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那時候的水還真是不少,不說門前那條清冽的小溪,在溝溝叉叉間,攔了三座土壩,修了三座水庫。西溝里的水庫從來就沒有干涸過,在我童年的波痕上始終清澈平靜,蕩漾著如美女眉宇之間的波痕,輕柔而優(yōu)雅地依偎在小山的懷抱里。
野鴨子喜歡有水的地方,靈氣因為水的滋潤而鮮活。水有著聰明的大腦與神經(jīng),她喜歡綠色就像喜歡自己的生命一樣。我不知道童年的雨水為何喜歡我的家鄉(xiāng),除了春天的干旱是一條解不開的死結(jié),我童年的整個夏天都在溪水里洗濯。水潤萬物,萬物膜拜水的靈秀。山雞、野兔、狐貍、獾子等等來了,行走于山林與草木間。野鴨子也來了,徜徉于綠水行波之上。只是,最初的浪漫很快被貪婪所取代,一雙雙眼睛的美麗神色如天邊的彩霞在太陽落山后立刻變得暗淡起來,像《西游記》里面的變臉妖怪。
最初我知道野鴨子始于野鴨蛋,未看到野鴨子之前。這有些滑稽,關(guān)于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混亂邏輯于我變得簡單。一位叔叔來我家串門,在與我父親東拉西扯后,語言貧乏感如荒漠忽然浮現(xiàn)了,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之后,忽然轉(zhuǎn)過頭笑瞇瞇望了我一眼,伸進(jìn)褲兜旋即伸出,右手心里臥著一枚淡青色的跟雞蛋個頭差不多的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那是一枚鴨蛋帶給我的美好印象。時間的車輪總要碾死掉在路途上的一些螞蟻,在我的腦細(xì)胞死掉了一批后,對于這枚鴨蛋走向何處漸漸產(chǎn)生了疑問,我想了一遍又一遍,還是不知道是被我吃掉了,還是遺失在山嶺之間的荒草叢中,因為我常常丟下書包跑到那里捉螞蚱、逮蜻蜓、玩草編。
很快,我有了機(jī)會,敢于偷偷地背著母親穿過一片誘人的果樹地邊際的大溝,大溝里的白楊樹東一棵西一棵,歪著腦袋的,枝椏橫生的,黑黑的喜鵲窩好像一攤牛拉屎攤成的圓鼓鼓的樣子,在挺拔的楊樹上來回?fù)u晃。大孩子跟我說,溝里的水庫有野鴨子,我想看一看它伏在草叢中下蛋的情景,草窩中的鴨蛋是不是淡青色,有沒有好看的水紋,它到底啥模樣?跟街巷中昂首挺胸像個作威作福將軍派頭的家鴨是不是一樣。我裝了一肚子的問題踩著林中的曲折小徑朝前走,爬上一面斜斜的土坡,眼前忽然一亮,波光粼粼的水面如一面輕柔的面紗落在我的神情里。
我喘著粗氣,和大孩子坐在水庫護(hù)坡的一塊石頭上,眼神一次次在水面、溝塘的草叢中掃來掃去,還沒有到中午,太陽不算毒,來鳧水的孩子還在等待太陽爬上中天。水面上靜悄悄的,只有溝塘中的風(fēng)輕輕地拂過,一道道跳躍的波痕劃過來、跳過去。焦急也被拉長了,平靜被掏空。
就在我失望的情緒彌漫全身時,我和大孩子躺在樹蔭下的石頭上涼爽一下滾燙的神經(jīng),天空中撲棱棱的聲音劃過,還有幾聲不算大的嘎嘎聲。我忽地坐起,在天空中找尋,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鳥兒,然而,那枚野鴨蛋啟動了我的思維,我一下子就知道這種鳥是野鴨子。我不敢亂動,大孩子也沒有動,野鴨子貼著水面低飛,灰色的翅膀拉長了時空,它們平穩(wěn)地落在水面上,挺拔的白楊遮擋了太陽,那一片樹蔭灑在野鴨子身上,野鴨子伸著脖子,蕩起層層的波痕,朝不遠(yuǎn)處的水草里游去。留給我的只有瞬間的影像。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家鄉(xiāng)的水面上見到野鴨子,后來,三個水庫接連干涸,缺少了水的滋潤,野鴨子就沒有來過,不知道去哪兒了。
山上的草木越來越蔥蘢繁茂,只是雨水就像一位受了傷的乖戾孩子,脾氣陰晴不定,有些年,雨水像勤于趕集的人,說來就來,堂堂不落,還有一些年,它躲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不肯露面。家鄉(xiāng)的最后一塊濕地只殘存在南溝里幾家人合力修筑的一條壩塘,巴掌大的水面,數(shù)得清數(shù)目的水草,很顯然,野鴨子不會來這里,連腿都伸不開的地方,思想的火花燃不起來。
我一直以為再見到它們只能有機(jī)會去濕地趕上運(yùn)氣好,或許能夠見到。然而,在前年夏日的一個陰天上午,我來到居住的小城的橡膠壩散步,竟見到了兩只野鴨子。我是無意中看到的,兩只好像熱戀中的樣子,一只在前面用腳蹼使勁兒劃水,雙翅展開,昂首挺胸,另一只歡快地在后面跟著跑,好像我見過的一部電影中女孩在草地上跑,男孩子在后面瀟灑地追著一樣。跑了一會,他們安靜下來,臥在水面上,挨在一起。
他們從哪里來的?秋天又將飛到哪里?種種疑惑困惑著我,我還想到了他們與我多年前在家鄉(xiāng)水庫中見到的野鴨子的關(guān)聯(lián),親戚還是鄰里?或者根本不相識,明年還會不會來到這里?
我希望他們不久后能夠到我的家鄉(xiāng)去,我相信,草木是繁衍濕地的母親,一年年地積蓄能量,終會在某一個日子,山澗中會流淌出歡快的溪水,匯聚成碧波蕩漾的水面,那時候,遠(yuǎn)在天邊的野鴨子就會回來了。
[大黃蜂]
霧霾擴(kuò)散似乎閑庭信步,昨天,我聽說它已經(jīng)穿越了大洋,來到了法蘭西的國土,地球村顯得臃腫而又狹小。粉塵顆粒很容易隨一陣風(fēng)四處飄搖。大黃蜂害怕霧霾嗎?我不知道此時在山村的夜幕里,它是否能安靜地沉睡下去,在風(fēng)中輕易地醒來。
大黃蜂比蜜蜂心眼多是顯而易見的,童年時,我們沒少挨大黃蜂的毒刺蜇,蜜蜂很少蜇我們,它也常常在我們的眼前搖晃,可就是下不了手,一陣風(fēng)似地飛向了遠(yuǎn)方的花叢中尋找花粉去了。大黃蜂不能,它的出身決定了它在這個世界上要比蜜蜂警覺得多、兇狠得多,叢林能繁衍出兇悍的種群,馴化和改良膨脹了不應(yīng)該膨脹的組織,它只適合人的胃口,倘若解下它們身上的繩索,砸掉狹窄的各式各樣的籠子,走向自然也就意味著走向死亡。大黃蜂從一降生就敏感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周圍既是明朗的、純凈的,也是充滿風(fēng)雨和波折的。每一種自然界的生靈自省的速度不亞于飛行的速度與距離。
我至今還記得我第一次挨大黃蜂蜇的情景。天兒空曠悠遠(yuǎn),幽藍(lán)幽藍(lán)地放射出光,好像一早晨就用村莊前的潺潺溪流濯洗過一樣。這是雨后不久的晴天。林子中蔓延著望不到盡頭的野花,散亂如天空中眨眼睛的星星。在一叢叢的如女孩子劉海一樣的蔓草叢里,蘑菇悄悄地長著個兒。遠(yuǎn)在幾里外的孩子們已經(jīng)嗅到了蘑菇的味道,最初跟在母親身后去山里撿蘑菇的感覺不怎么優(yōu)美,我曾不停地用小腳丫子追趕清晨的奔跑,還是沒能攆上她的身影。
當(dāng)我看到有一堆蘑菇隱藏在幽深的毛榛柴叢里,也就不顧及里面是否有三角腦袋的毒蛇還是潛伏在草叢里的馬蛇子(蜥蜴之類的動物),就在我高興地捧著蘑菇開心地想象,然后使勁兒地折著身邊妨礙我通行的毛榛柴,一根根毛榛柴倒下去,如倒下的箭矢。忽然,我的頭頂傳來嗡嗡的聲音,仿佛遙遠(yuǎn)的地方一架架飛機(jī)離開跑道躍上天空的聲音,是蚊子嗎?我還在想,一根毒刺已經(jīng)狠狠地扎進(jìn)我的脖子,瞬間的疼痛感好像水塘中忽然飛落的石頭激起的水波,一圈圈飄漾開。我努力搜尋,看清頭頂上一只只大黃蜂在盤旋飛舞,復(fù)仇的情緒如升騰的火焰,也顧不上自己的疼痛,拿起手中的鐮刀亂砍。這無異于火上澆油,憤怒的大黃蜂似乎不回避你的幼稚和兇狠,我的臉上蜇了一針。就在我即將陷入兇險的境地,有路過的大孩子朝我呼喊,”快蹲下,快蹲下,你找死呀!”我猛然醒悟,慌忙蹲伏在毛榛柴叢中,塑像一般一動也不敢動。我用余光瞄了瞄頭上,大黃蜂在我的頭上盤旋,像失去了目標(biāo)似的嗡嗡叫著。安靜反而成了最好的保護(hù)方式。
此后,我在大黃蜂的面前沒有因此變得謙卑而小心,瘡疤好了就忘記了曾經(jīng)有過的刺入心扉的疼痛,去野外,遇到它們建在樹枝上、樹洞里、山崖避雨處等等的大小不一的圓形蜂巢和飛舞的黃蜂,仍然敢動手,像其他孩子那樣戳起一只木桿子或者燃起一捆不知誰家鐮刀割下散亂擺在堤壩上的枯黃的山草,對著蜂巢和大黃蜂“圍剿”。蜂巢掉下了,像滾翻落崖的圓車輪,在有限的空中翻滾。六棱形的蜂格內(nèi)貯滿了蜜。有幾只大黃蜂在亂戰(zhàn)中折斷了翅膀,拖著身軀在沙地上打轉(zhuǎn),有人捏住肥胖的肚子拾起來,在陽光中,我看清了奇異的現(xiàn)象:它們的脖子后面竟清晰地印著橫躺在地的“8”字。這符號到底什么意思不得而知,就像走到了一處迷宮,任我百思不得其解,問旁人,誰也不知道,還有人白了我一眼:問著有啥用?老祖宗就是這么種的唄!
而我已經(jīng)陷入了這神奇的符號之中久久不能忘記。后來,我看見過“12”號山蜂子,比大黃蜂個頭小而瘦,就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山蜂子了,然而,那清晰的橫躺著的數(shù)字之謎一直在叩問我的魂靈。或許,大黃蜂與自然界的種種生靈一樣,在萬千變化的世界中總有自己的隱秘,自己像風(fēng)車隨風(fēng)轉(zhuǎn)動的定律,從遠(yuǎn)古到現(xiàn)在,沿著一條路徑行走,即使橫亙在前面的有殘殺和兇暴的戕害,只要不違背山林、草原、河流、野獸等等之間的平衡,那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可惜的是,我,許多小伙伴,我的長輩們,當(dāng)貧困像瘟疫一樣傳染時,也就顧不了那么多,大黃蜂的毒刺再長,也阻擋不住一雙雙饑餓的眼神的掠奪。
[作者簡介]路軍,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民俗文化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在《光明日報》《中國文化報》《散文選刊》《延河》《山東文學(xué)》《北方作家》《歲月》《青海湖》《椰城》《華夏散文》《當(dāng)代小說》《遼河》等刊發(fā)表。 作品曾獲河北省第七屆散文名作獎一等獎等多項獎勵。散文集《光影流韻》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