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黔南繞家“呃嘣”（大歌）2008年10月在“多彩貴州”比賽中獲金獎，2009年6月在CCTV音樂頻道“民歌中國”中展播，2010年8月參加上海世博會貴州周展演?！霸鷳B(tài)”歌唱比賽、打造沖擊了原有歌唱觀念，也促進了“非遺”保護工作。對音樂歌唱曾經(jīng)“千人一面”的新“樣板戲”現(xiàn)實，“原生態(tài)”音樂的出現(xiàn)無疑是鄉(xiāng)土社會“他者”聲音對都市文化缺失的救贖。

關鍵詞：多彩貴州；“原生態(tài)”歌唱；民歌打造；繞家“呃嘣”；口述史；音樂民族志

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14）04—0050—10

“原生態(tài)”一詞指稱藝術(shù)最早是1996年古宗智等發(fā)表于《音樂研究》的《貴州民歌的文化特征》一文中提出的“原生態(tài)民歌”的概念，2002年出現(xiàn)于對張藝謀《印象·劉三姐》的評價，同年5月在西安舉辦的“中國西部民歌大賽”涉及“原生態(tài)”民歌演唱；2003年楊麗萍《云南印象》的成功，推動“原生態(tài)”藝術(shù)概念更廣泛地進入人們的視野。2004年春節(jié)CCTV十二頻道舉辦規(guī)模巨大的“清逸·佳雪杯CCTV西部民歌電視大獎賽”，5月3日，云南彝家歌手演唱《海菜腔》亮相十一屆“青歌賽”，9月山西左權(quán)舉辦“中國第二屆南北（原生態(tài)）民歌擂臺賽”，“原生態(tài)民歌”成為單一比賽規(guī)則；2005年貴州“多彩貴州”屆次歌唱比賽設立“原生態(tài)”組，2006年CCTV“青歌賽”增添“原生態(tài)”組。此后，在“多彩貴州”和CCTV“青歌賽”屆次比賽的宣傳和推動下，“原生態(tài)”藝術(shù)逐漸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但對“原生態(tài)”歌唱藝術(shù)的評價，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主要的問題：一是“原生態(tài)”音樂提法是否恰當？二是“原生態(tài)”音樂的評判標準是否公允？三是“原生態(tài)”音樂比賽是否能夠起到“非遺”保護的作用？這些問題引發(fā)了音樂變化如何認同，當前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傳承與發(fā)展如何等思考。

繞家“呃嘣”（大歌）在2008年“多彩貴州”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中獲得比賽金黔獎（最高獎），2009年6月參加中央電視臺音樂頻道“民歌中國‘魅力都勻”專題展演獲得成功，2010年8月參加上海世博會貴州活動周（世博園區(qū)/慶典廣場）演出獲得好評。從民問的生活文化到都市的舞臺藝術(shù)，為思考和觀照作為民俗文化的民歌與作為舞臺藝術(shù)的民歌的關系以及民歌保護與傳承發(fā)展等關系提供一個典型個案。筆者以此構(gòu)建音樂民族志書寫嘗試，旨歸于近年來音樂學術(shù)界對于音樂文化書寫的深度討論和實踐認知。

一、民間習俗：繞河繞家鬧“呃嘣”

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勻市境內(nèi)東北角，有一個山清水秀的繞河谷地，住著一群新識別為“瑤族”的“繞家”人，繞家自稱“育”，史稱“夭家”“夭苗”“繞家”等。相傳祖籍在江西、湖廣一帶，初遷至貴州平越（今黔南福泉縣），后遷至三都縣爛土。明洪武年間，由爛土遷至都勻基場，后由基場遷至洛邦鎮(zhèn)牛場一帶，最后定居繞河峽谷一帶。今有500多戶、3100余人，因地起名“繞河谷村”。

繞家人在繞河谷兩岸繁衍生息，形成了自己的語言、服飾和獨特的風俗習慣。繞家人聚族而居，一寨一姓，以大米為主食，喜好飲酒，殷勤好客，凡有客人，同宗族人自帶酒菜前來賀客（即陪客，男客男陪、女客女伴）。繞家有語言無文字，有獨特的故事傳說、詩歌、音樂和舞蹈等民問藝術(shù)。繞家殷情好客的習俗，孕育了古樸渾厚的“呃嘣”。

譜例1《成長歌》（生活化）

“呃嘣”（ai bong）是繞家語，意為“大歌”，是繞家人在嫁娶造屋等喜慶時節(jié)主客敬酒的集體歌唱形式。“呃嘣”在酒席上特別是在主家中堂唱，一領眾和，唱酒歌還時而伴隨拍凳、跺腳等動作。人數(shù)一般在八人以上，有時多達五六十人，場面熱鬧，很為壯觀。繞家人操辦酒席一般安排在“過冬”（即冬至，繞家過年）節(jié)后第二個卯日開始，延續(xù)三天兩夜，“呃嘣”也要唱三天兩夜?！斑类浴泵烤渲貜蛢杀?，第一遍由歌手唱前面四個字（字是按繞家話，而不是漢字），副歌手加入齊唱后面兩個字；第二遍集體重復齊唱，韻調(diào)略有變更。每首歌起唱的第一句為“全部我們來唱”，相邀預備，然后才唱主題歌詞。每一首歌所需時問一般在半小時左右，男女老幼皆適合唱，聲音深沉、渾厚，旋律古樸，展示了繞家古老婚俗及其禮俗歌唱特征?！斑类浴表嵳{(diào)講究韻律，計有“媽依調(diào)”（即尾音為i）、“媽爸調(diào)”（尾音為a）、“媽松調(diào)”（尾音為ong）、“媽血調(diào)”（尾音為ie）、“媽秧調(diào)”（尾音為ang）等五種，以落音某字尾音稱調(diào)，是為韻腳?！斑类浴币话惴譃閮纱箢悾阂皇蔷聘瑁薪Y(jié)婚嫁女歌、起房造屋歌、喜歡娃娃歌、桌凳歌、碗筷歌、酒壺、酒壇歌等；二是情歌，有養(yǎng)蠶歌、賣錢歌、野蔥歌、討蕨菜歌、相思歌等，唱腔如《成長歌》（譜例1），旋律平和，節(jié)奏自由，領和是由歌者默契實現(xiàn)。旋律是在一個小七度（6-3）內(nèi)的羽調(diào)式，以小三和弦（6-1-3）為旋律骨干框架，形成五聲性的三音組旋律，唱腔徐緩、平和、深沉，使歌唱流暢而易于持久。

繞家“呃嘣”歌唱是典型的前喻文化（pre-figurative cuhure），按照瑪格麗特·米德《文化與承諾》中的文化分類概念，前喻文化就是晚輩主要向長輩學習的模式。經(jīng)年輾轉(zhuǎn)遷徙，繞家人保留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因子，定居繞河谷后，仍然形成自己的獨特文化和風俗。為實現(xiàn)文化的綿延不斷，它依賴老人對年輕人寄予種種期望，用“呃嘣”等形式不斷傳承自己文化，使得這一個不大的族群能夠在獨立的時空中保持獨有的發(fā)展。繞家在婚姻嫁娶、造屋吉慶鬧“呃嘣”，老人居于主導地位，無論禮節(jié)的尊重還是處理事務的判決，老人都有很重的發(fā)言權(quán)。繞家“呃嘣”，在酒席上和堂屋中形成歌堂，唱歷史、唱人文、講禮儀、說故事，通過無數(shù)多次的不同人家的酒席歌唱，潛移默化，不斷對后輩復制文化禮儀，完成繞家文化的傳承和傳遞?！斑类浴备璩袛⑹?、說教、贊美等內(nèi)容，是繞家的一種禮儀、禮節(jié)，通過“呃嘣”的歌唱儀式，對父母、家人和親戚交代，使婚姻嫁娶和造屋吉慶得益吉祥的祝福。講究歌唱的程序性和內(nèi)容不息的延續(xù)性，是族群認同的生活文化，具有很強的寓教于樂的文化濡化功能。

繞家“呃嘣”獨具特色，2005年成功申報貴州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繞河谷許德武老先生（69歲）被評為“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享受國家文化傳承人津貼。

二、“呃嘣”打造：“多彩貴州”在行動

（一）“多彩貴州”在行動

“多彩貴州”是貴州省委省政府為“熱愛貴州、建設貴州、宣傳貴州”而由省委宣傳部主抓的系列文化活動?！岸嗖寿F州”系列主題活動從2005年歌唱大賽到2013年小品大賽，先后舉辦“多彩貴州”歌唱大賽、舞蹈大賽、旅游形象大使選拔大賽等活動。作為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資源最為豐富的省份之一的貴州，為了挖掘、整合美麗的自然風光和豐富的民族民間文化資源，“多彩貴州”主題文化活動全方位地挖掘、整合文化旅游資源，為實現(xiàn)貴州文化崛起以及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奠定了資源和人才基礎?！岸嗖寿F州”開展聲勢浩大的歌唱大賽、旅游形象大使選拔大賽、舞蹈大賽、國際攝影展等，使經(jīng)濟發(fā)展“欠發(fā)達、欠開發(fā)”的貴州省抓住文化產(chǎn)業(yè)打造，提升文化“軟實力”來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生產(chǎn)力”，促進以“多彩貴州”系列活動為龍頭的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使“多彩貴州”在打造文化品牌的同時，還積極促進文化與旅游聯(lián)姻，推進了文化的產(chǎn)業(yè)化和效益化。

作為黨委宣傳部主抓的系統(tǒng)工程，一年一度的“多彩貴州”主題文化活動在各地、州、縣、市層層落實，激活貴州人智力、財力和魅力，使歌唱、舞蹈、小品等藝術(shù)依托這一平臺，彰顯文藝的活力與魅力。正是在這一個背景下，2008年“多彩貴州”歌唱大賽促使都勻市文化事業(yè)成就一件大事，即在黔南州委宣傳部的牽頭下，由市文化局組織了實施繞家“呃嘣”的系統(tǒng)打造工程。

（二）從生活習俗到舞臺藝術(shù)

不同主題的“多彩貴州”系列活動，挖掘、展示貴州豐富多彩的民族民問文化。2008年“多彩貴州”歌唱大賽發(fā)動期問，黔南州委宣傳部領頭組織了一個專家組，計劃打造兩個節(jié)目參加省里的比賽，其中安排都勻市承辦一個民歌打造任務。由是啟動繞家“呃嘣”打造工程，形成了自上而下的政府行為。

2008年5月15日，接受市文化局的邀請，筆者與黔南師院教師、國家一級作曲韋祖雄同志作為都勻市民歌打造專家組成員，隨同市文化局李忠輝科長、州歌舞團楊艷琴（國家二級演員）等同志前往都勻市的擺忙鄉(xiāng)、洛邦鎮(zhèn)繞河谷實地考察民族音樂資源，選擇可供打造的音樂素材。上午先到了都勻市海拔最高的擺忙鄉(xiāng)政府，觀看了當?shù)卮迕裱莩牟家郎礁?。山歌曲調(diào)規(guī)整簡潔，便于編詞對唱，但是寄載民俗風情底蘊不夠濃郁，在舞臺化打造發(fā)展的空間不大，特別是作為比賽的作品，一定要有戲劇性，才可能獲得良好的舞臺效果。下午到了都勻市海拔最低的洛邦鎮(zhèn)繞河谷。在繞河谷村委會簡陋的辦公樓會議室，六個中老年男人和四個中青年婦女為我們唱起古老的繞家“呃嘣”。歌聲渾厚、古樸，讓我們感到震撼。在民問還能夠聽到這樣富有特色的原汁原味、一下把人征服的民歌，真是不多見！

在都勻市文化局領導的召集下，經(jīng)專家組的商議，決定暫時放棄布依山歌，集中力量打造繞家“呃嘣”。由李忠輝負責組織管理，韋祖雄老師負責“呃嘣”音樂整理，以繞家村民和都勻市民族中學學生結(jié)合組建合唱隊伍，在都勻民中排練。

五月下旬，筆者與都勻市委宣傳部何軍副部長、市文化局李忠輝科長三人前往都勻市民族中學，與文軍校長商量選拔排練事宜。之后，何部長、李科長等人又到都勻民中挑選隊員，以李科長領頭、韋祖雄和陳蓓蓓老師協(xié)助舞臺創(chuàng)意編排，以繞家村民和都勻民族中學學生相結(jié)合組建表演隊，取名為“一江魚”組合。其意為繞河谷繞家（上繞河）是“魚”圖騰而有別于黔東南麻江縣下繞河的“牛”圖騰。韋教授根據(jù)“呃嘣”音樂特點，在保留繞家語言演唱的基礎上，最大程度發(fā)揮“呃嘣”音樂元素的作用，利用領和對比、男女聲對比、支聲對比、力度對比、速度對比、節(jié)奏對比、拉長縮減等音樂表現(xiàn)手法，采用多段體的曲式結(jié)構(gòu)，整理編曲繞家“呃嘣”《成長歌》（譜例2）和《迎客歌》（譜例3），比原來的音樂更加豐富。

按照都勻市的計劃方案，市政府負責活動經(jīng)費，文化局組織實施。村民由文化局李忠輝科長負責組織管理，學生由民中教師陳蓓蓓老師負責召集。通過李科長和韋教授的創(chuàng)意和策劃，舞臺表演設置生活場景，又在聲音、道具、服飾、形象等方面強調(diào)舞臺的審美價值。因此，排練加入喝酒、跺腳和打板凳等原生態(tài)習俗，不但強調(diào)唱“呃嘣”之韻味，而且加強演“呃嘣”之喜慶氣勢。

譜例2 《成長歌》（舞臺化）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排練，繞家“呃嘣”在都勻地區(qū)“多彩貴州”歌唱大賽獲得原生態(tài)組合第一名；又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強化，在黔南地區(qū)“多彩貴州”歌唱大賽獲得原生態(tài)組合第一名；再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強化備戰(zhàn)，準備沖刺貴州省“多彩貴州”歌唱大賽。功夫不負有心人，繞家原生態(tài)組合“一江魚”演唱的繞家“呃嘣”在2008年“多彩貴州”大賽中用渾厚如山、清澈如水的歌聲，經(jīng)過市、州、省的層層比賽，終于榮獲了“多彩貴州”的最高獎項——金黔獎。此外，“一江魚”演唱的繞家“呃嘣”還獲得2008年“貴州省首屆農(nóng)村文藝匯演金穗獎”。繞家“呃嘣”的成功打造，是黔南文化、都勻市文化建設的一次突破和飛躍，對于進一步宣傳黔南、提升黔南文化品位，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繞家“呃嘣”獲得“多彩貴州”歌唱大賽中“金黔獎”后，2009年6月參加中央電視臺音樂頻道“民歌中國‘錦繡都勻”專題展演。展演用了原繞河村“一江魚”組合的6個男村民，另選用州市文化局、歌舞團的楊敏、楊群英、彭麗萍、陳鑠、何仕霞和吳茂芝等6個女演員，組成12人新的演出隊。在“民歌中國‘錦繡都勻”展播中，《迎客歌》作為壓軸節(jié)目演出，充分體現(xiàn)了“多彩貴州”的高平臺以及繞家“呃嘣”的藝術(shù)魅力?！队透琛肥窃诶@家生活習俗中的“呃嘣”音樂元素基礎上，增加了原生態(tài)中沒有的二拍子、三拍子、四拍子對比，快慢速度對比，以及排練中加入生活中時常有的吆喝、跺腳、打板凳等聲音和動作，交替運用，使音樂表現(xiàn)喜慶力大大增強。2010年8月22—8月26日，繞家“呃嘣”參加上海世博會（世博園區(qū)/慶典廣場）貴州活動周原生態(tài)民族歌舞展演?！队透琛窡崆槎嬲\的歌唱，向國內(nèi)外游人宣傳了黔南民族文化，展現(xiàn)了繞家民族文化風采，成為繞家“呃嘣”走向國際窗口的標志。

繞家“呃嘣”從深山峽谷中脫穎而出，唱出貴州、唱向全國，得益于“多彩貴州”這個平臺打造和推介，也得益于中共黔南州、市宣傳部的大力支持與關心，以及黔南州文化局、都勻市文廣局（館）的悉心指導和辛苦工作。從2008年獲得“多彩貴州”歌唱大賽金黔獎，到2009年進軍CCTV音樂頻道“民歌中國”展播，再到2010年選進世博會貴州活動周展演，繞家“呃嘣”完成了從民問生活文化到舞臺審美藝術(shù)的提升打造，從貴州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宣傳窗口的不凡歷程。

（三）舞臺化口述史

口述史表達個人和社會對事件表述，表述特定場景下的時空，表述親身經(jīng)歷和肺腑心聲。音樂田野調(diào)查之后的案頭梳理記譜，也是口述文本化意義的工作，只不過由于音樂形態(tài)研究疏遠歷史的向度，民眾的觀念話語在音樂形態(tài)呈現(xiàn)中被遮蔽，剩下的是學者客位話語霸權(quán)符號陳述——樂譜。而樂譜記錄還原音樂的困難，使田野音樂研究很多時候成了小學術(shù)圈子的私語、自語。鑒于此，對于原生態(tài)民歌“舞臺化”問題的探討，我們以繞家“呃嘣”舞臺化為例，引入文化當事人口述史，以期關注局內(nèi)人的聲音。

對于原生態(tài)民歌“舞臺化”問題討論，有些以冠冕堂皇保護的名義，要求村寨封閉式的傳承和保護原生態(tài)民族音樂文化。這種“好心”設置如同游客一般看到一個個村寨“文化動物園”，卻是以犧牲村民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為代價的烏托邦！我們不僅考慮專家學者如何看，那文化當事人如何看？局外人客位（etic）的古道熱腸是否對文化內(nèi)部持有者是“隔靴搔癢”？局內(nèi)人主位（emie）話語是否可給我們提供有價值的認識視角，使我們的學術(shù)研究更有利于文教政策的思考？帶著這些問題意識，筆者采訪繞家“呃嘣”打造當事人代表，實錄如下：

筆者采訪鎮(zhèn)黨委書記朱大勇：朱書記，作為洛邦鎮(zhèn)主要負責人，請您談談繞家“呃嘣”獲獎的情況和您對“呃嘣”打造的看法。

朱：繞家“呃嘣”的獲獎，是都勻市和洛邦鎮(zhèn)政府工作重視的結(jié)果，是對民族民間文化挖掘、整理、保護的成果，是借助“多彩貴州”形式來打造我們繞家文化的成功典范。繞家人有他古樸和原始的一些習慣，但是，我們看一個地方不能只看它的原始、古樸、民風民俗和原生態(tài)歌舞，還要看一個地方是不是能夠發(fā)展，老百姓是不是能夠在國家整體發(fā)展戰(zhàn)略下得到同時發(fā)展。

繞家“呃嘣”獲獎是一件好事！州委州政府也非常重視繞家“呃嘣”品牌，我們要向外宣傳繞家“呃嘣”。繞家“呃嘣”是旅游產(chǎn)業(yè)需要的好品牌，可帶動我們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包括我們的民族文化、民俗文化的發(fā)展。它的帶動作用非常明顯，老百姓是受益的。我們一個地方項目打造出去，成了品牌，它讓外界了解了這里，認識了這里。這個意義是深遠的，而不是我們簡單的或者是孤立的去看待這個事情是對或者說是不對，而是是否對所在地區(qū)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筆者：舞臺上改編過的“呃嘣”和民間生活中的“呃嘣”是有區(qū)別的，你是怎么看待這兩個“呃嘣”的？你認為舞臺化的“呃嘣”還是不是這個民族的？

朱：我覺得民族的永遠是民族的。你不能說我朱大勇?lián)Q了一身衣服我就不是朱大勇了?；蛘哒f我換了個發(fā)型，把頭發(fā)染黃了，我就是外國人了。民族的東西還是民族的。你不管怎么去包裝它，它的精神，它的底蘊我們是揮之不去的?！斑类浴钡膸孜恢鞒际潜敬逯?、黨員和村民，用繞家話和音調(diào)演唱?！斑类浴笔撬麄儽旧淼囊环N民族的民間文化，體現(xiàn)的是這個地方的精神，訴說的是這個地方的歷史。

各民族團結(jié)奮斗，各民族繁榮富強，重視民族文化是國策。我們將啟動繞家“呃嘣”進校園工作，在中小學專門安排學習課?，F(xiàn)在各級部門對繞家“呃嘣”的關注與日俱增。通過繞家“呃嘣”進校園，通過民間藝人帶動，通過各級政府的努力，形成一個全社會關注繞家“呃嘣”、重視繞家“呃嘣”發(fā)展的氛圍。發(fā)展核心應該是這個地區(qū)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我們不能說看繞家“呃嘣”、來感染繞家“呃嘣”，而是通過繞家“呃嘣”促進當?shù)亟?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現(xiàn)在通過音樂人的努力，豐富了繞家“呃嘣”的內(nèi)容，韻味更濃了?，F(xiàn)在我們就以這份歷史責任感來讓這些民族民間文化傳承下去。

筆者采訪繞河谷村支部書記許厚潤：許書記，作為村領導和“呃嘣”演員，您對繞家“呃嘣”獲獎有什么樣的感慨？您覺得舞臺上改編包裝過的“呃嘣”和生活中有什么不同嗎？

許：（繞家“呃嘣”的獲獎）我心里非常激動，非常高興。包裝整理后的“呃嘣”豐富了內(nèi)容，使它更好聽一些，但它還是我們民族的東西。我們將“呃嘣”進入校園，讓學生學習，讓“呃嘣”更好、更快、更準的發(fā)揚下去。在學校是最好的方式，可以容納更多的人同時學習。現(xiàn)在還沒有開班，但是很快就要落實這個事情。教材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教師就是我們的村民。

采訪繞河谷村村民許新華：許大哥，您作為一個沒有參與繞家“呃嘣”上臺演唱的村民，對于“呃嘣”獲獎有什么感想？生活中的“呃嘣”和舞臺上的“呃嘣”的變化你能接受嗎？

許：獲獎是我們的一大榮譽，心情非常高興，作為一個繞家人感到驕傲。舞臺上的“呃嘣”的變化還是能夠接受的，他們基本上是一樣的，沒有太大的變化，還是我們的繞家文化。我們繞家在過冬（相當于漢族的春節(jié)）期間要開班學習“呃嘣”，把家族中不會唱的大人（30歲以上）組織起來學習“呃嘣”，讓家族中唱的好的人來教。

采訪“呃嘣”打造編曲韋祖雄：韋老師，您參加改編打造的繞家“呃嘣”獲獎了，從音樂的角度您覺得它還是繞家的嗎？你怎么看待民歌和原生態(tài)的改編？

韋：首先，改編打造后的“呃嘣”演唱還是繞家語言，主要演員也是繞家人。只是把東西給做了一些裝飾。就像給人穿上漂亮的外衣，但還是穿衣服的本人。所以它還是繞家的東西。在舞臺上和生活中肯定是有區(qū)別的，我們不能把生活中的那種隨便的“呃嘣”直接搬上舞臺?！耙唤~”人員組合考慮“從小到老”搭配，體現(xiàn)文化傳承意義，同時可以得到音色上的對比，使之有一種渾厚的文化底蘊，體現(xiàn)民族文化的厚重感。

改編“呃嘣”運用了對比手法，如果沒有對比就會產(chǎn)生審美疲勞。運用了和聲節(jié)奏的長短、緊松的對比，男女音色對比，獨唱和合唱的對比，還有多段體曲式結(jié)構(gòu)的音樂材料對比，等等。這種成功大家都很高興，但是無論動機是怎樣，它（改編后的“呃嘣”）回不到生活了。時代的發(fā)展要求更好看的東西。我們現(xiàn)在都穿好看衣服，不能再穿回古代，丟掉的都是不好的。

采訪“呃嘣”打造組織負責人李忠輝：李科長，這多年以來，從發(fā)現(xiàn)“呃嘣”以后您一直致力于“呃嘣”的組織挖掘和打造?，F(xiàn)在“呃嘣”打造成功，可以說你是第一功臣。作為一個功臣，也代表一種文化認同。談談您的認識和感觸。

李：感觸很深。一直以來，打造繞家“呃嘣”是我的一個心愿。我作為一個群眾文化工作者，是責無旁貸的。我在1980年代就接觸到了繞家原生態(tài)“呃嘣”，那是我下鄉(xiāng)去參加繞家“過冬”，聽到繞家在酒席上與客人互相敬酒過程中唱到這個歌，當時我很震撼。因為繞家“呃嘣”與我以往聽到的都勻民族山歌不一樣。那些一般都是四句、一個腔調(diào)，沒有什么變化。而繞家“呃嘣”一領眾和，特別是唱酒歌的時候還打板凳、跺腳，感覺很震撼。當時我就想，有機會要把“呃嘣”挖掘整理出去。“多彩貴州”歌唱大賽給予了這樣機會，當時由黔南州委宣傳部領頭專門組織了一個專家組，準備打造兩個節(jié)目，給出了任務。我?guī)е鴮＜医M的楊艷琴老師、楊殿斛教授、韋祖雄老師、王斌等先到擺忙鄉(xiāng)聽布依歌，聽后很失望，覺得打造的空間不大。然后我就極力推薦和邀請專家組到繞河谷去聽繞家“呃嘣”。專家組去聽后都被震撼了，覺得打造的價值很大。得到市文化局的支持，市文化局、市委宣傳部投了專項資金，開始著力打造繞家“呃嘣”。

我們考慮繞家“呃嘣”淳樸厚重的音色需要和舞臺形象的審美需要，選用形象年輕、好看的男孩、女孩和老人一起唱，設計一個有老人、青少年、酒、板凳的喜慶的舞臺場景。我們一路過關斬將，當時（決賽時）給我們印象深刻的是貴州省委副書記王富玉同志很受感染，當我們唱到最后一個音，所有演員把手中的兩張板凳擱起來一拍，高呼“呀咿”的時候，王書記激動地緊握拳頭，豎起拇指向我們演員示意，稱贊我們歌好。

筆者：把生活中的“呃嘣”加工搬上舞臺，您怎么認識生活中“呃嘣”和舞臺上的“呃嘣”？

李：生活中的東西搬上舞臺應該要有一些藝術(shù)的加工，如服裝、舞臺效果的打造。但是我們認為不能失去本身的東西。經(jīng)過我們這幾次的打造，特別是我們后來做的這首《迎客歌》，原來唱的比較緩慢，一些樂句反復較多，容易引起審美疲勞，難有很好的舞臺效果。我們對音樂整理提出要求，樂句該省的省，該縮短的縮短，有些節(jié)奏加快些，配合原生“呃嘣”歌唱中本來就有“打板凳”，提高了“呃嘣”的欣賞性和娛樂性?！冻砷L歌》是敘述歌唱，保持“呃嘣”原貌比較多一點；而《迎客歌》表現(xiàn)一種喜慶歡快的氣氛，加工成分比較大一些。

繞家“呃嘣”打造口述史實錄表明，其文化當事人的認識可以歸納為三點：一是“呃嘣”打造較大程度使運用“呃嘣”原生音樂元素，又使用繞家語言演唱，使歌唱韻味仍然是濃郁的繞家風格，繞家人能夠接受，仍然認為是繞家文化；二是民歌“舞臺化”畢竟不是生活，不能等同生活，不論是聲音、服裝，還是道具、場景，必須考慮舞臺審美效果，認為“舞臺化”包裝打造極為正常，如同節(jié)日盛裝、化妝等；三是希望通過民問族群文化自覺和學校教育行為兩條路徑傳承保護。

這些為我們學術(shù)界較多忽略的文化持有者的話語，給我們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視角，是文化發(fā)展與傳承策略研究應該重視的維度。我們不能一方面高舉多元文化的大旗，以尊重各民族文化發(fā)展的選擇；另一方面卻揮舞著自以為是的文化大棒，粗暴地設置想當然的文化景觀。居住在城市里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的學者們，也要換位思考處于鄉(xiāng)土社會的民眾如何兼顧傳承與發(fā)展，而不是建立文化動物園。

三、文化救贖：“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的社會效應

“救贖”（Redemption）是基督教重要教義之一，謂基督拯救世人之道?，F(xiàn)借指文化方面的救贖，即文化拯救，指對社會生活中文化缺失的拯救。從2004年山西左權(quán)舉辦“中國第二屆南北（原生態(tài)）民歌擂臺賽”，2005年“多彩貴州”歌唱比賽設立“原生態(tài)”組到2006年CCTV“青歌賽”增添“原生態(tài)”組后，“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產(chǎn)生廣泛的社會效應，對于當代中國音樂文化的建設具有積極的文化救贖意義。

（一）觀念沖擊：認知“原生態(tài)”歌唱

“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沖擊了原有的民族、美聲、通俗的觀念，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關注，成為學術(shù)研討的熱點問題。關于“原生態(tài)”概念的內(nèi)涵等問題，在不同層次的刊物發(fā)表很多探討，資深學者也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如喬建中在《“原生態(tài)民歌”瑣議》（2006）中把民歌出現(xiàn)在舞臺、課堂、電視、廣播中的變化稱之為“次生態(tài)”或“續(xù)生”型民歌，是對舞臺化歌唱比賽中“原生態(tài)”民歌內(nèi)涵的鑒定；楊民康在《“原形態(tài)”與“原生態(tài)”民間音樂辨析》（2006）中區(qū)別民歌的“原生態(tài)”和“原形態(tài)”，為我們理解剝離原生語境民歌——舞臺化的“原生態(tài)”民歌認識提供新的視角，等等。

筆者認為，從學理上厘清“原生態(tài)”音樂的含義是必須和必要的，諸多學者為此付出了辛苦的努力。但在藝術(shù)實際操作層面，很難達到學術(shù)理想的路徑。這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是對于藝術(shù)稱謂的認識。我們知道，藝術(shù)實踐不是理論體系的構(gòu)建，不可能事先設計好術(shù)語，然后進行藝術(shù)實踐。很多藝術(shù)稱謂的使用首先是接受社會約定俗成的指稱，然后才加以歸納和規(guī)范，比如“巴托克”、“印象主義”等概念。我們“原生態(tài)”民歌比賽也如此，不太可能為了“學者”研究區(qū)別生活習俗的民歌是“原生態(tài)”，而把“舞臺化”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改名。田青2010年6月在上海音樂學院的學術(shù)講座中承認，“原生態(tài)”的命名確實不夠準確、也不科學，但是也很難找到比“原生態(tài)”更準確的詞，找到很好的辦法讓全社會接受這個新稱謂！更名的確會遭遇田青的難堪，即“很難找到很好的辦法讓全社會接受這個新稱謂”。更何況，因為有“原生態(tài)”的名分，再怎么打造，也有一個民眾認可的“度”，如果沒有“原生態(tài)”的名分，很難想象原生態(tài)民歌的打造會背離原生之態(tài)多遠！第二層意思是，不能按照學術(shù)理想化的設計要求人們只在原生環(huán)境歌唱，要求“原歌手唱”是在“原地”唱。在現(xiàn)代社會中，民歌出現(xiàn)在舞臺、課堂、電視、廣播中，或者歌唱者不是本土的民問歌手而是演員、老師、學生等社會角色，或者民問歌手離開原生地到舞臺、電臺、電視臺、課堂上表演等，已是很普遍的事情。第三層意思是，“原生態(tài)”的稱謂歷經(jīng)了最先由媒體提出、繼而大眾接受、然后音樂學家也隨之使用這樣一個過程，“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成為一個文化品牌，家喻戶曉，深入人心，為大眾廣泛接受。由此，筆者覺得從眾沿用“原生態(tài)”稱謂是較為妥帖的做法。

我們辨析生活的“原生態(tài)”與舞臺上的“原生態(tài)”，的確有所不同。倘若要讓全社會改用新名詞指稱“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只有通過政府行為操縱大眾傳媒和政策暴政才有可能實現(xiàn)。這不僅名稱難找，而且還可能得不償失。如在都勻繞家村寨，婦幼皆知“原生態(tài)”指稱“舞臺化”的“呃嘣”民歌，而沒有再去區(qū)分、辨析生活的“原生態(tài)”。既然大眾已經(jīng)習慣“原生態(tài)”的說法，約定俗成指稱民問音樂舞臺化表演，使得樂壇歌唱從民族、美聲、通俗三類增添到民族、美聲、通俗和原生態(tài)四類，是藝術(shù)豐富多元的表現(xiàn)，何樂不為呢！如果說名稱有問題，那么捫心自問，我們一直認同的“民族”唱法就已概括了中國多民族的歌唱方法了嗎？難道“原生態(tài)”不是民族的嗎？為什么進不了三分法（民族、美聲、通俗）？“原生態(tài)”一出現(xiàn)，大眾歡呼雀躍，難道不是對從前觀念欠妥善意的提醒和委婉的救贖？

（二）“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推進民間音樂文化認同與“非遺”保護

“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促進了民問文化的自覺認同，是民族音樂“地方性知識”傳承的有力推手。當代民間音樂“地方性知識”傳承斷裂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和學堂樂歌的價值取向，特別是建國后到改革開放前的“破四舊”和“文化大革命”對地方性民族文化顛覆性的破壞。不僅民問傳承極度萎縮，學校教育也塑造“樣板戲”之類的變態(tài)審美，鄉(xiāng)村民問音樂文化遭到鄙視，逐漸淡出生活，難有文化濡化的場景，也就難有文化濡化的傳承人。改革開放后的全國“統(tǒng)編教材”還來不及承載地方性藝術(shù)傳承，還培養(yǎng)了很多難以認同地方性音樂文化的后人。

從2005年“多彩貴州”設立“原生態(tài)”組到2006年CCTV“青歌賽”增添“原生態(tài)”組后，“原生態(tài)”歌唱家喻戶曉，使音樂的“地方性知識”揚眉吐氣，逐漸得到廣泛的關注和認可，成為地方性族群文化自我認同的理由和推手。繞家因“呃嘣”獲獎而揚名，增強了文化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霸鷳B(tài)”歌唱比賽推動了政府部門的“非遺保護”工作，促進民間文化自覺傳承和保護意識。

我國“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的發(fā)展與我國加入世界“非遺”保護的進程幾乎是同步的。“非遺”保護為原生態(tài)音樂的發(fā)展提供了空問平臺和政策保障，而“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又擴大了“非遺”保護的范圍和影響。在一定意義上說，“非遺”保護是“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的助推器，而“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則成為“非遺”保護的成果展示和廣告宣傳。

（三）文化救贖：“他者”聲音與“舞臺化”認知

2004年中央電視臺舉辦的第十一屆“青歌賽”上，苗族民問歌手的演唱被打低分曾引發(fā)過關于民族唱法與所謂“原生態(tài)”唱法的爭論，也因此推動了大眾對原生態(tài)歌唱的認知。2006年第十二屆“青歌賽”則正式設立“原生態(tài)”組。這種來之民間的“他者”聲音（相對于城市而言），給觀眾另類的聲音景觀，提供另一種音樂的歌唱樣式?！霸鷳B(tài)”唱法面對日漸蒼白和貧乏的“千人一面”的藝術(shù)歌唱聲音樣板，是用來至地地道道的中國民族民問的歌唱給公認的“精英藝術(shù)”中的所謂“民族唱法”矯正，套用人類學家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1930-）“通過邊緣來理解中心的缺失”的話，就是他者（鄉(xiāng)土邊緣聲音）對我者（都市藝術(shù)音樂）的救贖，而對于現(xiàn)今的中國音樂界，就有了“禮失求諸野”的文化救贖意味。

“原生態(tài)”歌唱進入第十二屆CCTV青歌賽，引起了社會各界的爭議。對此，2006年5月在中央音樂學院召開的“原生態(tài)民族音樂與當代音樂發(fā)展研討會”上，國家“非物”保護中心主任田青研究員評價，被稱為“大本嗓”的唱法進入主流媒體，是對學院派音樂教育一次的勝利。他認為目前全國700多所音樂學院或音樂系進行的是同一規(guī)范的樣板聲樂教學，“批量生產(chǎn)”的“罐頭歌手”成天唱著缺乏真情的歌曲。面對現(xiàn)今學院派音樂教育的種種弊端，田青認為原生態(tài)唱法的當代意義在于：第一，接續(xù)歷史，重新找到我們民族文化的根；第二，回歸藝術(shù)的本真，提倡真情和個性，反對在藝術(shù)領域里的技術(shù)至上主義和科學主義；第三，提倡文化的多樣性，反對在某一個藝術(shù)領域只有一種聲音，以保留住我們的民族文化基因。的確，面對曾經(jīng)“千人一面”的中國民族樂壇歌唱現(xiàn)實，原生態(tài)唱法如同清新的空氣，震蕩了已經(jīng)習慣用美聲、通俗和民族三種唱法去觀看CCTV青歌賽的觀眾。第十二屆賽場上的“原生態(tài)”唱法吸引了全國成千上萬的觀眾，使節(jié)目播出期問的現(xiàn)場觀眾短信投票參與的人數(shù)達到了數(shù)千萬。原生態(tài)唱法使他們感到新奇和興奮，讓他們知道了被稱作蒙古族呼麥、侗族大歌、彝族小調(diào)、羌族多聲部等原生態(tài)唱法的音樂。觀眾的廣泛接納就是對既有藝術(shù)樣式的審美疲勞和審美拋棄，審美轉(zhuǎn)移的選擇結(jié)果就是另樣的接納，也是接受另樣藝術(shù)的救贖。

如何認知“原生態(tài)”民歌舞臺化，貴州著名民族音樂學家古宗智先生在世時（2007年）曾語重心長的囑咐，希望我們思考“多彩貴州”和CCTV青歌賽“原生態(tài)民歌”比賽的問題，也就是如何看待民歌“舞臺化”問題。民歌，從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因?qū)嶋H需要產(chǎn)生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具有強烈功利性。比如勞動場合的搬運號子，首先要解決的是統(tǒng)一勞動節(jié)奏的問題，如果不能達到統(tǒng)一勞動節(jié)奏的目的，再美的聲音也是沒有用的；而喊號子的人首先是會勞動、能勞動甚至是在勞動的人，只有滿足了勞動的需要后，才會注意號子好不好聽的問題，否則，只會喊號子而不能勞動的人在實際生活中不會被人們認可。也就是說滿足實用性功能后，審美功能才會被理會。又如山歌小調(diào)，在實際生活場景中，是滿足個體的交流和宣泄的渠道和載體，不會因為個人歌唱水平的好壞而剝奪其歌唱的權(quán)利！比如哭喪、祭祀，比如對歌交友，等等，在這些歌唱場合，歌唱是人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和角色標識，雖會有歌唱水平優(yōu)劣的評價，但絕不能因歌唱水平的優(yōu)劣而剝奪歌唱者的權(quán)利。田耀農(nóng)教授在《民族音樂與藝術(shù)音樂的最后分野》一文中就精辟論述，民問音樂“不是人類的藝術(shù)行為而只是人類的文化行為”！但是，民歌舞臺化“不僅是人類的文化行為而更主要的是人類的藝術(shù)行為”！

民歌“舞臺化”是藝術(shù)行為，是藝術(shù)行為就可以按藝術(shù)的一般規(guī)律和特點進行評價。實用性功能就可以強調(diào)少一些，審美功能可以多強調(diào)。局內(nèi)人的繞家“呃磞”打造口述史表明，局內(nèi)人也認為民歌“舞臺化”不是生活，是按照一定舞臺要求來設計的?！拔枧_化”是按一定的藝術(shù)審美標準來設計的，是按某種場景的完美理想進行編排打造作品，是藝術(shù)行為，體現(xiàn)的是群體共識和認同，區(qū)別于生活中個體需要的文化行為，是可以按照藝術(shù)行為進行評價的，所以，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是可以進行評分的。但是，又有一個區(qū)別，舞臺化的原生態(tài)和生活中的原生態(tài)不一樣，舞臺化的原生態(tài)與藝術(shù)化的表演又有一定的區(qū)別。舞臺化的原生態(tài)處于生活中的原生態(tài)與藝術(shù)化表演的中間，必須有保留原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大量元素，是在剝離生活中的功利真實（如祭祀、婚嫁等表演）而以藝術(shù)手段體現(xiàn)舞臺表演的戲劇性、抒情性等美學價值，使觀賞者能夠與原生態(tài)的生活場景中的語言、習俗、服飾、行為等民問文化關聯(lián)和認同。張延莉《舞臺上的“原生態(tài)”和原生態(tài)的“舞臺”》以湖北施恩土家族“撒葉兒嗬”組合演唱說事，說舞臺上的“撒葉兒嗬”是“去禁忌化”、“去儀式化”的“娛樂化”、“歌舞化”表演，也是說明了原生態(tài)舞臺化后的審美價值取向。由于打著“原生態(tài)”的大旗，舞臺化的原生態(tài)不能也不會離生活的原生態(tài)太遠，它必須取得原生地民眾的認可，在這個意義上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保護起到了把關和推動作用，從而避免把原生態(tài)的音樂元素不倫不類、面目全非的改編，功不可沒！

綜上所述，我們以“多彩貴州”原生態(tài)比賽中繞家“呃嘣”打造為個案，從民問的生活文化到舞臺藝術(shù)，促使我們思考“原生態(tài)”的稱謂與內(nèi)涵，觀照作為民俗文化的民歌與作為舞臺藝術(shù)的民歌關系、民歌的發(fā)展與傳承等問題?！霸鷳B(tài)”觀念的討論是對當前音樂藝術(shù)問題的一種探索，而“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家喻戶曉與大眾接受，無疑是民間音樂文化作為“他者”對都市文化缺失的救贖，并以此促進我們對當前中國音樂文化的建設性反思。當然，鄉(xiāng)村音樂同樣需要救贖，但那是另一個話題，在此不贅述。無論如何，“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作為一個文化品牌將會在中國樂壇延續(xù)下去，很難會再退回鄉(xiāng)間田野，而將會在“非遺”保護和現(xiàn)代音樂文化建設中起到更大的作用。

后記：文章既涉及民族志的寫作嘗試，也討論“原生態(tài)”歌唱問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這篇文章再修改時，是2013年11月了，而2013年上半年，第十五屆央視青歌賽已取消了“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胺沁z”保護已是國策，而對于能夠促進“非遺”保護國策的央視“原生態(tài)”賽事就這樣輕易沒了，是有些不可思議的。慶幸的是“多彩貴州”的“原生態(tài)”歌唱比賽還在繼續(xù)，希望可以星火燎原，推進民族文化傳承和國家“非遺”保護工程。

責任編輯：陳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