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良
稱謂之事雖小,卻是一種身份象征,有時甚至被上升到禮制與法律的高度加以認識。在日常交際中,稱謂是否得當,小則關乎人際關系是否融洽,大則與個人的前途與命運休戚相關。
明朝正統(tǒng)年間,山西大儒薛瑄很有學問,在英宗皇帝面前奏對時,理應自稱“臣”,或許因為緊張的緣故,一時誤稱自己為“學生”,言出深感失言,不覺慚愧,只好引退。還有崇禎十一年(1638年)四月,崇禎皇帝召見一些地方上的推官、知縣入對。面對皇帝,本應自稱“臣”,但有人誤稱“知縣”;本應稱皇帝為“皇上”或“陛下”,但有人誤稱“老大人”,倉皇間覺得錯了,又誤稱“老皇上”。上述種種,顯然不符合“朝儀”,屬于“失儀”的行為,說大了或許會影響他們的官運。
說到稱謂,不由讓我想起“小姐”一稱的演變。近些年來,坊間紛紛將歡樂場中的女子稱為小姐,使得女性無不視小姐一稱為禁忌。男性與女性交往,有時稱謂頗費周章。
記得故鄉(xiāng)戲曲越劇,憑著吳儂軟語,多喜在舞臺上表演才子佳人一類的故事。盡管故事的情節(jié)多不脫人間大團圓喜劇的老套路,如公子落難、小姐相助,公子發(fā)憤乃至最后高中進士甚或狀元,但不同時段公子與小姐之間的相互稱謂,倒是頗有些意思,值得拿來當作這篇文章的由頭。譬如公子尚在落難,窮訖讀書,與小姐互有情愫,但囿于尚未訂婚成親,所以相互見面,不過以“相公”“小姐”相稱。一旦成親,稱謂隨之改變:小姐改稱公子為“官人”,而公子則稱小姐為“娘子”。等到公子高中,出仕做官,身份改變,妻以夫貴,改換稱謂必是理之當然,于是就改嘴互稱“老爺”“夫人”。
這些民間熟諳的戲曲故事,至少說明以下兩點涉及稱謂的規(guī)矩與道理:一是稱謂具有身份等級性的差異,且隨著身份的改變而變化;二是小姐一稱,原本專指大家閨秀,是一種身份高貴的女性,大致如《西廂記》中崔鶯鶯、《牡丹亭》中杜麗娘之類即是,身旁必有像紅娘、梅香一類身份低賤的丫鬟作為陪襯。
小姐一稱,從原先的大家閨秀之稱,轉而成為煙花女子之稱。這種轉變,與其說是大家閨秀身份的墮落,倒不如說煙花女子借助稱謂的僭越而刻意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傳統(tǒng)中國的身份等級制度,大抵已經決定了娼妓名落賤籍,并非良民。稍微查考一下歷史資料,就不難發(fā)現(xiàn),民間無不從稱謂上對娼妓大為輕賤,直稱她們?yōu)椤版蛔印?。?jù)《名義考》的記載,“婊子”原當作“表子”,其中“表”,正好與“里”對稱,意思是說她們只能具有“外婦”的身份,給人當外室而已。此外,民間又多喜以“娘”稱娼妓。根據(jù)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早在元代,漢人稱娼婦為“花娘”,而韃靼人則稱之為“草娘”。而從明末清初以后,更是輕蔑地將娼妓稱為“小娘”。與“小娘”相對者,則為“大娘”,通常是指家庭中的正妻。那么,稍加蠡測,在這一稱呼的背后,其實蘊含著另一層意思,即娼妓的結局只配給人做小妾。
盡管一些文人雅士或者騷人墨客,當形諸筆墨之時,有時也雅稱娼妓為“錄事”或“校書”,但就其大概來說,名落賤籍者終究還是被人所鄙視。為此,身為娼妓者,就不免希望通過稱謂的變化以改變自己的民間印象。無論是稱“小姐”,還是稱“姑娘”,無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身落賤籍,內心卻是純凈如一,如同良家女子一般無異。
青樓女子稱小姐,顯是淵源有自。至遲在宋代,《夷堅志》一書中,就有了“傅九與散樂林小姐約竊逃,不得”的記載,已稱“樂戶”為小姐。到了晚明,在一些戲曲作品中,諸如“臨清姐”“揚州姐”一類的稱呼時有所見,同樣可以作為青樓女子稱小姐的又一旁證。清代錢泳的《履園叢話》更是直稱:“吳門稱妓女日小姐?!笨梢?,將妓女稱為小姐已是當時蘇州的時風。當然,有人懷疑妓女之稱“小姐”,原本應作“小籍”。如《懶真子》一書中,就有下面的記載:“文樞密所居私第名東田,有小姬四人,謂之東田小籍?!鼻迦肆赫骡犜凇斗Q謂錄》一書中,根據(jù)此條記載認定,宋代的富貴人家,大多設有簿籍,記錄家中歌姬輩的年齡,因而有了“小籍”的稱呼,而小姐即為小籍的轉音。此不妨視為一家之言,但終究覺得有點悖乎情理。
清代娼妓愿意被人稱為“姑娘”,與人稱娼妓為“小姐”如出一轍。下面的一則笑談頗能說明問題,暫且引述在此。根據(jù)清人宣鼎《夜雨秋燈錄續(xù)集》的記載,當時蘇州有一位叫香儂的娼妓,居住在通衢大街,朱門洞辟,墻上懸掛虎牌,門首粘貼告示。門前專設司閽之人,龐然坐視,虎視眈眈,如同羅剎。香儂小有才,凡是佳客到門,看門人必先詢明其來歷之后,然后具稟??撮T人具稟之語,很有意思,錄于下:“敬稟姑娘妝次:敬稟者,頃有貴客,貌比潘安,富同陸賈;身有衣而楚楚,家有粟而陳陳……請?zhí)順渖襄X,勿韞櫝中玉。乞伏照驗施行,準賞云雨,曷勝恩戴?!痹圃啤O銉z閱讀具稟之后,隨后擲出批示,道:“據(jù)稟已悉,細勘來人,貌既不揚,衣又不華,錢必不多,不準。云云。該毛勿得妄瀆,此繳。”“該毛”之“毛”,其實是鄙視其人為“雜毛”之意。身居楚館,接客卻如同衙門受狀,如此擺譜,無非是為了提升自己的身份地位。
通觀中國古代歷史,其中的稱謂確乎各有等差,輕易不相假借。根據(jù)流行的說法,古人的名號,初定于周公制禮的時候。在沒有進一步的確鑿證據(jù)之前,姑且可以列為一說。禮教名分制度的存在,大抵已經決定了古代中國人的稱謂必有等級差異,不可混同。
不妨以妻妾之稱為例加以說明。妻妾之間,身份等級儼然,流傳下來的典籍,諸如《說文解字》《白虎通》《釋名》之類,無不證明所謂的“妻”,就是士人抑或庶人的配偶,其本來的意思,就是“婦與夫齊”,或者說“與夫齊體”。換句話說,夫妻可以并列。于是,妻又可別稱“正室”“嫡”,有“嫡”又轉出“嫡妻”之說。從封號的角度來看,早在《禮記》一書中,就明確說天子之妻稱“后”,諸侯之妻稱“夫人”,大夫之妻稱“孺人”。在隨后的歷史演變中,盡管妻均為正室,確實也有士庶之別,然唯有嫁給官宦之家,妻以夫貴,方可得到封號,成為誥命夫人。至于一般的庶民人家之妻,則無夫人之號。當然也有例外,庶民之妻,可以母以子貴,兒子出仕做官之后,同樣可以得到夫人的名頭?;剡^頭來看妾,在《周禮》一書中是“臣妾”并稱,無論是《周禮》的注,還是《尚書》的注,都將臣妾視為“男女貧賤之稱”,是“廝役之屬”。透過諸如《爾雅》《白虎通》《釋名》諸書的解釋,可以清晰地知道,所謂的“妾”,本來的意思是“接”,言外之意是說,妾不得與妻一樣,與丈夫終日相處一室,只配得到丈夫“以時接見”的待遇。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妾屬低賤之人,得到丈夫的接見,對她們來說堪稱是一件幸事。據(jù)《左傳》所言,妻為正嫡,妾為副貳,所以妾的別稱很多,諸如“小妻”“小星”“側室”“篷室”一類的便是,民間干脆直稱她們?yōu)椤捌俊薄F渲小靶⌒恰薄芭袷摇倍Q,頗有些意思,不妨再多言幾句?!靶⌒恰钡囊馑迹钦f妾如同眾多無名之星一般。“無名”一言最有意思,是說妾無名分。至于“篷室”,雖后世已經成為妾的別稱,不過從《左傳》的記載來看,原本是指妾之副,相當于民間所謂的通房丫頭。
妾在家庭中的名分低微,不可與正妻之稱夫人相提并論,不過她們的內心深處,卻不乏充當夫人的念頭。民間百姓為了迎合她們的想法,開始稱妾為“如夫人”“小夫人”,其意是說盡管妾已與夫人差不多,但畢竟在名分上稍遜一籌,不能做大,只配做小。身份上有大、小之別,還是讓那些小妾深感不爽。到了明代,田藝蘅所著《留青日札》已經證實,民間百姓干脆稱妾為“阿大”。這是吳語的說法,其中之“大”,應作“杜”音,而“阿”則為吳語中的語助詞。
隨著時代的變化,稱謂就會愈演愈繁,有時同一稱謂,在不同的地區(qū)和場合,卻又賦予其截然不同的具體含義。盡管如此,稱謂的演變,大致還是沿著以下三條路徑展開:
一是僭稱之流行。娼妓之稱小姐,顯然是一種僭越之舉,超越了傳統(tǒng)的禮制規(guī)范。相同的例子,在三教九流的稱謂中尚能摭拾很多。無論是工匠、商人,還是醫(yī)生、看相、卜筮之人,無不流行以官名相稱,借此提升自己的聲望與社會地位。僭稱官名,或者說竊冒官階,不乏其例。如稱工匠為“司務”,稱剃頭匠為“待詔”,稱造佛像的工匠為“博士”,有時又稱磨工為“博士”,稱花匠為“太醫(yī)”;稱茶館中跑堂的為“博士”,稱典當鋪的伙計為“朝奉”;稱醫(yī)生為“大夫”“郎中”“待詔”;稱卜相之人為“巡官”;稱師巫為“太?!薄_@種僭稱官名的現(xiàn)象,很多記載無不將其歸咎于元代蒙古人不明名分所致,其實有些誤解,應該說起源于唐代,發(fā)展于宋代,至元代堪稱爛熟,明清兩代僅僅是有所承襲而已。
二是從尊稱向泛稱的流變。其中最為典型的例子,當數(shù)“夫子”“官人”“郎”諸稱。夫子一稱,原本屬于尊稱,文如孔子,武如關羽,方可配得夫子之稱,如《論語》中共有十五處稱夫子,關羽也被民間稱為“關夫子”。到了清代,先是將教書先生稱為“老夫子”,這已經是一種妥協(xié);到了后來,無論是有名的師爺,還是后生小子,只要是在衙門中當幕賓,無不被人稱為老夫子,有時甚至省略“老”字,單稱“夫子”。
說到官人之稱,不能不提一下江南稱人為“官”之例。猶憶兒時在故鄉(xiāng)紹興,每當年關將近的臘月里,必有一位“老嫚婆”到我家來“打秋風”。所謂老嫚婆,在江南通稱為“喜婆”,在紹興則屬于賤民,主要從事婚喪嫁娶之事,男的則稱“惰貧”或“大貧”。所謂打秋風,又稱“打抽豐”,就是憑著說幾句吉利或討彩頭的話,獲取好處。這位老嫚婆,一進我家之門,見了我哥哥與我,就“大阿官”“二阿官”地亂叫,極盡逢迎之能事。就是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江南人稱男性子弟為“官”的慣例。其后閱讀歷史載籍,方知此稱也是淵源有自。如清人錢泳《履園叢話》就有記載說,按照江南的民俗,官宦富人家子弟,通稱為“某官”。唯有有功名的秀才與中過鄉(xiāng)榜的舉人,才可以稱“相公”??梢?,“官人”一稱,來源于民間稱官之例。官人一稱的起源,始見于唐代。如杜甫《逢唐興劉主簿》詩,有“劍外官人冷”之句。毫無疑問,唐代只有有官之人,方可稱為官人。又按照明代的制度,郡王府中自鎮(zhèn)國將軍往下,稱呼也只稱官人。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官人一稱慢慢進入民間,成為普通男子的尊稱,即使如《金瓶梅》中像西門慶之流的商人,也可以憑借自己的財富而被人尊為“西門大官人”。
至于“郎”之稱謂,其名起源于秦漢時期的郎官,莫不是一種尊稱。三國時期,吳國的孫策,盡管有位號,卻被時人呼為“孫郎”;吳國大將周瑜,被人稱為“周郎”。后周時期,藤王瓚憑借自己貴公子的身份,且又娶了公主,被時人稱為“楊三郎”;到了唐代,軍中稱太子、秦王李世民分別為“大郎”“二郎”。大概到了元代,民間已經將“郎”視為一種賤名,而以“秀”為尊名。如《水滸傳》中的武大郎、武二郎之類,僅僅是民間普通百姓人家的名字,而富翁沈萬三之名,則為“秀”,大抵就是最好的佐證。時至今日,若是一個人高不成、低不就,江南民間就稱之為“郎不郎、秀不秀”,可為“郎”稱由尊轉賤。
三是稱謂主體角色的轉換。所謂稱謂主體角色之轉換,就是女性稱謂之男性化,以及男性稱謂之女性化。前者以“官人”一稱為代表。此稱原先是指男性子弟,到了清末,上海人則稱妓女為“官人”。這一稱謂源頭有二:一為明代妓女稱“郎”之例;二為來源于小女童唱歌侑酒的“清官人”。后者以“相公”一稱為典型。清代北京人將唱戲的伶人稱為“像姑”,后轉音為“相公”。這些男性戲子,多成為士大夫的寵幸之人,完全是為了迎合當時好男的風氣。
盡管稱謂有時象征著一種身份,卻又以時代風氣為轉移?!拔母铩逼陂g,人與人之間,多以“同志”相稱,標志著身份階級的消失。今日代之而起者,則是全民無不以“師傅”相稱。至于高校中的研究生稱導師為“老板”,倒并非完全是舶來之物,且其背后所反映的師道尊嚴的淪喪,更是值得引人深思。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