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英

由于“文革”對于舊文化的強烈沖擊，認干親習俗在我國很多地方已經(jīng)基本絕跡。筆者近年因工作關系來到濱州后，注意到此地的看風水、合八字、拜把子、認干娘等習俗依然存在。本文即以濱州市下轄的惠民縣認干親習俗為主要考察內(nèi)容，以南部張集村和西部大年陳村為重點調(diào)查區(qū)域，以縣域內(nèi)其他村莊情況了解為輔助，在獲取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對惠民縣認干親情況——主要是認干爹、干娘情況進行梳理分析，以圖對這一民間習俗進行從動因到儀式到文化蘊含的全方位解讀。

認干親的諸種驅(qū)動因素

在惠民縣，認干親習俗在“文革”前后也曾一度低落，近年卻又有力回潮。通過對幾個較有代表性的村莊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從祖輩到孫輩一家三代不涉及干親的人家很少見，每村現(xiàn)在認有干親的人口占到總?cè)丝诘奈宸种坏剿姆种?，三代涉事人口總體態(tài)勢呈現(xiàn)出“高低高”的曲線變化，即現(xiàn)有人口中認有干爹、干娘的以中年略少，兩頭較多。到底出于什么動機拜認干親？筆者通過朋友牽線，在張集村、大年陳村選擇了7個訪談對象，現(xiàn)將調(diào)查筆記整理如下：

1.因“命”認親

朋友曹某的嫂子魏氏，現(xiàn)年50歲，農(nóng)民，小學文化程度。

魏氏所認干兒是與丈夫同姓的一個侄子。事情起于孩子母親與同村幾個婦女找人給各自孩子算命，“大仙”說這個男孩命克親娘，補救辦法是為其認兩個干娘來沖掉厄運。男孩父母遂照命師所言，四處求人認親。無奈人家一聽原委，都不肯應承。沒辦法最后找到同姓而又為人豁達的魏氏，懇求務必幫忙。魏氏雖不情愿，但終究拗不過情面，只好答應下來。因為兒女雙全，家道興旺，魏氏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視為“命好”之人，是干娘的最佳人選，現(xiàn)已認下干兒三個，干女一個，用她的話說，三里五鄉(xiāng)的都有近人，不怕找不到飯吃。

惠民縣像這種為年幼的孩子看命認親的人家不少，一旦算命師說孩子克爹娘，家長就要忙著為孩子找干親，恰恰這種愿望最迫切的最不易成功，因為干爹干娘也怕被克。實在找不到人，就只好認神婆或者神婆家里供養(yǎng)的神佛或者自家供養(yǎng)的神佛為親。張集村目前人口中沒有認人以外的他物為干親的情況，但在惠民西部的大年陳等村中，各年齡段都有認神佛親的情形，比如有的認泰山老奶奶為親，有的認神化了的關公為親。

2.因“嬌”認親

朋友曹某的前鄰韓氏老太，現(xiàn)年72歲，農(nóng)民，文盲。

韓老太夫家也是曹姓。她家只有一個兒子，自小嬌養(yǎng)。為防備邪魔奪子，早早給他選定了兒女成群又家庭和睦的曹老先生認了干親。韓老太的兒子現(xiàn)年將近40歲，一兒一女都已讀到初中。這兩家人一直關系融洽，到現(xiàn)在每逢過大年，干爺爺、干奶奶還要給干孫子、干孫女壓歲錢。這種類型的認親者往往是家里獨子，認親也容易。

3.因“弱”認親

張老太，現(xiàn)年67歲，農(nóng)民，文盲。

曹大嫂，現(xiàn)年53歲，農(nóng)民，小學文化。

因“弱”認親又可分成兩種情況：一是體弱，二是氣弱。針對這兩種情況，由曹家老媽媽提供線索，我們分別調(diào)查了居住于張集村東頭的張老太和村中偏西的曹大嫂兩人。

張老太的兒子現(xiàn)已年過四十，農(nóng)忙時回家干活，農(nóng)閑時出去打工，是個很能干的漢子。因他小時候經(jīng)常生病，所以認了干親，以后隨著年歲漸長，病少了，人也壯了。曹大嫂的兒子剛成家一年多，平時主要從附近建筑工程上接手一些安裝電器的活計，是家里的主要經(jīng)濟支柱。問起當初為什么要認干親，曹大嫂說：“這孩子一點點大的時候就好嚇著，只要跟著大人上一次墳，或者走親戚時從祖墳邊上經(jīng)過，回來一定嚇著，沒精神，光睡覺，有時還發(fā)燒，跟病了一樣?！庇谑窃谒忝傻闹更c下，給他認了干爹干娘，希圖用兩家的力量來保佑他順利成年。這兩種認干親的情形同樣很具有代表性。

4.因“和”認親

朋友曹某的父親曹老先生，現(xiàn)年80歲，退休教師，中專文化。

曹老師當年在學校教書時，與同事朱某甚相投緣，朱某愿意認下曹家大姑娘為干女兒，同時讓自家女兒拜曹老先生夫婦為干父母。老先生還說到他的二女兒，自身沒認過干父母，卻是好幾個孩子的干媽，因為她性格好人緣好，幾個朋友就都愿意把兒子閨女給她做干兒干女，所以每當聚會，三四個孩子爭著叫“干媽”，總是鬧得她應接不暇。

5.因“利”認親

惠民西部大年陳村成老漢，現(xiàn)年60歲，小學文化，農(nóng)民。

成老漢是一個精通鄉(xiāng)村文化與民情的老人，除了以上種種認干親的驅(qū)動因素，他為筆者提供了新的信息，即認干親也為著擴大人際關系網(wǎng)絡，以便關鍵時候有人幫忙。他說，在外當兵的有戰(zhàn)友可用，上大學的有同學可用，沒有戰(zhàn)友與同學的就愿意認干親，所以在他那個村子，一家與好幾個家庭結成千親關系的并不少見，甚至干親關系還常常擴展至外村，都為的是相互利用，在社會上好辦事；而且一旦家里有了紅白喜事，前來幫忙的人多，既有助于解決用錢用人的問題，在街坊鄰居面前也能掙足面子。成老漢特別提到農(nóng)村三大事——結婚、生育與老人喪亡，這些事如果沒有足夠的人前來捧場，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面前是很丟面子的，而干親多無異于給“面子事業(yè)”提供了一定保障。

6.因“緣”認親

朋友曹某的表姐李氏，張集鄰村人，現(xiàn)年46歲，農(nóng)民，初中文化程度。

李氏認干兒竟然緣起于一次雇傭關系。惠民是個產(chǎn)棉大縣，每到收摘棉花的季節(jié)，地多人少的莊戶都要雇幾個幫手。李氏家兩個女兒都還在上學，夫婦倆年年都要從外村雇人收摘。幾年前雇的一個小伙子，十七八歲，是相鄰鄉(xiāng)鎮(zhèn)的人，干活肯下力氣，甚得李氏夫婦喜愛。小伙子是根獨苗，卻時常鬧毛病，父親已經(jīng)因病去世，他家人擔憂他的健康，神婆指點說要給他認下一對家住西北方向的、46歲左右的干爹娘方可化災。小伙子就想到曾經(jīng)的雇主夫婦，正巧李氏家只有一雙女兒，缺個兒子，于是欣然應允。行禮本應該在干父母家，但因為小伙子家里有專用于供奉的佛屋，行禮更顯鄭重，于是李氏在擇定的吉日帶著編好的長命鎖和66塊禮錢到男孩家完禮。幾年來每逢節(jié)日，干兒子必定帶酒食香煙之類登門探望，李氏說她也準備了上好的棉絨要留給男孩結婚套被子用，兩家往來有情有義，是比較理想的干親狀態(tài)。

像這種因為偶然的機緣而相識，因為相處愉快而愿意認親的在當?shù)夭⒉簧僖姡械氖窃卺t(yī)院伺候病人時認識的，有的是在外打工認識的，只要兩家情意投合，就有可能結成千親，將這種交情固定下來。

認干親的相關禮儀

認干親在民間是相當隆重的一件事。干父母把干子女接納為自家人，建立一種虛擬的親子關系，同時要在鄉(xiāng)間社會給他一個公開的名分，這就要靠一系列的儀式來完成，故此類虛擬親屬也被稱為儀式親屬。一般地方認干親都不超過十歲，但張集村一帶并不拘泥，人們認為有認干親的必要時，超過十歲也可以認，但就大多數(shù)而言，還是十齡以內(nèi)居多。另外通過走訪可知，惠民一帶認干親幾乎不存在干爹娘為干兒女另外起名并冠以己姓的情況。下面就此地通行的儀式、環(huán)節(jié)做簡要介紹。

1.掛鎖

首先是行掛鎖禮日期的選擇。一般選在民間公認的“好日子”，如二月二、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或一切適宜舉行吉禮的雙日子，比如每月初六、十六、二十六等。在擇定日期，孩子在自家父母帶領下，帶著禮物——通行的是一條褲子布料、兩條毛巾、一副綁腿、兩雙襪子等——來到干娘家，干娘家已經(jīng)早有準備，預先在大門門框上掛了“鎖子”，這鎖子是用彩線和制錢編成，俗稱“長命鎖”，等孩子上門便摘下給他掛在脖子上，這叫“掛鎖”?，F(xiàn)在沒有制錢，就由通行的硬幣代替，中間打眼以便穿線；錢的數(shù)目早先是6個，現(xiàn)在經(jīng)濟寬裕了，多用12個；6枚或12枚錢幣順次編結在彩線上，這個過程叫“編鎖”。彩線也是有講究的，必是從7戶人家搜集來的7根線，赤橙黃綠青藍紫，也可以有黑線白線，總之是一家一根，7戶人家還必須跟認干兒女的住在村中大路同一側(cè)。入門所行的這種掛鎖儀式，要連行三年。但為了省事，也有一次就掛上三個鎖的。掛上鎖，干娘帶干兒到院子里“天地”神龕跟前給神磕頭，如果孩子過于幼小，由其親母抱著行禮。這時要燒黃表紙（當?shù)亟凶鳌鞍l(fā)錢糧”），供桌上要燒上香，擺好供品。干娘還要念叨一套話，說明從此以后幫著親家?guī)н@個孩子，請?zhí)斓厣褚娮C，自己將盡心盡力愛護孩子，助他長大成人。所謂“天地”，原是蓋房子時在正屋門口右側(cè)預留的一個龕，里面放著香爐，是給天地神燒香用的，也表示天地神位在此。所以從前鄉(xiāng)村人家娶新娘子時，并不是在堂屋里行拜禮，而是在院子里，就在正房門前右側(cè)空地，“拜天地”又拜高堂。但現(xiàn)在新蓋的房子一般不留天地龕了，有大事需要行禮時就在堂屋門口右側(cè)（坐北朝南的堂屋門口東側(cè)）設供桌來供神。張集村一帶都是這樣。但出去此村一二十里，周圍各鄉(xiāng)鎮(zhèn)也有不少家里常設佛屋以供神的，行禮自然也就改在佛前了。

拜禮結束，兩親家就到堂屋里團團圍坐，享用干娘家精心準備的酒菜，有時還要請陪客以示鄭重。吃完飯，孩子臨走前，干娘要壓錢給干兒女，以前大家都窮，一般給12.6元；現(xiàn)在條件好了，行情見漲，但也根據(jù)自家情況拿錢，多在66～126元之間，帶個“6”為的是圖吉利，六六大順，數(shù)字諧音信仰在民間仍然較重。在惠民縣，初認干親時干娘只要給錢即可，不需要買衣服鞋襪給干兒女。干兒女將鎖子帶回家以后，要精心收藏，到將來結婚時再帶來開鎖。

認干親也有不太注重儀式的，像那些已經(jīng)走出鄉(xiāng)村在城鎮(zhèn)工作的，一般只要大人口頭上約定并告知孩子，讓孩子磕個頭，有的甚至連頭也不磕，由叔伯阿姨改口叫干爹干媽就行了。但身在農(nóng)村的鄉(xiāng)民們普遍看重儀禮，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要認真執(zhí)行。儀式的隆重程度決定著“親屬關系”的內(nèi)心認同程度，至少在老百姓眼里是這么看。

認親結束，兩家從此成為干親（音慶）家，見面時也稱呼對方為親家，跟結兒女親的一樣；逢年過節(jié)干兒女要給干父母磕頭請安并送上禮物，干父母要給干兒女壓歲錢；雙方家庭有婚喪嫁娶等事時，彼此都要隨禮幫忙，禮物比一般親戚還要重一些；如果干爹娘去世，干兒女就要和親兒女一樣披麻戴孝，守靈哭喪，但是孝鞋的樣式小有不同。

2.開鎖（解鎖）

既然認親時行了掛鎖儀式，相應地就還有個開鎖儀式。據(jù)資料，河南商水楊灣村一帶開鎖儀式一般是在孩子l2歲時進行，12歲以后孩子算是長大成人?；菝窨h解鎖儀式要等到干兒女結婚時方才進行，一般是在婚禮前夕，干兒子（或干女兒）帶著禮物到干娘家，邀請他們前去觀禮，這次來帶的禮物依然和第一次掛鎖時一樣，一塊褲子布料、兩條毛巾、一副綁腿、兩雙襪子等，此時干娘就要著手進行解鎖事宜。還是在“天地”那里設供桌，燒黃表紙，干娘與干兒女一起跪拜，禱告天地神知道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自己已經(jīng)完成夙愿，現(xiàn)在可以放手了。這時將一把家用鎖掛在原先給的、現(xiàn)在戴在干兒女脖子上的長命鎖上，做出已經(jīng)鎖上的樣子，其實并不鎖實，然后拿笤帚頭敲三下將鎖敲開，拿掉這把真鎖，再把三掛編鎖一并投到火里燒。待編錢的彩線燒沒了，干兒（女）再從黃表紙的灰燼里扒出制鎖用的錢幣，拿回去買喜事上用的火柴蠟燭之類。解鎖儀式就這樣完成了。如果干娘去世，解鎖儀式就由干爹或干奶奶來做；如果當初認的是神佛親，那么解鎖的事就要由新婚妻子或丈夫在婚禮上一并完成。

我們注意到掛鎖和解鎖兩個儀式都要上供、燒紙并禱告，但禱告的對象不是祖先，也不是灶神，而是天地神，這又是此地和河南商水不一樣的地方。另外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謂認干親其實主要認的是干娘，所以掛鎖、開鎖一應事務最關鍵的人物就是干娘，干親家中男的到不到場可根據(jù)自身是否方便決定，所以鄉(xiāng)里人常說認干親是“娘們的事兒”，但干爹一樣享有與他名分相適應的“待遇”。

開鎖儀式完成，意味著干兒女已經(jīng)順利長大成人，原來出于護生保育目的的驅(qū)動因素已經(jīng)自然消解，如果兩家在為人處世、價值觀念上或其他方面存在不和，就可能不再勉強交往，干親關系就此終止。但那些彼此感覺情投意合的還會一如既往，將類似親人的深厚情誼維持到干父母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