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飛

“職人”是一個日本獨有的詞匯，最初的意思是“有一門技術的手藝人”。但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的發(fā)展，這個詞語的外延已經(jīng)擴展到所有的工種，任何在本職工作中有優(yōu)秀素質(zhì)和能力的人，都會被贊美地稱為“職人”，不論他從事的是體力活動，還是腦力工作。

今年32歲的太原人陳松先生已在日本待了十多個年頭，一路走來，他由一個留學生變成了一個專業(yè)制造指甲剪的“職人”，并在近日被國內(nèi)某大型國企高薪聘請為技術總監(jiān)。

職務有高低，職業(yè)無貴賤

1998年，我從山西一所重點高校畢業(yè)，來到某大型鋼鐵廠工作。前三年是學徒期，需要和工人們一起勞作在第一線，有時還要日夜顛倒地值班，十分辛苦。在畢業(yè)一周年同學聚會時，我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其他人的工作都十分光鮮，有的去了政府部門，有的做了老師，有的在外企上班，工作地點無一例外都是窗明幾凈的辦公室，享受著家人和朋友的贊嘆。我內(nèi)心不平衡了，在家人的支持下，我辭掉了工作，遠赴機械技術發(fā)達的日本留學，想用更高的文憑在國內(nèi)謀一份“高貴”的工作?？僧斘业搅巳毡?，卻發(fā)現(xiàn)這里根本沒有職業(yè)“貴賤”一說。

為了勤工儉學，我在一家餐館里幫忙洗盤子，老板對于洗盤子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洗潔精要放多少，沖洗的次數(shù)有多少次，甚至持盤的角度與清洗手法都有固定的要求。我十分不解，認為老板是在故意刁難中國學生。

繁重的學業(yè)與從事工作的“卑微”，讓我內(nèi)心充滿了巨大的失落感，我開始疑惑起自己的選擇與人生來。

一天，東京下起了大雨，我在便利店等待雨停，卻看見一個清潔工正在路上收拾落葉。時已入秋，凄風冷雨中，樹葉紛紛飄落到地上，與地面緊緊地貼在一起。這個清潔工一遍遍地掃，掃不到的地方就用夾子去撿，做了很久，渾身都濕透了。這種場面，讓我不由得產(chǎn)生同情，冒雨走上前去幫他。他卻拒絕了：“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能夠完成。”

事后，他請我喝熱咖啡，交談后我得知，他也是中國人，還是一名大學生！我好奇地問他：“你不會覺得大材小用嗎？”

他笑了笑說：“職務有高低，職業(yè)無貴賤。在日本，無論你做什么事情，只要能把自己手中的事情做好，就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人。”他告訴我，他一天要把負責的街道打掃五遍，所以無論什么天氣，街道總是那么干凈。同時，他還自豪地拿出他撿樹葉的夾子給我看：“這是我自制的垃圾夾，避免了重復彎腰對身體的傷害，十分靈便。”

這個同胞在了解了我在日本的情況后，熱情地邀請我參加他組織的同鄉(xiāng)會。在這里，我認識了許多在日本工作的中國人，雖然他們從事的工作大多并不“高貴”，可他們都以此為豪。甚至有一個校友學姐，原是經(jīng)濟學系的高材生，到日本工作沒多久，與先生一見鐘情，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她選擇辭職回家專心照料丈夫和孩子的生活。

“可惜！家庭婦女整天和柴米油鹽打交道，多無聊?。　睂W姐卻微笑地糾正了我的稱謂。她是“專業(yè)主婦”，不是“家庭婦女”。原來，在日本人看來，主婦也是一種職業(yè)。

學姐告訴我，專業(yè)主婦要做的事情并不只是家務那么簡單，家庭的經(jīng)濟開銷、孩子的教育升學各種問題她都要一一解決。她利用自己的經(jīng)濟頭腦，總能夠最大限度地利用積分、贈品等手段實現(xiàn)物超所值。在她的打理下，一家人不僅生活質(zhì)量優(yōu)裕，而且投資得當，資產(chǎn)和現(xiàn)金穩(wěn)定增長。她笑著說，當丈夫和孩子們在一天辛苦工作和學習回到家后，看到桌上精致的、搭配得當?shù)娘埐藭r，總是會感謝與贊美她。這時候，她的自豪與幸福并不比往日取得工作成就時差。

同鄉(xiāng)會的交流給了我很大的震撼，我發(fā)現(xiàn)，對于本職工作，日本人總是認認真真、兢兢業(yè)業(yè)，他們認為只要埋頭苦干，任何工作都能得到尊重和認可。

對于剛開始被我認為“低級”的體力工作，我也有了正確的態(tài)度，付出勞動拿工資，值得尊重，有什么可慚愧的？打破了思想桎梏后，我開始嘗試各種短工機會，通過這種方式，我更加深入地接觸了社會，還提高了日語能力，一舉兩得。

精益求精，做到極致

在日本待的時間越長，我越理解“職人”的更深層含義——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極致，不斷追求進步。我做洗碗工的店鋪是一家面館，老板唐橋一木是個頑固又有臭脾氣的老頭，三十年來只做蕎麥面，而且一天只做十五桌，想要吃碗面得提前一個月預訂。他所研制的“泉水蕎麥面”，不加任何作料，甚至連鹽都省掉。干干凈凈的清湯寡面上只飄著兩片淡淡的櫻花瓣。可就是這樣一碗面，卻讓全國的蕎麥面師傅都慕名前來品嘗，并異口同聲地贊美其味道登峰造極。

面對如此高的評價，唐橋只是擺擺手拒絕承受，表示自己離廚藝的頂峰還很遠，進步是一個無止境的過程。

一天晚上，結束嚴格的洗碗程序后，我看到唐橋頂著一頭灰白的頭發(fā)在燈下工作。我好奇地走上前去，看見這“最偉大”的蕎麥面師傅正在刨筷子！我徹底愣住了，不知道唐橋要玩什么花樣。

結束完手里的工作后，唐橋才抬起頭來看我：“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刨筷子？”我點點頭。唐橋拿出一根沒有刨的方便筷指給我看：“這是從中國進口的方便筷，筷體呈四方形，用這種筷子夾面條的話，容易把脆薄的蕎麥面夾斷。因此我把筷體的邊角略微刨圓，這樣夾面時對面條的傷害就小多了，同時還能吃得更加爽滑?！?/p>

我徹底震撼了，這個身材矮小瘦弱的老人，如此費心費力，是什么樣的精神支持他如此熱愛做面這份平庸至極的工作？面對疑問，唐橋嚴肅答道：“我做了無數(shù)碗面，但對于顧客來說，面對的只是一碗面，所以要讓每碗面都體現(xiàn)出我的心意和尊重。面條，是我的命！”這個晚上，我和唐橋聊了很多很多，他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從招待工到廚師再到洗碗工，都是他一人操作，因為他想讓自己的心意體現(xiàn)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他交代我的洗碗步驟，每一個都是他經(jīng)過長期的試驗和操作后，得出來的最佳的方法；他的蕎麥面之所以好吃，是因為達到了蕎麥面柔和的極致——往常的蕎麥面是60%蕎麥，40%的面粉，這樣才能保證面條的韌性和黏性。但他的蕎麥面是95%的蕎麥，5%的面粉，通過特定的手法揉制，所以即使不放任何調(diào)味料，都有著令人驚嘆的口感。

從此，我對唐橋的看法完全轉(zhuǎn)變了，他不再是那個嚴酷不通情達理的老板，而是為了一碗面奮斗辛苦終生的“職人”。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進入馬爾特長谷川公司，這家1924年成立的公司，幾十年來只生產(chǎn)錘子、鉗子、美容用具等產(chǎn)品，到目前為止員工也只有115人。然而它卻是日本在歐美市場上份額最大的鉗子類工具廠商，一把指甲鉗、一把指甲銼，加一個皮套，竟賣到15000日元（約合人民幣1000元）。雖然制作的工具并不是什么高精尖產(chǎn)品，但我像日本人一樣，對自己的工作投入百分之百的熱情和專注，努力提高技術，努力改造產(chǎn)品性能。每個月我們都會開會討論機器怎么擺放、人站在什么位置、做什么動作最合理，一般至少能得出三四十條合理化建議，一條生產(chǎn)線最起碼能改進三四次。

在這種精益求精的“職人”精神的帶領下，日本人在追求技術進步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世界上最小的塑料齒輪，直徑0.149毫米，重量僅為百萬分之一克，全球僅有一家企業(yè)掌握它的生產(chǎn)、加工技術，而這家企業(yè)就在日本。蘋果產(chǎn)品光滑細膩的金屬外殼拋光技術，也只有五家企業(yè)能做，都位于日本新潟縣 。除此之外，細到令人感覺不到疼痛的針、最細密的六角螺栓、飛得最遠的鉛球等等，都是日本企業(yè)的得意之作。專心致志做一件事，聽來很好，實行很難，而日本的功勞和造化便在堅持之間呈現(xiàn)。

職業(yè)教育，從小抓起

2002年，經(jīng)人介紹，我和一位名為小澤圓子的日本女人結為夫妻。婚后我們很快有了兒子陳澤一郎。隨著兒子入學，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日本對于“職人”的培養(yǎng)竟然從孩童時期就開始了。

因為日本人的“職人”精神是“做一份工作就從始至終，追求完美”，不太贊同反復跳槽的行為，所以從小就開始有意識地挖掘孩子們喜歡的職業(yè)，幫他們慢慢形成理想。

2009年，我去小學參觀教學時，看到孩子們貼在墻上的繪畫作品，題目是“我理想的職業(yè)”?？吹絻鹤拥漠嫼?，我的內(nèi)心不由得翻江倒海起來，原來他畫的竟然是當麥當勞的服務員！望子成龍的我，在下課后忍不住把兒子拖到一旁質(zhì)問起來。

兒子眼淚汪汪地指著其他人的畫說：“爸爸，你看，女孩們都想當糕點師，而好多男孩都想去當郵遞員呢?！惫?，兒子說得沒錯，這些孩子們理想的職業(yè)沒有一個是“科學家、宇航員、總統(tǒng)”，都是些再普通不過的勞力職業(yè)。

我無話可說，卻覺得有些失望?；氐郊液螅液吞塘渴欠駪撆囵B(yǎng)孩子更遠大的理想，比如企業(yè)高管什么的，但太太卻告訴我：“不想當將軍的也是好士兵。沒有必要去和其他人攀比什么，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能太過浮躁?！蔽译m然無力辯駁，卻又有些不服氣。

不久之后，我接到國內(nèi)表哥的電話，他向我大吐苦水：“現(xiàn)在的孩子從小就學會攀比了，什么你爸是局長，我爸是老總。兒子纏著我買耐克鞋，又規(guī)定我必須每天開車接送他?！蔽也虐l(fā)現(xiàn)，兒子的“毫無大志”也是一種幸福。日本普通職員的工資福利很高，再加上社會福利保險十分健全，所以無論選擇哪種職業(yè)，都能夠生活得很好。從事什么樣的職業(yè)，完全靠興趣和愛好，跟金錢沒有多大關系。

隨著兒子年紀的增長，我又忍不住開始培養(yǎng)他的“管理能力”，要求他最好能當上班長。但兒子卻有些不屑，他告訴我，他沒有興趣，倒是很想做“保健員”。這份工作是每天早上全班點名，同時詢問每天早上的健康狀況：如有同學頭痛腦熱或者磕著碰著什么的，保健員就要陪著他一起去保健室。為了得到這份服務工作，兒子一直爭取了兩三個學期才如愿以償，并很認真滿足地干了一個學期。這讓我對兒子十分惋惜，聰明如斯，不去做管理，干什么服務！

一天晚上，兒子幸福地回家告訴我，他去參觀麥當勞了，對于炸薯條特別感興趣，還在師傅指導下親自嘗試了一把。他興沖沖地說：“我真想快點長大，去炸雞排炸薯條！”不久后，學校又布置作業(yè)，要求孩子們調(diào)查家人職業(yè)，甚至去街頭采訪不同職業(yè)的人，詢問他們的工作內(nèi)容和感觸。學校還多次帶孩子們?nèi)⒂^企業(yè)，培養(yǎng)他們調(diào)查分析的習慣和關心他人的意識，養(yǎng)成重視勞動、努力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

太太小澤告訴我，她讀初中時就開始了短期的職場體驗，對于各種職業(yè)都有了初步了解。到高中時，她已開始了長時間的職場見習鍛煉。她笑著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失業(yè)了，我就去蛋糕店做蛋糕，說不定還能養(yǎng)活你呢！”

在太太的啟發(fā)下，對于兒子未來的選擇，我再也不插手了。如果我給兒子樹立一個他不喜歡的理想，他勉強去做，也不會得到快樂，而我，也會失望。所以不論是兒子選擇做護工，還是做快餐店員，我都會贊同。

“職人”是一線勞動者，也是日本社會最基本的推動力。無論老少，“職人”們每天都在琢磨怎樣才能更快、更方便。他們是真正的發(fā)明家、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許多國家的人崇拜“天才、英雄”，而在日本人的觀念中，腳踏實地、平平凡凡的“職人”才是值得驕傲的?；氐絿鴥?nèi)工作后，我也希望把這種“職人”精神傳遞給同胞們，讓他們創(chuàng)造出比日本更加發(fā)達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