及。我……那好,你說是什么事兒?
對面坐著的這個人如此和善熱心,是丁西所沒有想到的。他悄悄看了梁世平一眼,而老梁也正朝他的方向瞄過來:看來,這樣的人和事他也不經常遇到。“我,我本來是不應該在這里的……我還有壽命??墒且粋€錯誤,荒唐的錯誤把我?guī)У竭@里來了?!迸?,你的事,我倒是聽說了。哦,你看我們的工作,繁重、瑣碎,每個人都盡心盡力,從來不敢有所懈怠……我們得負責,只能更好地負責,是不是?因為任何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導致……大意不得,當然大意不得。我們得按照程序來,嚴格把關。
——“那,我這事兒……”
我們很重視,我們的上司也很重視!你放心,一百個放心一萬個放心。你想,如果不是重視,怎么你一說還沒說完我就知道呢?那天,哦,前天吧,昨天?反正他一回來就和上司說了,然后我們專門召開了會議……
“那,你們如何解決?”梁世平插話。“他現(xiàn)在急得不行,也不知道怎么辦?!?/p>
是我們的問題我們立即糾正,但不是我們的問題我們也會……當然我們的工作也存在問題,與有關部門的溝通協(xié)調不夠,這個,我們已經引起了注意,今天上午我們上司分別與三個部門進行了聯(lián)系……
“我們能不能,好,感謝你們所作的努力,問題是,他的事,如何解決?不能總讓他在地府里等著,得及時,要不然就是解決了他也回不去了。”
我說過是我們的問題我們會立即糾正。“那不是你們的問題么?”不是。我們在事情出現(xiàn)之后立即進行了核查。我們有一套極其嚴格的規(guī)章,我們是按照規(guī)章辦的,在這事上,我們不承擔任何責任。
“那問題出在哪兒?”丁西幾乎又要哭出來了,他從來沒這樣無助。
你別急,別急。你看,我們的底聯(lián),沒錯吧?你再看,我們的上級給我們的任務單,制式,內容,印章,都沒有錯吧?我理解你的心情,極為理解,要知道我們也都在陽間生活過……只要找到了問題,我們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在這點上,我們的目標一致,目標一致,是不是?
一肚子委屈的丁西點點頭,他努力忍住,但臉上的肌肉卻無法掩飾?!澳銈冝k事的效率太低了,”梁世平把手搭在丁西的肩上,“我們很希望知道,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是不是他的死就白死了?”
——這位老人,你可不能這么說,我們工作一向講究效率,當然前提是嚴謹,是不犯錯誤。我極其歡迎你提意見,如果是對的我也會好好接受。這點也請你放心。不過,你看這事兒,問題沒有出在我這里。我們沒有責任,是不是?剛才所有的材料我也都請你看了,要知道,這些,都是在你們沒有來查詢的時候就已經完成的。也請你們能夠理解我們一下,我們天天……
“你們是不容易,我剛才——情緒上有些激動,不好意思?!绷菏榔街坏檬栈?,“我想問一下,下一步,下一步我們該怎么辦?”
哦,我覺得有兩個方向。一是,你們可向我們的上級部門反映,讓他們提供幫助。其實我們已經聯(lián)系過了,他們說沒問題,錯誤也不在他們那里……如果你愿意還是可以再去一下。二是,為什么你們就不覺得是那邊出的錯?其實,更可能錯誤出在……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當然,這可能是你不愿意接受的結果,一年多兩年的,哦,如果按陽間的時間計算還有十年呢,你不愿意接受是可以理解的。但問題是,也有這種可能。你說呢?
丁西沒有答話,而是把目光轉向梁世平:他更有經驗,尤其是和地府人員打交道的經驗。梁世平想了想,他接受了建議:這樣,你給我出個證明,證明你們沒有出錯。這樣可以吧?——不行。聲音是從后面?zhèn)鱽淼?,丁西愣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子:是那個麻臉。此時,那張麻臉陰得可怕,頭上、身上濕淋淋的,仿佛經過了一場暴雨。
為什么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你為什么說不行?因為我沒有錯誤,我是按照規(guī)章來辦的,連半點紕漏都沒有,所以這個證明不能出,用不著。
說著,那張麻臉轉向里面的人,把公文夾遞過去,完全漠視著丁西的存在。丁西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抖著,抖得厲害。
——你這樣不行嘛。這個態(tài)度可不好。里面的人說。這事兒,你甭管了,我來處理。
你不知道這個人多么討厭,無理取鬧!昨天非要跟著我,我好說歹說都攔不住他。你不知道我昨天受的那鳥氣!他們把單子收了,卻不要人,也不給我證明……
里面的人不再理這張麻臉,他依然換出和氣的樣子來:你叫……丁西,好,丁西,我給你開個證明。也不能怪他,這事兒的確沒我們的責任是不是?我們給你開證明的確不是分內。但人得有惻隱,我就看不得別人可憐,當然我們的工作也要求我們盡可能地為你們做好一切可以做的……麻臉的臉色更沉,可是,他也沒再堅持。
你收好證明。里面的人在把證明遞過來時同時又遞過來一張紙:這里也需要你填寫,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在非常滿意或滿意欄下畫鉤。我希望是非常滿意,這也是實情對不?哦,后面……你肯定不會不太滿意,也沒不滿意,對不?再說那兩欄一般不會填的,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后果……是,百日考核,其實不考核的時候我們也是如此,對待工作我們一向盡職盡責……好,你的表現(xiàn)很好,這樣,你可以去了。我建議你先去那邊,再審核一下。
“我能,我問一下,我需要給他也填張表么?”丁西有意平靜,他指了指一側的麻臉。
——不需要。
7
第N日,他們去了一趟亡靈審核處,略過其中的周折,丁西的手上又多了一張證明,其內容和在登記司的基本一致:證明茲有新亡靈丁西男××歲其陽間住址為××市××區(qū)××街××小區(qū)××號于×年×月×日死亡來我處報到新亡靈在亡靈網收處登記時間與我處登記時間嚴重不符經審核我處登記時間為×年×月×日經手人周××……“我們跑了這么多天,只有一個這個……它有什么用?問題在哪兒?誰負責?”“它至少證明時間不符。的確不符?!钡贜+1日,丁西和梁世平,亡靈網收廳,被告知需要等待:我們在內部審察,三日后正常辦公。第N+4日,他們被擋在了門外:亡靈網收廳正在接受上級部門的檢查,不辦公。之前的內部審察和這有關系,但關系不大。走開,沒什么可討論的,如果想辦事兒最好乖乖地聽話,再說,你們和我一個看門人較什么勁?我的職責就是,把無關人員攔在外面。請你們配合。
好吧,梁世平拉住丁西,算了,這樣,我們去一下通郵司,看你家里給你送什么東西來沒有。吃不吃飯關系不大,衣服也應換一換了,好在,在陰間,我們沒有具體的肉體,不會有多大的味兒。算了算了,走吧。
街角的通郵司里熙熙攘攘,擠滿了等待領取的人。丁西和梁世平在一個角落里坐下,丁西把頭深深地埋在臂間?!跋爰伊??”梁世平拍拍丁西的肩膀,“我第一次來也是。通郵司的職工問我,我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就是說不出話來。慢慢會好些的?!?/p>
終于輪到了丁西,姓名,證件。梁世平的手指捅捅丁西的腰,拿審核處的證明,或者網收處的,都行。快。丁西把兩份一起遞給滿頭大汗的灰衣人,他掃了兩眼,不行。這個可不行。怎么不行?這里有名字,地址。我們不認這個。你得拿證件。你不知道什么是證件么?灰衣人的語調略有鄙夷,他擦著頭上的汗,看,墻上貼著呢,如果你沒帶就下次再來。下一個。他沒有那樣的證件,如果有早就帶來了。他的情況有些特殊……死的人哪有不特殊的,我們只認證件,讓他去辦證吧,辦好了再來,這有什么難的。下一個。你能不能通融一下他的情況真的極特殊你看證明上寫得很清楚——不好意思我做不了主不是我不想通融可出了問題誰負責?不按照規(guī)定辦理我無法交代請你也理解我的難處。你沒看我忙的。下一個。
走出通郵司的門,梁世平拉住丁西,你在這兒等著,我再試一試。他們的副司長和我還熟??葱胁恍小D愕戎?。
陽光很厚,厚得有些虛假,而風還有些涼。在街角處坐下,丁西盯著來來往往的亡靈們,他們的來來往往那么虛幻,丁西盯著他們,心在別處。他的心在別處:想著自己的母親、妻子、孩子;想著自己,自己的身體,它肯定已變成了煙塵,成為了灰,成為了消散;想著前夜的那場酒,在那時,自己還那副嘴和臉,簡直讓人羞愧。他想著,自己母親會怎樣面對自己的突然死亡。自己的妻子,她會怎樣面對,早上醒來,身側是一具半裸的尸體,剎那間,她會哀傷還是驚訝,她會……這么多年,這一路,近著遠著,親熱著陌生著,小心翼翼地保存著的……他忽然多出了愧疚,一下子,那么多,簡直可以淹沒掉他。他想著,人情之冷或者之暖,哪些人會用哪種表情出現(xiàn)在自己的葬禮上;關于自己的生平,悼詞,以及熟人們心里的評價……丁西仰起頭,試圖讓自己的眼淚別流下來,試圖讓流出的眼淚再回到眼里……陽光很厚,有不少更亮的光斑在閃爍著,卻少了些溫度。對短暫一生的回想讓他波濤翻滾,而眼下的境遇同樣如此——
走,可以了。梁世平過來拉他,并不看他的眼和眼里的淚水,老梁這一細心的忽略讓丁西暗生感激?;氐酵ㄠ]司,另一個略胖的灰衣人沖丁西點點頭,你們過來。有你的,在這里了。
衣服,都是舊的,他穿過的和幾件沒有穿的。可是缺少了襪子。幾張照片,丁西的被子,其中一床他似乎沒有蓋過,那種花色很是老舊,他記不起來。紙車和紙馬,梁世平說它們可以變成真的,只要購買一張地府郵管處的符;但現(xiàn)在的陰間也很少用它們了,占地方,甚至可能因此遭受懲罰,不如像他們那樣,把它們交給通郵司處理。說著,梁世平壓低了聲音,這是我答應了的。小損失得受,不然沒證件其他的你也拿不走?!昂谩D惆才虐??!闭f著,丁西緩了一下情緒,從收到的錢包里抽出幾張紙幣,又抽出了幾張:老梁,朋友們都辛苦了,給他們……我剛來,不知是不是太少。
……從通郵司出來,丁西執(zhí)意要請梁世平吃飯,推辭不過梁世平也就去了。席間,兩人很少說話,只喝酒,但沒有喝出任何的醉意來。一夜,丁西在床上輾轉,直到天亮。他想睡在身側的梁世平應當會有察覺。
N+5日,丁西陪梁世平去了一趟轉世審核局,去那兒是丁西的強烈要求:你總幫我,不能總是我的事。雖然你走了我就少了依靠,但我不能光想著自己。人山人海,丁西沒有想到那里集中了那么多的亡靈。排隊,拿號。他們拿到的是1234號——“沒戲。今天肯定排不到?!绷菏榔嚼∥麟x開,路上,他們路過“暢直鏡觀處”,一棟墨綠色的房子——“你想不想給家里人托個夢?”梁世平停下來,指了指那棟房子,“如果你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兒,沒來得及和家人或者其他什么人說明白,可通過這家公司給指定的人托個夢。”“好啊好啊,就是沒事兒,也希望能和家人聯(lián)系一下,你說不是么?”“是啊。不過我得告訴你,價格有些過于……你先去看看吧。”
里面的光線極為特別,它一直在變換,變換,但丁西找不到這些光來自何處。墻上貼著許多關于“托夢家人”的廣告,略顯有些陳舊,有兩幅廣告上還有污漬和劃痕,看得出很長時間都沒再更換了。——你們來辦什么業(yè)務?是給家里托夢吧?是不是首次辦理?我們現(xiàn)在有個優(yōu)惠活動……進入陰間之后,這是丁西遇到的第一個如此熱情的人,而且她穿著一件小款的粉色的上衣,這樣的制服丁西也是第一次見,他還以為,很自以為是地以為,在陰間是不能有粉或黃的出現(xiàn)呢。她說,她貼近丁西和梁世平的面前,這時辦個卡其實更為劃算,那樣你可以在一年內……我想你也已經了解地府里的效率,我可沒有任何誹謗的意思,我是說,總得排隊吧,總得一部門一部門地過吧,一年的時間肯定是快的了,三年五年的都有呢,現(xiàn)在陽間里人太多,而地府里的工作人員卻一直沒有多少增加……優(yōu)惠22%,這樣你可省不少的錢呢!我建議你辦一張,辦一張吧!
我,我先看看,價格……
不貴,不會貴的,相對于其他托夢的商家,我們絕對是最為便宜的,質量上又有可靠保證!而且,可以有各種方式供你選擇。你要不要我向你詳細解釋一下?
好。
托夢,分三種類型,當然它們的價格當然會有差別:A類,是片段式的,可以顯示你在某地的出現(xiàn),或者你想提醒的某個場景、地點什么的,但不能連貫;B類,是暗示性的,比較隱晦,需要接受者自己猜測、解釋,一般而言你的提示接受者會想得到,否則,它就沒有意義了;最方便最直接也最可靠的當然是C類,我們可以讓你直接在接受者的夢里出現(xiàn),說出你最想說的話,說出你的心愿或者秘密,當然在價格上也最貴。再貴也值,不是么?要是選擇了A類B類親朋好友不理解怎么辦,誤會了怎么辦?夢,可以是黑白的也可以是彩色的,當然彩色的會貴一點兒,也就貴一點兒;如果說,你感覺托一次夢不放心,也沒問題,我們可以安排兩次、三次或者四次,最多不超過五次——地府對此有嚴格規(guī)定。在時長上,也分不同的價格供你選擇,單次時長不能超過兩分鐘,以陰間上的時間為準,這也是地府明文規(guī)定。這是具體的價格,你看一下。
“這也太貴了吧?!倍∥靼蛋当P算,他求助地向梁世平望去?!笆翘F了?!薄霸趺磿F呢?你們當然知道,這時托給家里人、最重要的人的夢是多么珍貴,花多少錢都值,應當是無價的!再說你們托了夢,接受者怎么不會給你們送大批的紙錢過來?冥幣面額看著大,可沒陽間的錢值錢!你看看我們的這些設備,我們還要有眾多的亡靈工人給你們傳遞,陰陽的阻隔可比千山萬水的阻隔大多了,險多了,這條路你讓別的什么亡靈走走試試!能在陰陽兩界行走……沒有專門的渠道,沒有專門的技術是做不來的。你知道這一路多少關卡,我們得交多少買路的錢——你要是知道其中的門路,你會覺得這錢花得值,太值了……”粉衣女孩口里簡直有條川流的河?!笆侵?,”丁西用力咽了口唾沫,“可是我的錢不夠?!薄澳巧倩c兒,就一兩次黑白的,片斷的,總可以吧?對活著的人也是安慰。這個安慰,你在別處還真買不來。”“還是,算了吧,”丁西再次把頭轉向梁世平,“我不想買了。我們要不,去別處看看。”
“你就這樣不關心家人?陽間就沒一個讓你留戀的人?”
離開鏡觀處,丁西一直默默回想粉衣女孩的那句話,要不是他確實帶的錢不夠,他還真會托一個夢給陽間,至于托給誰可以再斟酌。你給那邊托過夢么?丁西問。托過,A類,就一次。又沒什么大事兒,不值得花那么多錢。梁世平說。給老嫂子?這次,梁世平沒有回答,而是望著天空:你看看,太陽在哪兒?陰間有白天和夜晚,星星也能看得見,可就是看不到太陽。真是奇怪。
丁西也抬起了頭。是啊,真是奇怪,他才意識到,的確沒有太陽,但陽光卻厚。是不是地府在地下的緣故?不知道。我也沒有見過鳥。一只也沒有。奇怪。是啊,奇怪。要是一直在陰間生活,那他到了陽間會不會也感到奇怪?不會,不會。因為,在投胎前,轉世安置局會給靈魂們每人一個小藥片,含在嘴里,你就會遺忘掉之前發(fā)生的所有。陽間說,給人喝孟婆湯。一個意思。不過我聽這邊的人說,轉世安置局里一個姓孟的人也沒有,更沒有老太婆。
好像還有時間……我們接下來做什么?
8
第N+12日,亡靈網收廳給予答復:這個證明是無效的,它無法證明哪一個時間才是正確的。發(fā)回第二十一亡靈網收處,請查對后再次開具。第N+16日,亡靈網收處似乎還是舊面孔,不過表情、態(tài)度都有了變化:我已經開了證明,我只能證明時間不一致,哪個時間是正確的我還真不知道,但在我們這里我們的時間是上下相符的。我沒辦法開那樣的證明,它不在我的職責范圍內。我只是一個小吏,小吏,你懂嗎?我得時時處處謹言慎行,越權的事兒我可不敢。不行,不行。我也不能要求上級部門,你給他們查一下,怕在陽間你們也不能吧?就是,你們不能為什么我就能?我也不能。N+17,亡靈網收廳:問題肯定不出在我們這兒。你不用查,我可以保證,我在這里干了近二十年了,從來就沒有出過錯——何況是這樣的錯誤。你應當相信。我不會給你看我們批文的檔案的,這不符合規(guī)則,它需要保密。好,我記下來,姓名,年齡,死亡時間,亡靈審核處的時間……三天后你再來。N+21日,亡靈網收廳:我查過,我們的沒有錯。證明不能開,我為什么要給你開證明?沒這樣的先例。我說不行肯定不行,你找誰也不行,這事我做不了主。第N+27日,亡靈網收廳:我只能給你證明你來過。我們經查無誤,情況屬實。不過我也告訴你,你的做法是錯誤的,你會為你的做法付出代價的。
N+29日,亡靈網收處:錯誤不在我們,現(xiàn)在已經明確,我們的上級部門也給你開了證明,問題很可能出在亡靈審核司。你找他們去吧。N+30日,亡靈審核司:我們沒有任何錯誤,失誤也沒有。我們已經自查過多次,畢竟,像你這樣的事多年也不會出現(xiàn)一例。我可以給你看登記底聯(lián),這已經是違規(guī)了,按理說是不允許的——你只能看你的那部分,別看他人的。
亡靈網收處:我們沒有錯。我們是準確的。
亡靈審核司:為什么認定錯誤出在我這兒?我們更是準確的。
亡靈網收處:我們給你開過了證明。
亡靈網收處:我們的證明當然有效。
亡靈審核司:你去那邊問。
亡靈網收處:這件事兒和我們沒多少關系,我們只是按規(guī)定辦。
亡靈審核司:我們是按規(guī)定辦的。你去那邊再問問。
亡靈網收處:三番五次,你們煩不煩?不要再來了,我已經給了你證明。還要什么!
亡靈審核司:證明早開過了,三番五次,你們煩不煩?不要再來了!
亡靈網收處:你已經影響到我們的正常辦公,這對你沒任何好處!
亡靈審核司:你已經影響到我們的正常辦公,這對你沒任何好處!
亡靈網收處:還寫信告狀,哼,那你接著寫,我不會再管你的事兒。好說歹說不頂用,你告去!不過我告訴你,網收廳完全支持我們的做法,這件事,我們沒任何責任。
亡靈審核司:我們沒任何責任。若不是看你可憐……
“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丁西說,“老梁,我撐不住了,我感覺自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在我面前竟然全是墻壁,墻壁,越來越窄,我本不想撞上去,可我沒有任何辦法。我想不出辦法來,”丁西說,“老梁,和我在一起讓你也受……現(xiàn)在,我自殺的心都有,要是能再死一次要是再死一次可以解決我他媽的就再死一次……”“我理解你的心情,”梁世平說,“我也是這么過來的。沒完沒了的等待,無處不在的漠然,現(xiàn)在,我覺得,在陽間過的都是天堂的日子?!绷菏榔较蚨∥鬟f過已斟滿的酒杯,“別多想。總是有辦法的?!倍∥鹘舆^酒杯,和老梁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你說辦法在哪兒?”
“等著吧。辦法終會出現(xiàn)的。”
“它要就不出現(xiàn)怎么辦?”
“那就接著等?!绷菏榔缴扉L了手臂,拍拍丁西,“別以為我的境遇會好很多,別以為,和我們睡在一間屋子里的那些人會比你好很多,其實,都差不多,一個樣。但你不能總那么悶著是不是?你還得給自己找些樂子?!?/p>
“老梁,感謝你,要不是你在身邊,我真……唉,我也得向你說聲對不起,在陽間的時候……這個死,讓我想明白了許多事?!?/p>
“你還是不明白?!绷菏榔姜氉院裙饬俗约罕锏木?,“你以為明白了,其實沒有。過些日子,你又發(fā)現(xiàn)你其實根本就不明白?!绷菏榔蕉⒅∥鞯哪?,此刻,他的眼里竟然也有閃過的淚花:“老弟,我也是這樣啊。我倒覺得,自己越來越糊涂,越來越糊涂。干脆不想,什么都不想。你得學會忘。”
“我也愿意自己不想??墒聝海蛿[在這里……”
——哎,你,你是……對不起,又認錯人了。站到他們面前的那個中年男子拍拍自己的腦袋,你和我一個親戚長得真像。他臉上,這邊,有個痦子。那個男人在自己臉上比畫著,實在太像了。
“我們見過面。”丁西說,丁西說完那個男人也有些恍然:“對,對對對,就在我剛來這邊的那天,在報到處,不,審核處!你們,就兩個人?”
梁世平拉過一把椅子,“是啊,我們倆原是同事。你坐,你坐。”
“不了,我還有朋友。新交的朋友。這邊的。朋友總是越多越好?!蹦莻€男人略略俯了一下身子,“你們喝你們的,有機會,我請你們吃飯,親戚,我從看見你就感覺跟你親,可別駁我的面子。我的朋友來了,我過去招呼一下?!?/p>
望著那個忙碌的背影,梁世平問,這個人是誰? 陌生人。丁西回答,他總是認錯人。對了,老梁,從明天開始,你也就別跟我一起去跑了,反正也不會有什么進展,我也不再抱希望,還讓你跟著受委屈……
“你不能拒絕我”,梁世平說,“兄弟,這是我的需要。我和你一起去跑,無論有用沒用,我都覺得還有點事做。不然,閑也會把我閑死的。在陰間,再死一次可不容易?!绷菏榔叫Φ脺嫔#骸熬彤攷臀掖虬l(fā)時間吧?!?/p>
9
不知何故,沒有太多滋味的酒竟然讓丁西有了些醉意。他喝得也并不比梁世平多,而梁世平卻毫無感覺。離開酒桌的時候丁西的頭有些沉而腿卻在發(fā)軟,只好由梁世平扶著走回臨時安置點。在門口,門衛(wèi)攔下了他們:證件。
天天來回,這么熟了還要什么證件。我的臉就是證件。盡管這樣說著,梁世平還是把證件拿了出來,在門衛(wèi)的面前晃了晃,然后又放回到兜里——不行,你得讓我看清楚了。你今天怎么啦?老梁有些生氣,他把證件丟給門衛(wèi),看,行了吧,我們可以進了吧!難道是什么衙什么署,混到這里來能干什么!說著,老梁拉著丁西就往里面走,門衛(wèi)再次伸出手臂:他的。
他和我是一起出去的,早上你是看到的!你拿給他看,真是!老梁從丁西的懷里掏出證件又晃了一下,行了,行了,都是自己人。不行。拿給我。門衛(wèi)一副僵硬著的表情,這是我的職責。請你們配合。
……結果是,丁西又一次被攔在了外面。你等著,我去找你的證件,肯定是你們倆拿混了,我找她去要。梁世平沖著門外的丁西喊,用著故意的大聲,你別走遠。我馬上就來!
丁西沒有走太遠,他就在院子的外面,從大路走向小路,從小路走回大路。天漸漸黑了,路燈亮起,累了乏了倦了的丁西干脆靠在路邊的樹上坐下去,他盯著遠處。遠處,一個人朝他的方向走過來。
怎么又是你,你在這兒干什么?
沒事兒。丁西背過臉去,可那個男人卻似乎沒看出丁西的不滿而徑直走到他的身側,蹲了下去。別價,別什么事兒都自己扛著,說來我聽聽,也許,我能幫上點什么。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
的確沒事兒。丁西并不愿意多說,面前的這個中年男人讓他不適,他覺得自己再說一個字都是多余。
算了吧。我知道你有事兒。那個男人換出一副表情,你沒有理由信任我,你可能誤解我的熱情里會有什么企圖……不是,我沒那個意思,丁西解釋,我只是,我的事太難了。我不想……別把事兒想得太難。要想辦,一定會有辦法。到現(xiàn)在,只要我想的,我還沒有什么辦不了的事兒。那個男人頗有些自得,辦事兒,你得拿出辦事的態(tài)度,態(tài)度,態(tài)度你懂嗎?別端著,也別太傻了。要善于鉆,善于粘,善于啃,更要善于交朋友,各類的朋友,你還真不知道什么人能在什么事上幫到你……丁西聽著,看得出,那個剛喝酒回來的男人心情不錯。我今天請的這邊的朋友……具體我也不多說了,有個認識不久的朋友,現(xiàn)在是鐵哥們兒,他也就是一個看門的,挺倔的一個人,可就是跟我好。想不到,他竟然幫我辦成了大事兒!頗為自得的男人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展開,遞到丁西面前:看,轉世安置局的安置計劃書,五天后,兄弟,五天后拜拜!他有意壓低聲音,哥們兒轉世,還是人,而且是很有勢力的大戶!
五天?!
從明天算起。本來還可以早點兒的,但那邊沒有合適的人家,而這邊還有些事兒沒有料理完,有些幫助我的朋友我得一一答謝不是么,人走茶涼的事兒哥們兒從來都不干!有句俗話,沒有會不著的火焰山!五天,這五天里,我要是有空兒,一定請你喝酒!
謝謝。
別客氣。我也可介紹一些我的朋友給你認識,還是那句老話,多個朋友多條路,還真不知道哪塊云彩下雨。
是啊,我也很高興認識你這個朋友。
這樣就對了。走啊,在這里坐著干嗎,還不回院子里去?
你也在這里???我怎么一直……
我在院里住,住在后排,單間。平時我就走后門了,今天是喝得高興,想多走段路,才到這里的。走,咱們一起回。
不了,丁西拒絕了那個男人,我再待一會兒。這些天,我總是想家里人,想他們過得……唉。丁西笑得有些硬,他自己也感覺得出來:我想自己靜一靜,再說,喝了不少的酒。
好吧好吧。男人走了兩步,然后又轉回了身子:老哥,我勸你兩句,別那么想不開,他們有他們的日子,你在陰間,就和他們沒多大關系了。投胎之后就再沒關系了。往前,往前看。想多了沒用,別累著自己。
我不想多想,丁西說,他是說給自己的,那個背影已經消失于門口。是它逼著我去想!丁西說,他說給自己,用的是惡狠狠的語氣。我不得不想。
躺在地上,丁西望著頭上低低的夜空,點綴在上面的星光和它們的搖曳——天已經越來越涼。我不可能在陰間再死一次吧。丁西想,不過受凍的滋味應當也不好受。配合著他的想,一陣冷風從他身上吹過,仿佛還圍繞著他打了個旋兒,讓他不禁顫抖了一下。在陽間……丁西側下身,努力把“在陽間”的念頭驅趕出去,那個男人說的沒錯,想多了沒用,他需要一個榆木質的腦袋——他幾乎成功了,他集中想的是降下來的黑暗和碩大的星星,想的是凡·高的一幅叫《星空》的畫,據(jù)說賣了不少的錢。丁西想,不知道那筆錢在陰間的凡·高是否有份兒,如果他有了錢會用來做什么。會不會一次次地向他的弟弟托夢,讓他把自己割掉的耳朵找回來,放進墳墓?丁西笑了起來,這個奇怪的想法實在過于可笑,他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管它呢。這樣也挺好。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個想法同樣過于可笑,丁西獨自又笑了一陣兒,從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朝著臨時安置點的方向走去。
門口那盞燈在風中晃動,時明時滅,發(fā)出咝咝咝咝的聲響。丁西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朝著燈的方向丟去。然后是,第二塊。第三塊。他把第四塊石子丟出之后,徑直走向了門房,敲門。
干什么?
開門。
門開了。丁西有意把自己的臉在那個門衛(wèi)的面前晃了幾次,門衛(wèi)冷冷地看著他,并沒其他的表示,這倒讓丁西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沖著門衛(wèi)點點頭,然后碎步走進了院子。
10
他真的有這樣的本事?是他說的,我本來也不信,可他讓我看了安置局的信函。這應當沒錯。我還是不信。你這樣說,我也覺得可疑。也許他真的有本事,不好說,昨天我就看他不同尋常,應是很能鉆營的一個人。是啊,我也想看看那封信,這樣,我們先去找他。我不想去。你不去我怎么和他說?我不能總困在這里吧,也許他能有渠道,能出個好主意。好吧,我陪你去找他,不過,我實在……我理解,理解你的性格,唉,到了陰間也不肯改一改。你幫助我聯(lián)系上他就行,要不,我請你們一起吃飯?這樣,老梁,我給你聯(lián)系上我就走,你們聊,我想沒有我在你們可能會更談得開。要是吃飯,就安排晚上,我請,也算是答謝你,這樣也顯得更自然。唉,你這個人。我覺得他對你更有用。唉,好吧,好吧。那我們現(xiàn)在過去,他總是走后面的門,我怕他早出去了。走,我們走,對了,你知道他叫什么么?不知道。他住在哪兒?他只說后面,后面,單間。我們去問吧,哪怕一間一間地敲門,反正房間也并不多……
這已經是第N+N日,時令也接近了秋末。樹葉開始枯黃,不過沒有一片葉子落下來——梁世平說過,樹葉不落也是陰間的特點,即使到了冬天。那它會不會被揪下來呢?在等待梁世平到來的無聊中,丁西走到樹前,向樹葉伸過手去:樹葉揪得掉。不過,到了手上的樹葉很快就變了顏色,不再是黃,而是灰,似乎還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另一片也是,丁西走得略遠,這次,他揪下來的是松樹的葉:到達手上,它們也全都變成了灰色的,只是依然堅硬。丟掉樹葉,丁西此時的目標是樹枝:它們會不會也變灰,有那種灰燼的痕跡呢?
你想折樹枝?丁西沒有回頭,是。你來了?來了。情況如何?唉,別提了。人家忙得很。而且,獅子大開口。梁世平把一根粗大的枝條折斷了,可他根本無法將那條斷枝從樹干上拉下來:他,就不是那種可靠的人。沒什么實話。
老梁,飯我還得請,咱們倆個……算了算了,不餓。一點兒都不。天還早,我們要不去一下亡靈網收處?別去了,沒什么用。這叫什么話,走,走吧!
N+N1日,N+N2日,N+N3日,N+N9日……“這樣真不是辦法?!绷菏榔阶隽诵┏烈?,“我看不如這樣,我們去預審司,經查司,檢察司,我們可以走訴訟,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倍∥饕矊W著梁世平的樣子沉吟了一下,“我也想過。不過,我不知道陰間……”“管他呢,不試怎么知道?我們碰碰運氣,萬一碰對了呢。說不定,你小子因禍得福,到時候可不能忘了我?!薄拔铱刹桓蚁M??!?/p>
話雖如此,行動還是進行了起來。第N+N11日,預審司:這樣的案子不歸我們管。我們負責的是陽間因刑事案件導致死亡人員的情況分析和審理。你這肯定不是。經查司:我們管不了,它超出了我們職責范圍。職責范圍,喏,墻上有,寫得清清楚楚。你得找對口單位處理。第N+N12日,檢察司:我們負責的是陰間公務職員的管理審察,而你,根本就非陰間公務職員。對此,我們愛莫能助。找哪個單位?我不清楚。這種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N+N15日,域署判官局——你們找誰?他們被攔在門外?!澳憧?,我們是這么個情況。我們已經跑了許多地方了,他們說,此事只有請域署判官親自審定?!钡戎;乙氯诉M屋,過一會兒又走出來:今天域署判官局有重要會議,不能見你們,明天吧!
N+N16日,域署判官局:明天。N+N17日,域署判官局:今天不行。明天。你早點來,要在判官們剛一上班不是太忙的時候,他們事太多了。你看看門外停的這些車就知道了。是啊,我理解你們不易,要是易了,誰上這兒來不是么!N+N19日:進吧。記住要遵守規(guī)則,別亂說亂動。
四十四階臺階,丁西走得竟然有些發(fā)軟。“我們找哪一個……判官?”梁世平搖搖頭,他也是第一次進來,“門衛(wèi)也沒說?!薄斑@樣一個個敲門,不,不太好吧?”丁西拉住梁世平,“你等我一下,我再回去問問。”“行?!?/p>
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外面的光線,讓屋子里顯得很暗。瘦判官坐在高大的椅子后面,低著頭,正專心地審閱放在面前的文件,對丁西他們的進入似乎并沒察覺。丁西和梁世平對視了一下,他們倆安靜在角落里,努力讓自己變成石頭。一份兒,蓋章。兩份兒,蓋章。瘦判官沒有抬頭的意思,那兩塊石頭也只好繼續(xù)小心地呼吸,避免構成打擾。第四份兒,從丁西的角度,似乎看到瘦判官略皺了下眉,他從筆筒里拿出一支筆,在上面勾畫了幾處,“你們有事兒?”
丁西和梁世平對視了一下,“有,有事兒。”丁西從懷里掏出了申訴材料,以及亡靈網收處、亡靈審核司的證明。
“拿過來吧?!笔菖泄僖琅f沒有抬頭,他又拿起了另一份材料。“你們可以先放在這兒。留個方式。我會叫他們聯(lián)系你的?!?/p>
判官大人,丁西壯了壯膽子,判官大人,我沒有聯(lián)系地址,現(xiàn)在,我還沒處住呢。這么長時間了,我一直……
“怎么回事?”
是這樣,這樣的……
“怎么搞的,”瘦判官看過了丁西的申訴也看過了證明,“真是胡鬧。怎么著也得先想辦法,至少得先讓你住下。這樣,你拿上我的信,去審核司辦一個證件。這次沒問題,他們一定會辦的。”
感謝判官,大人,丁西激動不已,您真是,真是……我會記得您的。那,我的事……
“從各自的證明中看不出他們哪兒有問題。我叫人再審核一下。你先回去等著吧?!?/p>
判官大人,梁世平插過來,判官大人,我叫梁世平,正常死亡,來這兒都一年多了,我說的是陰間的時間,要換成陽間的就有六七年了……
“你是說,我們的效率太低,遠遠不能滿足你的要求,是不是?”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現(xiàn)在,陽間的人口越來越多,死亡的人數(shù)也年年增長,事務多人員少,規(guī)章又嚴,再說,你總得讓公職人員休息吧,總得讓他們有點個人時間吧,這樣一來……我希望你能體諒地府的難處?!蔽耶斎荒荏w諒,判官大人,我不是申訴,我只是感覺大人和善可親,能體諒我們,肯為我們做實事……“好吧,高帽我收下。你看,我這,還有這么多事兒要做?!?/p>
——離開域署判官局,梁世平在路上停下來,他的臉色異常難看:丁西,剛才你為什么不說話?
老梁,你讓我說什么?
你拍拍自己的良心!在陽間,你怎么對我我不計較,從你到了陰間……這段時間我是怎么對你的,你又是怎么對待我的?剛才……哼,我算瞎了眼!
老梁,對不起,我不是不想說,可我想插話的時候,你看人家的表情!分明是逐客!當然我也承認自己有些膽怯,還沒想好怎么說合適……
你要替我說兩句,有用沒用是好是壞我都不管,我會心里舒服些,可你,竟然屁也不放一個!
老梁,這事兒……怪我,我不再解釋,這樣,我不管我的事的后果,也不管人家判官的臉色,我去,我再去找!丁西臉漲得發(fā)燙,他再次走向判官局門前的四十四級臺階——站住,你給我站住!
門衛(wèi)從后面追過來。
11
很有能量的中年男人走了,臨走,他來和丁西告別,本來,我想請你喝酒的,可這些日子,忙得我啊。你長得特像我一個親戚,我們關系特別好,那小子可沒少沾我的光,不過他也夠意思,一下子給我燒了那么多紙錢。哥們兒,來生見,要是能見的話,你記住我欠你的酒,我一定還。
梁世平也送出了大門,他和那個男人又竊竊地說了些什么,略遠的丁西并沒有聽見。男人走后,梁世平變過臉色,一言不發(fā)地從丁西的身側邁回院子,他顯得極為冰冷?!袄狭骸倍∥鬣睾傲寺?,并沒走遠的梁世平應當能夠聽見,可他沒有停頓,仿佛沒帶出聆聽丁西喊聲的耳朵。院門口,只剩下丁西一個人,還有風,還有樹葉的聲響,那一刻,丁西感到莫名的孤獨。
孤獨,深入了骨髓。
接下來的日子,丁西只好在缺少梁世平陪同的情況下一個人上路,而少一個人,丁西感覺自己的身側一下子空出了大半。那里沒有空氣也沒有光,當然也不是黑暗,比黑暗還要少,它是空出,是無,是一種坍塌——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和梁世平說。他能說什么?無可挽回。
在接下來的N+NN的日子里,丁西一個人上路,他前往的地點更多的是,域署判官局,轉世審核局。這是你的材料?不,不是。那你是?我是他的朋友。好朋友。本人為什么不來?他……他病了。不方便。病了?是。你還真夠朋友。不過,非本人提交的申請我們是不辦理的。等他好些了,方便了,還是自己來吧。下一個。
一天天過去,梁世平依舊沒有原諒的意思,每當丁西用小心的笑臉湊過去時他就轉向別處,給丁西一個冷冷的背影。和陽間時一樣小氣,丁西想。人的本性真是難移。這樣的人,就應困在這里,永遠出不去才好。丁西恨恨地想。進進不得,退退不得的人是我啊。丁西恨恨地想,這個梁世平,也許正等著這個笑話呢。在陽間的時候,他就總是……恨人有,笑人無。這個梁世平。算啦,不去想他,我的問題才是大事兒。下一步該怎么辦?
丁西心里沒有答案。之前,他還想自己的“尸體”,想自己的妻子,記憶里的事兒,現(xiàn)在他幾乎都將之前忘光了,即使再想,也完全沒有了痛感——我是不是越來越冷漠了?好像,我對自己也冷漠起來了。不過,丁西對此沒有遺憾:關鍵是下一步?,F(xiàn)在這個處境,他不得不天天想下一步,不得不,天天努力不去想下一步。
——辦不了,不在我的職責范圍內。
——對你的處境,我的確很同情,這樣的情況放在誰的身上都會……可是,我真的是沒辦法。我不是制定規(guī)則的,只是它的執(zhí)行者,我得保障它合理、有效、不變更地執(zhí)行。要是誰都能根據(jù)自己的好惡隨意修改,那規(guī)則就不是規(guī)則了——要規(guī)則,就是限制我們胡作非為。簡歷上,你曾在傳媒公司工作過,我想這個道理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辦不了,我不能辦。找我們主任也不行,他也不會給你辦的。我們不能隨意更改規(guī)則。
——你得補齊證件、證明。按我說的去補吧。
——我只認證件。手續(xù)不全,誰敢辦?
——你去亡靈網收處那邊查詢一下。我沒接到域署判官局的文件。
——你去亡靈審核司查詢。我沒接到。域署判官局也不應直接給我們下文,要下也得下到我們的上一級。你可以自己去。
——你的要求,也不能說不合理,但,真不符合規(guī)定。出了問題誰負責?
——錯誤沒出在我這兒。
——錯誤,也沒出在我這兒。
12
昏黃的、陰間的冬日來臨了,四處彌漫著無聊,雖然地府再無“再死一次”的危險,但那種刺骨的冷還是讓人恐懼。鐵銹色的大地上鋪著一層白雪,就如是,一條磨出了織紋的寒磣的舊桌布,上面滿是窟窿。這張桌布不夠寬大,有些屋頂依然暴露在外,它們屹立在那里,從丁西的角度看去,就像一艘艘停泊著的、載著被煤煙熏黑了煙囪的小船。隨著冬日的來臨,丁西與梁世平的關系有了恢復,他們開始有了交流、商量,有幾次去亡靈審核司、亡靈審核處,梁世平像從前那樣陪著,只是,他不再為丁西說話,而是固定地、遠遠地站著。兩次,丁西約他去吃飯,梁世平沒有拒絕,他們依然喝酒,第二次,他們甚至說得火熱——但有塊冰,一直拒絕融化。這點兒,丁西當然感覺得出來。其實他也放棄了這樣的試圖。
某日,梁世平突然提議,我們今天去亡靈審核司,我有個這邊的朋友,管理員,也許他能幫上忙。你得有點小的表示。也不用太多太重,這只是個表示,表示你的眼里有人家,對人家有尊重就行。不,原來不是,他是新調過來的。時間不長。也沒太大的交情,就是,認識。認識而已。
那個認識而已的朋友倒是熱心,他直接把梁世平和丁西領到了后院庫房。打開門,一股煙一樣重的霉味兒撲面而來——“看吧。能夠查找出問題的檔案也許在里面。這還只是其中的一間?!?/p>
里面,整整一間庫房已被各種文件、檔案塞得滿滿的,人走過去,只得把一些散亂堆放的文件搬到院子里,挪動一下木質書架——“三百多年的記錄都在這里。包括去年以來沒有封存的。”管理員隨手拿過地上的一本檔案,上面,時間和水漬的痕跡極為明顯?!斑@是三十二年前的。七十二卷。就這一本上,記著四百多人的生死?!卑堰@卷重新丟回地上,管理員又拿起幾本,分別遞給丁西和梁世平:“你們看看。別給我弄壞就行。也別說出去,這事兒,說大就大說小就小?!?/p>
——我們怎么才能找到有丁西的那本?
“不好找。前面那個管理員,其實也是個肯盡責的人,就是,怎么說呢,他對檔案管理不在行,擺放完全沒有順序——也許他有自己的順序,可走的時候沒有向我交代。據(jù)說是帶著情緒走的。七間庫房,我們得一間一間一本一本一頁一頁地找下去——看我們的運氣了。也許你剛翻兩本就找到了。”
——他是新死的,今年的,肯定不會放得太靠里。
“外行,完全是外行?!惫芾韱T笑了笑,“今年的相對好找一些,可是,至少也有八百本之多。而他的名字,登記在出生時的那本上,按陽間的算法——你四十幾歲?只能在舊檔案里。對了,審核處、審核司那邊是按死亡年月排的,那邊好查?!?/p>
在霉味和塵土中,丁西仔細翻找,然而始終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有一本,和他出生的年月符合,然而從頭查到尾,“丁西”這個名字就沒出現(xiàn)過,姓丁的也只出現(xiàn)過三次。就在丁西準備翻看下一本的時候管理員攔住了他:“時間到了,我得上前面去了,要是被司長或什么人知道了,還不把我罵死,甚至可能因此丟掉工作。要不是老梁,說什么我也不能讓你進來這里?!?/p>
——是是是。感謝。我們不能給你添麻煩。
“你放心,一旦我發(fā)現(xiàn)你的名字,會及時通知你的。你叫于西,于西是不是?看我這記性?!惫芾韱T指了指梁世平,“你有這樣的朋友真是你修來的福。他可沒少求我——自從知道我調任這邊以后?!?/p>
——我們是老同事,用不著感謝,工作還得你做,還得你辛苦是不是?最應感謝的人是你,丁西,要是有了結果,可別忘了這個朋友!
——是是是。謝謝,謝謝。
——可是,老弟,你說……這么多的檔案、文件,就是天天查你得查到猴年馬月?也不是我說,前面那個管理員,責任心可遠不如你……
“也不能這樣說。他有他的難處。人手不夠,可任務不少,還沒人看在眼里。不好干。本來他也想好好弄一弄的。原來,這七間庫房,存的檔案還多,有六百多年的,后面的檔案放不進去只好堆在外面——他前任的前任,曾向上級部門申請銷毀一部分過舊的資料,沒批準,說要建立新庫房永久保存。后來建房沒了消息,再后來,也就是去年這個時候,上面又同意了銷毀。把那些陳舊的資料銷毀掉,再把原來堆在外面的資料檔案放進去,還沒等他按時間、區(qū)域分類,就被調走了?!?/p>
——分類,在把它們弄進庫房前就應當分好類再弄,現(xiàn)在倒好……我看這活兒等到你退休也干不完。
“沒辦法。原來我們管轄的區(qū)域人口不多,出生和死亡的量都不大,可現(xiàn)在……不急。保持心態(tài)最重要。”管理員轉向丁西,“有消息我會通知你。我也不想欺騙你,時間上不會很快,就是查出錯誤出在哪兒,后面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程序要走……我記下你的名字了,丁紀?!?/p>
——不不不,我叫丁西。丁西。
“放心,這次不會再錯了。你先在外面等會兒,我和老梁有兩句話要說。”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梁世平就從門邊閃出來,走,我們去吃飯。時間還早,這個時候去有點太早吧。沒事兒,咱們也好好說說話,丁西,這次咱們一醉方休,唉,也不知這邊的酒能不能醉人。老梁,是不是有什么高興的事兒。算吧,拖了這么長的時間。批文下來了,我三天后去轉世安置局報到。祝賀你,祝賀你。沒什么可祝賀了,說實話我現(xiàn)在沒有半點兒的興奮,要是在一年前。好事多磨啊,還是應當祝賀,我請你。我都快被磨沒了,我被磨得……咱們別爭,兄弟,我請。還剩下的這點兒錢,我都花了吧,以后也沒多少用了。我就想,走之前,找兄弟好好說說話。
有魚,有肉,有素食做成的山珍與海味。“以前總是省著,不敢花,你不知道你還要待多長時間。臨走,也嘗嘗陰間的美食。嗯,還不錯。不過怎么也比不上陽間的?!倍∥鞒灾⑵分?,舌尖上的味道有某種的百感交集。
喝,干一杯。老弟,我給你賠個不是,我的心眼是有些小。不過當時,我特想你替我說句話。老梁,我當時,當時……是我不對。我后來想過補救,可是,唉。我知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就是一時轉不過來。你知道,人在最無助的時候,特希望別人拋根稻草過來,我當時感覺,你不肯拋給我。你知道我的性格,老梁,我,我有些怯懦,見到判官,不自覺地就不敢說話。在陽間的時候,你也是這樣,有次我看你向省里巡視組匯報,腿就一直在顫,看得我都想過去踢你兩腳。也就是那次,楊青遠說你不堪大用。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他的這個評價。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得到,老梁,我是小人物,一直是,我也沒想過什么大用。我看有段時間,你可是一直對他,跟得很緊啊。我一個小職員,不能不聽話,換作你你也會。老梁,我知道你們的關系……我當時很想好好地工作,不站隊,跟你們每個人都保持良好的關系——后來你就疏遠我了,我也知道,有幾件事你有意……其實在心理上我與你更近。是啊,我承認,那時還真針對過你,現(xiàn)在想起楊青遠來我都還牙痛。本來他的職務是我的,可他使用了下作的手段把我搞下來了。職務可以不要,但他總感覺我是威脅,處處和我斗。老梁,都過去了,這些都過去了,我們在這邊,那邊的事兒,恩恩怨怨的,算了吧。反正我過來,想明白了,當年,真沒意思。丁西,我告訴你,有些人有些事你可以算了,到了這邊,咱們倆就……可他楊青遠,我還真……他真不是東西!惡毒,陰損,兩面三刀,完全是個笑面虎。當時,我看你跟著他跑,心里真是惡心。
不談他了,我們換個話題,老梁,我得好好敬你一杯。來到這邊,要不是你,我肯定早就垮掉啦?!澳遣灰欢?。人,其實沒那么好垮?!辈欢嗾f了,要是來生我們還能見到,還是同事,我們一定……“這個我信。我相信我們能夠成為好哥們兒,好兄弟。經歷過死后,哈,不知道到那邊還記得住記不住。”
……一杯,一杯,這次,是梁世平有了醉意,而在丁西那里不見半點兒,他竟然可怕地清醒,可憐地清醒。一杯,一杯,梁世平的話題又繞回到楊青遠身上,他的唾液里有了更多的污濁,在那里,楊青遠變成了一條長著毒刺的毛毛蟲,每一步每一次蠕動都會在地上留下毒液。接著,梁世平又開始對地府的指責,陳述自己和丁西遭遇的不公、怠慢、漠視,盡管丁西一次次制止,可他依舊滔滔不絕。
“老弟,現(xiàn)在回想一下,我們的日子……”
“老弟,我剛剛去世的時候,就想,在我轉世之后,一定要如何如何?,F(xiàn)在不那么想了,真不那么想了?!?/p>
“老弟,我……”
梁世平的聲音越來越大。周圍的人,鄰桌的人,紛紛朝他們的方向看,就像看一出有趣的鬧劇,這,讓丁西多少生出些厭惡?!袄狭?,別喝了,我們別喝了。”
突然,鄰桌一個胖大的男人,趴在桌子上拉響哭泣的汽笛,他更為肆無忌憚。他,把周圍的目光和服務員吸引了過去:怎么啦,怎么啦?別在這里哭會影響我們的生意的你要是想哭最好……一個青年走進餐館,在丁西他們對面的桌子前坐下來,用一種漠然的眼光盯著丁西他們看。是那個麻臉,把丁西帶到這邊的麻臉。不會錯,丁西認得他。
“老弟,”梁世平似乎驟然清醒過來,“有個提醒,我必須在走之前說給你。我覺得,前面,我們的思路可能不對?!?/p>
——怎么不對?
“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要的,不是查找究竟是哪個單位部門出了錯誤,不是要說法、要補償,這個很難辦到,反正我是看不到希望,沒有誰肯承認是自己的錯,他們不會,即使錯誤就擺在面前。我們完全是在浪費時間。你也別想越過判官局向閻王申訴,不行,那條路走不通,多待這一年,我知道。我建議,從明天開始,我們別的不談,就請求他們給予安置,讓你去投胎?!?/p>
丁西沒有說話。他盯著對面的麻臉。他的目光里,有著火焰和刀子。
“你聽我說。像你這種情況,要想辦妥投胎,難度也是巨大的,兩個時間對不上,負責轉世安置的肯定也不想負這個責。所以,你得想辦法,一切辦法。能想出來的辦法一定要都用上。老弟,你得學會改變自己,別那么……要不是你那個,那個親戚,我也轉不過彎來。我們要看結果?!?/p>
老梁拍拍丁西的肩膀,“結果,結果最重要。你要是再錯過了,再辦不成,那就要永遠留在這邊,當你的野鬼了。”
丁西沒有說話。他依舊盯著對面的麻臉……
原載《作家》2014年第7期
本刊責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李浩,男, 1971年生于河北海興。河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曾先后發(fā)表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500余篇。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韓文。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虛構頌》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獎、第九屆《人民文學》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九屆、十一屆、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
創(chuàng)作談:寫作,我的側面鏡子
李浩
寫作是一面放置在我側面的鏡子,它,更多的是對我的照見,是對我“個人面目”與“眼中世界”的雙重照見,對我和人生、和血肉、和世界、和幻想、和思考之間關系的照見。對于一個小有野心的寫作者來說,我希望我用畢生精力繪制的是 “按照真實比例”完成的世界地圖。當然,《丁西,和他的死亡》也在這個序列之內,是這個微觀地圖的一部分。我希望自己能用虛構的方式完成對真實的建筑——這是我一貫喜歡的方式,這是我的面目。
我,一向生活于書齋的一隅,只有偶爾的機會會和“現(xiàn)實”打打交道,而這個交道的過程往往更證實我的拙笨、軟弱、無能。雖然“在這個非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上生活總讓人感覺害怕”,但我想,我必然也必須接受這一教育,它對我和我的寫作是非常有用的。這篇《丁西,和他的死亡》,部分地來自我的真實經驗,最真實的部分當然是內在感受。我審視它,思考它,體味它,書寫它。
沒有誰可以為丁西的“錯誤”負責,事實上,也沒有誰有意制造這一錯誤,它只是疏忽,就像一本書中萬分之一的錯別字,是太過意外的偶爾——但對丁西個人來說,這個偶爾是他必須面對的全部,關聯(lián)和牽扯著他。沒有誰可以為丁西的“錯誤”負責,我們見到的是對責任的避讓,推諉,視而不見。重要的是,他們用的是一副“公事公辦”“愛莫能助”的冷面孔。過錯是出現(xiàn)了,但他們的做法始終讓自己保持在一種與我無關的安全限度內:我是想幫助你,我也覺得應當糾正,可是,我無法做到,因為制度在那兒,我不能也不敢違規(guī)。按程序來吧。如果你能證明是我們的錯誤,并得到上級的批示,我將無條件地糾正,并且樂于為你糾正。
當然不能指責“程序正義”,它,確實是種保證,一種對正確和避免隨意性的保證。但在操作中,日漸麻木的體系和機構運轉中,那種血肉的、個人的命運被壓縮在、消耗在公文紙上,它,成為一種具有荒謬感的“喜劇”。在權力運行中,個人訴求的合理性服從于程序合理性,歸屬于程序合理性,讓位于……個人遭遇著漠視和冷冰冰,這,也越來越是常態(tài)。當然,這種常態(tài)并不只是丁西一個人會遇見,我相信在另一環(huán)境中,那些冷漠對他的人也同樣會遇見。面對這出喜劇,昆德拉說,困在魚缸里的魚是笑不出來的。
寫作這篇小說,其緣起是一次火車上的交談,和認真敬業(yè)的秀云姐,在車上,她對一位新作家發(fā)出激賞,談及那個人的寫作,我承認那對我是個啟發(fā)。感謝《作家》雜志,感謝《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為我提供發(fā)表和言說的機會,我非常非常珍視它。還要感謝黑豐,他,對我的這篇小說有很好的建議,于我很重要,我希望我會想辦法繼續(xù),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