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說新語》是六朝筆記小說的代表作,價值珍貴、傳誦千古。書中用生動典型的故事、簡潔雋永的語言刻畫了一批“更無真相有真魂”的魏晉女性形象。具體可分為突破封建禮教的正面女性形象,符合儒家綱常的中性女性形象,違背傳統(tǒng)美德的負面女性形象三個類屬。探析女性之群體,體味人性之真淳,感悟《世說》之大美。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女性形象;正面;中性;負面
作者簡介:胡靜(1992-),女,漢族,山東壽光人,山東大學尼山學堂本科生,研究方向:國學。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0-0-02
《世說新語》是一部寥寥數(shù)言、立致通顯,記載畸行雋語的“借口舌取名位的入門書”,更是一部藝術(shù)化展現(xiàn)魏晉政治、文學、歷史、風尚的“名士的教科書”[1]《世說》徘徊在文學的表現(xiàn)性與史學的嚴謹性之間,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主要有四大題材:一是揭露統(tǒng)治階級驕淫兇殘,二是反映魏晉文人生活面貌,三是贊頌美德懿行,四是婦女。其中與婦女相關(guān)的作品,高峰秀出,卓爾不群,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妒勒f》對女性的描繪篇幅眾多、遍布全書,據(jù)學者統(tǒng)計共126條。主要集中在《賢媛》一門中,此外,在《言語》、《文學》、《品藻》、《惑溺》等章目中東鱗西爪,零枝碎葉,有所提及。
《世說》突破了中國歷史典籍中建立在男性本位思想上的女性典型存在狀態(tài):或德言容功合乎封建倫理標準,記之垂范后世;或行為舉止違背傳統(tǒng)道德觀念,記之警醒后人。其對女性的刻畫形神兼?zhèn)?、栩栩如生,她們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躍然紙上,無論是突破封建禮教、沖破束縛、追求自由的正面女性形象,符合儒家綱常、遵守倫理、德才兼?zhèn)涞闹行耘孕蜗?,還是違背傳統(tǒng)美德、爭風吃醋、蠻橫貪財?shù)呢撁媾孕蜗?,都不加掩飾地顯露了自然之性、人性之真,在對中國歷史女性形象刻畫上獨成一家,可謂“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一、《世說新語》中突破封建禮教的正面女性形象
中國文史典籍中從《禮記》、《列女傳》到《女誡》,一脈相承地塑造著柔順貞靜的女性典范。然而,魏晉易代之際,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也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時代”[2]。正統(tǒng)的思想禁忌在社會思潮的激蕩下逐漸松懈,女性有更多的機會展示多彩魅力,在相對自由的空間內(nèi)擁有部分話語權(quán)。她們堅持自己的獨立人格,擁有嶄新的人生訴求,在一定程度上掙脫了夫權(quán)藩籬。當然,這并不代表魏晉時代的女性獲得了完全的解放,擺脫了附屬地位,而僅僅是獲得相對的有限自由。在今天的價值觀審視下突破封建禮教的女性,在《世說》中卻多被置于批判色彩濃重的章門之中。故此處的“正面形象”有現(xiàn)代性,并不完全指代劉義慶的女性觀。
魏晉女性敢愛敢恨,追尋愛情?!痘竽纭分?,賈府的深宅大院沒有鎖住養(yǎng)在深閨的賈充之女,她“先時而婚,任情而動”[3],逾高墻而私會,贏得了與韓壽的自由婚姻;其次者,《賢媛》中容貌丑陋的阮氏嫁給許允,以“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的睿智贏得丈夫尊重;即使是最次者,《假譎》中溫嶠的表妹對自己的婚姻“撫掌大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雖不是自由戀愛卻仍是心理認同的幸福之姿,毫無怨婦之態(tài)。
魏晉女性敢語敢言,任性自然。她們無畏表達真正感受和人格特性,憧憬并踐行男女平等的價值觀,是對綱常桎梏的強烈沖擊?!痘竽纭分型醢藏S之妻直稱丈夫“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不在乎世俗之詬諱;《排調(diào)》篇中王渾妻子鐘氏在丈夫贊美兒子時直言“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含如此”,其自由大膽語驚四座,后人責難道:“此即倡家蕩婦,市里淫女甘,尚亦慚于出言,郝其顏頰”。
魏晉女性敢作敢為,超常拔俗?!度握Q》中阮籍常到當壚沽酒的鄰家美婦處喝酒,“阮醉, 便眠其婦側(cè)”,阮籍固然不拘于禮,美婦敢于同側(cè)而眠更是令人嘆為觀止;更有山濤之妻好奇嵇、阮,要求丈夫留宿二人,“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反”之舉,嘻笑怒罵,率意而行,與男子無異。
《世說》沒有用封建倫理中的三綱五常觀念給女性樹立標準, 而是以自然人的標準, 站在與男性平等的人的角度來衡量女性。其中那些為封建衛(wèi)道士所批判的可憎、可惡的女子,雖也為劉義慶所損譽參半,卻頗多可敬、可愛之處。魏晉以率真自然之性情來欣賞女性,在玄韻悠長的藝術(shù)遺像中記錄并塑造了一個個熠熠生輝的女性形象;女性也因充分浸染魏晉時期獨特的歷史色彩,呈現(xiàn)出真實自然的特色,體現(xiàn)了魏晉時期特有的精神風貌。
二、《世說新語》中符合儒家綱常的中性女性形象
“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等觀念是自古以來女性無法擺脫的枷鎖。魏晉之際,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受到?jīng)_擊,“然而舊的權(quán)威已失去原有的作用,新的秩序卻又無法短時建立,自然就陷入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中”[4]。處在矛盾狀態(tài)中的魏晉思想,并不能完全擺脫儒家綱常。于是,《世說》中也描繪了一系列符合儒家道德觀念的女性形象,多置于《賢媛》門中,“褒揚之意比較明顯”[5]。但其中婦女之美,不僅是符合、而是遠遠超出了封建禮教要求婦女的德、言、容、功四項,她們靈慧秀雅、灑脫飄逸,更贏得了男性士人階層對女性的肯定,這也是當時女性自身價值意識滋生的土壤。
《世說》中,婦女年愈老兒德益盛?!顿t媛》篇中卞太后得知曹丕納父親愛妾,恨罵道“狗鼠不食汝余,死故應(yīng)爾”,斷絕母子情緣至死不見;趙母嫁女教誨道“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見識超群;更有陶侃之母家貧時“頭發(fā)委地,下為二罣,賣得數(shù)斛米”以待客,兒子為官后“封鲊付使,反書責侃”以教子,為世之典范,余嘉錫稱贊道,“有晉一代,唯陶母能教子,為有母儀”[6]。
《世說新語》中傳統(tǒng)觀念上的優(yōu)秀女性更是星羅棋布,不可勝數(shù)。有才者如謝道韞,她才思敏捷,《言語》載,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技壓群芳,時人稱頌“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有識者如王渾妻、鐘繇曾孫女鐘氏,她識人明曉,《賢媛》載,她一眼望去便擲地有聲:“觀其形骨,必不壽,不可與婚”,避免了一場婚姻悲?。挥兄钦呷缁笡_妻,在丈夫沐浴后故意送新衣,并用“衣不經(jīng)新,何由而故”的詰問使桓沖欣然從之;有勇者如許允妻,丈夫收監(jiān)、舉家哀嚎而不亂,“自若云:‘勿憂,尋還。作粟粥待”,鎮(zhèn)定若此,并在許家瀕臨覆滅時支撐門戶;有容者如王昭君,在眾宮女紛紛賄賂畫工以圖進幸的情勢下,“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寧可抱憾遠嫁;有情者如郗嘉賓妻,丈夫死后“生縱不得與郗郎同室, 死寧不同穴”,踐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誓言;有德者如班婕妤,遭到趙飛燕德誣陷而恥于辯白,“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高潔卓然。
三、《世說新語》中違背傳統(tǒng)美德的負面女性形象
余嘉錫曾說,“晉之婦教,最為衰敝”,“婦職不修,風俗陵夷”?!妒勒f》并不隱惡,而是用詼諧的語言細細刻畫了或聚斂無厭、或貪濁成性、或“淫恥之過”、或“妒忌之惡”等一系列負面女性形象,不做置評,由讀者自行審度;與同時期干寶、葛洪等在著述中的強烈批判形成鮮明對比。
《世說新語》中負面女性想象主要分為三種:妒婦、悍婦、酷婦。
其一妒婦。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社會地位低下的婦女需要依賴“從一而終”的婚姻來維系生存,而封建道德又對女性精神嚴密束縛,故魏晉妒忌蔚然成風卻又被強烈批判?!顿t媛》中的桓溫妻南康長公主一怒之下對丈夫之妾“與數(shù)十婢拔白刃襲之”的行為和謝安妻劉夫人在謝安要求撤掉帳幕以觀看舞蹈時“恐傷盛德”的言語,酸味肆意,讓人不覺莞爾?!妒勒f》對妒婦的記敘,焦點不在“惡行”而在“異行”,不渲染罪惡而在激發(fā)人的驚奇與震撼。妒婦是可恨亦是可憐之人,妒忌本質(zhì)上是魏晉女性對生存危機和情感危機的一種焦慮,也是其對男性權(quán)威地位的挑戰(zhàn)。
其二悍婦。因愛而妒,由妒而悍,“悍”固然不佳,悍婦與溫柔賢淑的傳統(tǒng)女性觀也是格格不入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不妨理解為女性覺醒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女權(quán)主義的濫觴。《世說新語》中摹寫的魏晉悍婦,如《規(guī)箴》中王夷甫妻“才拙而性剛,聚斂無厭,干預人事”,并對小叔子王子平的規(guī)勸“急捉衣裾,將與杖平子饒力,爭得脫,逾窗而走”,潑態(tài)十足;《惑溺》中王丞相妾姓雷氏被蔡公稱之“雷尚書”,收受賄賂、干預政治,作者都站在男權(quán)主義視角給予了批判。
其三酷婦。在父權(quán)社會、男性權(quán)威之下,妒婦、悍婦們進一步發(fā)展便暴戾恣睢,成為酷婦??釈D內(nèi)心被嚴重扭曲、性格被嚴重異化,她們令人發(fā)指的行為令人不寒而栗?!痘竽纭份d,賈充妻郭氏,因誤會乳母與賈充有私,就把乳母殺死,其子因想念乳母,“悲思啼哭,不飲它乳,遂死?!笨釈D是真正凌駕于男權(quán)世界、能橫行于男權(quán)王國的特殊群體,她們在《世說新語》中也往往擁有更為不幸的命運。以賈充妻郭氏為例,她不僅受到“郭后終無子”的懲罰,《賢媛》中還記敘了郭氏死后也沒有得到與丈夫合葬的結(jié)局,借以表達對酷婦的厭惡痛恨之情。
《世說新語》一書“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謬惑,亦資一笑”,為魏晉負面女性形象提供了一個舞臺,讓她們不致湮沒在懼怕個性、泯滅人欲的封建時代里,不被禁錮在歷史桎梏、閨閣死角之中,其人其事,入木三分,這種反面新面貌、新情態(tài)的大膽展現(xiàn)不失為一道別樣的風景。
綜上而述,“魏晉人無不充滿著熱烈的個人浪漫主義精神,他們在那種動蕩不安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里,從過去那倫理道德和傳統(tǒng)思想中解放出來,無論對宇宙、政治、人生或是藝術(shù),都持有大膽?yīng)毩⒌囊娊狻!薄妒勒f》作為一部藝術(shù)抒寫魏晉精神風貌的巨著,塑造了一大批獨具個性風采的女性人物形象,以寥寥數(shù)語傳神勾勒出她們冷暖紛呈的百味人生,讓后世讀者得以窺探到女性在魏晉社會轉(zhuǎn)型期的婚姻生活狀態(tài),“晉人面目氣韻,恍然生動,而簡約玄澹,真致不窮”。
“中國女性的命運與中國歷史命運之間有著一場密切的錯綜糾纏。女性的昨天、今天與明天并不代表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但卻能揭示后者某些迄今為止仍諱莫如深的方面。”女性在歷史發(fā)展、社會進步的歷程中起了不可取代的作用,卻往往處于附屬品的境地?!妒勒f》中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和描摹,雖然不可避免地有一定時代思想局限性,卻已取得了巨大進步。以劉義慶為首的編撰者們在《世說》中著意塑造了一個鮮活的富于人性美和藝術(shù)美的女性形象群體,深刻地剖析自然之性、全面地彰顯人性之真。這對人本和人文主義的追尋,直接影響了后代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和女性形象塑造;其女性意識覺醒和人性解放的力量,更融會在后代女性的血液之中,使她們以自由的精神和獨立的意識感知生存環(huán)境,體悟生命歷程,抒寫女性最為璀璨輝煌的華章。在中華民族奔騰不息的歷史文化洪流中,女性的不朽魅力,熠燿千載。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
[2]宗白華:《美學與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
[3]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引文皆出自此書)
[4]逯耀東:《魏晉史學的思想與社會基礎(chǔ)》,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5]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6]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