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丁點兒都不想去老戚家做學(xué)徒。
這年頭,到哪兒不能找到一碗飯吃,像我這樣考不上大學(xué)也壓根不想念書的小年輕外出打工的多了去了,也不見得只有那些考上大學(xué)的高材生才能飛出山窩窩做金鳳凰。同班的黃大鳴和許志清考完試的第二天就跑來我家商量去江浙一帶打工的事情。黃大鳴說,他表姐夫在溫州一個燈飾加工廠,流水線上的工作簡單得很——黃大鳴吹牛的時候口頭禪就是“簡單得很”;他還說工廠里領(lǐng)的是計件工資,咱們手腳這么麻利靈活,每個月肯定能比他表姐夫掙得多。我們都知道他口中的“表姐夫”是那個笑起來嘴有點歪的矮胖子,他是早些年第一個在農(nóng)村建平頂房、裝太陽能熱水器的人。許志清四仰八叉把自己放平在一垛干草上懶洋洋地問,那萬一要是踩了狗屎運考上個??疲蹅冞€沒領(lǐng)到第一個月工資呢,就得卷鋪蓋行李直奔學(xué)校去啊。黃大鳴沒等他說完就踹他一腳,“就你這樣的,??凭€都不會過,志愿都不消填。考個屁,哪個學(xué)校會收你啊!再說,你還想讀書?。孔x完高中老子背都駝了,滾一邊去,什么鳥學(xué)校!”他們兩個就這樣在我家草樓上踢腳動手、罵罵咧咧了一下午。
陽光從竹篾窗上篩下來,草樓被捂出一種暖烘烘的、讓人摸不著北的熱氣。在學(xué)校時我們是有名的“三人幫”,逃學(xué)、搞惡作劇,吊兒郎當(dāng)……我們和吳佳容這樣的好學(xué)生不一樣,他們連做課間操都是一板一眼在國旗臺前做示范的,我們呢,抖胳膊甩腿沖隔壁班女生做鬼臉;他們的本子上都是工工整整的課堂筆記,我們的模擬卷上都畫著烏龜;他媽的,那些彎彎曲曲的試題連題目都讀不懂。我們也死心塌地地相信讀書不是我們所長,就等著把高中混完,和村里其他讀不好書的小年輕一起勾肩搭背出去打工、闖蕩江湖;隔幾年回來拉風(fēng)地騎一排摩托車?yán)^續(xù)笑話戴著眼鏡、走路都要撞到樹的書呆子吳佳容他們——這就是村里那些讀不到書的青年給我們塑造的理想范本,跟吳佳容他們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人生道路全然有別。
我被領(lǐng)到老戚家的那天下午正是黃大鳴拎著挎包、行李去浙江的日子。三伏天,在晃眼的太陽底下走一陣,感覺后頸子被無數(shù)根針錯亂地扎著,來回起落的刺痛讓人抬不起頭來。我耷拉著頭走著,一路都在想黃大鳴沖我和許志清豎起中指、鼻孔朝天的樣子。對,只有我們這樣的“孬種”才會被父親扣留在這種“膩出牛糞來”的山旮旯里。黃大鳴把挎包重重往肩上一甩,還不忘回過頭來惡狠狠對我說:“你就跟著老戚這種怪老頭學(xué)烤酒吧,等我以后回來看你泡在酒甕里,渾身臭烘烘的酒氣!”
最煩我媽哭哭啼啼說我沒讀上書,也死活不讓我出去,好像我這么大一個人出門就能把自己搞丟了似的;雖然學(xué)習(xí)不好,好歹我認(rèn)得幾個字,又不是斗大字不識的文盲。我一點兒都不想到老戚家做學(xué)徒,但我不敢說。我爹從來沒有打過我,可能他一輩子也不會打我,但他只要陰沉著臉把煙鍋往地上一磕,我媽那些雞零狗碎的哭訴也頓然消停。
其實黃大鳴根本沒有說對,除了我們連專科線都上不了這件事外他似乎從來沒有說對過。我跟著我爹進(jìn)老戚家院子的時候既沒有看到能淹死人的大酒甕,更沒有撲鼻而來的熏得死人的酒味。傳說中的“怪老頭”老戚正在院壩里用釘耙仔仔細(xì)細(xì)地劃拉著快要曬干的苞谷酒糟。
我爹把我交待給老戚的空隙,我環(huán)顧著整個家宅,四處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顯出一種與我的想象極不相稱的潔凈。方形石磚砌成的院壩周圍爬滿了繁茂的雞蛋果枝蔓。陽光把葉子照得油光發(fā)亮,直晃眼睛,葉子底下藏著一群酸澀的果實,一種植物被烈日烘烤過的氣味慵懶地團抱著老戚家院壩,這種干凈好聞的氣息沖淡著我胸中“滋滋”發(fā)酵的戾氣。我爹走后,瘦高個的老戚又立刻沉浸在他的工作中,他戴著一頂灰舊的遮陽帽來回翻動著院壩里的酒糟,像一只忙于來回搬運糧食的長腳螞蟻。
黃褐色的苞谷酒糟經(jīng)過暴曬和風(fēng)干只剩下淡淡的甚至稱不上酒味的幽暗氣息;被榨出了精華的糧食顆粒在他的釘耙底下發(fā)出干燥而明亮的聲響——很多年后,當(dāng)我閉上眼就能反復(fù)體會和玩味這樣幽暗的氣味和明亮的聲響時,在北方的礦地上成為暴發(fā)戶的黃大鳴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酒徒。有時他會在深更半夜打電話來罵罵咧咧,我能聽出他滿腔滿腹都是肥膩的酒氣,那是經(jīng)過工業(yè)發(fā)酵、鍋爐蒸餾、多次勾兌的氣味,和他的鄉(xiāng)音一樣缺少了某種素樸和純正。他會扯著嗓門喊:“老三,你這個人就是膽子不夠大,你在我們老家這種小旮旯只能叫烤酒館,在大城市人家都叫釀酒師,釀酒師懂不懂?”我聽得出他的酒意濃烈,馬上就要翻江倒海嘔吐而出,便幾乎不再應(yīng)答他。而每每他總會在最后含混不清地問我,許志清有沒有給你寫信?我不吭聲,他便自顧自地聲嘶力竭罵下去,“他媽的,死球了!死人寫個球的信!”然后嘟嘟囔囔地掛掉電話,有時我會在那戛然掐斷的忙音中聽出一星半點的哽咽,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以為那是我的幻覺。正如許志清年紀(jì)輕輕便溺死在酒甕里這件事情對我而言也一直像谷物在暗中發(fā)酵那般,是一個飽滿而不可捉摸的幻覺一樣。
老戚不老,跟我爹差不多歲數(shù),瘦瘦高高的,走起路來腰板挺得很直,瘦長的脖子像一段干硬的枝椏隨時梗在半空中,無論待屋里還是出門他總戴著一頂舊舊的灰色遮陽帽。除了一個人寡居,不愛講話也甚少出門,實在看不出哪一點“怪老頭”的樣子來。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些怪癖來,那應(yīng)該是鄉(xiāng)間烤酒人各自保留的清規(guī)戒律和秘密了。譬如洗浴更衣、鞋襪脫盡才能走進(jìn)擺滿酒甕的陰涼酒窖中;譬如只在月明的深夜,在干燥通風(fēng)的院壩里獲取酒曲;譬如每一甑酒出酒前老戚總會上樓在神位前焚香(誰知道他是不是在求神拜佛);嘗酒前幾個小時不再進(jìn)食,當(dāng)天也不食味重的食物……最讓我好奇的是老戚總是用新鮮的芭蕉葉蜷住酒甑里滴出的亮晶晶的液體。
烤酒這門手藝很快捕獲了我的注意力,那些看似簡單又繁復(fù)的技藝以及嘗酒時儀式般的氛圍讓我目眩神迷;谷物們?nèi)绾螐念w顆籽?;癁榍遒后w像一個謎語吸引著我;這一切讓我暫時忘記了“三人幫”散伙、考不上學(xué)校萬分不情愿地來做學(xué)徒的憋悶。但這新奇僅僅是一種懵懂無知的興奮,烤酒這門手藝所統(tǒng)領(lǐng)的世界并沒有向我豁然敞開;換句話說,就是那些手法和技藝以及它們的來龍去脈我并不能心領(lǐng)神會,老戚讓我?guī)兔Υ钜话咽值臅r候我總是手忙腳亂。我想起讀書時候那些完全聽不懂的數(shù)學(xué)題,從一堆數(shù)字符號里如何得到另一堆符號數(shù)字,這聯(lián)想讓我感到一種由衷的沮喪;仿佛又回到那個仰躺在干草上的下午,三個人帶著嘲謔和不恭談?wù)撝K于從學(xué)校的囚籠里解放的大好生活。大家口氣很大,比試著誰更看不起那些去向明朗的好學(xué)生,我們一刻不停地拼命聒噪著,妄圖掩飾內(nèi)心某種一不小心就躥起來的惶恐和沮喪。
沒過幾天,我把這種沮喪歸因于老戚不是一個好師傅。他只是讓我跟著他,看他如何獲取酒曲、將各種谷物分別蒸煮、晾曬再靜置數(shù)日以充分發(fā)酵。老戚默默地進(jìn)行著每一個步驟,旁若無人,全然不做任何解釋和說明,更談不上手把手地教授;像讀書時那個走過我和黃大鳴課桌前眼角都不耐煩掃我們一眼的英文老師。一種帶著怨氣的懊惱像混雜了酒曲的煮料在我心頭反復(fù)翻滾。最惱人的是老戚根本不讓我進(jìn)他的酒窖,也不讓我上樓,一個香火案臺供著一堆死去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我想起黃大鳴走前對我說的話,就這樣的情形我哪還有機會泡在酒甕里。
也不知道黃大鳴在浙江的工廠找到工作沒有;倒是聽說許志清他爹讓他去了金江邊開了一個雜貨鋪。那才是真正鳥不拉屎的地方,夾在高山懸崖間的河谷,一天日照不超過四個小時就會被陡峭的山崖遮住了光,日頭一落江風(fēng)一起便陰森森冷颼颼的。要不是這幾年金江上大修水電站,一下子擁進(jìn)許多人,外地工程隊的、本地打工的、四面八方跑來做生意的,許志清的雜貨店也斷不會開在那種懸崖峭壁底下。數(shù)以萬計的人被一場場浩大的工程召集到狹長的江域,都是打份工,討生活。不過許志清好歹也算是個體戶小老板吧,不像我,這學(xué)徒做得稀里糊涂,不知其然,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這輩子真的要以烤酒為生,何況,照這情形我學(xué)得會嗎?
烤酒人家都極愛清潔,這是我這段時間唯一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老戚家無論灶臺、院壩、每間屋子都打理得干燥而潔凈,特別是蒸酒的器具萬不能沾到油腥,看著老戚舉著那些器具有點像高中的實驗課上生怕打碎玻璃試管的小心翼翼。對了,許志清就打碎過一根玻璃試管,那個什么叫“植物萃取”的實驗多無聊啊,把一堆菠菜葉子搗碎,黏黏糊糊,簡直不知道能分離一攤什么破玩意出來。不過據(jù)說實驗樓里能看到泡在福爾馬林里的人體胚胎——這是當(dāng)年吸引我們不經(jīng)常逃實驗課的理由之一吧,但我們最終想方設(shè)法都沒有爬進(jìn)過用鐵門死死鎖住的三樓標(biāo)本室。我不知道許志清打碎那支試管是不是出于看不到胚胎標(biāo)本的報復(fù),總之我從女生們的尖叫聲中聽出他胡亂搖晃試管的不滿和蓄意。我還記得戴著塑膠手套的生物老師很快走過來處理了試管碎渣。那是一個溫柔的女人,那溫柔中又似乎帶著一種潔癖似的冷漠,她對所有學(xué)生都不期許更不苛責(zé),她竟然也沒有批評許志清。許志清沒有我們逃的生物課多,也不知道他真的學(xué)會了萃取的實驗沒有,但我人生中的第一封信就是他寫來的。
我還記得許志清寫信來的那天晌午,我正跟著老戚在后院里揀樹上掉下來的梅子?!袄先?,快要到中秋了”——他的信上第一句是這么寫的,不得不承認(rèn)我們幾個當(dāng)中許志清的字寫得還算有模有樣,居然還記得稱呼下面空兩個字再寫正文的書信格式,只是沒有問好;也好,我們兄弟之間的問候就是你捶我一拳,我踹你一腳。我猜想他被關(guān)在峽谷的小賣店里被憋壞了,竟然想起寫信來。這種做法多少有點讓我鄙視許志清這小子,覺得他有點娘炮,但他那封可能是從記賬本上撕下來的不長的信被我捏在手里翻來覆去讀了很多遍。讀著讀著我的喉頭一陣陣發(fā)哽,他在信中說,以前在學(xué)校的日子多好啊,當(dāng)小混混還有老師罰你站,現(xiàn)在來幾個地痞流氓借酒鬧事,只好賒賬給他們,我們算什么老幾啊。他還說,這日子看不到頭,五十來歲的人也在大壩上扛水泥,簡直是“薄”命(我知道他寫錯字了,應(yīng)該是“搏命”),江上的水電站聽說又死了人,人命不值錢,幾萬塊錢就打發(fā)了。最后他似乎很心煩地結(jié)了尾,“不說了,也不知道大鳴在做什么工,寫封信都不知道寄到哪里去。”也沒有書上教的“此致敬禮”“祝你一切都好”這種東西,后面潦草地簽著他在“三人幫”中的諢名:許老二。
我就站在梅子樹底下反復(fù)讀著那封小學(xué)生作文一樣粗陋的信,天光漸漸淡下去,秋天沁涼的風(fēng)吹著,夕照將樹梢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許志清的字跡上,又軟和又暗淡。老戚背對著我在草叢里揀最后一撥從樹上掉下來熟透了的梅子,信是他帶給我的。今天有人從江邊來,從老戚家馱走了幾大缸酒,可我還是沒能跟著他進(jìn)到酒窖中。中秋要到了,土酒變得緊俏,而老戚無動于衷,依然每次只浸泡同樣多的糧食,有空著的酒甕也從不增加。我抽了抽鼻子將信認(rèn)真疊好,蹲在老戚身邊揀梅子,我就像他的一個影子,無聲地沿襲著他的動作,或者,我們互為影子,沉默地從事著一件完全無需借助任何語言完成的事情。只有在不易覺察的幽暗中他從我的影子里悄悄偏離,他變得高蹈、精妙、無法用升斗或尺子等一切具有刻度的東西來衡量;他像是被另一個靈魂附體,順著那個靈魂的直覺就能感知甕中的事物、蒸屜里的溫度、酒曲在谷物中的焰火、陽光和風(fēng)里正在醞釀的層次……這樣一種遙不可及、無從模仿的影子讓我變得焦慮而傷感(也許是許志清的信讓我變得傷感)。我扔掉手中的梅子,掙脫老戚的影子站起來,“戚叔,你到底什么時候才開始教我烤酒?”老戚看我一眼,手依然沒停,最后一撥梅子滾得草堆里到處都是,整個后院都散發(fā)著一種甜酸的接近腐壞的味道。老戚依舊像一個瘦削的影子不理會我從他身上掙脫出來,我揀起幾個梅子砸在他的竹筐里,他慢悠悠地說:“你還沒開始學(xué)嗎?這么長時間都在教你啊,你認(rèn)真看了幾分?”他站起來,將我被激怒的影子釘住并拉扯回去,“你們幾個小崽子在學(xué)校時候也從來沒聽過老師的話,我要是成天念叨你會聽嗎?你跟著我這段時間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的,你看懂了點啥?”夕陽用盡最后的光芒在西邊天空燃起一片干凈的火燒云,它再也掙扎不動,墜入了遠(yuǎn)山背后的黑暗。我默默地蹲下去端起竹筐。老戚拍拍手說,只有熟透了、自己掉落下來沒砸爛的梅子煮出來的酒味道才是最厚的。
雞蛋果藤也要枯萎了,剩下的果實掛在藤上日漸干癟。白露過后,地面就變得涼涼的,早晚間,剛出鍋滾燙的酒糟鋪在院壩里只冒一小會兒的熱氣就被涼透了。我學(xué)著老戚的樣子用釘耙輕輕劃拉著,被析出了精華的酒糟依然飽含另一種水分,在釘耙下面顯得腫脹慵懶,像生育過后的婦女,暫時放棄了關(guān)心自己的命運。釘耙觸在石塊上發(fā)出脆生生的聲響,這種聲音就是老戚家的鐘擺,滴滴答答在晨昏間走動。我在這鐘擺的節(jié)奏中有點走神,我想著許志清的信,我將它認(rèn)真疊好放在床底下空著的小土甕中,那里干燥而清潔,我也可以隨時拿出來翻讀。我有點期待,還會有信再來,不管是誰,我可以將它們疊放在床底下,滿滿的一土甕,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讀都讀不完。我又覺得是不是也應(yīng)該給許志清回一封信?告訴他我在老戚家單調(diào)得發(fā)慌的生活,還有我常常想起“三人幫”那些橫沖直撞、大呼小叫的日子,我有點后悔把死蛇放在吳佳容的抽屜里……好長時間沒人跟我說說話,我覺得自己也變得有點絮叨和娘炮,語文課本上曾經(jīng)有個生詞叫“惆悵”,大約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我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翻動酒糟和心事,老戚換下蒸酒的圍裙站住叫我,吩咐我用皂角干干凈凈地洗手洗腳,再換身干凈的衣服。我誠惶誠恐丟下釘耙跑過去接水,我知道他終于肯讓影子更進(jìn)一步追隨他探入酒窖當(dāng)中。
被埋在地下的酒窖果然更加冰涼,脫了鞋襪走進(jìn)去,先是覺得腳心踩在早晨陰涼的露水上。再往里走,奪人的寒氣從腳底往上升,滲入毛孔,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其實,酒窖中的冷并不凌厲,異常的冰涼只是初次闖入者出于緊張和興奮造成毛孔收縮的一種誤判。那種冷干燥而空洞,像冬天一個人的臉貼在另一個人的臉上(后來,我感到更像一個活著的人把臉貼在另一個死去的人臉上)。這種冷適合各種谷物的精魂在其間休憩、安寢,在酒甕中它們相互融會、確認(rèn)、擁抱、狂歡并等待。當(dāng)然,這是我第一次走進(jìn)這個世界根本無法凝神傾聽到的。
我跟著老戚穿過一排排酒甕,昏暗的光線中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不出一個個酒甕的區(qū)別,它們渾圓碩大,我也不知道它們里面盛裝了多少酒液,只感覺它們沉重、飽綻,懷有時時刻刻呼之欲出的馥郁。壁燈暗黃的光線不均勻地打在深褐色的酒甕上,粗陶表面不光滑的釉彩現(xiàn)出一種不可捉摸的光暈,像黃大鳴后來在信中跟我們描述的西湖水面濛濛的水汽。我們當(dāng)中只有他出過遠(yuǎn)門,我沒有見過大湖大水,我只知道金江是長江的上游,在長江第一灣、水勢陡險的地方也會聚集起洶涌迷離的水汽,當(dāng)然這還不是地理課本上教的。我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酒甕,一層絨絨的光暈從我的手上洇開,土陶的觸感讓這一切變得真實,酒甕也是干燥冰涼的,貼在指腹像觸到一層迅速漾開又立刻合攏的水,甚至能感到里面沉睡的液體呼吸安穩(wěn),如鼻息干凈的嬰孩,它們整齊地躺在那里,像一對對雙生子。
老戚繞過一排酒甕,我急急跟上他,生怕走丟,這種鄉(xiāng)下烤酒人家的地窖都不是特別大,但對于一個初次闖入者足夠成為一個龐然深邃的迷宮。老戚走到深處,用手輕輕拍一拍其中一個酒甕,并將頭側(cè)貼過去聽一聽,露出一種滿意而自得的神情。我很少看到他這樣的神情,想必這幾甕酒是他的得意之作吧。老戚左右察看一遍,從左側(cè)的架子上掀開一個酒甕的頂蓋,一種甘冽、清冷的酒氣撇開酒窖中凝滯的空氣,直逼嗅覺。這應(yīng)該是極烈的酒,我聞不出它是什么糧食釀造而成,卻也能立刻嗅出它的烈度和醇厚,能隱約感到它是被長久封閉,歷經(jīng)悠長的歲月。老戚招招手,讓我湊上前去,一種厚實的酒氣撲進(jìn)鼻孔,直驅(qū)肺腑,這氣味瞬間沁入我的身體鋪滿了我所有的毛孔。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像這地窖中猛然灌進(jìn)的一陣風(fēng),瞬間裹挾了人所有感官,這迷人的風(fēng)中混雜著植物、陽光、雨水、牲畜皮毛、土壤、井水等等諸多氣味,這些事物好似反復(fù)糅雜而存在卻又無從確定它們準(zhǔn)確的源頭。不像剛從蒸屜里滴流而出的糧食酒,也不像果酒,我情不自禁地再湊上前一些,閉上眼睛貪婪地吮著這股氣味——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領(lǐng)略到酒氣的迷人,它絕對不是那種“臭烘烘”的、“熏人”的、渾濁的,它自顧自地漫溢著,甚至并不與人親近。這地窖封閉的領(lǐng)地啟蒙著我對酒的知覺,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只有酒水本身才是透徹、純粹的完美,當(dāng)它被人飲下,特別是在黃大鳴他們那般毫無節(jié)制的消耗中才沾染上了人的濁氣。
老戚說,這是封存十七年的陳酒,類似江南人家釀造的“女兒紅”?!芭畠杭t”我聽過,當(dāng)年“九九女兒紅,埋藏了十八個冬”這種歌多火啊,趕集的日子差不多滿大街的音響里都會放得地動山搖??墒?,老戚家沒有女兒,也不用封存幾甕酒留待女兒出嫁吧?黃大鳴后來也告訴過我,“女兒紅”又叫“花雕”,原本是紹興用糯米、紅糖等釀造而成的一種甜糯的黃酒,這種江南人家的信物,在老戚家未免不合時宜,我抽了抽鼻子沒好意思問出所以然來。老戚仔細(xì)將酒甕封回去,以前用泥糊住的甕蓋上浮著一層皴裂的觀音泥。老戚還說,把酒盛在酒甕后放在一個地方便不要去翻動它,它會自個兒醞釀出全部的香氣,時間越久味道越醇;這道理我懂。老戚拍拍手又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人也是,要自個釀造自個,好比你們讀那么多年書,自己不努力,就啥都沒釀出來。老戚的話像是一陣有意無意的敲打,我悶頭把臉轉(zhuǎn)朝另一邊。
另一邊的酒甕都是新的,應(yīng)該是今年新出的酒,秋后就會被運往其他人家的筵席上去。山里人喝酒的架勢像是要喝下整條金江,縱使有許多這樣的烤酒作坊也是不夠的。而且這些年,山里人家的筵席上也會擺上各種花哨的市面上精裝的酒水,以顯示排場和闊氣。老戚又說,什么事情都急不得,酒從蒸到窖成陳釀,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人都活老了。我哪管他話中的嘆息,一個個酒甕像凝固的巢穴,里面棲息著透明的魂靈,我想與它們每一個都打個招呼。我一一摩挲著那些微涼的土陶,那些況味不明的心情讓我的手變得濕冷而遲疑,不久后,我也這樣撫摸著許志清冰冷的雙手,它們那么順從,那么靜謐,像是沉浸在自身完整的世界(或者死亡)而不作回應(yīng)。
從酒窖出來,我和老戚終于有了一點師徒的意思;這主要是我的臆想,我認(rèn)為老戚真正接納了我作為他的徒弟。我還深陷在那股讓人回不過神來的酒氣中,它不是讓我醺醉,而是讓我有了一個清晰的念頭:我想自己釀出像老戚酒甕里那種讓人著迷的美酒。當(dāng)夜睡前,我趴在床上給許志清回信,我把這個想法寫在了信中。我問他,讀書時吳佳容他們的理想基本都是考上什么大學(xué),成為科學(xué)家啊、醫(yī)生啊、教師啊,做社會有用的人才;那我現(xiàn)在想做一個像老戚一樣的烤酒人,算不算“理想”呢?我本來想寫像老戚一樣“技藝精湛”的烤酒人,但“湛”字不會寫,也有點搞不清這個詞是不是這樣用的,所以我把它劃掉了。劃掉的地方黑乎乎的,整張信紙就顯得有些坑坑洼洼,唉,還是沒能改掉讀書時候抄作業(yè)的習(xí)慣,一行字也寫不整齊,直接一路往下掉。我也不知道哪里來那么多話要說,一張紙很快就要寫完了,我在最后寫上:希望有朝一日我們“三人幫”還能在一起,喝我親手烤出來的酒!為了使得書信這種方式顯得鄭重些,我使用了一個成語,最后在被字?jǐn)D著的右邊角認(rèn)真地寫上我的名號:林老三。
在金江邊生意人的來來往往中,老戚家的酒一直不溫不火地烤著,細(xì)水長流般運送到其他地方去;也許會出現(xiàn)在夜深的江邊大壩上,也許會在工人們打牙祭的餐館里,也許會被運到更遠(yuǎn)處更熱鬧的酒桌去。一個江邊吳姓的運酒人與老戚熟稔,也幾乎充當(dāng)著一個準(zhǔn)時的郵遞員,往返著我和許志清的信件。他每次來總是很麻利地將老戚準(zhǔn)備好的酒從陶甕中嘩嘩倒入他自己的大酒桶,五十斤的塑料桶,這時老戚家的院子就會彌漫著一股向外噴涌流動的酒味。我覺得用塑料酒桶裝好酒多少有點暴殄天物,但這確實方便馱運。江邊來的運酒人有時會掏出一封揣在左胸前口袋的信:“哎,小子,又是你那個同學(xué)寫給你的,他一個人天天待在江邊悶得很咧!”
在許多濃郁的酒氣和簡短的信件往返中,我跟著老戚學(xué)會了如何獲得秘制的酒曲。我從了解最初的原料開始,認(rèn)真識別那些植物的樣子,并耐心記住它們的分量:辣蓼草四公斤、桂樹葉、桔樹葉、扁豆葉、竹葉、田邊草各四兩。老戚讓我閉上眼睛認(rèn)真去聞每一種葉子的味道,辣蓼草和桔樹葉氣味突出,桂樹也比較容易辨別,其他葉子容易摸索,但味道清淡難以識別。老戚說,烤酒人要保持敏銳的嗅覺和味覺,這不僅是先天的天分更是長久的訓(xùn)練。他看我一眼,“可能比你們讀書還要難呢,學(xué)校里還可以照著書背,這個完全只能靠自己去摸索。”他在給我下馬威呢,我在院壩里從黃昏琢磨到天黑,扁豆葉有一種淡淡的鐵銹腥氣;竹葉幾乎無味,怎么說呢,只有單薄得透明的露水一樣的清香;田邊草則有一種小牛犢身上的潮乎乎的氣息。我以我的方式記憶著這些植物的味道,然后看著老戚將它們剁碎、攪拌,混合在一起。所有植物汁液合流,辣蓼草的味道占了上風(fēng),辛辣的氣味有些嗆人,其他植物的味道仿佛只是這辛辣之中的余味和點綴,完全無力以數(shù)條潺潺的溪流對抗一條奔涌的大江。
此后的工序依然復(fù)雜而漫長。我每天要溫習(xí)的是自己動身在太陽未出之前去田地里割來那些新鮮的草木,老戚的主要目的是想讓我自己能想方設(shè)法找到并配齊酒曲料草。這不需要閉上眼睛去田地里胡亂摸索,倒是很容易。穿過老戚家背后的一條小河再走上以前的戲臺梁子,滿田埂都是辣蓼草,其他草木也可以一路采到。只是扁豆草在秋天變得萎弱,藤蔓的水分正在散失,無精打采;但老戚說了,秋天這些植物才老辣,味道最正,咬得住大米,最適合鞣制酒曲。等這些植物按分量打碎曬干后,混入五十斤大米,用溫水拌合,再用手?jǐn)D去水分,揉成面團裝筐,再由老戚撒上藥頭,用稻草捂住放到谷倉中,包上一層薄膜發(fā)酵,酒曲的鞣制才算初步完成了。
我急切地盼望著能見到成熟的酒曲,老戚卻說至少要等上一天一夜,秋天氣溫涼下來,估計得等上兩天。第三天早上,我看到老戚撥開了稻草,塑料薄膜上有層細(xì)密的小水珠,老戚說,發(fā)酵酒曲最關(guān)鍵的是溫度,看到水珠就要馬上通風(fēng)散熱,不然酒曲就會發(fā)過頭發(fā)霉了,我很想把頭貼過去聽聽那些面團是不是在“滋滋”地生長,它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江邊來的人說中秋節(jié)前這是最后一次來拉酒了,老戚扛出滿滿四大甕苞谷酒。我知道那是今年新釀的酒,拿塑料桶裝酒做生意的人是不會買老酒的,老戚估計也不會賣。許志清這回沒有寫信來,江邊的人告訴我許志清的小賣鋪最近忙得很,快過中秋了大壩上的工程隊發(fā)過節(jié)費,很多人排隊買東西帶回家去。老戚摘下帽子撣撣灰塵,對我說:“中秋要到了,你也出來好幾個月了,該回家去看看你爹媽了?!彼念^發(fā)剃得很短,直立立的灰白著,我猜想它們每天都這樣一茬茬地往上頂著他灰舊的帽子。以前我一心想著脫離爹媽,越遠(yuǎn)越好,如今看到老戚這樣無兒無女的人家覺得冷火秋煙,也不禁有些想家了。
發(fā)酵好的酒曲像霉豆腐,長滿了白花花的茸毛,竟然不是我想象中植物汁液浸染出來的綠色。我剛起床,就看到老戚將發(fā)酵后的酒曲一個個攤開曬在院壩的竹篾上。酒曲的味道很是古怪,既不是霉味也不是酒味,是一種奇怪的熟氣,像低洼的沼澤地被正午的烈日烘烤后,混雜著淤泥、浮草、牛羊蹄印、水塘、鳥雀絨毛的氣味。聞到的東西越多,我便越感到一個烤酒人的艱難,我只能循著腦海中的某些記憶碎片來形容這些氣味;我真想問一問老戚,我是否要像老師要求的那樣,準(zhǔn)備幾個本子,一頁頁地為這些氣味編號,然后便于拿出來溫習(xí)和查找。這個想法當(dāng)然是我這種毛手毛腳過于急躁的人想出來的,當(dāng)我看到那些酒曲上白色的霉毛被曬干,它們呈現(xiàn)出干燥的深褐色時,我發(fā)現(xiàn)根本無需被那些復(fù)雜的氣味所迷惑,酒曲的熟氣被晾干,緊緊收攏,它將以它的深沉和熾烈打通谷物和果實的內(nèi)心,挖掘出一條清泉的隧道,那酒甕中迷人的芳香便是借助了酒曲的記憶和力量,它將恢復(fù)那些谷物在枝頭的飽滿和沉醉,它會讓每一粒果實中的酒神都全部覺醒。
老戚幫我準(zhǔn)備好了一籃子過節(jié)的糖食果餅,讓我回家一趟。他還特意裝了兩壺老酒讓我?guī)Ыo我爹?!斑^完中秋再回來吧!酒曲也制好了,就該開始學(xué)煮酒了?!蔽冶称鸹@子欲言又止,中秋節(jié)老戚家都是怎么過的呢?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怕也是在烤酒中、在翻曬酒糟的鐘擺中度過了。我有點拿不準(zhǔn)應(yīng)不應(yīng)該留下來,還是應(yīng)該說我會早點回來,老戚拍拍我的籃子說,“快點走吧,不然走到太陽落山也到不了,我已經(jīng)帶信給你媽說你今天要回去,他們肯定等著你吃晚飯,順著大路走快點,路上別賣呆?!?/p>
讀書的時候語文老師最愛翻來覆去念叨的一句話是那個長小胡子的大作家魯迅說的,“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大意好像是說只要你愿意,就總會找得到多余的時間去做事。我背著籃子走在秋霧剛散的路上時一點都不覺得時間是海綿里的水,它應(yīng)該是一條大江,里面的水似乎一動不動,你以為它從不改變地流淌著,其實已經(jīng)從夏天淌到秋天了。吳佳容他們?nèi)缭敢詢數(shù)厝ド洗髮W(xué)了,他們的時間可能是海綿里的水吧,擠來擠去考出一個我聽著都頭疼的分?jǐn)?shù)。
我抄馬道迎著從山巔落下的晨曦走,路上被清早上山的牛馬踩出許多泥濘。走著走著,突然涌起一個念頭:我想擠擠今天的時間,先下到金江邊去看看許志清,再繞另外一條馬道從金沙山背后爬幾道梁回家。我被自己的念頭鼓舞了,加快腳步開始背著日光走。江邊的太陽是不等人的,我像是一個跟太陽賽跑的人,一頭扎進(jìn)金江的方向,我來不及分辨哪條路更近,憑著直覺跳進(jìn)松林和草莽,也沒有心思再去辨認(rèn)山坡上的草木哪些是釀制酒曲的材料,大片的野菊花從我身上倒退,褲子和鞋面上沾滿了露水和花粉。下坡的路我撒開腳步跑得酣暢淋漓,籃子向后拉扯著又讓我有些勾頭和駝背。我猜想我奔跑的樣子一定很好笑,像是一匹久被豢囿的馬偶然負(fù)重,又不太熟識路途,跑起來有點凌亂而不得章法。
見到許志清時我的后背都濕了幾遍。他傻愣愣地站在一間平房的柜臺窗口里,還有幾個人在外面指指點點要求他拿各類貨物。我筋疲力盡地站在那群人后面沖他咧著嘴笑,我肯定笑得有點難看,頭發(fā)全部都濕嗒嗒地頂在腦殼上。正忍著不耐煩拿這拿那的許志清好像有點回過神來,大叫一聲“林老三”,從柜臺側(cè)面的門里沖了出來激動地打我一拳,我居然沒站穩(wěn)向后踉蹌了幾步;那群買貨的人被這個突然撇下生意跳出來的雜貨鋪老板驚了一下,全部調(diào)轉(zhuǎn)頭來看我,一匹快要脫水的羸弱之馬接受著人們好奇的打量。
許志清拿一個大搪瓷杯子給我倒水,我一口氣“咕咚咕咚”全灌下去,簡直像三天三夜趕路而沒有飲過水的騾馬。見面說話比磕磕巴巴的寫信痛快多了,我坐在許志清的小賣店里好像回到了從前學(xué)校背后我們常常逃課打牌的芭蕉林。有時來買貨物的人會敲敲柜臺的木板,“喂,老板,拿一條紅河,軟殼的?!薄袄习?,有沒得紅砂糖?”我嘲笑他才幾個月都成了許老板了,他不好意思地擺手,“哎,別提了,天天像坐牢似的守在這屋子里,以前數(shù)學(xué)沒學(xué)好啊,現(xiàn)在要自己記賬,也沒人給你補習(xí)?!蔽疫@才好好環(huán)顧了一番他的雜貨鋪,兩排貨架上擺滿了日常用品、煙酒糖茶都是很普通很粗糙的那一類。貨架后面是許志清吃住的空間,用一塊碎花布的簾子隔起來。簾子邊放著兩口大缸,幾乎有一人高,如果要往里面倒酒倒水估計許志清得踩著板凳爬上去。我下意識地站起來嗅一嗅,有一大缸是菜籽油的味道,又潮又膩。另一口缸子里盛滿酒,乍一聞,氣味粗糙燥烈,有一股辣蓼草沒有發(fā)酵圓熟的味道,這酒的味道有些嗆人,像鋒利的爪子帶著直白的攻擊性,喝下去應(yīng)該會燒得整根喉管、腸子都被辣椒水洗過一樣;它不像老戚家那種酒充滿回旋和余地,像毛茸茸的尾巴,柔軟卻有力,掃進(jìn)人鼻孔會讓人產(chǎn)生痛飲而沉醉的愿望。
許志清說來店里買東西的基本都是在大壩上打工的人,從早到晚像賴水牛一樣在水電站做苦力,搬水泥、扛鋼筋、戴著橙色的安全帽在高高的手腳架上爬上爬下……工程一級級承包下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些做苦力的連蝦米都算不上,勞累一天也賺不了多少錢,買不起什么好的東西。這鬼地方逼仄得很,太陽兩三點就下山了,大壩上卻燈火通明轟轟隆隆徹夜不息地干活。好多工人歇工后便是峽谷中間冷颼颼的黑夜,大江橫亙在這里發(fā)出嗚咽般的潮聲,無處可去也無事可發(fā)泄的男人們只好靠打幾瓶小酒、猛抽一陣劣煙來解乏。像許志清這樣的小賣店賣得最好的便是中低檔的煙酒。
“那你呢?怎么打發(fā)日子?這一天也照不到幾個小時太陽,陰綽綽的”,我問許志清,他笑起來,我靠賣東西給人解乏啊!可以想象,這小小的店鋪就是許志清的全部世界,也像一個牢籠囿禁著他。我何嘗不是一樣呢,老戚家的院子就是我的牢籠,哪怕那個世界里還有許許多多高深、神秘的東西我還未觸摸到,那個牢籠的門在哪兒,我都還沒摸著。
我突然想起黃大鳴,許志清說黃大鳴的表姐夫從溫州回來的時候路過了金江橋,帶信說黃大鳴在杭州一家鞋廠打工。許志清也給黃大鳴寫過信,但黃大鳴沒有回過信,但有一次把電話打到了對面的飯館里。許志清朝路對面努努嘴,我看到小賣鋪對面是一家飯店,掛著油膩膩的牌子——“望江樓”;一個看似是老板娘的中年婦女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鉤一對絳紅色的毛線拖鞋。許志清說,黃大鳴在電話里很激動,扯著嗓子講了好長時間,杭州如何像一個大蒸籠,空氣里能熱出咸水來;鞋廠如何像醫(yī)院,大家都穿著白大褂站在流水線上干活;而他又是如何適應(yīng)講普通話、吃什么菜都放糖和醋的生活……許志清像念一封信一樣講述了黃大鳴的電話,他說黃大鳴說自己不會寫信,也問起我怎么樣,可能要到春節(jié)他才能從杭州回來看我們。我不太能想象黃大鳴的日子過得如何,沒有一封可以摩挲著閱讀的信,我有些隱約的失落?!皩α耍S大鳴說,吳佳容在杭州那邊的大學(xué)念書,有個周末居然還跑去工廠看他,他們還一起去逛街吃飯了?!辈恢獮楹?,許志清講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和他一樣不置可否地沒話說,只是哈哈地相互笑起來了。我們還不能體會好學(xué)生壞學(xué)生如何能走在一起稱兄道弟,人生的許多重逢和告別都是讓人不置可否、措手不及的,我們也還未曾深切地領(lǐng)教過這其中的無奈和詭譎。
金江峽谷中的太陽很快就被巖崖?lián)踹^去了,上游被大壩攔截著,下游的水已不如往年那么洶涌動蕩。日光下去后,水面顯得緩慢暗淡,只在觸到礁石時泛起重重疊疊的白浪。岸邊的沙石也暗淡,露出許久未被江水滋潤過的干渴。許志清說要是我下次來江邊不著急趕路回家,可以弄兩頂安全帽,偷偷混進(jìn)大壩上看看那個傳說中聲勢浩大的工程,不過現(xiàn)在水電站還沒完工,除了亂糟糟的一片工地,還看不出什么名堂來。他還從貨架底下掏出一盒包裝精美的月餅,要讓我?guī)Щ丶胰ソo我爹媽。才時隔幾個月,許志清已經(jīng)像一個成年人一樣處事,這讓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我從筐里取出老戚給我的一罐酒,跟許志清說,這可比你賣的酒好啊,要省著點喝,等下次我就可以帶給你我自己烤的酒了。許志清哈哈大笑起來,“大鳴沒說錯啊,你是不是要成個酒鬼了?”他們都是門外漢,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烤酒人是根本不會痛飲爛醉的,他們都保護著自己清醒的味覺和嗅覺。許志清小心翼翼地捧著酒罐,嗅一嗅,說不出所以然來,“我也不怎么喝酒呢,我一天到晚都得看著這個鋪子,要是算錯幾筆賬,估計好多天都白做了?!蔽沂箘排呐乃绨颍跋麓挝覀冃值軆蓚€好好喝我烤的酒!”
我再次背起竹籃沿著金江公路走一段,才開始上山。其實施工的大壩離許志清的小賣鋪還很遠(yuǎn),幾乎要繞進(jìn)一座山肚子里,但聽得到那里傳出人工的喧鬧,混著金江水顯出一種雜亂無章的嘈雜,類似各種酒曲原料剛開始被攪碎在一起的繁復(fù)。只是,現(xiàn)下的金江水像植物自身的律令一旦被打破,它的水聲便毫無秩序可言。我在這樣渾濁的聲音里開始上山。這些年公路修到鄉(xiāng)鎮(zhèn)上,好多馬道都快被棄用了,山路陡峭,我梗著脖子往上爬,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當(dāng)我轉(zhuǎn)過頭去看的時候,許志清的小賣鋪像摁在狹長河谷中的一顆褐色圖釘,圖釘將他釘在金江的邊上,我不知道陽光照著的時候這枚圖釘會不會變得光亮一些。我又想起黃大鳴的工廠,那大大的廠子應(yīng)該就像一塊月餅了吧?黃大鳴在他的牢籠里是不是也渺小得像一顆隨意撒在大餅上的芝麻粒呢?
剛過了晌午,越往上走日光就越清晰,只有山谷中白晝是短暫的。許志清肯定每天仰望山坡時都能看見日光一層層往上移動、變得焦黃、酡紅,然后消退。當(dāng)我多年后經(jīng)過那些望不見地平線的平原、那些日照漫長的城市,我總是感覺白晝中明晃晃的吞噬比黑夜的消磨更加可怕,可是這種感受我來不及跟許志清描述。為了趕在日光先于我之前爬上山頭,我越走越急,像跑反了方向的夸父,追逐著山上的日影。等我穿進(jìn)一片松林,松濤嘩嘩如小時候的金江水,日頭偏西,落在松林中間是軟和的金絲帶。小時候,黃大鳴、許志清和我就每天穿過這個松林,往返在學(xué)校和家的路上,那時候我們斜挎著書包,你追我趕大呼小叫,不知疲憊,整座松林都會因我們而變得熱鬧。我扶住一棵松樹歇息,松樹的枝干粗糙得像馬上要掉下來的老繭,一棵樹用不了幾年就會老成這個模樣,我也記不清以前這片松林是不是就已經(jīng)這樣斑駁茂密,晚風(fēng)吹進(jìn)來便成了一條在空中盤旋、濤聲綿密的河流。我在河流底下撒開腿奔跑起來,感覺胖乎乎的黃大鳴奮力在身后追趕著我和許志清,風(fēng)嗖嗖地穿過我的耳邊,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逆流而上,河水仿佛受到阻滯紛紛繞開了我。因為負(fù)重,汗水滴下來揉進(jìn)眼睛,我感到眼眶脹痛,一邊奔跑一邊流出身體和眼睛里的水分。
從未有過如此親切的感受,連拴在大門口的耕牛都從鹽水槽中抬起頭來沖我打響鼻。我爹坐在院子旁邊,似乎抽著煙桿等了很久,見我進(jìn)門,將煙桿往地上一磕站起來,咳嗽一聲,跟我從前放學(xué)回家一樣輕描淡寫地問一句:“回來啦?”天空像淬過銀器時的火焰,太陽已經(jīng)落盡,我也疲憊不堪,像一頭在外蹦跶到筋疲力盡才歸圈的牛犢順從了我媽激動得手忙腳亂的舔舐。
圈樓上的干草垛又堆高了,中秋前收割的稻草和茅草散發(fā)著新鮮、干燥的氣味。我睡在草垛上,像一個烤酒人一樣閉上眼嗅著它們,空氣中應(yīng)該還殘留著黃大鳴和許志清的氣息。那些日子不會再有了,也許有一天許志清也不會再寫信給我們——不知怎么了,我總是有種預(yù)感,覺得我裝信的土甕永遠(yuǎn)也不會被填滿。我重新琢磨著烤酒也許也是一門不錯的活計,烤酒人將植物中間最美妙的部分萃取出來,將它們的記憶釋放和窖藏。
不知是這幾個月的沉默寡言讓我變得思慮過多,憂心忡忡,還是我以前一直忽略了我爹媽的憂心忡忡,我們?nèi)齻€默默端起碗來,飯桌上的氣息像出酒不順暢的甑子,每個人好像都想說點什么又訕訕地打住了話頭。我給我爹倒一杯老戚家的酒,他悶頭咂一口,也不說話。我媽看著我倆,開始絮叨地說一些明年田地該如何安排、家里的年豬還要催肥、等我學(xué)會烤酒,苞谷就不該再拉出去賣之類的雜亂而遙遠(yuǎn)的話題,一邊往我碗里夾很多菜。等我給我爹倒第三杯酒時,他端起杯子擺擺手,我爹從不貪杯,無論什么場合什么酒,所以他在我心里永遠(yuǎn)都是硬邦邦的,清醒得講夢話都能說出道道來的人。他把杯子頓了頓說,“你年年在家過中秋,今年也算是正式跟了師傅;戚叔家就他一個人,你回來一趟就是了,中秋還是回去陪戚叔過。好好跟著他學(xué)手藝?!蔽覌尵o張地看我一眼,我低下頭默默啃一只燉得稀爛的豬蹄,我媽說戚叔一直都會托人帶信來告訴他們我在那邊的情況。很奇怪,我這樣恨不能遠(yuǎn)遠(yuǎn)出走不著家的人會一下子對兩個地方都產(chǎn)生依戀;我同時也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更傾向于回到哪一邊。我爹的話總有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我每次對他的服從總是一種因畏懼而生的屈服,而這一次卻是一種無聲的應(yīng)承。
我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老戚正在檻沿上翻看一些物件,他沒想到中秋節(jié)的早上,我會大汗淋漓地背著一筐我媽拾掇好的東西回來了。筐里裝滿了每逢中秋節(jié)我媽都會準(zhǔn)備的臘腸、炒熟的板栗、石榴、花生,還有月餅,也是家里打的,昨晚上我和我媽用木刻的月餅?zāi)W右粋€個壓出好看的花紋來。那套月餅?zāi)W邮俏覡敔斄粝聛淼?,他的雕工異常精?xì),有花蕊細(xì)長的菊花、飽滿圓潤的“?!弊?,還有“喜鵲登梅”“松鶴延年”……比市面上賣的月餅,也比許志清送給我的還要精巧好看。我記不得我爺爺,據(jù)說我還是毛孩子時他就過世了,他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木匠師傅,至今還有很多人家用著他雕花的木窗,很多當(dāng)時的新娘出嫁都用過我爺爺?shù)颀埧跳P的喜柜。一個木匠將自己的兒子培養(yǎng)成了像他一樣好把式的手藝人,我爹不僅會做木匠活,他的竹器也是村里一絕,早些年幾乎全村的人家都有我爹編的竹筐、篾籮,很多路遠(yuǎn)的人家常常在農(nóng)忙前幾個月就來我家訂竹簍。我爹原以為我要靠讀書翻出山里去尋一門靠腦力吃飯的活計吧,沒想到最后卻把我交給了老戚。我也不明白他怎么會讓我脫離了爺爺和他的手藝,將我送到了老戚家,并讓老戚接受了我,來學(xué)一門新的手藝:烤酒。
老戚見我推門進(jìn)來,急忙收拾他攤在一塊布上的零碎,我眼快,看到有幾張照片,黑白的,看不太清,有一張是兩個一樣大的嬰孩頭靠頭睡在一起,好像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張照片,我正想湊上去細(xì)看,老戚已經(jīng)將它們用布包起來了。中秋節(jié)家家戶戶都團圓,老戚也許想念他的家人了吧,之前只聽老戚家孤苦伶仃,他是個獨居的“怪老頭”,也不知他家的人到底去了哪里,他也從來沒有說起過。我爹媽好像與老戚有著某種隱晦的聯(lián)系,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讓老戚做了我的師傅,但他們也對老戚家里的事情諱莫如深。
中秋節(jié)早上,老戚家的院壩沒有晾曬任何東西,像水洗過的酒甕,露出干凈的釉質(zhì),透亮透亮的,好像輕輕一敲打就會從后院和地窖中傳來回聲。一年之中難得的清閑,老戚今天放下烤酒的活計,和我在空蕩蕩的屋檐底下坐著說話。他告訴我最早的酒釀是彝族人的祖先一個叫色色帕爾的人發(fā)現(xiàn)的,他最初從餿飯里聞到酒氣,于是琢磨著用捂餿的糧食來釀酒的可能,但他卻一直找不到酒曲用來自然發(fā)酵。直到他死后一個叫做火洛尼咎的徒弟繼續(xù)尋找,并嘗試用很多動植物的原料來配制酒曲,終于找到了用十六種草木合成酒曲的方式。這是很原始的酒曲配料,事實上我們今天不需要用十六種植物,老戚用手指了指我們捂酒曲的草垛。我沒有想到酒曲里面包含著這么久遠(yuǎn)的故事,我像在聽一個古老的神話。老戚繼續(xù)說,傈僳族最早是用龍膽草和苞谷面舂碎來制酒曲的,這是一種烈酒的酒曲制法,酒味猛辣;拉祜族人呢,喜歡用柴胡、香蕉皮、香樹皮、橘子皮等等混合在一起做酒曲,聽起來有點像做橘子水;藏族更甚,聽說他們還會用山羊、黑熊等動物的膽汁混在野草中獲取酒曲……老戚滔滔不絕,像一個無底的倒不盡的酒甕,我聽得著迷,全然不知他的肚子里還有些什么讓人驚異的東西。當(dāng)然了,如今很多人家烤酒都不用自己制作酒曲了,可以買到專門的各種烈度的酒曲料,一包包分裝、用塑料袋密封起來。老戚頓了頓又說,直接買酒曲這是怕麻煩、圖省事的做法,烤酒人家不會自己制酒曲就相當(dāng)于不會烤酒。他說累了,站起來撣一撣帽子,“到冬上,你就十八了,正式成年的大小伙子了!”
我平生第一次離開家離開爹媽過中秋節(jié),也就是這個中秋節(jié),它讓我終身難忘。老戚用整整一下午準(zhǔn)備了一桌酒席。那些菜肴倒不見得新奇,葷素搭配,用了最鄉(xiāng)間最家常的烹煮方法,譬如臘腸湯燉紫山藥、老雞煨板栗、素炒茭白、涼拌黑木耳……要是在我家,我媽也會在中秋節(jié)擺出這些菜肴。開席前,老戚擺出了兩排酒盅,他從酒窖中取出各種年份和原料的酒水,一一倒入每個酒盅,不多,每只酒盅都只剛好漫過杯底,一口的分量。各種香味從杯子底部溢出來,在空氣中交織,所有酒盅一下子變得活起來,整個屋子沉浸于一種異香。各種酒香迅速連接成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松林,然而每棵樹的枝條都高低不一,葉脈不盡相同,它們在空中微妙地交錯和相讓,每一棵樹之間仿佛又隔著深深淺淺層次清晰的溝壑,只有水,只有將它們凝結(jié)的水才能重新將它們相互連接。我呆呆地看著兩排酒盅,酒液的顏色除了有兩盅呈現(xiàn)微微的黃褐色,其余都是清冽如水。多奇妙啊,誰會想到這無色透明的液體聚合了多少植物的精魂,它們經(jīng)過緊密的發(fā)酵、高溫的烤灼、幽深的密藏讓這透明變得豐饒。對,是老戚高超的萃取技藝讓那些植物和水完美地融匯,獲得了靈魂。我也懊惱起上學(xué)的時候怎么就覺得萃取這樣的生物實驗是那么的枯燥和無聊呢。
這是一個能讓月亮碎成無數(shù)酒盅的中秋夜。老戚頻繁地舉杯,教我品咂每一個酒盅里的味道,一盅是三年的苞谷酒,混合著臘腸的香氣滾燙地飲下,讓人腸胃壁上的毛孔都舒展打開,結(jié)實又熨帖;一盅是八年的大麥酒,在口腔中像是揉搓一把金黃的麥芒,麥粒碎在手掌上散發(fā)出太陽的味道;一盅是去年的青稞酒,黃褐色的,我不能準(zhǔn)確描述它的那種野氣,好多年后一個人對我說青稞酒中有一種高原人苦情的滋味……我記不清那些酒的味道,也許老戚的本意也并非出于教導(dǎo)式地辨識;我只記得他讓我飲下一盅窖藏十八年的蕎麥酒,老戚一邊扒開火塘唱起山里人家的調(diào)子。這些年只有在喜喪之夜老輩人聚集的火塘邊、賓客酩酊大醉時才能聽到的山歌調(diào)子從平日沉默寡言的老戚嘴里唱出,這讓我異常驚訝。圍坐在火塘邊的夜歌,是需要人唱和的,不管你用什么曲調(diào)和即興的辭令,哪怕是幾句自說自話式的嘟囔和唱腔。然而不勝酒力的我舌頭已經(jīng)蜷曲打結(jié),話都說不完整,根本無法唱出什么和調(diào)。醉意朦朧中,能模模糊糊聽出老戚唱的調(diào)子是低沉的,他唱到竹子拔節(jié)、油菜花地、初生的馬駒、“拐一個彎彎么,不再回來”,像是一個孤零零的老人在懷念失去的親人和歲月。不知是幾種酒的作用還是老戚唱得人心有悲戚,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掉在酒盅里,淺淺的酒盅里映出爹媽的臉、還有遠(yuǎn)在他方的黃大鳴和許志清的身影,他們就是我過往歲月中生活的全部。我不知道,在從此往后的時光中,他們就是我的酒曲,發(fā)酵著我即將成人的念想。
以前老師總說,“萬事開頭難”,這話沒錯,任何技藝的開端總是艱難的,然而將所有碎片式的段落連接成一項完整的技藝更是艱難。老戚讓我自己從淘洗糧食、浸泡、上甑蒸料、燜糧、出甑攤涼、加曲發(fā)酵再到蒸餾出酒,一步不落地完成一次烤酒。他在旁邊看著我慌腳亂手地一會打水一會用桶裝糧食,他并不理會我的慌亂,只是提醒我關(guān)鍵的步驟,譬如浸泡過的糧食上甑蒸煮的火候不能一樣大小,要收尾大,中間??;燜糧時要隔一段時間去輕輕翻動一遍;攤涼和發(fā)酵則毫無機巧,只需要耐心等待,這讓毛手毛腳的我在院壩里坐立不安,一邊搓手一邊琢磨著什么時候可以開始蒸出酒來。老戚站在屋檐底下笑我,“晚上院壩里都要下霜了,你要睡不著覺也得抱著鋪蓋到草樓上陪著它們?nèi)グ?!”早晚的天氣已?jīng)可以呵出白氣來了,發(fā)酵的糧食捂在草樓上,我三番五次跑去聽它們的動靜,可惜它們好像被酒曲醉倒一般,在大缸中熟睡不醒,完全沒有任何響動,風(fēng)吹進(jìn)草樓連一點“嚓嚓”聲都沒有。老戚有時走過來看一看,他說發(fā)酵時候的溫度一般要控制在初夏時候的感覺,大約二十五度左右,如果溫度過高酒味會變,如果溫度不夠酒液會變得渾濁不干凈。
酒料終于發(fā)酵成熟的時候,我已經(jīng)度過好些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焦灼難眠的夜晚,我在床頭給許志清寫了一封長信,我告訴他我已經(jīng)開始自己烤酒了。我像讀書時代急于顯示自己會做某道數(shù)學(xué)題了一樣,事無巨細(xì)地跟許志清描述了如何烤酒的過程,我并沒有意識到我在記述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將烤酒的過程重新溫習(xí)了一遍,這無意中的重復(fù)加深了我的記憶,這也許就是老師說的“溫故而知新”吧?我還在信末又自得又激動地寫道:我快要“出師”啦!以后就不是學(xué)徒了,可以做烤酒師傅了!
上甑蒸酒前老戚問了我一個問題,“到現(xiàn)在你覺得烤酒最重要的是什呢?”我想了想,從獲取酒曲到蒸醅酒料,乃至在酒窖中藏酒,好像老戚強調(diào)得最多也時刻關(guān)注著的便是溫度了,我正提起兩桶發(fā)酵得已經(jīng)滲出酒氣的酒料,頭都不回地答他說,“還能是啥,溫度唄!”老戚笑起來,“那你說說酒的主要成分是什么?”我手里還提著冒氣的酒料呢,我說,當(dāng)然是糧食?。±掀莨笮ζ饋?,“你這個小鬼??!難怪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酒水酒水,喝下去清亮亮的大多是水啊!如果沒有水,這些糧食能煮出多少酒液來?”我好像是被關(guān)在一個紙糊的籠子里,稀里糊涂的,猛然被老戚戳破,有點懊惱地恍然大悟。老戚說,自古就有“佳泉釀美酒”的說法,釀酒最好的便是深山的泉水。在金江兩岸,除非是那些深居山中的人家有現(xiàn)成的泉水可用,其余重視水質(zhì)的烤酒人家一般會自家鑿井取水,如若井水不夠清冽,就會花大力氣遠(yuǎn)遠(yuǎn)地用膠管引來一股山泉水。以前在家中,從來都是一股溪水大大咧咧從門前梨樹下淌過,冬夏不息,我媽隨隨便便挑兩桶水就嘩啦啦倒進(jìn)水槽飲牛喂馬;我放學(xué)回家渴了,就直接將書包撂一邊趴在青石板上喝個夠,我從未留意過水的來源和口感有多重要。我這也才想起,老戚家有兩口井,一口在后院,水溢到井邊,只需要伸手放桶下去就能拎起水來,澆梅子樹、白菜地,老戚還在井邊種了一圈生姜,被井水漚出水靈靈的鮮辛氣。還有一口井,狹窄而隱蔽地敞開在老戚家的灶房邊天井里。老戚家的灶房有著一個奇怪的格局,進(jìn)門是一條狹長的天井,被灶房和正房的側(cè)墻夾在中間,天井里干干凈凈用水泥龕過,乍看上去什么都沒有,一點都不像別人家天井植滿樹木或者長滿濕濕的苔蘚。貼著正房外墻的一側(cè),流著一小股水,循著水在天井深處有一個小小的隆起,也用水泥仔細(xì)龕過,走近才能看出是一眼很小的井,或者說是一眼汩汩的泉,水是活水,輕輕蕩漾著,被不易察覺地引流到側(cè)面的水泥小溝里。初進(jìn)老戚家的灶房,我覺得這個天井毫無用處著實別扭,經(jīng)老戚這么一提醒,我才突然想起老戚平日烤酒的水全部從這眼井中打來,這個天井完完全全就是為了這眼井而建,連老戚家的灶房都是為了這眼井而選的方位也極有可能。
酒料和佳泉都已經(jīng)齊備,蒸酒是最后的工序,并不復(fù)雜,它需要的只是耐心和火候;這兩者是一對翅膀,沒有孰輕孰重。老戚和我坐在灶門邊,剛開始上甑的時候他讓我添加苞谷芯,讓大火熊熊燃起,熱烈地舔著大甑子的底部。火光烤著我和老戚的臉,很快就燙乎乎的了,要是在夏天,這溫度估計是要淋濕一身衣裳。老戚不無得意地跟我說,這口大木甑是烤酒人家的寶貝,它是老戚祖上傳下來的,據(jù)說是從傈僳族的深山里刨空老樹扛回來的。老戚還說了一句我沒聽過的俗語:“小鍋小灶小曲烤小酒,蒸鍋天鍋木甑出好酒”,大概能聽出是夸小曲木甑才能出好酒的意思,我就眼巴巴地看著這口木甑能出好酒了。等水汽開始彌漫上來的時候,整個灶房便籠在了大霧中,房梁懸起濕漉漉的枝條,我們烤得發(fā)燙的臉被一種濛濛的水汽輕輕摩擦著,讓人感到一種毛茸茸的潮濕和舒適。我這也才發(fā)覺,老戚家狹窄的天井是一個多么高明的設(shè)計,霧氣在灶房里回旋不久便從天井中散去,整個氣息是通透的,不會讓人感到熏蒸得難受,也沒有水珠在房梁上凝結(jié)而滴落下來。水汽熏出大霧漫上來之后,老戚就改用梨木柴的慢火,像我媽燉豬腳一樣“文火細(xì)攻”。沸騰的水汽在甑子周圍發(fā)出“噗吐吐”的聲音,深褐色的甑子果真像一棵古老參天的大樹,紋絲不動地扎根在灶頭上,任隨里面的酒料翻江倒海,也任隨外面的冷熱水交替一次次析出它歷經(jīng)無數(shù)次打磨和熏蒸過的紋理。我站起來看甑子,它巋然不動,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來,我好奇它里面的酒料正在如何翻滾醞釀,那些脹鼓鼓的苞谷又是如何吐出亮晶晶的酒液。莫非是它們先把自己在甑子中灌醉了,然后唱起山歌調(diào)子流淌出心里的眼淚么?不知怎么我會覺得酒水像眼淚,也許我覺得人的眼淚是很珍貴的東西,我們“三人幫”都自詡男子漢流血不流淚的緣故吧。
梨木柴耐燒,火勢不徐不疾的,像老戚跟你講一件事情的時候,從不火急火燎,我懷疑就算火燒著他的帽子,他也會輕手輕腳而不會立刻跳起來。暮色在一個下午的水汽中侵入灶房,整整一個下午我老老實實坐在灶火前,以前一堂課四十分鐘我都坐立難安,恨不能把課桌和板凳磨出幾個坑來。這個下午我只站起來跑了幾次廁所,按老戚的吩咐在天井里打了幾次水。大甑中的一切更是不為外界所動,只隨著火勢的增減而均勻吐納。飯桌上生了鐵銹的舊式鬧鐘走了近五個小時,老戚走過去將鬧鐘拎起來看一眼,對我說再添一次苞谷芯。這時候的灶房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天井里的光被又一輪的烈火湮滅,老戚說等水汽再大漫一輪就差不多了。
無邊的黑暗在灶膛的灰燼中全部降臨,大甑中的一切動蕩像冬季的金江在落霜的晚上逐漸平息下來。老戚說,烤出的酒氣上升遇冷便會凝聚為酒水,落入甑子中的接酒器中,等它們?nèi)坷鋮s,就可以通過甑子中上部的那個小孔,插上細(xì)竹管,那個小孔就是出酒槽。在等待冷卻的過程中,老戚去做了兩件事,一是從后院割來一張新鮮的芭蕉葉,還有就是上樓去了,他并沒有叫我。
在關(guān)于烤酒的眾多紛紜記憶中,第一次嘗酒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因為順暢,而是那近乎倉皇和不知所措的興奮,被一口酒猛地嗆到。老戚家嘗酒的規(guī)矩是第一口不用酒器盛裝,這就是他割來芭蕉葉的原因。老戚不曾解釋為何,自始至終我也沒有詢問過。不知為何,我也從來就認(rèn)為用自然之物盛酒,才能顯現(xiàn)和還原酒水最初的純粹滋味。老戚將細(xì)竹管里剛開始的渾濁液體接走,待液體變得清亮,他就讓我蜷起芭蕉葉,接一口嘗酒。我從來沒怎么干過農(nóng)活、寫字又亂七八糟的手指在這個時候顯得格外粗糙和笨拙,簡直不知道怎么將芭蕉葉窩成一個酒器;慌慌張張接住一口酒,老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咕嘟”一口灌了下去……結(jié)實的辛辣撲進(jìn)我的喉頭,喉鼻被堵在酒味中,我立刻咳嗽起來,像遇渴發(fā)狠牛飲的小獸被水猛嗆一口。老戚看著我如此狼狽地嘗酒哈哈大笑,他說,你這不叫嘗酒,酒鬼也不像你這么嘴急啊。
嘗酒的目的是為了感受出這甑酒的火候是否到了,品質(zhì)是否可靠。第一口酒是這甑酒里面成品度數(shù)最高、酒勁最大的部分;越到后面出的酒滋味會越薄,直到酒水徹底變淡,寡味的余酒跟水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還不如清冽的水便不能再取了。我看著晶瑩的液體從細(xì)竹管里汩汩流出,新酒的氣息讓柴火滅盡的灶房重新變得暖和起來,我胸腔里熱乎乎的,不知是因為一口酒嗆下去的燒灼還是因為歷經(jīng)差不多半個多月親自烤出了一甑好酒。嗯,我自詡這甑酒是好酒,它順暢地流進(jìn)酒甕,醇厚甘冽,熏得我臉上也暖烘烘的。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不是每一甑酒都能如此順利出甑,有時即使你嚴(yán)格地按照烤酒的流程操作也會有可能莫名其妙烤壞一甑酒;那樣一來,所有的糧食和功夫都會被廢掉。這當(dāng)然不是最嚴(yán)重的,老輩人認(rèn)為烤酒的人家如果出現(xiàn)莫名烤壞酒的情況是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我總覺得,老輩人流傳下來的讖語和預(yù)言未必都是準(zhǔn)確的。昨晚下甑的酒分裝了三口酒甕,大清早我喜滋滋地將酒甕封好,正準(zhǔn)備按老戚的吩咐搬運到酒窖里去就好似聽見有個人在大門口叫我,“林東泉!林東泉!”除了讀書時好多老師隨時點名批評把“林東泉”掛在嘴上,還有女生們尖叫“林東泉,是不是你把毛毛蟲放我文具盒里的!”很少有人再叫我這個學(xué)名了。喊了兩聲突然又沒聲了,老戚家靜寂慣了,我還以為是我自己幻聽了呢,抱著一大甕酒剛要下院壩,又聽見有人有些著急地叫“林老三!林老三!”這會我聽實在了,趕忙放下酒甕去開門,許志清拄著根棍子傻呵呵地站在門口。我脫口就問,你怎么來了???你鋪子咋辦?。吭S志清說,我來看你烤酒還不高興啊,老三,出師了哦!
許志清的到來讓我第一次烤酒顯得格外有成就感,雖然他的本意是來向老戚訂第二年的高粱酒,他爹說大壩上的工程估計幾年都完不了工,也得賣一些好酒供應(yīng)外地來的包工頭們。老戚像我的家長得體地款待了我的同伴和他的顧客。許志清留下來吃午飯時我們還喝了一小盅我烤的酒,我很是炫耀地跟許志清干杯,“怎么樣,我天天寫信跟你說的,做一個烤酒人,不吹牛吧?”許志清用雙手小心地端著杯子,小口小口地抿著酒,笑呵呵地說,“沒想到還真能喝到你烤的酒??!我還怕這輩子就只是看你紙上談兵呢!”
好多時候我很想問一問老戚或者我爹,為什么我們的祖輩將一些突發(fā)事件看作是不祥的預(yù)兆,卻不曾告誡我們要仔細(xì)聽活著的人講話,我們不知道哪一句話中隱約滲透的音訊竟然會充滿訣別的暗示。許志清走后的晚上我睡得異常沉實混沌,像是灶房中所有霧氣以及酒窖中所有的酒水都漫到我的身上,我沉溺在一種水汽氤氳的夢境之中。那水汽有時像是松林中的濤聲;有時像是金江的春汛;有時像是一個人隔著一座山的陰影對我喊話,我聽不清他在喊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誰。那聲音像小時候老人們講的金沙山怪,能模仿出你熟識人聲,在走夜路的時候它會在背后的樹影底下叫你,你若是回頭尋找就會被它擄去……我正在那奇怪的聲音和霧氣中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啪啪”用力拍打我的門。“誰?!”我猛地驚醒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老戚在門外悶聲悶氣地回答,“是我,東泉,你趕快起來吧!”窗簾外黑乎乎的,寒露過后天亮得很遲,老戚這么著急地喊我起來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我胡亂摸了衣褲穿上,赤腳跳下床去開門,老戚和經(jīng)常送信來的江邊人焦心地看著我。我看了一眼外邊,院壩盡頭西邊的啟明星還沒落下,暗淡的天光映得他們的兩張臉布滿了凄惶的溝壑,那溝壑里隱藏著歲月的艱難,艱難歲月中他們各自的苦悲,但此刻,所有溝壑漫漶著只向我表達(dá)了一個消息:許志清出事了。
江邊來的人在我身后打著電筒攆著我跑,他在天還未亮起來的凌晨,滿路喊著跑慢點,看不清別摔到河里之類的話;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滿腦子都是那句“許志清沒了”;我站在門前怔怔地問老戚,許志清沒了是啥意思?他們都不回答我。老戚將外衣遞給我說,你穿上鞋,跟著吳叔叔去江邊送送他吧。電筒的一柱光跌跌撞撞,我像一匹夜半發(fā)狂的野馬,鬃毛全部豎起,蹄下被霜凍過的泥土,在身后嚓嚓作響。那是一種破碎的聲響,我在夜里聽到過父親重重地將煙鍋磕在地上,一個酒甕在搬運時被失手打碎;但它們都不及此刻的聲響,像我的心臟在不斷迸裂。我第二次在這條路上狂奔,太陽還未升起,我在追逐西天邊的星子,它們越來越淡,快要被晨暉吞噬,它們守在黑暗里也不肯告訴這個過去的夜晚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跑著跑著,在一條河邊我踩到一塊很滑的石頭崴到了腳,跑亂了陣腳的我突然倉皇得不知該怎么辦,順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江邊的吳叔叔跑上來,拉我起來,“莫哭了,莫哭了,太陽還沒照起來是不能哭的?!?/p>
許志清安靜地躺在床上,他的身體全部封閉了,正在變成積雪的山谷。他的嘴唇烏紫,眼皮一動不動,太陽剛剛要照上來,他還在做一個沉實的不能對人說的夢。我看見他的雙手都裸露著,尖聲地對圍著他的人叫喊,你們怎么都不給他蓋上被子!我從他的床頭扯下一床毯子蓋到他身上,他也不抬起來眼皮來看我,我發(fā)狠地用毯子掖住他的手,他也不掀起來對我說,老三,不要鬧。吳叔叔走過來拉我,“娃兒,警察都已經(jīng)來過了……”許志清是死在他家鋪子里的酒缸中的,說他頭朝下地沉溺在酒缸里,很快便引起了窒息。我不能相信,許志清那么大一個人,跌倒了不會爬起來嗎?許志清他爹說警察認(rèn)為可能是許志清醉酒后爬上去打酒,站不穩(wěn)一頭栽進(jìn)酒缸,當(dāng)時他神志昏迷,失去掙扎著爬出來的能力,又沒人及時發(fā)現(xiàn)他,便引起溺亡。聽說還是大壩上幾個半夜來打酒的醉鬼發(fā)現(xiàn)了“許老板”半個身子擱在酒缸外邊,他們在外面咋咋呼呼了一陣,發(fā)現(xiàn)許老板一點動靜都沒有,便從柜臺窗戶上爬進(jìn)來發(fā)現(xiàn)了再也喊不醒的他。
許志清的手很冰,就在昨天這雙手暖乎乎地捧著我烤出的新酒,他的手比我的瘦,手指像一根根冰棱子硌著我。我送給他的一罐酒還沒開封好好擱在他的柜子上。我使勁回憶著昨天許志清到底喝了多少酒,他從老戚家回到江邊的路上是否已經(jīng)醉意昏沉。我多想喊醒他,我不能相信他是喝醉了跌進(jìn)酒缸里,我要他自己親口告訴,這一路他是怎么走回江邊去的,又是怎么爬到酒缸上面跌下去的;我猜想是不是他曾經(jīng)說江邊經(jīng)常出沒的鬼鬼祟祟、吃喝欠債的地痞流氓謀害了他。
江邊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許家的親戚們蹲在雜貨鋪門口商量著怎么處理后事,我聽見有人說,他足歲十八了,應(yīng)該入南邊的祖墳,但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怕是要火化。我將臉貼在許志清的耳邊,他身體里最后的聲音早已關(guān)閉,我的臉像貼著一只在地下酒窖中埋藏多年的酒甕,縱有滿腔滿腹要說的話最終也只拿出冰冷的死寂回應(yīng)我。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我將臉貼在上面,那種無法被喚回也無法緊緊熨帖的溫度讓我渾身打顫,我的牙齒咯咯作響,我并不感到害怕,我只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無法喚醒一場沒有預(yù)兆(也許是我們活著的時候從不注意聆聽)的睡眠。當(dāng)他們開始買來新毯子和白布包裹許志清的身體時,我懷疑自己跟著他陷進(jìn)一場大夢,江水在我們身邊喧響,像甑子在大火中熏蒸出漫江的霧氣,我們都在看不清路的地方各自走著……以至于黃大鳴打電話來問我許志清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時候,我反而要一次次從他過于干澀的聲音里尋找一個可靠的線索,證明許志清確實是死了。
黑夜再次鋪滿了遠(yuǎn)近的山巒,星子在天上顫抖得要碎落下來,吳叔叔牽著騾子將失魂落魄的我送回老戚家。活人需要護送,我們知道他們要去往哪里;死了的人卻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相送,我看見他們著急忙慌買來一具漆工普通的棺材,將許志清平放在里面,他的手腳很長,放進(jìn)一具窄窄的棺材好像很吃力。他們把我隔在人群外,沒有人告訴我許志清要去哪里?;氐郊遥掀莶辉谠簤卫镆膊辉谠罘恐校蚁褚恢粏始抑鴺情T口漏下的光徑自走了上去,老戚在翻撿他的東西,我直愣愣地坐在樓板上,香案上的香燭已經(jīng)燃掉了大半。這樓上本來是老戚的私人領(lǐng)地,是戚家的另一個酒窖,我毫無頭緒地闖進(jìn)來也根本沒有心思顧望,老戚拿了一個墊子給我說,樓板冰,容易著涼。
老戚都聽說了,他只問了我許志清家里是否把他好好運回去了,老戚也并未安撫我,老戚也聽見許志清前一日還在飯桌上和我說話打趣,他說,以為一輩子也喝不到我烤的酒了。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明白,死亡是無法安撫的事情,它只會曠日持久地深深駐扎在活著的人心里,這些人無疑是死者生前所戀、以各種方式將種子埋藏在他們心里。這些種子是一封封信,生者寫給生者,又由死者轉(zhuǎn)贈給了生者。許志清他爹將許志清床頭的一盒子信交還給了我,我抱著滿滿一甕信凄惶地坐在老戚家的香案前。老戚重新點了幾炷香,他取下一幅黑白照片給我看,里面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少年,十幾歲的樣子,眉眼有幾分眼熟,我想不起來也沒心思細(xì)想。老戚說,這是你西海哥,他也是不明不白地沒了,我們找到他的時候,身上盡是傷。老戚的喉結(jié)在燭火的光里特別突兀,我茫然地看著照片上的少年和老戚在陰影中的側(cè)臉,我想起許志清的臉貼在我手上的溫度,我竟然沒有看一看,他的身上是否帶著傷。
許志清死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好像被魘住,總處在睡不醒的困乏當(dāng)中。早上老戚在院壩里的響動也吵不醒我,釘耙劃拉的鐘擺也不在我的鼓膜邊滴答,他不得不每天早上來敲門叫我起床;燒灶膛里的火時,他跑進(jìn)廚房來提醒我木柴塞得過滿嗆得滿屋子都是火煙,而我還定定地坐在灶前發(fā)呆……冬上,糧食發(fā)酵困難,一般人家就不烤酒了。陽光倒是很好,雨水在寒露過后基本就消歇了,每天大太陽暖融融地烘烤著光禿禿的土地。老戚在院壩里晾曬大麥、白蕓豆、準(zhǔn)備過年打糍粑的糯米……有時把烤酒的器具和棉被抱出來反反復(fù)復(fù)地曬。他一刻不停地忙碌著,像一只螞蟻要在落雪前急于儲備好過冬的食物。我站在陽光底下幫他用蛇皮口袋盛裝曬得干燥發(fā)硬的谷物,有時幫他拍打曬得軟塌塌的棉衣棉被,我像一只失了心魂的螞蟻,如墜迷夢,毫無頭緒地在房前屋后爬上爬下。
江邊的吳叔叔還是會隔上一兩個集市來馱一次酒,有時他把騾子拴在柿子樹底下,站在屋檐底下和老戚講話。他會講講大壩上的工程怎么樣了,據(jù)說再過一年發(fā)電站的第一期工程就要完工了,就可以第一批投入發(fā)電了。老戚問他,那我們這里的電是不是可以換成金江電站供應(yīng)了,電費會不會便宜一些?吳叔叔擺擺手說,“嗨,怎么可能,這些電我們自己國家的人都用不上,據(jù)說是要輸出到東南亞去,要賣錢的!”有時他也會說大壩上工程不順有些人受了工傷、缺了胳膊之類的事情,吳叔叔是個心軟的人,最后總會補上一句,“唉,干苦力討生活的人哪個不可憐!”他讓我想起許志清曾經(jīng)在信中寫過的工程事故,吳叔叔已經(jīng)失去了送信人的身份,他也盡量回避著關(guān)于許志清的話題;只在某次他和老戚在酒窖前搬酒時聽到他說,“可憐得很,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爺爺不同意火化,就埋在松林南邊許家墳山的擋頭?!蔽倚谋粺o數(shù)把電鉆鉆著,它們密密匝匝朝同一個方向鉆洞,像要把我的心臟鉆出一條縫隙,好讓我醒過來,接受活蹦亂跳的許志清已經(jīng)被埋在地下了的事實。老戚抬起一甕酒嘩嘩倒進(jìn)吳叔叔的酒籠里,那些烈酒好像也全部涌到我胸口被鉆出的孔眼中,火辣辣地灼燒著我。
臘月的酒是老戚堅持要我烤的。有天晚上他咳嗽著從樓上下來告訴我,能教你的也就這么多了,要靠自己慢慢熟練和揣摩。臘月天寒,但你還是再試一次,就可以出師了。我現(xiàn)在并不急于出師,但師傅總有師傅的道理。我用了夏天制好的酒曲,秋天晾好的大麥,將所有甑子、篾籮、木桶翻曬了一次;臘月連草樓都結(jié)霜了,就用氈子蓋住發(fā)酵的酒料去取暖,老戚家早先用酒和高山的藏族人換的羊毛氈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半夜睡不著我打著電筒去草樓察看,有時月光明晃晃地照著空蕩蕩的院壩,會想起曾經(jīng)在這里走動過的人,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心里就有些不自覺地發(fā)虛起來,直到聽到老戚猛地一陣咳嗽,好像把我重新喚回來。
我用了整整二十一天來發(fā)酵酒料,天越來越冷,似乎聽得見那些鼓鼓脹脹的大麥被倒進(jìn)甑子時的歡呼雀躍。這是我的出師之作,我必須小心謹(jǐn)慎,每一步都按照老戚傳授給我的技藝進(jìn)行,老戚說過這是一門手藝,沒有多余的秘訣,用心揣摩,熟才能生巧,巧才能生精。我耐住性子仔仔細(xì)細(xì)地回憶老戚的教授,沒有第一次那么慌亂,而老戚站在旁邊只看不說。甑子里水汽漫上來的時候他走出灶房去咳嗽,他的咳嗽越來越厲害,吳叔叔上次來的時候給他帶了一大包藥。我爹以前常說人年紀(jì)一大,冬天就很難過,渾身的癆病都要發(fā)作,看來是真的。
等火候一到,老戚帶我上樓,他說烤酒人家要敬酒神,酒神是早先被請進(jìn)家屋的神靈。儀式也不復(fù)雜,就是烤完一甑酒后要在香案前上香供酒神,只是因為虔敬而不可忽略。老戚家的香案供奉的不僅僅是酒神,也許還有戚家世代的烤酒師傅吧,是他們將酒神賜予的手藝一代代傳遞下來。敬完酒神,我也學(xué)老戚洗凈手和鐮刀起身去割一片芭蕉葉。除了芭蕉和冬白菜還綠著,后院里的土地平整過,連生姜也全部挖出來了,地里被霜打過,要等明年開春再撒上種子。我在梅子樹底下向南面的山脊張望了一會,冬天的暮色有浸入脾肺的寒意,不知道許志清浸在酒缸里是不是也有刺入骨髓的冰冷,他為什么就沒有被激靈得爬起來呢?而今他睡著的地方呢,會不會更冷,像老戚家的地窖,終年不見光的地方會不會把他變成一甕酒,醞釀出最好年紀(jì)里的芳香,數(shù)十年后突然跳出來大喊一聲:喂,林老三,你出師了?
我沒有出師。臘月的這甑酒沒有烤好,當(dāng)甑子上的水汽剛散盡老戚就說,這甑酒怕是烤壞了。我不相信,每一步的火候我都自信把握得妥帖,也沒有沾染到任何油腥,怎么會烤壞了呢。待酒真正一出甑我就知道老戚的判斷沒錯了,渾濁的酒水透著一種酸腥的氣味,根本無須再嘗。我焦躁起來,問老戚,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會這樣呢?老戚不在意地說,“可能是臘月了,大麥發(fā)酵得不好,沒有關(guān)系,你知道每一步怎么整就行了,烤酒人一輩子中是不可能不出壞酒的?!蔽铱粗魂祲牡舻木撇恢耄覇柪掀?,莫名其妙地烤壞酒這是不是一種不好的預(yù)兆?老戚看我一眼,“你從哪里聽來這些迷信的說法?”然后他就咳嗽著出去了。
黃大鳴后來一再對我說,要是我們早點聽信老人們的話,會不會生活得更好一些。其實我們根本就聽不懂,更加不會相信,因為我們當(dāng)初莽撞而不用心,也因為我們沒有真正經(jīng)歷命運中那些幽晦不明的暗示讓人無從理清它的意圖。
老戚在過年前的幾天開始臥床不起,我跑去請醫(yī)院的醫(yī)生來家里給他打針,醫(yī)生說他的風(fēng)寒感染到肺部,肺部隔膜的炎癥加重。他欲言又止地對我說,“你老戚叔家沒有其他人,你一個半大孩子也做不了主,什么時候叫人把你爹媽喊來吧?!眳鞘迨鍋眈W酒的時候只能是我親自去地窖取酒了,好在老戚叔早已將酒窖中的酒種和年份都一一告訴了我。我一個人走進(jìn)昏暗的酒窖中,全然沒有了以前那種冷冽和束手束腳的畏懼感,我從一個陌生的造訪者變成了輕車熟路的烤酒人,我學(xué)著老戚的樣子將頭輕輕貼在酒甕上聽它們的聲音,選擇合適的幾甕酒輕手輕腳地搬出去給吳叔叔。我不敢粗枝大葉,烤壞一甑酒的陰影還籠罩在我心里,仿佛許志清的死和老戚叔的病痛就是那團不祥的陰霾,被酒窖藏在更深的黑暗當(dāng)中,它又探手探腳,企圖隨時攫住我。許多我不能理解的東西像一個裝滿了酒料的大甑子壓在胸口,我不知道該去問誰,有幾次我獨自進(jìn)入酒窖,摩挲著那些冰涼的酒甕,它們內(nèi)里含著滿腔滿腹時間里沉淀的東西卻不做任何回應(yīng),我?guī)缀跻曂纯蕖?/p>
吳叔叔托人帶信給我爹,他很快就趕來了。醫(yī)生避開老戚和我小聲地在灶房和我爹說話;晚些時候,我爹和老戚在床前說話。別人家都開始舂糯米打糍粑、殺年豬商量著準(zhǔn)備過年了,而老戚家卻像是在密謀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臘月初八的時候我媽居然也來了。她掃地、洗鍋、曬年貨……忙里忙外,像是趕來老戚家?guī)兔Φ囊粋€遠(yuǎn)房親戚,我跑出跑進(jìn)地幫她打下手,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以前從來都不會幫我媽做家務(wù),也厭煩她的嘮叨,如今卻好想每天她都能這樣在我身邊忙碌著。晚飯的時候老戚近半個月來破天荒地下了床,他嗓音嘶啞地吩咐我去將十八年的陳酒搬一甕出來。飯桌上我爹一反常態(tài),他勸說老戚身體不好不能喝酒,再給他和我各倒一杯,說我成年了,以后要像一個男子漢一樣。窖藏十八年的高粱酒綢緞一樣滑進(jìn)喉頭,絕不輸給江南人家的“女兒紅”,當(dāng)然,我還不知道“女兒紅”的滋味。當(dāng)數(shù)年之后我遍嘗各地酒水,我知曉只有釀酒師傾入感情的酒才會醇厚迷人,它是一種信物,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品味它懂得它,所以它置身于釀酒技藝的最高層,絕不是轟轟隆隆的工業(yè)化流水線可以體現(xiàn)和領(lǐng)略的,而這一點,我相信黃大鳴這樣觥籌交錯滿肚子世界名酒的人永遠(yuǎn)不可能領(lǐng)會。我爹自斟自飲,言語間出現(xiàn)某種醉態(tài),這讓我大感驚訝。老戚神色平靜而虛弱地吃菜,我媽一言不發(fā),也不勸我爹少喝,她臉上頗有些凄惶和沒有主張,我有點不安起來,這種不安在我烤壞一甑酒后浮現(xiàn)過。我爹舉杯敬老戚說,遲早都是要讓他知道的,你已經(jīng)等不及了!
他們接下來的講述讓我感到許志清死后的醉夢再度降臨,牢牢裹挾著我,像一個巨大的酒甑,將發(fā)酵腫脹的我囿于其中動彈不得。我爹說,不,我的養(yǎng)父說,我本來是老戚家的孩子,雙胞胎里的一個,打小過繼給了不會生養(yǎng)的林家??揪迫思宜亲顚氊惖模噪p胞胎一個叫西海一個叫東泉。老戚叔家的孩子,不,我生父的孩子,也不對,應(yīng)該說是我親哥戚西海初中沒讀完就不愿念書,跑出家去,跟上了一群小混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外邊……我近乎癡傻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媽,我爹連脖子根和眼底都喝出血絲來了;我媽拿著手巾不停地抹眼睛。老戚劇烈地咳嗽著,那聲響聽起來空洞又負(fù)重,像在連根拔起什么。
這聲響敲打著我的腦殼,驅(qū)散著我的迷夢,我想起那張頭碰頭的嬰孩照片,又想起戚西海的遺照,我現(xiàn)在知道他為什么有些眼熟,他的眉宇和臉龐確實與我有孿生的影子。我也一下子想明白了為什么我爹媽不讓我出去打工,要把一個木匠世家的孩子交給一個烤酒師傅??墒?,這是他們窖藏十八年的秘密,全盤端出,讓我一夜之間酩酊大醉。我恍恍惚惚地站起來,似乎聽見許志清死前在江邊跟我玩笑時說的話,“我覺得你跟老戚還挺像的,他家連個兒女都沒有,難說以后你要繼承他家的烤酒攤子呢!”我們從來不注意聽活著的人說的話,我感到頭疼欲裂;拉開門走到自己的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媽坐在床邊憂愁地看著我,小的時候我生病她也這樣憂愁地看著我,那時候她的憂愁寫在浮腫的眼眶上,她有一雙單眼皮很厚的眼睛;如今我媽的憂愁全寫在她的皺紋當(dāng)中,她的眼角、額頭全是凌亂的紋路,我一直并未察覺我媽的單眼皮也已經(jīng)耷拉下來。我爹也是單眼皮,我是雙眼皮。我呆呆地伸出手去摸我媽的臉,她的眼淚滴到我臉上,所有冰冷的事物貼在我臉上都讓我心里難受,許志清的臉、地窖中的酒甕、我媽的眼淚……我也因之羨慕著那些隨時能將自己喝得人事不知的酒鬼,像黃大鳴,北方的大風(fēng)雪撲到他臉上,他也能酒氣熏天指著天罵娘,罵自己的礦上瓦斯爆炸,害他損失了多少錢,丟了幾個人的命。他能用酒精解救著自己的難受,并將它們“哇哇”吐在本來就臟得一塌糊涂的礦場上。
我爹將老戚叔送去了縣城的醫(yī)院檢查病情。他們在過年前幾天回來了,從公路到戚家這段路是我爹和吳叔叔背著戚叔回來的,他已經(jīng)連馬鞍都坐不穩(wěn)了。肺癌晚期,身體里長年的頑疾和陰影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變得干癟,形銷骨立。夜里,我爹坐在柿子樹下抽煙,煙筒里灌滿了水,發(fā)出含糊的咕嘟聲。我媽讓我給他披件衣裳,他對我說,東泉,你戚叔可能打不過年了,他才是你生身的爹,你做了我們兩家的娃兒,你要對他盡最后的孝道。
老戚叔是在我懷里走的。他含混地叫著“西?!庇纸兄皷|泉”,他的手不時向空無處伸出去顫抖地?fù)崦裁?,我懷疑他已?jīng)脫離了我們所處的黑夜和燈影,看見了某種幻象。我托著他的背,他瘦得皮包骨的頭顱耷拉在我胸口,明明沒有什么重量卻硌得我生疼。我爹說,你喊他一聲爹吧,他這輩子都掛念著你們兄弟倆。我囁喏著,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這難以追溯而又血骨相連的相認(rèn);更讓我揪心而無法發(fā)聲的是,他在我胸口漸漸喪失著體溫,我害怕他像許志清一樣再也無法喊醒。我摟緊他瘦削的脊背,干癟的酒糟一樣輕飄飄地在我手臂上下墜;他像一具脆弱的蟬蛻,氣血已經(jīng)出竅。我抬起眼問我爹:爹,你們沒有騙我吧?
過年前兩天的喪事像一場毫無征兆的大雪,潦草地覆蓋著荒山野嶺;遠(yuǎn)近的溝壑和山梁被倉皇地遮掩,水在上游飛快地結(jié)冰。近幾個村里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來人幫忙,請先生翻黃歷也不能拖到新年正月再去埋人。江邊有人牽著騾馬來,馱著幾垛金江邊上的細(xì)沙。金江的沙子細(xì)軟、干凈,和上水泥是上乘的修筑院壩地坪的材料,也是壘砌墳?zāi)沟暮貌牧稀H藗兝硭?dāng)然地把我當(dāng)做了老戚叔的孝子,這是手藝人家不需言傳的規(guī)矩,師徒如父子,師傅即為父。而我,確確實實的是一個孝子,為老戚叔、為我的生父披麻戴孝、徹夜守靈。
靈堂外漢子們攏起夜火,我爹扛來幾大甕酒給幫忙的鄉(xiāng)親取暖。他們喝到半夜就在火塘邊唱起調(diào)子來,有的人唱“南邊的山上喲泉水清亮,雪樁樁上的鳥么翻不過梁……人要是累了就尋一棵松樹睡,十年萬年一樣長……”唱調(diào)子的人已經(jīng)微醺,喉嚨里混著粗重的喘息和白晝勞累的嘶啞,他的聲音又很響,被炭火烤得要跳出“噼啪”的火星子來。有人給他添酒,接著便和起他的調(diào)子,“明日上山嘛松樹多,雪樁樁上的鳥往巢里飛,人要想歸家隨他去,松樹一棵做蓋梁……”我跪在老戚叔的棺木前聽著那些老人和中年漢子的山歌調(diào)子此起彼落,他們將一場冷清的死別吟唱得像是靜寂歸家。他們唱得我心里籠起陣陣大霧,靈堂里燭火晃動,所有東西的影子變得飄忽而動蕩,將我推向一片空茫,仿佛置身在那渺遠(yuǎn)的雪霧當(dāng)中。有人在我前面走著,看不清是許志清還是老戚叔,我想撥開撲將下來的濃重霧氣追上那個背影,又聽見有人在外面唱道,“江水流走追不回,岸上黃沙莫愁悲……”一時之間,我忘記了這是臘月二十八的晚上,我剛剛成年的冬天;這樣的夜晚老戚休憩了,甑子被擱置在樓上,高山上的雪就要蓋過泉水結(jié)成堅冰,大霧眼看就要散盡。
埋老戚叔的下午風(fēng)颼颼吹散云雨,天晴得會把人曬出水分來。最后一鐵楸土由我給老戚叔掩上,我為他合衣、背棺,在先生的祝贊中長跪不起;我像天底下最倉皇失措的孝子一樣聽從著老輩人的安排,默然地跪坐在松林里。我似乎還未從一種迷醉的夢境中蘇醒過來,吳叔叔碰碰我說,先生說,讓你給師傅三叩頭。我將頭深深埋向挖開新墳的土地,臘月潮濕陰冷的地氣貼在我的眼瞼上,老戚叔的棺木被蓋住,正在往上壘石塊,過不了多久,他就成了這山間與其他墳塋并無二致的一個小土包。我也從未想過,我會與一個還未真正相認(rèn)過的生父如此倉促地訣別。第三個頭磕下去,我在心里喊了一聲:爹。
老戚入土為安,人們就四散著趕回去了,畢竟,明天就要過年了,日子還得照著原樣過下去。我抬起頭來,被松樹層層分割的天空,藍(lán)得像一甕醉人的陳酒。松枝漏下來的光線讓我瞇起眼,我想起了剛到老戚家當(dāng)學(xué)徒的下午,他帶著灰舊的帽子正在翻曬酒糟,那絲絲縷縷的酒氣在院壩里輕輕撥動著雞蛋果的藤蔓,還有當(dāng)時我不愿成為一個烤酒人的怨念。我想起那個下午,黃大鳴、許志清和我各奔東西;黃大鳴也許還不知道,許志清已經(jīng)睡下,在南山的墳地里。我繞了半座山找到許家人的墳山,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最擋頭的一個墳包,小小的,像一個人因為怕冷而蜷縮在一個角落里。這是我唯一一次去看松林間那個確切的突起,我不能也不想確認(rèn)許志清是不是睡在那里,就飛快地掉轉(zhuǎn)頭跑下了山。
許志清沒說錯,我繼承了老戚家的手藝和烤酒攤子,外人以為是徒弟傳承了師傅的家業(yè);按我爹的話說,我是子承父業(yè),他也對人說我將老戚認(rèn)作了養(yǎng)父,不能將戚家的烤酒手藝廢棄掉,我改名叫做“戚東泉”。我像一個真正的烤酒人反復(fù)打磨著自己的技藝。人們都說,我和老戚叔越來越像,我有時也和他一樣在晾曬谷物的上午,在屋檐底下翻看我的甕中信;雞蛋果的藤蔓每一年都很茂盛,灑下的光斑讓紙上的字變得暗淡。我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進(jìn)地窖,我舍不得挪動任何一甕老戚留下的陳酒,那是他的甕中信,我也不知道收信人會是誰。有時,我將耳朵貼在上面傾聽,它們冰涼、圓潤,像嬰孩在慢慢伸展手腳,慢慢長大,變成了一副我們無法預(yù)期的模樣。
然而,一代人絕不會像上一代人一樣。隨著大壩的工程一期期完成,村子里的公路四通八達(dá),連吳佳容都畢業(yè)回到村里當(dāng)大學(xué)生村官了。他和回家過年的黃大鳴一起聚在戚家以前的草樓上,他們像一個成年人一樣為我出謀劃策,要將這傳統(tǒng)的甑子酒打造成“戚氏酒業(yè)”。他們在樓上激烈討論,指手劃腳;他們有時會心平氣和地說到許志清,說那小子倒是塊做生意的料。他們也會說到老戚叔,說起依托戚氏家族建起來的酒廠要如何擴建,品牌該如何推廣……陽光從重新裝修過的不銹鋼窗欞上漏下來,整個樓層被曬出一種暖烘烘的氣味,它像一口薄酒,讓我恍然地想起那些年少的日子,我們給相互帶過的口信,被深藏在酒窖之中,醞釀成了一種相互之間熟悉的氣味。
一些晴朗的夜晚,我將發(fā)酵好的酒料晾曬在酒廠空曠的曬場上,這后院改建而來的場地,還保留著一棵老梅樹。老戚叔教授過的配料和秘訣我已經(jīng)爛熟于心;植物們的腥味讓人神清氣爽,我會聽見金江的濤聲蓋過松林中的大風(fēng)。我舍不得離開戚家的泉水,但我也開始走出山窩窩,去了解這個世界上更多的烤酒人在如何釀造他們的信物。我在漫長的勞作中漸漸得以領(lǐng)悟一個手藝人至高的使命,也許是讓一種記憶和念想能夠延續(xù)下去,讓它們能如陳年老酒成為一種不會輕易腐壞的生命;相比我們脆弱的肉身,也許它們會獲得某種程度上的不朽。
黃大鳴越來越富有,也越來越容易喝醉,他終于成了那個“一身臭哄哄的酒鬼”,有時我會仔細(xì)辨別黃大鳴電話里的聲音,他張牙舞爪罵罵咧咧,一種未被后天馴服的脾氣在酒后泄露出來,于是他總是那個甩胳膊甩腿的“老大”。他會醉醺醺地不斷問,“你的酒烤得怎么樣?你收到信沒有?”電話中常常嘈雜一片,黃大鳴混合著北方粗重酒氣的哽咽,讓我知道許志清的信一直在路上,供人惦記,還未抵達(dá)。
我很少再親自烤酒,更不用從獲取酒曲開始。只是當(dāng)有少年人來當(dāng)學(xué)徒時,我還是會打開那個傈僳人家來的老樹木甑,我會對他們說起老戚叔曾經(jīng)的話,“小鍋小灶小曲烤小酒,蒸鍋天鍋木甑出好酒”,雖然木甑在許多烤酒人眼中就要成為文物。我的土甕也一直存放著,每當(dāng)有學(xué)徒烤出一甑新酒,我就隱約覺得會有信來。
[作者簡介]馮娜,1985年生于云南麗江,白族,畢業(yè)并任職于中山大學(xué),參加第29屆青春詩會;著有詩文集《彼有野鹿》《尋鶴》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