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辭職沒受到任何刁難和挽留，據(jù)說辦公室主任這個崗位實在太好招聘到人。李明心里想好的一些借口，比如身體不適啊，家里人（家里沒人，只有他了）要求回鄉(xiāng)去料理一些事短期不能回啦，全都沒用上。到財務(wù)室結(jié)算完工資回辦公室收拾東西時，一個文秘非常虛偽地說了聲：“歡迎常來玩?！被罨畎选袄钪魅巍睅讉€字省掉了。另一個常被他批評的立馬當他空氣了，拉著臉在他身邊進出。還有個一直在蹺著蘭花指撕各種文具包裝，走的時候還是他主動走過去道別，對方才抬起頭，恍恍惚惚回了聲“再見”。

他不意外。他早判斷這個公司都是壞人，只不過先前以為自己手下三個姑娘不是——有點意外，還有點如釋重負，甚至驚喜——他況味復(fù)雜地一抬眼，辦公樓的大門外面，正是藍天白云。有架飛機在遠遠俯沖，噴出一行美麗的金線。

像李明這種一路靠讀書砍倒無數(shù)對手的人，內(nèi)心如小徑分岔的花園，自己對自己也常保守秘密。即便一個人的時候，他辭職前都沒去攤開來想早已瞄準的創(chuàng)業(yè)契機，好像怕那個寶貴東西會被驚擾似的。實際上，他早已選定了新的生活方式——一臺電腦，一個人，居高臨下指導(dǎo)眾生，財源廣進，衣食無憂，還可以不跟真人打交道——是的，他要做一個微博情感專家，垂簾聽政。

當初在梨花鎮(zhèn)的時候，父親大字不識幾個，只想到孩子能上大學就行了，能考中研究生更是阿彌陀佛家門大吉。在選擇專業(yè)的時候，父親說啥好考就考啥，咱不去擠人多的路。李明哪里是征詢父親意見呢，實際上只是變相通報。他也是生怕自己考不上，早就確定了哪樣好考考哪樣?！俺鞘泻⒆酉矚g理科，文科讓咱鄉(xiāng)下人來讀吧。”他對父親說。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前期讀書占了便宜，后期找工作沒想到那么難。李明高中同學讀工科商科研究生的，如今在房地產(chǎn)公司和銀行挑中梁的人都有（畢竟都三十四五歲了），買了復(fù)式樓和小車，娶了城市里處長科長們愛死命給廚具消毒、愛磕磕碰碰彈鋼琴擾民的女兒，而他還在到處應(yīng)聘三五千一個月的工作，買房和結(jié)婚完全沒列入目力所及范圍——直到他發(fā)現(xiàn)微博情感專家這個職業(yè)。

簡言之，這個職業(yè)需要有一定的心理學知識（很好辦，讀書出身的李明只用一個多月就涉獵了不少該行業(yè)寶典，夠用了），不需要考證，不需要暴露真實姓名，不需要面對面咨詢，不需要納稅……很多不需要……只需要讓別人相信，他可以指導(dǎo)人生，并且把錢打到他的賬上。

李明認為，市場還需要細分。他發(fā)現(xiàn)微博情感專家有的以解決性困惑為主，有的以調(diào)和婆媳妯娌矛盾為主，還有的以指導(dǎo)傍上高帥富為主……不論哪一種，先都要在微博發(fā)一些言論（最好偏執(zhí)一點，辨識度要高，甚至稍微踩一點社會道德的邊邊，但切記永遠站在女性立場，因為只有她們才會在迷茫的時候求助于大師、專家或者仁波切，才會往他的賬上打錢；男人則大多去買酒找朋友痛喝，并且咬著牙，什么都不說）；然后需要的是假造一些咨詢者來信，自問自答，里面的故事最好編離奇一點，帶點色情和腦殘，引發(fā)不想咨詢的人也來轉(zhuǎn)發(fā)抨擊或者窺視獵奇（李明想到這里，感覺對某位大火的中年婦女情感專家很鄙視，她編造的讀者來信幾年來每篇的遣詞造句風格都一樣，盡管沒人識破，但還是算對專業(yè)精神的一種褻瀆）；最后，再把第一批上鉤的魚兒匯來的錢用去買商業(yè)微博推廣，獲得更大名氣、更多粉絲——雞又生蛋，蛋又生雞，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李明在電腦前伸了個懶腰，感覺這白手起家的事業(yè)遲早會讓原同事知道他過去被屈才了。

他決定專門傾聽最隱私的情感，無論不倫或者虐戀，注冊了一個微博名叫@人肉樹洞阿明，個人簡介寫著：傾聽情感隱私，免費幫助愛的苦主，如樹洞一般永保秘密。

免費咨詢不過是專家必備魚餌，李明早已計劃好，半年后改為每天只免十人，深度付費咨詢另辟平臺，微博便轉(zhuǎn)變?yōu)閽焯柎翱诤托麄鳈C；再以后，走一步看一步，總之就是要如觀音一樣普度眾生?！坝^音也要收香火錢的?！彼?，“沒經(jīng)濟效益，難以支撐安寧的生活。”

他感覺自己多么喜歡安寧，比如梨花鎮(zhèn)那種只有蛙鳴的夏夜。除此之外，他并不想如某些情感專家那樣叱咤風云，頻頻在電視里拋頭露面，也不想發(fā)大財。

二

困擾李明已久的失眠癥，因辭職立馬有所好轉(zhuǎn)。

那個失眠癥起源于哪一年，他幾乎不記得了，讀書期間兩三點之前睡覺是罕見的。他就是這樣拼，才順利拿到了本省最高學府的中文碩士文憑。于是問題就來了，半夜兩三點還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痛苦，是讀書后遺癥呢，還是工作焦慮癥？或者換個說法，工作創(chuàng)傷癥——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會仔細回憶領(lǐng)導(dǎo)、同事們白天說的每一句話。在回憶之前他的心情有點亂七八糟，回憶之后就更加亂七八糟了，但他卻對這種抽絲剝繭，探幽入微的方式越來越入迷，每晚必做。

“思考帶來真相，令人智慧?！彼?。

有天他甚至發(fā)現(xiàn)，“抽絲剝繭、探幽入微”其實代表著事物的最高形式。比如說，課講得好的老師不見得講得有多特別，無非是挖得更透、掰得更細；而學霸與普通學生的區(qū)別，也在于是不是更注意課本每句話背后隱含的意思；推而廣之，任何做得好的企業(yè)，無非也是方方面面勝在細節(jié)上……但，做人過于細膩，卻總把他推向一片翻江倒海的惡浪之中，每晚久久不能平復(fù)，甚至有想著想著便氣得坐起來，干脆一夜不睡的時候。

越想，他越覺得每個同事的心都挺骯臟。他沒說過的話，同事可以在總經(jīng)理面前變相強加給他；他有功勞的時候，會有人用語言委婉搶過去；他不小心辦錯事的話，各相關(guān)部門經(jīng)理或者員工，則會群起而攻之，故意天塌下來了一樣。有次僅僅就是分發(fā)的便簽紙質(zhì)不好，就吵翻天了。

李明曾經(jīng)仔細考慮過背腹受敵的原因：下屬也許是覬覦他的位置；平級也許是想塞親友進來代替他；還有些沒原因的，也許只是嫉妒他無親無靠，還能在這里獲得比他們更高的文憑、更多的工資……他分析了很多，有時會拿起一支筆，念念叨叨寫寫畫畫地，用只有自己明白的符號在紙上一步步推理（免得別人不小心撿到紙，看透他內(nèi)心世界）。他一般是從社會道德的墮落，傳統(tǒng)文化特質(zhì)，甚至后現(xiàn)代集體無意識等比較專業(yè)的角度來分析自己遭受的人際暗潮，但又有什么用呢，他還是晚上肚子氣得鼓鼓的，白天又拖著疲憊的步伐，去到公司，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日復(fù)一日。

現(xiàn)在辭職啦，離開人群，的確是改善了，他連續(xù)幾天在十二點之前睡著了，甚至有一天，十一點就睡了。可是，另外一個問題又來了。過去，他雖然兩三點后入睡，但能睡到七點左右，也就是睡四五個小時；現(xiàn)在，他十二點前能忘記前同事們猙獰的面孔了，但醒來的時間，卻提前到五點左右了。算下來，依然只有四五個小時睡眠。

盡管，他的身體因不上班變得好了一些，不再咳嗽，不再腿軟，地板上的脫發(fā)也少了許多，可他死死記得，當今的科學成果一致認為：他這種年齡的人應(yīng)該睡到六七個小時以上，才對肌體有益——這真令他憂郁——那么，又是誰，繼續(xù)代替前同事們，奪走每晚兩個小時的睡眠，也就是奪走兩個小時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他可能留在世界上的四十年，總共兩萬九千兩百個小時鮮活的生命呢？

他很快找出了兇手。

三

世界給他一個耳光（睡眠時間并未增加）的同時，卻又給了他一個獎賞。李明在微博的業(yè)務(wù)開展得非常順利，開張就有人私信咨詢了。

這三天他其實還在事業(yè)預(yù)熱階段，沒干什么大事，先關(guān)注了一千個可能會咨詢情感問題的中青年婦女（大部分人沒理睬他，有幾十個回粉了），又花錢買了一萬個可以轉(zhuǎn)發(fā)評論的高級僵尸粉，再跑到微博比較有名的情感語錄專家的主頁里尋找?guī)啄昵氨蝗诉z忘的段子，改頭換面，曲里拐彎抄襲過來。比如，人家說——有時候戀愛感覺累了，也需要休息，不要以為兩個人相處，只要一味對人好就行。人性很古怪，你一直對人好，別人習以為常了，就不再珍惜，所以，愛要學會一張一弛。他便利用自己文采改寫為——愛乃一場拔河賽，無論販夫走卒、達官貴人，皆受力學原理支配。你拔多了，他就慢慢放手；你拔少了，他則使勁收緊繩頭。

如此半雅半通俗的剽竊改編，對他這個名校中文系碩士生來說，太容易了。但他要求自己悠著，不能刷屏，每天最多端出五六碗心靈雞湯哺育饑渴的婦女們。另外再轉(zhuǎn)發(fā)評論幾則新奇的微博，且品位要高，評論要到位，內(nèi)容涉及方方面面?？傊?，既要使自己微博鮮活好看，還要讓讀者體會到他的智慧沉淀，相信他具有指導(dǎo)別人過上好日子的魔力。

事情順利得有點意外，幾乎不到兩天，就有一位名叫茱莉亞的女人在私信里向他求助了。茱莉亞是這樣說的：“樹洞老師，您好，我有秘密迫切向您傾訴。”李明矜持地回復(fù)：“好的。”茱莉亞繼續(xù)說：“我是一個對男人非常感興趣的女人?！崩蠲鞑换貜?fù)，繼續(xù)矜持等待。茱莉亞便說：“我很容易愛上男人?！避锢騺営植徽f話了，好像在故意等待李明多說。李明考慮了一下，便回復(fù)到：“只要還沒衰老的女人，都會對男人感興趣?！避锢騺喠ⅠR回復(fù)到：“我不是一般的感興趣，我非常感興趣?？梢哉f，每一天，只要有空閑的時間，我都在想他們。尤其是他們的生殖器?！崩蠲饕惑@，反問：“他們？指一種性別？還是個體的人？”茱莉亞就說：“我的五十六個情人?！崩蠲鞲痼@了，卻表現(xiàn)出醫(yī)生般的淡然：“五十六個？是同時存在的情人嗎？”茱莉亞說：“是兩年之內(nèi)交叉淘汰合計的數(shù)字，同一時間也許會有七八個。自從我聽了‘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這首歌后，就決心要擁有五十六個情人，然后我就做到了，但是，我的煩惱也來了?！崩蠲鳒喩硪活潱幉繜崃艘幌?，興趣大增。這個茱莉亞也許就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病例，假若他幫助她解決好問題，他的新事業(yè)也就開始啟航了。

“你能詳細談?wù)?，你的煩惱是什么嗎？看我能不能幫到你?！崩蠲骱芸蜌獾匕炎执蛄诉^去，沒想到對方卻沒有回應(yīng)。他感覺很久沒回應(yīng)，卻忍住不追問她，直到感覺不想等了，才關(guān)掉對話頁面。半小時后，茱莉亞卻打字上來了：“樹洞老師，對不起，我在公司很忙，忙里偷閑跟您說話。來日方長，容我有空慢慢向老師咨詢。我先忙去了。88?！崩蠲鬟€想說什么，可是微博桌面交談的@美人茱莉亞的頭像已經(jīng)顯示不在線了。

他從這個令人亢奮的咨詢者身上理好思緒，轉(zhuǎn)回自己現(xiàn)實的煩惱中，那個每天五點準時醒來的事情，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天了。

每天醒來的時候，他會順手擰亮臺燈，看一眼床頭柜上自他辭職業(yè)已退休的鬧鐘，非常精準的是，次次都是五點左右，相差不過一兩分鐘，無論他在不在夢中。伴隨睜開的眼睛，還有“怦怦”的心跳，李明像被噩夢驚醒了一般。

不出三天，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按時醒來的原因，不是自然醒，是被一種聲音驚醒。也就是說，每天早晨五點（那時還是春天，天黑黑的），他居住的樓房的下面，會傳來“砰砰“幾聲響動，整個過程斷斷續(xù)續(xù)有十來秒的樣子，聲音不大不小，但住在頂層七樓的他足夠聽到。他確定是這聲音驚醒了自己，第二天專門把鬧鐘設(shè)定在四點五十，提前醒來等候著它，一聽到，就從床上彈跳起來，撩開窗簾，卻什么都沒看到。

原來，他們住的樓下，綠化非常好，幾排樟樹已經(jīng)濃密高大到快要遮住三樓的窗戶。樹林中的小路上本來有幾盞城建標準路燈，卻因物業(yè)節(jié)約電費換成了幾瓦的節(jié)能泡子，光線暗淡得幾乎穿不透樹陰。聲音的肇事者和路燈一起，都被濃密綿長的綠化帶保護了起來。

李明試圖放下這事，忘記這事，繼續(xù)跟茱莉亞探討她的五十六個情人，但不知為什么，自發(fā)現(xiàn)聲音那天開始，他的身體竟每天提前到四點五十分自動醒來，心跳怦怦地等待著五點整那個聲音。

四

茱莉亞繼續(xù)給李明帶來驚喜，她的文字敘述能力非常好，每天忙里偷閑，會在私信里說五十六場戀愛這一壯舉中的細節(jié)，一點點一滴滴，寫得非常詳細，每次只寫幾十個字，又去忙了。本來，咨詢者可以不寫這么詳細的（怎么勾引，怎么上床，做愛的感受，心理的博弈等等），但李明控制住自己沒有禁止她，讓她深度傾訴嘮叨。他還控制自己沒有在微博透露一點精彩片段吸引粉絲。盡管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每天假造兩封咨詢信，并煞有介事地回復(fù)，但茱莉亞的事兒，他只決定把她故事掏空之后，再用匿名咨詢者的方式發(fā)出來，吸引其他客戶。

茱莉亞片段式的敘述塑造出她豐滿的形象：某公司辦公室主任（多么巧，竟然是李明同行），事業(yè)有成，擁有龐大的生活朋友群（指客戶與職能部門之外的人）。她把職業(yè)與生活分得很清楚，在兩個群體中使用不同的名字，扮演兩種不同的角色。職場上的她聰明能干，冷靜隱忍，幾乎就是商學院教科書嚴苛培訓出來的那種職業(yè)經(jīng)理人；下班后的她除了性行為放蕩外，還少量吸食麻果，而且有暴飲暴食癥。在五十六個達成默契互不追究愛情與婚姻的情人群體中，她與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穩(wěn)固。有時她顯得非常合作、迷人，招人喜歡，有時卻會為了一點小事（比如出門時對方?jīng)]給她先開門等），感到受了極大侮辱，大發(fā)脾氣，甚至因此與他們中某幾個大打出手，導(dǎo)致關(guān)系破裂。茱莉亞并不是為了不停換情人而故意在小事上找茬，她是真的會抑郁、生氣，甚至狂怒，這自然導(dǎo)致她的情人群不停地在吸引、投入、依賴，又不停地在解散中輪回，兩年內(nèi)共經(jīng)歷了五十六位，剛好吻合了那首歌。然后，她就遇到了她的樹洞先生，開始咨詢治療。

茱莉亞說：“他們并不是我的唯一，也沒有任何情感承諾，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為何一點點被輕視，我就會那么痛苦。有時候，說真的，我被某個情人的一個眼神傷害了，或者只是從床上他的背影中讀出對我性魅力的輕視，我都想立馬去跳樓自殺。是真的想自殺。我怕我哪天會干出這事兒。”李明回答說：“這不過是一種典型的邊緣性人格障礙，需要去心理醫(yī)院制定一套規(guī)范的治療計劃。大約與你從小沒有受到親情的滋潤有關(guān)，甚至你童年可能經(jīng)受過性虐待?！避锢騺喕卮鹫f：“太神了，樹洞老師。八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誰都不要我，我只好跟著外婆一起長大。那時外婆身邊有一個舅舅，比我大十歲，正是青春期，沒有女朋友，有次他趁外婆不在家，誘奸了我，并一發(fā)不可收拾，直到我成年離家后，還偶爾來這座城市騷擾我。哪怕他后來做了父親，也會一年來看望我兩次。他每次完事后都威脅我，只要告訴任何人，就會殺死我。前幾年，他患肝癌死了，我現(xiàn)在可以隨便告訴你了。說真的，樹洞老師，舅舅誘奸我的方式太奇怪了?！崩蠲鞲杏X到下體一熱，但依然控制住了自己沒打字過去催促茱莉亞快點講。沒想到茱莉亞又沉默了，一直沉默。第二天才來說，公司里有人找她談事兒去了，當天一直忙到晚上很晚。

他們談起茱莉亞舅舅的時候，是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再次重新?lián)炱鹪掝}，卻是第二天下午三點過八分，整整二十大幾個小時，李明感覺很煎熬，下體一直隱隱發(fā)熱。他很想知道，那個舅舅是怎樣搞少女茱莉亞的，同時，他也很清楚了，在茱莉亞的人生中，無數(shù)的男人蒼蠅一樣包裹追逐著她，非常主動，因為，她太漂亮，太性感了。

李明在梨花鎮(zhèn)的時候，也喜歡上了小他八歲的鄰家女孩。那時他十五歲，女孩子八歲，長得潔白如玉。他總在夢里遺精，卻從來沒想到過要去勾引她。哪怕拉拉她的小手，他也感到如高壓電一般危險。

在本科和研究生階段，李明的確有過幾次性經(jīng)歷。第一次，也就是奉獻男孩子童貞的那次，是跟他們的輔導(dǎo)員，一個有家有兒子的三十幾歲的少婦。輔導(dǎo)員老公在外地，孩子上學去了，家里沒人，她把之前在宿舍私用電爐被捉個現(xiàn)場的李明叫去搞善后思想工作。談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說到要換衣服，于是當著他的面，她脫下外套，露出兩個緊緊包裹在內(nèi)衣里的碩大乳房……他非常震驚，沒想到不事修飾的她，方盤大臉長滿雀斑的她，竟然藏著蛇精一般妖嬈曼妙的身材……輔導(dǎo)員的肉味夾雜著香水，一起彌漫在整間屋子，籠罩了他。外面已經(jīng)天黑，窗簾不知什么時候拉上了，李明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不知怎么搞的，他們就睡到了一起。她在床上依然做輔導(dǎo)員，賣弄著從影視作品里學來的過分戲劇化的溫柔。他汗流如注，狼狽不堪，但備嘗甜頭。輔導(dǎo)員留著遮天蔽日的厚劉海，架著粗糙的黑框眼鏡，面部算得上丑女，又有把自己越打扮越丑的本事，但在高潮來臨前，她的體內(nèi)卻像鋼鉗緊緊攫住了他，令他如嬰兒不愿離開母親一般，依戀了她三四年。大學二年級開始，李明對父親謊稱在外勤工儉學，后來的一切開銷，幾乎都靠輔導(dǎo)員暗中承擔，解放了他辛苦的老父親。他就是她的面首，只是彼此并不挑破而已。他心里早知道，畢業(yè)了，這個關(guān)系就完蛋了，但他沒想到那么快，那么絕。幾乎還在畢業(yè)那年的暑假，他給她發(fā)短信便收不到回音了，他打電話過去她也不接。他猜測是自己考上了另外學校的研究生，距離她好幾十里遠，算兩地分居了。直到工作后，他有次在新華書店看到一個男生提著塑料籃子陪她選書，才意識到自己的位子真的被人占了。他躲開他們，迅速離開了新華書店，好些天心中全是霧霾。盡管那時候，他已經(jīng)跟第二任女友（也就是正式公開的女友、一起讀研究生的一位女同學）分開很久了，跟輔導(dǎo)員的戀情還隔山打牛般反彈回來，扎了他一刀。

工作七八年，他也不是沒試圖追求過什么人，或者跟什么人相親，但畢竟跟校園里的戀情不一樣了，每次剛有苗頭，女方就會涉及住房啊、收入啊、戶口啊等等一系列問題，他對女性的興趣立馬蕩然無存。這么多年來，他養(yǎng)成了自慰的習慣，每周兩次，安排在周二和周六，用抽象的符號暗示寫在墻上，為了肌體的健康，嚴格執(zhí)行著。他自慰的時候，想的是風情萬種的輔導(dǎo)員，而不是后來從沒有過高潮的女研究生。但現(xiàn)在，他開始想著茱莉亞自慰，而且，次數(shù)超過了每周兩次。確切地說，有時一天兩次都有。

五

五點的噩夢繼續(xù)存在，李明繼續(xù)不用鬧鐘，也能在四點五十分準時醒來，心慌慌地等著那個幾秒的、不大不小的聲音。

李明也想過下樓去蹲點，捉個現(xiàn)場，看誰在破壞他辭去工作、預(yù)計前期一年或半年完全無收入、全靠積蓄支撐的、代價不菲的全新生活。但春天的夜晚畢竟有點料峭，也可能考慮到一些別的因素，或者只是懶惰作祟，一周過去了，他依然只是每天躺在床上，等待并且詛咒那個聲音。

李明租住這里已經(jīng)三年多了，因怕跟鄰居走得過近，生活面臨被關(guān)注和窺視的危險（其實他的生活兩點一線，沒啥好保密的），一直在樓道和小區(qū)碰到任何人都一低頭就過去了，現(xiàn)在卻主動跟鄰居打招呼，與他們攀談起來。“你聽到每天早上五點的聲音了嗎？”“你有沒有被五點鐘那個聲音驚醒？”他一個個問，問了三四個，對方都使勁搖頭，表示驚訝?！皼]有呀，什么聲音都沒有?！薄拔铱偸且挥X睡到大天亮?！钡鹊取Ｓ袀€還帶著惡意說：“你去醫(yī)院看看，是不是腦供血不足?！崩蠲鳑]有找到同類，非常氣惱，他在心里給鄰居們找到了一個定位：一群藍領(lǐng)。才消了氣。

“是的，只有干體力活的才會睡得那么死。”他咬牙切齒在家里自言自語，并決定從此后再不跟他們說話。

聲音在繼續(xù)，李明也繼續(xù)每天自動提前十分鐘醒來等著那幾秒鐘。十分鐘在黑暗的夜里被無限拉長，變成恐慌之上的恐懼。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并且，那預(yù)料中的幾秒來臨時，每次還是帶給他加速度一般的猛擊，仿佛意外的大意外。

就在那個早晨，他躺在床上，狂跳著心仔細辨別那聲音。先是“砰”的一聲，然后是幾秒分貝更小的窸窸窣窣，再然后有一兩聲清脆的類似玻璃瓶子碰撞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最后一聲“砰”，結(jié)束李明每早的例行災(zāi)難。

天亮了，他起了床，昏昏沉沉胡亂吃了點東西，打開電腦，看茱莉亞或者別的人給他的私信。大約九點過，他確定鄰居都上班去了后，便穿好衣服，走下樓去，繞到樓房后面，穿進事發(fā)地的林陰道，走到他確定的聲音源，發(fā)現(xiàn)那正是與他們面對面的另一棟樓的一個單元門。單元門上掛著三個剛夠塞進兩個半磅奶瓶的鐵皮箱，幾步外的草地上，放著一個碩大的塑料垃圾桶。

他把聲音“砰+窸窸窣窣+叮叮當當+砰”的過程回憶了一下，瞬間確定，正是送奶工驚擾了他的美夢，損害了他的健康，奪走了他的幸福指數(shù)，甚至，還有可能如蝴蝶效應(yīng)一樣間接影響被他指導(dǎo)人生的無數(shù)人，比如茱莉亞——真是害莫大焉。

那個門上有三個牛奶箱，分別屬于三個廠家，不知道制造噪音的屬于哪一個?？吹贸鰜恚F皮箱已經(jīng)變形，可以想見那開頭“砰”，最后又“砰”的聲音，就是送奶工合不上箱子，使勁拍箱門的聲音。

其中有家的送奶工在三年前李明剛搬來時，曾經(jīng)上門促銷。那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穿著質(zhì)量中上等的夾克，但面皮上蒙著一層灰似的。開始，他用新鮮和價廉打動了李明。后者正要簽單，這個男子卻一直在旁邊絮絮叨叨。他說出了一個重要信息，他原來在國營大廠上班（表示以前社會地位更高），后來因為肝臟不好了，才辭職來承包送奶。他的老婆協(xié)助他。李明不知道肝臟不好是不是患有乙肝的意思，心里一下覺得那些奶瓶上面都沾滿了病毒。他受過高等教育，善于不當面給人難堪，所以就把筆推了過去，委婉地說自己還要考慮考慮。送奶工勸了幾句，又威脅了幾句說以后要漲價什么的，李明完全不為所動，一口拒絕。送奶工有點失望，但還是試圖軟磨硬泡，他沒話找話說：“聽口音，你是外地人？”李明說是的。送奶工就說：“那你真是不錯啊，能買這么好的房子。早點把老爺子接出來享福吧?！睕]想一句簡單的話，卻在李明腦袋里瞬間打了十八個轉(zhuǎn)——對方說“接出來”，不說“接到這里來”，好像李明家人都關(guān)在監(jiān)獄或流放在西伯利亞似的；第二，話里還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好像他們城市土著不管淪落到患了肝病或者送奶的地步，也比他這個碩士生牛。當然，話里還有別的一些信息，比如因為他反悔不訂牛奶了，故意在夸贊祝愿的話下面，隱藏著一種輕蔑，或者侮辱：你這么能，怎么沒把家人也接到城市里來？更或者，是直接提示他：你不訂我的牛奶，高高在上，但你掩飾不了帶著鄉(xiāng)下口音的普通話（這正是李明在公司里總被姑娘們調(diào)笑的地方）和身上的鄉(xiāng)土氣質(zhì)，還是被我猜到出處了吧。甚至，對方可能明知他是租住房子而故意說他買房，深度諷刺揶揄他……李明用了一秒的時間，至少想了五百個字的內(nèi)容。所以表面看起來，他愣了一秒后還擊說：“呵呵，我的父母不喜歡這里（其實他父母早在天堂了），他們嫌這里太臟太亂太差?！彼湍坦ばχf：“是啊，我們這個城市就是沒搞好?！崩蠲鞲杏X他說“我們這個城市”的時候，語氣很重。李明不甘心又輸一個回合，便趕著送奶工下樓梯的背影，補充了一句：“你剛才說早上三點就要起來去領(lǐng)牛奶，肝臟不好不能這么干啊，半夜起來最傷肝，過不了幾年可能就肝硬化了。”大大咧咧的送奶工一愣，好像也聽出這句關(guān)心的話不太中聽。他頓了腳步，側(cè)頭笑了兩聲，又下樓去了。

現(xiàn)在想到每天早晨竟是被送奶工吵醒的，李明馬上做出了判斷：不是另外兩家的送奶工，一定就是三年前上門訂奶那個。三年了，對方還是逮著機會報復(fù)他來了。

李明決心跟送奶工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六

正好茱莉亞也沒怎么來說她和舅舅不倫事兒的細節(jié)，李明對微博顯得懶心無腸的，整天在考慮怎么對付那個送奶工。

開始的時候，他打算直接去鐵皮箱上貼個條子，告誡送奶工聲音小點，不要擾民。條子自然是匿名的，字也采用機器打印。膽小的李明高中時就喜歡匿名檢舉同學。他幾乎不假思索就打好了一行字——請輕輕關(guān)合箱門，不要吵醒居民！

打印機“噗噗”吐出雪白的A4紙，他摘下來，用裁紙刀按照牛奶箱門的大小裁好，又找出卷雙面膠，單等著午間（也就是小區(qū)最安靜無人的時候），匆匆深入到林陰道深處那個單元門前，貼了就走。不知為什么，李明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善于應(yīng)付各種考試的他，做事喜歡百無一漏。

等待午間來臨的時間，顯得意外漫長。他登上微博，發(fā)了幾條隱晦剽竊的心靈雞湯，卻沒有等到茱莉亞的私信。任何人的私信都沒有。他有點失望，又有點懶心無腸，吃不下東西，喝不下咖啡，只好躺到床上去，瞪著眼睛等貼紙條的時刻來臨。

這一躺，沒想又躺出問題來了。李明的思考如下——

假若送奶工的確是為了報復(fù)他，才在每天五點鐘把箱門拍得“砰砰”的，又怎么會因為一張?zhí)崾炯垪l而改變自己的行為呢？甚至，這張紙條或許還會暴露出李明自己，因為變相詛咒他肝硬化的應(yīng)該只有他一個。假若送奶工知道李明應(yīng)戰(zhàn)了，或許會更加得意，更加把箱門拍得“砰砰”響，更加肆無忌憚，畢竟，這個小區(qū)都是藍領(lǐng)，心腦供血充足得很，睡得跟死豬一樣，沒人會從床上驚醒彈跳起來主持正義。

李明分析完，“騰”地坐了起來，三下兩下把那張紙條撕碎了，扔進了字紙簍。他重新打開電腦，開始打印一份告狀書，決定發(fā)給該牛奶廠的總經(jīng)理。信的內(nèi)容如下——

總經(jīng)理，您好，我們是建水塘小區(qū)的一群老年人，因身體衰弱，本來就長期睡不好，你廠送奶工卻每天早晨五點鐘故意把小區(qū)牛奶箱的鐵門拍得“砰砰”響，吵醒我們。多年來，我們這群老年人每天都要少睡一兩個小時。你們賺了一點小錢（現(xiàn)在訂牛奶的人很少了，我們觀察了一下，整個小區(qū)就二三十個牛奶箱，還不屬于你一家的），卻讓我們一個小區(qū)的人為此付出巨大的睡眠代價。請加強對送奶工的教育。做企業(yè)，要講社會公德，否則，老百姓如何相信你們的牛奶是安全的！

最后一句話隱含著威脅。本來后面還有兩句，“若屢教不改，我們將把你廠奶農(nóng)在飼料中添加抗生素的證據(jù)發(fā)布到網(wǎng)上”（實際上他沒有證據(jù)）。鑒于先禮后兵的傳統(tǒng)文化，也可能實際上是怕激怒總經(jīng)理，李明把后面的一句刪掉了。他百度好奶廠地址，準備給總部和營銷部門分別寄送一封一模一樣的掛號信，以此保險（他信不過世上所有的郵遞員）。

這事兒不用等到午間無人時，馬上就可以出門去做。沒想到，李明剛要出門時，卻又退了回來，他再次想起了一個漏洞。

李明走進里間，翻箱倒柜的，找出一雙手套戴上，重新打印了兩封信以及奶廠總部和市內(nèi)營銷部的地址，輕輕捏著折疊，以免留下指紋。幸好家中先前就有之前沒用完的信封（那是去年他匿名告發(fā)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時買下的一沓），他戴著手套把一切都密封好了。想到郵局可能會有攝像頭，他又找了頂鴨舌帽戴上。他知道這次以后，那帽子是不能再用了，所以選了頂廉價的。用不用口罩令他猶豫，畢竟最近沒有霧霾，外面無人用口罩。萬一送奶工恰好有親戚在郵局，能調(diào)看某天營業(yè)廳的錄像就糟糕了，他必須萬無一失，以免給自己帶來任何傷害。

弄了半天，好歹要出門了，他又踅了回來，想起了另外一個漏洞——假若送奶工真為了報復(fù)他的話，這封假冒小區(qū)老年人的信也會讓他猜出李明。又假如總經(jīng)理生氣了，告知奶站不要送奶工負責建水塘小區(qū)的業(yè)務(wù)，也就是說他失業(yè)了，沒錢養(yǎng)家糊口，又患著肝病，光桿司令一個，那么，他究竟會干什么呢——不用猜了，送奶工一定會找上門，瘋狂報復(fù)社會，把他干掉。

李明推測到這里，嚇得心跳“怦怦”，趕緊脫掉已經(jīng)穿好的皮鞋，坐回電腦旁，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暴露自己。

怎么辦？如何不暴露自己，又能陰險地換掉送奶工？李明陷入了沉思。但他也害怕新的送奶工做人更沒準星。

茱莉亞的私信依然沒有來，李明突然感到無依無靠。這個星球一片荒涼，而且處處隱藏著能把他搞得心驚肉跳的“砰砰”聲。奇怪的是，李明在白天非常安神，即便有飛機低空飛過小區(qū)，他也不怕。到了晚上，別人家的電視聲，彈琴聲，吵架聲，犬吠聲，大力關(guān)門聲，他一律無感，唯獨怕那個不大不小的、隱隱傳來的、凌晨五點的“砰砰”聲。

也是巧了。

白天他想一想那聲音，心里都難免一驚，心臟猛然榨出一攤血。他感覺自己是多么需要茱莉亞啊。于是，他脫了衣服，鉆進被窩，在黑暗的里面一邊想著茱莉亞，一邊自慰了一次，才感覺沒那么害怕了。

七

茱莉亞沒讓李明失望，她的重口味故事細節(jié)，如涓涓流水一般，慢慢通過私信，輸送滲透過來。她好像懂得好東西要細細品味的道理，每次都只寫一點點（也許是時間和私信的格局約束了她），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李明想要的，也是如舉著紅酒一般，舉著茱莉亞的故事，舔吸、咀嚼、吞咽、消化、補益強壯自己，不再害怕那個聲音。

開始的時候，舅舅不過是喜歡在那種時候不停地說污言穢語，每句都與生殖器有關(guān)。茱莉亞大膽地一句句打過來給李明看。后者屏住呼吸，假裝離開了微博，任由女人袒露，幾個小時后才回復(fù)說：“哦，不好意思，剛才有點急事離開了?！比缓笥肿芳右痪洌骸翱雌饋?，你舅舅的確有點變態(tài)。這些東西都影響了日后你的心理發(fā)育?！蹦沁厸]動靜。茱莉亞也許跟他一樣，懂得適時失蹤一下。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個總隱身的人看起來在微博上老遇不到了。她私信的時候他不在，他回復(fù)的時候她又不在了，好像上天在刻意保護他倆的羞恥心，因為私信里談的東西太赤裸裸了，任意一方要繼續(xù)話題好像都有點難堪。

茱莉亞的舅舅在后來的若干年里，幾乎成為一個高明的編劇。他們的每一場歷時半小時或者更短時間的誘奸（時間取決于茱莉亞的外婆每天上教堂去懺悔的內(nèi)容多少——稀罕的是，他們那個小鎮(zhèn)，竟保留著一幢解放前修下的紅磚教堂，里面還有個不愿成家上班的中國男人自學教義充當神父——當然李明更稀罕的是茱莉亞的外婆一直沒發(fā)現(xiàn)家中的亂倫事件，每天那么悠閑地定時去向上帝懺悔），過程全照舅舅編好的劇情上演，工具則隨便利用，甚至有時連廚房的菜刀和勺子都會用上。比如說，舅舅若把茱莉亞編成一個妓女，而他則是來嫖娼的大爺，那茱莉亞就必須做出風情萬種的樣子勾搭他。舅舅在那種時候做出很難勃起的陽痿樣子，這便增加了茱莉亞的難度。她必須使出渾身解數(shù)（女人詳細地向李明解說了勾引細節(jié)與機巧），要比妓女更淫蕩，要滿嘴臟話，才能達到目的。假若沒有達到目的，舅舅會用竹棍狠狠打她。后來，舅舅的劇情發(fā)展到了任何年代、任何身份，甚至發(fā)展到了外星人或者動物界。不管哪一種劇情，幾乎都有同樣的中心思想：他是大爺，而茱莉亞是奴隸。他必須在性交中肆無忌憚地蹂躪她的肉體和尊嚴。對肉體的糟蹋是悠著的，因怕留下傷痕被人發(fā)現(xiàn)，但對茱莉亞的尊嚴卻無出其右地恨不得徹底碾碎。

奇怪的是，茱莉亞在被誘奸的第二年，算起來還不到十歲，就獲得了很多女人終生沒有的高潮，而且，越來越精于此道。這也是她后來一直無法去對舅舅的惡行報警的原因之一。

呵呵，茱莉亞已經(jīng)忘記自己當初是來談五十六個情人引起的奇怪抑郁癥的，岔開主題在舅舅一事上談了好些天。李明光看到這些奇特的故事——貫穿古今中外的時間和地點，人物也很奇特（舅舅有時甚至扮演殺豬匠或者高位截癱的殘疾人，有次還扮演茱莉亞的外公，也就是他遠在天堂的親生父親）——早已經(jīng)激動得難以自持。他越發(fā)想念未謀過面的茱莉亞，想自己編個能超越她舅舅的劇情來奴役她。他也忘記自己的初衷是普度眾生的情感專家了。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如果能成為茱莉亞第五十七個情人，他愿意放棄微博情感專家這個向陽的光明事業(yè)（人總是拿最在意的東西來默默向上天許愿）。

那時，茱莉亞卻故意折磨他似的，突然在微博失蹤了十來天，杳無音訊。

八

等待如此揪心，把時間扯成望不到頭的線。李明白天微博的失意，及時地轉(zhuǎn)化成了夜里更加頻繁的自慰，以及，每天清晨四點五十分更加準時的蘇醒，更加心驚地接受五點整延續(xù)十幾秒的聲音。

李明甚至感到了無與倫比的恐懼，猶如害怕步步逼近的大型獸群。那個送奶工，就是獸群之王。

他控制不住自己，決定反過來向茱莉亞咨詢。這手法也是一箭雙雕，引得她出洞（假如她并沒有因故離開微博一直在潛水的話）。另一方面，也可以因袒露自己的弱點，調(diào)整雙方在過去過于嚴肅的咨詢指導(dǎo)關(guān)系，指不定，他們真的能成好朋友，能見上面。

李明是這樣寫的——

最近你還好嗎？我想你那么聰明，一定已經(jīng)好起來了吧。實際上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煩惱。比如說我，也是凡胎肉體，也有不知名的精神障礙困擾著。我什么聲音都聽得，別人裝修打電鉆一天都無感，卻獨獨聽不得每天早晨送奶工打開關(guān)上奶箱的聲音。那聲音雖然微弱，對我來說，卻好比廣島原子彈一般震撼。于是，我每天就這樣懼怕晨曦，懼怕清早。有時候我想，如果我能在某個溫暖的懷抱里入睡，或許我就不會害怕那個聲音了。

信發(fā)出去了，卻如小石子投入大海，沒有絲毫波瀾。李明等了大半天，仿佛等了大半個世紀。那個時候，他多么后悔當初自己繃著，沒有主動試探能不能得知她的真實身份——當然，那么隱私的亂倫、群交、虐戀都說了，她還會說出真實身份嗎——或者，他本來就該把自己本科和研究生時候的性事夸張了跟她說說，把自己的狼狽不堪增加幾十倍來說，讓她也以為逮住了他的隱私，他的懦弱，他的骯臟，他的致命短板……從而愿意跟他平等做朋友？

李明越想越后悔，干脆躺到床上去，用指頭再次紀念了一下看起來業(yè)已失去的、比風還渺茫的女人。他起身的時候，突然來了靈感，匆匆走到電腦前，打開微博，進入茱莉亞的主頁，一頁頁看起來，希望通過蛛絲馬跡找到她。

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茱莉亞雖然沒注明地址，沒提到自己公司，但在她四百多條養(yǎng)生美容情感微博中，有兩條沒隱去地址的自動暴露了她曾在金莉榭西餐廳吃過單人午餐（午間時間有限，那一定離她單位不遠），又一條寫電梯擁擠的微博暴露出她上班的地方在一棟高達五十層的大廈里。李明不用打開電子地圖，也知道金莉榭附近只有一處這么高的樓，名叫世紀星大廈，因為幾年前，他也曾經(jīng)在那里上過班?？伤仓?，世紀星里的公司多如牛毛，來來去去，劃定這棟樓比劃定兩三條街的門面范圍還廣。何況，茱莉亞并未透露自己在哪座哪層辦公，只說看到電梯顯示達到四十七樓時，她感覺等到它下來也不能按時趕到了。李明記得，世紀星的電梯分高低層，高層是從二十樓開始的，這樣范圍又縮小了。但世紀星并不是一棟樓，而是一個樓群，分ABCDE很多座，其中有辦公樓也有住宅樓，也有不少公司把辦公地點設(shè)在住宅樓里，可謂一個微縮的復(fù)雜社會。

李明繼續(xù)研究女人微博，可再也找不到有價值的信息了。茱莉亞是那種慣于轉(zhuǎn)發(fā)，極少談自己生活的人。

李明絕望了，只能寄希望于對方主動給他回信。假若她不回復(fù)，那就是真的再不愿意跟他聯(lián)絡(luò)了，即便找到她，他也沒辦法一親芳澤。

“美好轉(zhuǎn)瞬即逝，邪惡揮之不去。”這是李明在白紙上信手寫下的一行字。寫完之后，一個靈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頭。他確信自己找到了整治送奶工的安全妙法。

九

他刻意選擇無人午間辦那事兒，卻還是遇到了人。剛在牛奶箱旁邊的單元門上貼完打印紙的李明看到鄰居后，略顯尷尬。

原來，李明居住的那棟房子底樓的人開了個后門，與發(fā)出聲音那棟門對門出入，看見他干張貼事的恰好是前些時被他調(diào)查過有沒被聲音驚醒的鄰居之一。那對六十幾歲的老夫妻，推出助動車正要出去。

李明只好應(yīng)急說：“你們要出去啊，趕緊來看看這篇文章吧。”老頭很感興趣，走了過來，湊近看著，然后問：“原來你是賣牛奶的？”李明說：“不是不是，我只是替大家著想，提醒下鄰居?！贝蛴〖埳涎笱鬄⑶О炎?，老頭繼續(xù)吃力地湊近看著，那邊助動車旁的老太太一聽“賣牛奶”三個字，立馬警惕起來，一迭聲地催老頭快走。老頭看了半截，架不住老婆大聲催逼，只好離開單元門，跨上助動車走了，什么也沒說。

李明回頭看了下，自己在紙上是這樣寫的。首先，題目是大型黑體字，很驚人，叫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白紙黑字貼在單元鐵門上，一定能吸引進出樓道的人。文章首先說，多家媒體已經(jīng)報道過國內(nèi)牛奶有問題，請大家百度查看。然后又說，這些觀點該不該相信呢？讓我們從邏輯上來分析。首先，本地地處丘陵地帶，沒有大型牧場，牛奶廠的奶源來自農(nóng)戶的小型飼養(yǎng)場。每頭牛的價格高達數(shù)萬元，若要奶牛不生病，農(nóng)戶會不會昧著良心往飼料里添加抗生素？在這里，他用括號提出了一個思考題——你認為有多少中國農(nóng)民的道德水準會高到自愿在飼料里不添加抗生素？他回答說，就算百分之九十九的不添加，剩下百分之一人的無良（其實他心里明白，所有人都會把這個比例倒過來選擇），那牛奶里還是混入了抗生素，甚至還可能添加如媒體報道的牛尿、三聚氰胺等違禁品（這里他又故意模糊了讀者的思維，沒有提出添加物占牛奶總量是不是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他知道鄰居里沒人會有他那種學者式的縝密思維，他們不會提出這個疑問），而這些添加物在收購現(xiàn)場能否檢測出來？他用括號補充：實際上只能檢測蛋白質(zhì)濃度和細菌等簡單指標。筆鋒一轉(zhuǎn)，他又說道，就算中國的奶廠全都有道德（高明地暗示大家去懷疑奶廠），奶源已經(jīng)壞掉，后面再嚴格，也談不上什么品質(zhì)了。我們怎么辦，究竟該喝什么奶才是安全的？過去，大家覺得喝外國奶是有錢人的專利，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外國奶一直在不停打折，有時比國產(chǎn)奶還便宜。不信你上下面這些網(wǎng)站看看，他們的貨不僅不貴，還把牛奶送到你家里來（他提供了幾個網(wǎng)站的地址，里面確實有些臨期牛奶很便宜）。最后，他用大黑體字總結(jié)了一句：為了你和你摯愛的家人十幾年后不被絕癥困擾，請現(xiàn)在就作出選擇！

他張貼完畢，想只要這個單元訂牛奶的三家被嚇住改喝外國奶，送奶工就沒法用聲音報復(fù)他了。他走出那條林陰道，準備去小區(qū)門口充充話費，卻見一群人圍在小廣場上，看一個中年婦女鼓搗一臺碩大的售賣機。他走過去一看，正是那個送奶工銷售牌子的廠家搞的，酸奶、鮮奶、奶飲品都有，據(jù)說每天換貨，保證新鮮，只需要投入硬幣、紙幣，甚至用公交卡刷刷，產(chǎn)品就能自動滾出來。

李明感覺很詫異，擠到人群第一排，看著面色紅潤的中年婦女正在熱情地給大家講解怎么操作。他假裝提出幾個問題套瓷，得到解答后，他突然問她：“這么說來，以后不用訂牛奶了？”那女人愣了一下，說：“訂牛奶？哈哈，去年就沒有人訂了。以前大家直接去超市買，現(xiàn)在增加小區(qū)無人零售?！薄斑@么說來，你們早就沒有送奶工了？”李明不敢相信是真的。“去年就沒送了。以后我管這個小區(qū)，要整箱的話可以打我電話。”那婦女遞給李明一張名片，爽朗地回答著。

十

李明抓住機會，把這個意外的小故事通過私信發(fā)給茱莉亞，再次試圖引美人出洞。茱莉亞那邊卻依然靜如死水。他進入她的微博去研究，發(fā)現(xiàn)他找不到她之后，她的微博也沒更新過，之前舊微博有人評論，她也沒有回復(fù)過。

李明拿出讀書時候愚公移山的精神，一個個進入茱莉亞關(guān)注的兩百三十五個除他外的微博中，看她最近有沒有潛水上來給別人發(fā)評論，結(jié)果依然沒有。

這事兒耗費了李明整整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到了第二天凌晨四點五十醒來等五點整的聲音時，他感覺心臟像更加大馬力的水泵一樣使勁擠壓著內(nèi)臟的鮮血。他想，再不捉出“兇手”，自己就要死去了。

太陽穿過姜黃色窗簾射到床上，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起來。李明想，無論如何，睡眠要到達科學家要求的七小時，否則，人生的一切目標可能都無法實現(xiàn)。他躺在被窩里自慰了一會兒（遇到茱莉亞后墻上提醒每周兩次的符號再也不管用了），完事后突然睡了過去，醒來后已經(jīng)差不多十一點了。但他沒把上午突然睡去的時間納入七小時睡眠中，他想也許是最近跟并不存在的送奶工的斗爭把夜晚五小時的睡眠的質(zhì)量降低了，因此不能只看小時數(shù)。

李明起身穿好衣服，計劃明天早上設(shè)好四點二十的鬧鐘起來，四點四十五分就要下樓，四點五十五到五點剛好到達林陰道，把那個聲音的制造者盯個現(xiàn)場。

當天因為這個重要的等待，李明吃飯喝水都不香，啥事都沒干，連微博的改裝心靈雞湯也不發(fā)，只轉(zhuǎn)了幾則比較有趣的新聞。私信里依然沒有人咨詢他?，F(xiàn)在的婦女都變精了，當她們中的一部分人被營養(yǎng)學家、仁波切，算命大師或者情感專家騙取錢財和身體后，對待免費咨詢也變得慎重起來。李明有點憤怒，也更加感覺出了茱莉亞的可貴之處。

他思慮再三，又給茱莉亞發(fā)了條私信，講自己明天早晨決定下樓親自捉“鬼”。但他沒講細節(jié)，覺得過于瑣碎會傷害自己的雄性形象。實際上，第二天早晨，李明是拖著一個拉桿箱，裝成要去坐早班飛機的樣子下來的。他扮旅人掐著時間下樓時，昏黃的路燈還亮著。他第一次這么早在小區(qū)里穿行，除了有點春末的寒意外，竟奇怪地有種意外的安心。心臟不榨血，很穩(wěn)定的樣子。那些植物與晨露混合的氣味，令李明一下想到剛上大學那一年，父親頭天下午把他送到縣城住賓館，第二天凌晨把他送往火車站的時刻。過去現(xiàn)在外在不同，內(nèi)里感覺幾乎一模一樣——難道世界上所有的早晨，都是相似的？他暗暗問。

李明來不及琢磨，轉(zhuǎn)角就走到了林陰道的口子上，從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見每天早晨發(fā)出聲音的地方，空無一人。他拿出手機，按亮看了看時間，沒想已經(jīng)五點過兩分了。他心里一慌，想是不是剛才在樓道里，那個聲音因隔著一棟樓的厚度，沒被自己聽到？這么說來，起這么早是白起了。

他正在憤怒與失望中沉浮，突然，右側(cè)的另一棟樓前卻傳來了那個聲音。他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收單元門前的垃圾。

謎底赫然擺在眼前——那神秘的聲音，原來就是環(huán)衛(wèi)工打開塑料垃圾桶的蓋子，“砰”一聲放下，窸窸窣窣掏出各種垃圾袋往垃圾車上扔完了后，又“砰”的一聲，蓋上桶蓋。以李明的智商，瞬間也推測出偶爾夾雜其間的“叮當”聲，一定是環(huán)衛(wèi)工把垃圾袋里的瓶子擇出來，準備拿去廢品站回收賣錢的。雖然天光有點朦朧，又相隔二十來米，看不清環(huán)衛(wèi)工的五官，但垃圾車的旁邊額外掛著的幾個大袋子，看得出鼓鼓的。

奇怪的是，在小區(qū)里聽這聲音，反而不如在家里關(guān)著窗戶聽起來那么大。小區(qū)里甚至能聽見遠處隱隱的汽車聲、工地的機器聲等等，甚至還有一些鳥在樹枝間叫。環(huán)衛(wèi)工發(fā)出的噪音顯得很小了?！半y道自己的耳朵是有選擇性的？”李明感到詫異。他愣了下，決定還是不打草驚蛇，便拖了拉桿箱，繼續(xù)假裝去坐早班飛機的樣子。

到了大門口，李明側(cè)頭對崗?fù)だ镏蛋嗟谋０舱f：“怎么這么早就把環(huán)衛(wèi)工放進來，搞得砰砰響，把一個小區(qū)都吵醒了！再這樣下去，你們別想收到我的物業(yè)費了?！北０惨宦?，趕緊站起來解釋說：“您有所不知，這環(huán)衛(wèi)工是個滾刀肉，誰都不怕。之前有個業(yè)主投訴他垃圾沒收干凈，他一生氣，幾天不來小區(qū)做事。我們隊長和物業(yè)主任幾次三番給環(huán)衛(wèi)所長打電話，所長反而護短護得很厲害，全幫著自己人?！崩蠲骶蛻嵟卣f：“還真搞邪性了，收垃圾的都騎到我們頭上了！”他說完就意識到保安對此事不頂用的，便不再理他，出了門，站在馬路邊等的士，但他心里卻突然想起初中的時候，父親也在梨花鎮(zhèn)收過垃圾。那時也沒環(huán)衛(wèi)所，只是托熟人找關(guān)系做做臨時工，每家每月給父親五元錢。

李明站在路邊，眼眶有點莫名地濕潤起來，為自己。那個保安卻在幾米遠的崗?fù)だ锢^續(xù)沖他背影說：“現(xiàn)在環(huán)衛(wèi)工不好找，他們比我們保安俏多了?！崩蠲鲗λ湃诉M來本來就很惱火，更加懶得回頭理他。剛好一輛夜班的士過來，李明一招手，鉆了進去，搖上車窗，說了世紀星的名字。他記得大樓底層有個大堂咖啡座，也賣過早的三明治。他想坐在那里，觀察上班的人中，有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茱莉亞。

沒想到達到世紀星的時候，還不到六點，大廈沒開門。李明于是又叫的士把他送到旁邊兩百米外的通宵麥當勞去了。

他坐了下來，看到燈火通明的店堂站著兩位服務(wù)員，另外只有兩三個客人，其中一個跟自己一樣，帶著巨大沉重的行李，準備離開或者剛回這座城市的樣子。

他點了一個漢堡，一杯咖啡，找了臨街的角落，靜靜吃起來，眼睛卻一直看著落地玻璃墻外路燈已經(jīng)全部熄滅、人越來越川流不息的城市。

太陽從薄霧里慢慢升了起來。

等了好久的樣子，他掐著時間起身出門，徒步去往不遠處的世紀星大廈主樓。他已經(jīng)記起來大堂咖啡廳是七點半供應(yīng)早茶，他在那里消費過兩次，可謂價格不菲。因了茱莉亞，什么都不算貴。他確信自己在人叢中，能夠認出茱莉亞。奇怪的是，真要讓他說出茱莉亞的年齡、發(fā)型、身高、五官什么的，他又一無所知。連基本類型都無法確定——熱烈奔放？美艷如星？知性文雅？或者如輔導(dǎo)員一般，表面樸實卻螺螄有肉暗藏肚里……哦，腦子一想，也如霧中蘆葦蕩一般混沌渺然。他只是根據(jù)私信，判斷她大約也該三十幾歲。

十一

那個早晨，李明唯一的收獲就是知道了每天早晨五點整的噪音是一個誰都不怕的環(huán)衛(wèi)工制造出來的。也知道了他不怕的原因是這樣辛苦又收入低的工作，無人替代他?！八麑ι鐣C著火氣呢，恐怕比那個得了肝病的送奶工還具有攻擊性。”李明想，“我可不能隨便惹他，得想個法子，暗地里解決掉他?！?/p>

他盤算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世紀星大廈已經(jīng)開門了，門口穿著禮服的保安形同虛設(shè)，他拖著箱子坦然走了進去，沒想剛走幾步，卻看見大門正對面的那個咖啡廳已經(jīng)變成了茶葉鋪。他停了下來，轉(zhuǎn)身問保安：“咖啡廳沒有啦？”保安很懵懂地說：“什么咖啡廳？”李明心知他一定是沒來幾年或者幾月，那個咖啡廳說起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走出來，正合計該站在什么地方觀察業(yè)已稀稀拉拉開了頭的上班隊伍，不知為什么，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感覺來來往往的人都非常詫異、精明而不懷好意地注視他幾眼，但他又不能馬上回小區(qū)，那顯得太怪異，他便徒步走向這座城市最繁華的的商業(yè)圈，決定下午再回小區(qū)。

那天不是個黃道吉日。李明這樣認為并不僅僅因為沒坐在大堂咖啡卡座觀察到茱莉亞；或者環(huán)衛(wèi)工是個燙手山芋；更因為逛了一天商場，看了兩場電影，傍晚回到小區(qū)后，他竟然被業(yè)主委員會當作了犯罪嫌疑人。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李明清晨出去后不久，小區(qū)有戶人家突然發(fā)生了失竊事件。具體被盜時間不明，但可以劃定范圍，戶主不在家的時間只有一天一夜。也就是說，失竊發(fā)生在頭天白天至李明拖著拉桿箱離開小區(qū)時。特別巧的是，戶主跟一般住戶略有不同的，他是一個賣手提電腦的不大不小的私企業(yè)主，家中放有五臺未開封的手提電腦和兩萬多元現(xiàn)金，失竊的就是上述東西。

正副物業(yè)主任是一胖一瘦兩個大媽，當她們神情嚴肅地聳著肩膀，夾著文件夾，帶著禿鷲式的表情來敲門時，李明正躺在床上想念茱莉亞，繼續(xù)用指頭告慰人生。他一邊做著美事，一邊悲觀地發(fā)現(xiàn)：無論寫檢舉信去晚報，或者環(huán)衛(wèi)所上級部門，恐怕都無法趕走那環(huán)衛(wèi)工，因為該崗位沒人肯接替。各級領(lǐng)導(dǎo)和廣大人民群眾必須看著環(huán)衛(wèi)工的臉色過日子，跟大多數(shù)人捧著哄著保姆一樣，跟微博上把他們大多宣傳成被欺凌的對象恰好相反，而且，若門口的保安秉承著多嘴多舌的習慣，可能已經(jīng)把他暴露給環(huán)衛(wèi)工了，他李明就算悄悄從樓上砸點雞蛋什么來威嚇他，或者寫紙條貼在垃圾桶上提醒輕點什么的，可能都會引起他反感，惹禍上身。

李明那個悔喲，啥事沒干成，反把自己暴露了。這個時候，門鈴驚炸鼓響，如尖刃狠狠刺傷過于耽于內(nèi)心和肉體感受的李明。

李明很氣惱，沒有洗手就接待了兩位大媽，并且壞著心眼，過于正式地跟她們使勁握手后，才把她們招呼到餐桌旁邊坐下。

談話沒進行到五分鐘，李明就彈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呵斥她們。盡管兩位大媽談話很藝術(shù)，先夸贊李明的房間布局簡潔（其實他是按照辦公室的方式布置的，以減輕打掃工作），又簡單匯報了物業(yè)近期打算做的供水、安保等方面的改進，然后，她們就開始盤問起他當天一大早出門去干什么了。大媽們準確地說出了李明在外面共待了十二個小時左右，李明感到被窺視了，不禁勃然大怒。他明確告訴大媽們，這是侵犯人權(quán)的。物業(yè)管理是做好后勤，不是監(jiān)視住戶，更不是上門打聽隱私。大媽們趕緊給他道歉，說沒有人監(jiān)視他。知道他今天出去進來的時間，是因為派出所一整天都在調(diào)看小區(qū)監(jiān)控錄像。而且，大媽們不是獨獨上他一家的門，所有非業(yè)主的租住戶，她們都要拜訪一遍（據(jù)說是警察給的任務(wù)）。然后大媽們就說出了那個失竊案的蹊蹺之處，說警察懷疑小偷就住在本小區(qū)，才那么清楚失竊者的職業(yè)以及不在家的時間，相當精準。大媽們說：“李先生，您知道的，現(xiàn)在小偷都清楚家里沒現(xiàn)金和值錢的東西了。您看，您出去一天，他們也沒來，但他們卻清楚那家人的一舉一動?！?/p>

李明一聽一想，氣慢慢消了。他拿出挎包，找出自己白天在外看電影和吃飯買飲料什么的票據(jù)，攤在桌上給兩位大媽看。他一直有不隨便丟票據(jù)的習慣，總怕別人窺視隱私，沒想到它們竟能證明他過著非非法的一天。

大媽們看著桌上的東西使勁點頭，又拿出文件夾記錄著什么。

李明正要收起花花綠綠一堆紙片時，突然發(fā)現(xiàn)有個大媽們沒想到的疑點還需要解釋清楚，就是他為何那么早出門，拖著行李，卻沒遠行，反去商場吃喝玩樂的事兒。他可不想把捉環(huán)衛(wèi)工說出來，于是補充說：“我失業(yè)了，本想出去旅游散心，出門后感覺有點感冒發(fā)燒，就沒去買機票，直接在市區(qū)逛逛算了，長途旅行變短途閑逛，呵呵?！币宦牎案忻啊倍?，兩位大媽本能地往后縮了縮身子，馬上合上文件夾，站起來安慰了幾句，便離開了。

李明送她們到門口，再次主動熱情、過于正式地跟她們握手告別。

“吃完藥喝點姜湯。”比較瘦的那位大媽慈祥地叮囑了一句。

十二

李明本想給人開解情感之結(jié)，沒想到，茱莉亞和環(huán)衛(wèi)工竟成為了他的兩個結(jié)，并且有慢慢長大為腫瘤的趨勢。

他用各種方法偷偷監(jiān)視著那個環(huán)衛(wèi)工，發(fā)現(xiàn)他除了凌晨四點過到五點過要來小區(qū)收垃圾外，上午和下午還要來一次。上午和下午呆得更久。他大多數(shù)時候會把垃圾車拖到圍墻邊的小樹林里，散開一個個垃圾袋，翻找里面能夠做廢品賣的東西，把建水塘小區(qū)當作垃圾分揀站。

李明發(fā)現(xiàn)這些后，并不感到憤怒，反而動了點惻隱之心，想那個環(huán)衛(wèi)工的日子委實不易，若到環(huán)衛(wèi)所或者上級有關(guān)部門甚至新聞媒體反映他制造噪音，影響大家休息的行為，估計他會比送奶工更加偏激地報復(fù)社會。穿皮鞋的惹不起穿草鞋的。李明知道。忍？還是搬家？他陷入了沉思。尤其那個小樹林與住處相隔幾十米，又不在進出小區(qū)的必經(jīng)路上，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秘密，也假作不知。

當時李明站在小區(qū)里，使勁吸了吸鼻子，感覺空氣中確實沒有環(huán)衛(wèi)工翻檢垃圾帶來的臭氣。那個氣味于他來說，是非常熟悉與敏感的，整個初中時期，父親幾乎都帶著垃圾味晃動在家中。

“那就忍到大半年后的本次租期截止算了。”他感到絕望中有點希望。

連帶地，李明對@人肉樹洞阿明那個微博也有點懶心無腸了，因為@美人茱莉亞看起來真的成為僵尸博了。之前宏大的情感專家理想如有了砂眼的氣球一樣，一天天逐漸萎縮下去。李明甚至又想出去應(yīng)聘了。

他一邊漫無目的地翻看各種求職網(wǎng)站，一邊亂七八糟想著事情。突然，他的手停在了鼠標上，半天一動不動。

李明起身給自己煮了一壺咖啡，興奮地牛飲，然后，他再次爬上微博，給茱莉亞發(fā)了一封信：

茱莉亞，你在嗎？我想下午到世紀星大廈來找你。我三點整在主樓大堂等你，直到四點整。我穿灰色圓領(lǐng)T恤和棕色休閑西裝，戴無框眼鏡，理小平頭，提著手提電腦。我想告訴你一個驚天的、不能告訴任何人的秘密，這個秘密可能會整個地改變本市甚至全國的安保系統(tǒng)。因這個秘密太重大了，涉及我自身的安全，必須慎之又慎，所以我需要一個真正的摯友給我出出主意，如何選擇下一步行動細節(jié)。只有你才具備這種善良與高智商！網(wǎng)絡(luò)不安全，我必須跟你面談。

李明寫完后，以自己學霸式的縝密思維發(fā)現(xiàn)最后一句是個矛盾，不知茱莉亞能否看出來。但他為了見到她，一切漏洞必須忽略不計。

他又追加了一條私信，寫的是自己的手機號碼，怕自己下網(wǎng)后，她聯(lián)系不上他。

李明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鼓搗自己。他洗了澡，洗了頭發(fā)（其間開著電腦，幾次點開私信看回復(fù)——沒等到，一片空白），把自己弄得一塵不染地，算著時間出了小區(qū)。開始他運氣很好，坐上了一輛沒幾個人的公汽，找了尾部臨窗的座位看風景，一路走一路遐想，但沒走幾站，卻遇到了堵車，三五分鐘后，司機和乘客都在抱怨紅綠燈設(shè)計不合理，政府是吃屎的，唯有他安如泰山。實際上，為了確保不遲到，他十二點過就出門了。這個時段乘客少，而且有近三個小時去走原本僅需大半小時的路程。他從學生時代起，就有坐公汽尋找靈感的習慣。當年有些寫不出來的文章，他坐著公汽環(huán)繞校園跑幾圈，什么都給想了出來。

此刻，外面立體而亂七八糟建設(shè)著的高架橋，五顏六色的各型交通工具，密密匝匝面目模糊的路人，都與他無關(guān)，他眼睛看著窗外，心里想著茱莉亞。

就在這天早上，他猛然記起，一年多來本市的報紙常報道入室盜竊的案件，因他委實沒啥家當，所以也不太在意，往往看個標題就滑過。但在一胖一瘦兩位物業(yè)主任上門調(diào)查情況后，他也冒出個閃念：究竟是誰盜走了鄰居的手提電腦和兩萬元現(xiàn)金？目標和時間掐得那么精準！警察和物業(yè)都認為，小偷就住在小區(qū)里，就隱藏在大家身邊，貌似集團化專業(yè)化作案。

李明不感到害怕，他確實沒任何東西可以讓那些個集團感興趣?？斓綁勖谙薜碾娨暀C洗衣機什么的，送給小偷也不會要，運輸搬運費超過了它們的價值。他就是抱著這樣輕松的、似乎并不太在意的心情，偶然看到論壇上有人提到，附近派出所轄區(qū)一年的入室盜竊案件多達兩百多起，大多是小偷小摸單獨進入干小票，但也有部分是團伙盜竊。前者損失不大，后者目標精準，專干大的。文章還透露離建水塘旁邊的另一小區(qū)，有個業(yè)主傍晚出去散步半小時，回來就發(fā)現(xiàn)家里的保險箱被運走了，情節(jié)簡直跟美國大片一樣刺激。據(jù)說那個業(yè)主是干部，失竊后不愿提具體損失。

李明就是在那個時候靈光一現(xiàn)的。以他的經(jīng)驗，即便門對門住著，也不見得能清楚知道對方身份、家產(chǎn)，以及出入時間，何況小偷入住小區(qū)前，并不見得能知道目標對象是誰，也不一定可以租到能觀察目標對象行動的房子，那么，他們又是靠什么如此精準地知道目標信息的呢？李明想起那個環(huán)衛(wèi)工躲在小樹林里，一袋袋解開垃圾，尋找可回收變賣的廢紙和玻璃塑料橡膠等物的情景——假如，他并不僅僅是在尋找廢品變賣補貼家用，而是順便尋找業(yè)主信息，提供給犯罪集團呢——那些小票、賬單，尤其姓名和電話俱全的收貨單……任何有文字記錄的東西，全部打包賣給犯罪集團，再由專業(yè)人士拼湊，一旦發(fā)現(xiàn)大目標，就入住其附近，竊聽其手機，掌握其行蹤，內(nèi)外照應(yīng)，保準百分百成功。

“如果我是老大，我會怎么做呢？”李明在屋子里徘徊著思考。他想他會訓練安插甚至威脅收買一批環(huán)衛(wèi)工作為信息員。每個環(huán)衛(wèi)工掌握著好大一個片區(qū)，如此下來，整個城市就非常準確完整地掌握在犯罪分子手中了。

整個城市，無一遺漏！

李明想到這點后，非常興奮，這就是他為何在私信里說出那么振聾發(fā)聵的話給茱莉亞，以至于看起來像繞妹仔的謊言。他順著該思路越想越興奮，想全國的盜竊集團或許就是靠環(huán)衛(wèi)工結(jié)成一張精準信息網(wǎng)絡(luò)的。如果他破譯了，就是全國人民的功臣。當然，他并不需要別人知道這功勞，也不想要獎金，只想匿名告訴公安局。他怕公安局有內(nèi)鬼出賣他，那么全國的犯罪分子會把他打成蜂窩煤（這情景是他從電影上看來的），但他可以借此頭腦風暴碩果，贏得茱莉亞的欽佩，并且，將每天影響他睡眠的環(huán)衛(wèi)工（也就是盜竊集團的信息員）繩之以法——哼，怪不得大家說他很拽，滾刀肉似的，連環(huán)衛(wèi)所長都護短（對了，李明插入一個念頭，或許環(huán)衛(wèi)所長也是犯罪集團的，甚至，整個環(huán)衛(wèi)系統(tǒng)都被犯罪集團控制了）——他嚇出一身冷汗，也激動出一身冷汗。兩種冷汗害得他出門前洗澡的時間，比平時延長了一倍。

他是帶著這樣盛大的秘密，又帶著假裝謙虛的心來等候茱莉亞的，他想，她一定會明白，這比捧著九十九朵玫瑰來求愛，更有分量。

公汽在到處施工的路上不斷顛簸，再加上午間的瞌睡蟲在空氣中亂飄，李明越發(fā)昏昏沉沉，到了快下車的時候，幾乎睡過去。

實際上，讀者諸君可能猜到了，茱莉亞不會來。一是因為她這么久沒理李明，可能真的不怎么上微博或者廢棄這個微博了，甚至，茱莉亞也許就是一個閑得無聊的心理變態(tài)的男人，專門找李明口淫來的（這種人在微博多了去了）。當然，從她（他）的微博之前耐心發(fā)了幾百條又停了來看，口淫者不會做這么多前戲，更可能的是茱莉亞廢棄微博，或者有事不能上微博了。二一個，即便茱莉亞的心思不納入上述范圍，恰恰在這個時間段看到李明私信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聰明如李明，何嘗不會這樣推理呢？他早推理好了，但卻不可遏止地需要自己優(yōu)雅地站在世紀星大廈的大堂里，巴巴從下午三點等到四點整。這個時間段，正是大家干工作的高潮期，幾乎沒幾個人從大堂經(jīng)過，尤其沒有漂亮女人。

超過四點一分鐘，李明立馬離開了大樓，往外面走去，一刻也不愿再停留，像來接受必經(jīng)的某種儀式。他走出大門，對著保安禮貌地點了點頭，又抬頭看了看藍天白云。那個時候，他終于明白了，他來這里站崗似的站一個小時，不是站給茱莉亞看的，是來站給另外一個自己看的。

除此之外，他也突然記起來，自己當年在世紀星大廈上班的時候，還沒有微博這種東西，卻有個特殊QQ小號（不加熟人的，專在無聊時招惹陌生男人過過口淫干癮的），名字就叫作“美人茱莉亞“。這個小號后來被病毒盜號了，他就棄之不用，并且徹底忘記其數(shù)字以及密碼了，找都找不回來。

“也許是一個巧合，也許是一個跟量子物理有關(guān)的科幻故事。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李明想。

他帶著一種輕快的心情，一種割掉了腫瘤的釋然，打的回到小區(qū)時，還不到五點，那個環(huán)衛(wèi)工正好在他住的那個單元的門前收垃圾。不知為什么，他想也沒想，突然很勇敢、很即興地走了上去，主動問起早晨五點整的聲音的事兒，他嗔怪對方每天都把他吵醒了，還把他的孩子也吵醒了（為了增加同情感，他捏造了一個正在讀小學的孩子）。李明聲音比較平淡，并不質(zhì)問惱怒的樣子。環(huán)衛(wèi)工很吃驚，說自己已經(jīng)很小心了。環(huán)衛(wèi)工還說，他也有兩個孩子，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他甚至說出了孩子的學校和班級，并且說自己也很怕噪音影響孩子，說他們居住的南院小區(qū)附近的建筑工地一打樁，他的老大就思考不出幾何難題。

環(huán)衛(wèi)工的態(tài)度非常溫和，完全不像保安說的“滾刀肉”，也不像李明之前想象的犯罪集團的“臥底”（尤其他還有兩個孩子，過的是正常人生活）。李明不知說什么才好，感覺現(xiàn)實世界如一張白紙，所有謎語的答案，幾乎永遠不會自動呈現(xiàn)出來——人是如此無能為力——他是犯罪分子？他不是犯罪分子？李明永遠不會知道——不像小說或者影視作品，最后一定會解決所有問號。

太陽很沉靜，空氣也凝固不動，似真實也似虛幻。李明最近知曉的一些科學研究成果，幾乎一致認為，他所感知的只是現(xiàn)在這個肉體頻道能夠接收的，與存不存在無關(guān)。也就是如佛教說的大腦制造了整個宇宙。那么，他的大腦為什么要設(shè)計出環(huán)衛(wèi)工與犯罪集團、茱莉亞與失去的QQ小號如此奇怪的故事呢？這種故事究竟是他的肉體頻道選擇的，還是宇宙中的誰強行給予他的——繼續(xù)深想，越發(fā)頭痛，而且，他又感覺到了一點心慌。

一只手使勁捏著他的心臟，榨血！猛地榨出一攤，溢滿胸腔。當然，只是一種感覺。那邊環(huán)衛(wèi)工已經(jīng)在點頭哈腰說結(jié)束語了，他說，您呀放心，我明天早晨保證注意，一定注意。

“那就謝謝了?！崩蠲髡f完，轉(zhuǎn)身走進單元，輕輕合上鐵門，又暗中檢測式地推了推鎖，然后，他慢慢走上樓梯，有種暫時失去目標的茫然。

腿很軟。

原載《紅巖》2014年第5期

本刊責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奚榜，女，曾用筆名楨理。在各大文學期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若干，并出版有長篇小說和中篇選集。本刊曾選載她的《玫瑰耳朵》《朱唇》《入侵》《有人要跳樓》等小說。

創(chuàng)作談：那些城市，那些語境

奚榜

我改名了，幾乎沒一個朋友同意。十年時間，雖是零零星星寫，積累下來也發(fā)表了四五十篇，按照那些刊物宣傳的發(fā)行量，就算一本雜志一個人讀，見過“楨理”二字的也算不少了。大家不同意，是因為這名字是一筆小小的資產(chǎn)，改了可惜。我卻痛下殺手，毫不反悔。在這樣開個腦洞愿意折騰就可以出名的自媒體時代，草根與明星每日對話，領(lǐng)袖與百姓促膝談心，前所未有的平民精神正悄然浸潤這片戒備森嚴的古老土地。我這小小的名，夾在中間腥不腥，臭不臭的，消滅了并不足惜。

這是一個最張揚自我又最消滅自我的年代，這是一個多元文化雜糅的年代。你的視覺系腦洞系，他的底層關(guān)懷瓦爾登湖，你的民主自由女權(quán)主義，他的封建等級男權(quán)文化……所有的多元的文化亞文化都可以并存在如今的城市里。我想，這就是后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就是多元雜糅且和諧有機。蘭博基尼的旁邊可以有賣野菜的老農(nóng)，自認為鐵肩挑道義的足形作家邊，也應(yīng)該有人從鄉(xiāng)村和小市民那里收回目光，寫寫城市中間的那些人。在城市化進程基本完成后的今天，這個群體是如此龐大，也許，他們才是所謂的人民。

這個群體吃得起飯，成得起小功，受過高等教育，回不去鄉(xiāng)村，站不穩(wěn)城市。這個群體按照世界衛(wèi)生組織公布的數(shù)字，百分之二十二有精神疾患，卻只有百分之一發(fā)現(xiàn)就醫(yī)。這個群體最驚人的是看著很正常，琢磨起來似乎都有點不正常。任何一個看過這個小說的人，或許都會在里面的人中找到一點點與自己相似的地方，只不過，小說將其夸大推遠了。

若只是忠實或夸張地反映生活，挖掘生活，似乎都不是小說作者應(yīng)該止步的地方。所以，我將網(wǎng)絡(luò)與現(xiàn)實，甚至將物質(zhì)世界與量子世界對應(yīng)來寫，它所提供的指向與思考，似乎不是我自己說了能算的。

實際上，我認為它還是一個喜劇。有種喜劇的構(gòu)成方式是不恰當?shù)哪康呐c行動，還有種是不自知或放大自己的不自知，并以此為矛與盾。當然，這些喜劇方式都是比較曲折隱晦一些的。較之流行的惡搞娛樂無厘頭等，需要讀者自動腦補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