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出生于湖南寧鄉(xiāng),現(xiàn)供職于岳陽市廣播電視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
先后在《芙蓉》、《散文》、《山花》、《文學界》、《青春》、《海燕——都市美文》、《芳草》、《廈門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由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盤點四十年》。中短篇小說集《痛徹肺腑的魚》由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散文《自學、自學、向前進》、《一張紙的世界》、《大湖里的小蟲子》分別入選《散文》2010年、2011年、2013年《散文精選集》。另有散文多次入選其他選本。
黃癩子以前不是癩子
喻子其的曾祖奶奶帶他父親去燒香的年代,土橋寺還有二十多個和尚;門前兩棵三百多年的苦楝樹下有個燭壇像一口大缸,薄薄的煙霧帶著淡淡香味,在喻子其曾祖奶奶出生前就從那燭壇里飄向土橋寺附近的屋場,引得土橋寺周圍十鄉(xiāng)九里的人都來燒香。到喻子其父親能一個人去燒香時,土橋寺只有五個和尚了,苦楝樹下的燭臺里難聞煙香。破四舊那年,黃癩子帶頭把最后兩個和尚趕走了。后來,黃癩子又帶頭把寺院拆了,門前的苦楝樹連根挖掉,菩薩也砸成了一塊塊碎片。土橋寺大大小小四十多間房子,剛拆一半,鎮(zhèn)里來了一個副鎮(zhèn)長,要他們留下三間房子做供銷社。
黃癩子以前不是癩子,滿頭的黑發(fā),拆了寺院、砸了菩薩,挖了苦楝樹的第二年,頭上生了一種無名瘡,像田底下冒水上來的浸水田一樣天天流黃濃泡泡,爛了一年多。鄉(xiāng)鄰們私下說是菩薩顯靈。后來雖然不流濃,但留下一塊大黑疤,鄉(xiāng)下柴火煮飯,燒糊了的黑鍋巴似的,再也不見頭發(fā)。黑疤占了頭頂?shù)娜种?。左腦頂上三分之一的面積殘留幾根又黃又干的頭發(fā),像長了蟲子的玉米須。黃癩子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黃癩子挖苦楝樹的那年,喻子其剛滿三歲,他父親說,他二歲時長了一肚子蛔蟲,挖了一節(jié)苦楝樹根,把皮剝下來熬了湯給他喝,一肚子蛔蟲全殺死了,比吃藥效果還好。
到喻子其懂事時,土橋寺只剩一塊坪了,一塊飛機場一樣大的坪,其實那時他也沒看到過飛機場,想象中飛機場應(yīng)該和天安門廣場一樣。一講土橋寺,喻子其的腦殼里就是一塊大坪,三間孤零零的房子。有天晚上刮大風,把他家牛棚頂都掀起來了,他父親擔心那風把土橋寺吹倒,后來他每次看到那三間房子,就覺得它孤單可憐,立即會被風吹走。
喻子其小時對土橋寺最感興趣的是門口那塊 “土橋寺供銷社”的招牌。那時他跟隨哥哥姐姐們撿苦楝子,上山拾樅樹球、楓樹球,送到土橋寺供銷社,兌三五分錢裝在兜里,高興得過年一樣。這個印象,現(xiàn)在還深深地刻在記憶里。
喻子其有個同學在縣志辦上班,他在縣志辦無意中看到了有關(guān)土橋寺的記載:
“土橋寺 明建,在縣西南九十里。七都正約團丁家坳,康、乾《志》均不詳?!都螒c志》:明弘治二年建,施主張敦德。《同治志》:乾隆六十年,張正太、喻佑清、葉有昌等補修。同治四年,陶柳堂等募資增修裝塑,并贖回僧典出之田?!?/p>
中年男人救了車教授
土橋寺在兩個山谷的交匯口。山谷是喻子其的說法,土橋寺人都叫山?jīng)_。山是丘陵,像一排大饅頭似的,喻子其大學畢業(yè)就進了省城,去個什么地方都是汽車代步,雙腳都閑得嬌氣了,他那嬌氣的雙腳,一步一步地走在土橋寺的山上,身上剛有出汗的意思,就到山頂了。喻子其讀大學以前,從山下到山上,走平地似的沒有感覺。雖是丘陵,山上的柴草有半個人高;山邊上是一叢一叢的杉樹,樹枝尖尖剌人;山中間多是樅樹。山邊上的杉樹大的有大腿粗,小的也有大拇指大的;樅樹有的有水桶粗了,可以用來做房梁或者鋸開做木板。喻子其從省城回來是秋天,滿山的綠色透出老氣,和春天回家比,土橋寺?lián)Q了一付嚴肅、莊重的面孔。
喻子其的家從土橋寺右邊進山谷往里走一里路。鄉(xiāng)親們計算路程,都是用里計算,不用公里。在省城他按省城的習慣說公里,回到土橋寺就習慣性地入鄉(xiāng)隨俗。再往前走,二十里左右就進了大山,叫望北峰。土橋寺的房子都做在接近谷底的山坡上,喻子其每年回家感覺像春天的竹筍一樣,突然在某個老宅地上冒出一棟新樓房,二層或三層,家庭富裕的外墻貼了瓷磚,多數(shù)是水泥,最差也糊了石灰漿。
站在喻子其家門口可以看到對面山坡上兩排平房,是老大隊部。小時候他滴著兩串綠鼻涕,守在大隊部旁玩耍。大隊改村后,兩排房子包給了養(yǎng)豬戶,養(yǎng)豬戶虧了本,房子就一直空著。十多年了。老大隊部有十四間房子,其中三間房頂穿了,有一半房子不是沒了門,就是沒了窗。墻上兩條石灰水寫的標語,四十多年的風雨、灰塵,石灰水發(fā)黃發(fā)黑了,但字跡還清晰?!皺M掃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從喻子其家到老大隊部,下二百多米的陡坡后,一條田間小道穿過一遍稻田,過小溪,小溪從望北峰的大山里下來,過了小溪上坡就是一口池塘,老大隊部就在池塘邊。
喻子其佩服車教授的記憶,四十多年了說出來還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汽車剛到獅子橋鎮(zhèn)時,車教授說,有一條“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標語,“橫掃一切”在門的左邊,“牛鬼蛇神”在門的右邊,我就住在右邊那間房子里。他只記得墻上有標語,不記得標語的內(nèi)容。
那間,就是那間,墻上有“牛鬼蛇神”四個字,四十年前,我就住在那間房子里。剛上完坡,還隔著池塘,車教授就激動起來,仿佛碰巧遇上了四十年都在思念的老友。
車教授住過的這間房子,地面坑凹不平,墻角布滿蜘蛛網(wǎng)。車教授左手扶門框,右手擦著眼睛,淚水被手揉到了睫毛上,眼皮充了血似的。車教授扶著門框如一尊雕像,說了一句我差點在這里告別了人生,就不再說話了。喻子其感到車教授內(nèi)心里,沖擊著一股激蕩的情感。他不知道車教授是否有高血壓或心臟病,八十歲的老人,能否經(jīng)受如此的沖擊。他喊了兩聲車教授,車教授沒聽見似的,仍緬懷在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中。
一天晚上開批斗會,黃癩子一棒子把車教授右小腿上的當面骨打斷了。第二天,隊長安排他們在老大隊部后面的山坡鋤草,車教授拐著鋤頭把,半步半步地移到后面山坡和同伴一起鋤草,腿痛得眼淚水都出來了,也不敢和同伴拉下一步的距離。第三天,車教授的右小腿腫得和大腿一樣粗,拐著鋤頭把,單靠左腿半步都移不動了,只能上床躺著。下午,車教授突然發(fā)起四十度的高燒。
黃癩子聽說車教授小腿腫得起不了床,他不相信,以為車教授裝病,便親自到車教授住的房子看個明白。黃癩子人還沒進屋,一股殺氣就先進了房子,黃癩子在門外說,姓車的,你要是裝病,老子要你的好看。車教授一輩子都忘不了黃癩子這句話。
車教授的褲腳用剪子剪到了大腿上,小腿皮膚玻璃一樣發(fā)亮,黃癩子伸出手摸了摸,如燒紅的火鉗一樣燙手,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了。走出十來步,又返回來,對和車教授同住一宿舍的人說,姓車的任務(wù)歸你們完成。
為了幫車教授完成任務(wù),房子里其他三人早上提前一小時出工,晚上推遲一小時收工,收工回到宿舍還不停地安慰車教授。他們深夜曾秘密商量,如何偷偷為車教授治病,這事還不能讓黃癩子發(fā)現(xiàn)。他們偷偷地請醫(yī)生,也沒有醫(yī)生敢上門,把三個大男人急得拿不出良策。
車教授的小腿完全失去了知覺,疼痛上升到了大腿上,中途有兩天,好像要退燒了,兩天過后,全身又燒得連喝水的力都沒了,口里像含了黃連。
有天晚上,房內(nèi)房外潑了墨似的,如一張黑紙,連自己的手伸在眼前都看不見。車教授知道門是開著的,還有風吹進來?!班亍钡匾宦晲烅懀嚱淌跐L到了地上。左面先落地,沒碰到右腿。雖然看不到門,但車教授能隱隱約約感到門的位置。他想就這樣爬到門外的池塘里,即算有人站在身邊也發(fā)現(xiàn)不了。反正是一死,不如自己早些結(jié)束,免得連累旁人。三位室友都開會去了,錯過了這個機會,想要自我了斷比活著一樣難。剛爬了三步,室友散會回來了。油燈亮了,車教授躺在地上,三人齊聲驚呼,摔了?
又一個月色灰蒙的晚上,室友們又開會去了,車教授又從床上“摔”下來,爬到門旁時,有個室友提前回來了。室友說,想做蠢事?車教授說,生不如死??!
車教授迷迷糊糊中,喉嚨口苦苦的,開始以為是夢中吃黃連,后來感覺有人往口里灌藥,還有一只冰冰的手放在額頭上。車教授慢慢張開眼睛,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站在床邊,往自己口里滴中藥水。中年男人見車教授張開了眼睛,神色有些慌張,中藥水滴到了他的下巴上,往脖子里流。中年男人說,你的骨頭發(fā)炎了,這是山里挖的草藥,放心,吃了會慢慢好。
中年男人走到門旁,返回頭輕聲對車教授說,不要說我來過,也不要說吃了藥,對誰都不要說,明天我再來。
中年男人又來了。中年男人驚魂未定似的。快喝,藥都涼了。剛出門時還熱,來了兩次,第一次,雞屎伢子在門口玩,我又返回去了,雞屎伢子剛走。車教授這時才知道,每天流著綠鼻涕,在門口玩的小孩,叫雞屎伢子。
遠遠地傳來腳步聲,中年男人腰一彎到了床底下,比老鼠還快。床是用磚架兩塊木板,木板鋪一層稻草,稻草上一床竹席。車教授也聽到了腳步聲,開始沒把中年男人鉆床底和腳步聲聯(lián)系起來,腳步聲過去后,中年男人從床下出來,臉紙一樣白。中年男人把熬好的中藥倒進車教授的杯子里,慌慌地走了,啞巴似的,沒說一句話。
看到中年男人嚇破了膽的樣子,車教授以為中年男人不會來了。第二天,又來了。
喻子其聽父親說過,二隊蔣谷雨,解放前也和黃癩子一樣是土橋最窮的雇農(nóng),后來被定為壞份子,大隊凡有批斗會,都要上臺陪斗。定壞份子的理由是幫助了老縣長。老縣長是潛伏在黨內(nèi)的特務(wù),開除了黨藉、干藉。老縣長被黃癩子打斷了肋骨。蔣谷雨給老縣長送了一碗雞湯,被黃癩子發(fā)現(xiàn)了。
車教授的腿好后,見過那中年男人兩次,一次是下地勞動,中年男人迎面而來,車教授想張嘴說感謝話,中年男人突然轉(zhuǎn)頭往岔路上走了,車教授返回看時,中年男人又回到了這條路上,兩人反向而走;第二次是在批斗會上,車教授拄著拐杖,一抬頭看到了那中年男人,兩人眼睛相對,中年男人臉突然就白了,趕快把頭低了下去。后來,車教授偷看那中年男人時,他再也沒抬頭。
尋找救車教授的中年男人
車教授是喻子其大學母校的老師,車教授沒上過喻子其的課,他聽過車教授的大課,幾個班合在一起上。喻子其從省城回土橋寺時,在汽車西站遇到車教授,當時喻子其已上車,車教授問司機,到土橋寺嗎?司機回答只到獅子橋時,車教授沒有猶豫,拖著一條跛腿上了車。車教授上車時,身子先往右一拐,隨后左面又往上一沖。
車教授是到土橋寺尋找四十多年前的救命恩人。喻子其問車教授,您知道那人的名字嗎?車教授說不知道。車教授還說,那人是中等個子,和我的年齡差不多。
喻子其把車教授帶回家時,他父親說,車教授在土橋寺勞動了一年,我為什么沒有印象?后來喻子其把全村都問遍了,大家眾口一詞,土橋寺沒來過姓車的人,當年批斗會上被打傷過的人,也沒有姓車的,按理說這個姓容易記,不會忘記。
喻子其納悶,怎么一回事呢?從車教授的話語里,可以看出車教授沒有記錯。車教授在車上說,還得一個叫雞屎伢子的五六歲小孩,天天在老大隊部門口玩耍。雞屎伢子就是他自己。車教授還記得黃癩子,但車教授不叫他黃癩子,叫黃主席。黃癩子當過貧協(xié)主席,那時黃癩子走路都帶著一股風,誰要不聽話,他一聲令下,就押上臺去批斗。分田到戶前,全隊的人都喊黃主席,后來就沒人再叫他黃主席,都叫他黃癩子,黃主席這稱呼,喻子其都差點忘了。車教授說,還記得有個人黃主席時,喻子其一時沒想起來,車教授說是頭上有塊黑疤,喻子其才突然醒過來,黃主席就是黃癩子。還有老大隊部墻上的標語,車教授也沒記錯。車教授確實來過土橋寺,但土橋寺人怎么會全體失憶呢?
喻子其對他父親說,問問黃癩子,也許他還記得。
黃癩子快要死了,前天我去看他,他問我是誰?估計最多還拖一二天。喻子其父親又說,給車教授送藥的中年男人,必懂醫(yī)術(shù)。土橋寺有三個懂醫(yī)術(shù)的人,一是祖?zhèn)鞴强铺绽芍校欢侵蔚騽?chuàng)傷有些名氣的喻郎中;三是當年的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是大隊書記的兒子,那時大概二十多歲,從年紀上可以排除。
六爹,六爹。喻春還在坡下就開始喊叫。車教授要找的人,可能是我爺爺,車教授講的年齡和中等個子都對得上。
喻春比喻子其小十來歲,按輩份,喻春要叫他叔叔。凡喻春說的話,喻子其就要在心里打問號。三年前,喻春找到省城,要他介紹工作,他把喻春介紹到朋友的公司打工。喻春在朋友的公司打了一年工,最后鬧得要和他朋友打官司,他出面找喻春,喻春沒給他面子,朋友花五萬元冤枉錢才了難。從此,回到土橋寺他再不理睬喻春,喻春倒是沒事人一樣,見他就喊子其。
中等個子就你爺爺一個人?陶郎中也是中等個子,土橋寺的男人百分之八十都是中等個子。
喻春不接喻子其的話,只對他父親說,我爺爺心善,找他看病,給錢看不給也看,常常沒收錢還倒貼藥,喜歡做好事的人,一般都是我爺爺這類性格,車教授要找的人肯定是我爺爺。
找到了?好呀,我得好好感謝那位恩人。車教授興奮得回到了二十多歲,語氣急促,仿佛怕得來不易的好事,轉(zhuǎn)瞬間失去,人沒進屋,還在他家房前的地坪里,就接過話說。
吃了中午飯,車教授說,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他說,我陪您去。車教授說,不要,不要,你帶我轉(zhuǎn)了兩圈,慢慢把路都記起來了,能分清方向了。四十多年,最大的變化是樓房多,人都不認識了。他站在曬谷坪里,聽車教授自言自語說,路還是四十年前的田間小道。
見到車教授,喻春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鞠躬,頭和腳碰到了一起,屁股翹到了最上面。鞠完躬,抬起頭,便用兩塊粗抹布似的手掌,不管車教授愿不愿意,捧著車教授只剩筋骨的手板,晃過來晃過去。
年輕人是……?車教授疑惑地看著喻子其,皺了皺眉毛。
我叫喻春,我爺爺是土橋寺的名醫(yī),叫喻郎中,我是他的孫。我正和六爹分析,我爺爺可能是您要找的人。
喻子其的父親兄弟里排行第六,土橋寺不管大人小孩,不管輩份高低,都叫六爹。
給我送藥的人是你爺爺?車教授的眉毛一下就舒展開了,笑得兩只眼睛擠成一條線,嘴唇張開如彎月,舌頭露到了嘴唇外。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年八十二,來日不多,尋找恩人,是我最后一個愿望。來前還擔心找不到,老天爺太關(guān)照我了,先讓我在車上遇到子其,又遇上你們這些熱心人。
還只線索,不能確定。喻子其的心中也認為是喻郎中,但這話先從喻春的口里出來,他就偏要給喻春降降溫。
有了線索,就有了希望。車教授滿有信心。子其,你陪我去,現(xiàn)在就走!
黃豆子“嘭”地跪在車教授腳旁
車教授一只腳在堂屋門檻外,一只腳還在門檻里,這時,黃豆子“嘭”地一聲,雙腳跪在車教授腳旁。車教授嚇得一楞,以為這男人跌倒了,慌忙去扶,喻子其的父親飛起雙腳,搶險似的跨過門檻,擋在車教授前面,把黃豆子扶了起來。
黃豆子左手提著草把,額上纏了一圈灰色的生麻,穿一件長掛白衣。黃豆子下跪時,先將草把墊到膝下。黃豆子是黃癩子的大兒子。黃癩子死了,他給鄉(xiāng)鄰們報喪。喻子其的父親把黃豆子扶起來后,說了一句,請節(jié)哀順變。黃豆子沒說話,繼續(xù)報喪去了。黃豆子在另一家鄉(xiāng)鄰的堂屋門口,又跪了下來。
討錢的?車教授問。
報喪。
誰死了?
黃癩子。喻子其知道車教授不知道黃癩子是誰,又說,黃癩子就是黃主席。
車教授半途中變了卦
黃癩子的喪事辦到第二天,喻子其只聽到零零散散的幾次鞭炮聲,三眼銃的聲音倒是十多分鐘就在后山那邊“嘭”三下,像沖到了天上的聲音。
去不去后山吊唁,車教授猶豫了兩天,最后還是決定去看看。喻子其剛從黃癩子的靈堂回來,他按城里習慣,在黃癩子的靈前叩了三個頭。去前,他有意沒和車教授說去吊唁的事。
遇上了,也是緣分。車教授對喻子其說。
喻子其家到黃癩子家有兩條路,一條大路,經(jīng)過土橋寺遺址,往左走進另一個山谷,有五里路左右,一遍樓房中間,僅有三間小瓦房,那就是黃癩子家。從他家左手往山上走,在柴草的牽牽掛掛中,有一小路,爬上山嶺再下山,就到了。走山路,不到三里路。他們習慣把黃癩子住的那邊山?jīng)_叫后沖。
喻子其陪車教授走大路。剛到土橋寺遺址,車教授蹲在地上,生了病的樣子。喻子其急了。八十多歲偶爾無意的呻吟,都讓人膽顫心驚,雖然車教授與他無親無故,但車教授這些天住在他家里,自然就有了一份責任。他把車教授帶回家時,父親把他拉到房子外面,小聲說,車教授八十多了,你還敢?guī)??俗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車教授有沒有高血壓?有沒有心臟病?他說,不知道。父親囑咐他,這些天,你要小心照顧,不要出事。后來,父親又多次交代,不管車教授到什么地方,都必須陪著,土橋寺不是田間小道,就是山路,八十多歲的老人,出了事后果不堪設(shè)想。
喻子其見車教授突然蹲在路上,以為生病了,便說今天不去了,先回去請醫(yī)生看看。車教授就跟著喻子其往回走?;氐郊依?,喻子其要替車教授請醫(yī)生,車教授說,沒事,靜一靜就好了,現(xiàn)在好多了。喻子其口里說了幾次要去請,見車教授臉上的氣色,也不像有病的樣子,只說了說,沒具體行動。
車教授沒生病。后來車教授說了當時的感覺。車教授走到土橋寺時,仿佛有一根木棒,房梁般粗,向小腿掃來,車教授一驚,就蹲下了。
黃癩子當年的那根木棒,喻子其也有印象,至少兩根扁擔長,兩個鋤頭把粗。那時,有細伢子調(diào)皮,大人們就用黃癩子嚇唬。大人說,不聽話?把黃主席的木棒拿來。只要開批斗大會,黃癩子的木棒就帶在身邊。
那天,車教授不是主要批斗對象,發(fā)落到土橋寺后,每次都是以陪斗為主。當時,不知是誰問車教授,認不認罪?車教授一時沒反應(yīng),那人又問了一句,認不認罪?車教授才明白是在問自己。車教授沒來得及回答,黃癩子拿起木棒,朝他的小腿當面骨掃去。
車教授不見了
爹,看見車教授了嗎?喻子其去同學家前,和車教授說好了,一個小時后他們一起去獅子橋鎮(zhèn)坐車回省城。喻子其從同學家回來后,找不到車教授了。
沒摔倒在哪個田埂下吧?喻子其父親說,你往上找,我往下找,趕快分頭找。
是不是去陶郎中家?喻子其帶車教授去陶郎中家時,陶郎中不在家,車教授沒見到陶郎中。第二天,在路上遇到陶郎中,他把車教授的情況一說,陶郎中的口氣和他父親一樣,沒有印象,土橋寺確實來過十多個大官和知識分子,現(xiàn)在都能數(shù)出來,沒有姓車的,汽車的車,這姓第一次聽說,八十歲了,才曉得有姓車的。陶郎中又說,來土橋寺的大官和知識分子,我都給他們看過病,做郎中的,給人看病很正常,要什么謝?
喻子其把陶郎中的話學給車教授聽了,車教授還是堅持要去會會陶郎中。第二次,陶郎中又不在家,最后在陶郎中家里找到了一張?zhí)绽芍兴氖畞須q的黑白照片,車教授看來看去,也沒看明白。
喻郎中堅決否定他是送藥的中年人后,車教授就把希望都放在陶郎中身上。
那天喻子其帶車教授到喻郎中家里,車教授幫喻郎中回憶說,第二天,你給我送藥時,說雞屎伢子在坪里玩,你轉(zhuǎn)回去,雞屎伢子不在坪里了,你才又來。我記得清清楚楚。
喻郎中指著喻子其說,他就是當年的雞屎伢子,你問問他,看他記得不。車教授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他。喻子其搖頭說,我也沒印象。
喻郎中說,你如果來過土橋寺,又有一年時間,不會沒有一點印象。
爺爺,現(xiàn)在沒人批你,斗你了,你怕什么?認了吧。
沒有的事能瞎認?喻郎中對喻子其說,找過陶郎中嗎?去問問陶郎中,肯定不是我,會不會是陶郎中?
車教授是不是一個人又到陶郎中家去了?
喻子其找到了陶郎中家,還到了老大隊部,估計車教授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最后連影子都沒找到。一路找過去,高一點的田埂他都注意看了。找不到車教授,這時,像前年接到父親重病住院的電話一樣慌亂,從接電話起,直到回土橋寺,四個多小時,心跳至嗓子旁,一直懸著;又仿佛把他裝在一個叫焦慮的鍋里,用大火熬了四個小時。
要是車教授出了事,怎么辦?如何交代?
喻子其站在自家屋前曬谷坪里無目標地張望,見父親一個人在坡下往上走,他從兩米高的坪直接跳到進他屋場的斜坡上,跑步向父親奔去,邊跑邊大聲問,找到車教授了嗎?
有人看見車教授從土橋寺往后沖去了。
黃主席一路走好
黃癩子的靈堂扎在屋前的坪里,兩邊是三層樓房夾著,像進了一個巷子。所謂靈堂,頂上遮一塊油布,油布從堂屋墻壁連到兩棟樓房的墻上。靈堂里掛滿了紙條,白紙、紅紙、還有黃紙;有的紙像貼在門框上的對聯(lián)一樣大小,有的紙像貼在門板上的封條一樣大小。紙上的內(nèi)容,喻子其都看不懂,他估計除了道士外,土橋寺能看懂的人也不多。只有堂屋的墻壁上,一條白紙橫幅,一看就明白:悼念黃土改老人仙逝。看到橫幅,他才知道黃癩子的大名叫黃土改。橫幅下有一鏡框,鏡框里是黃癩子一張四十來歲的照片。照片下方的桌子上點了一盞油燈,油燈旁放了一個臨時做的神位牌,神位牌旁的香壇里有一把燒完了的香桿,那把香桿旁還有三根香在慢慢冒煙,香尖隱隱的火星微微發(fā)紅。香壇旁的菜碗里孤零零三個蘋果。
車教授果真在黃癩子的靈堂里。
黃癩子的大兒子、三兒子都不見,只有二兒子提個草把,站在靈堂門口,見有人進靈堂,就跪一下。三個道士在靈堂里吹吹唱唱,吹一聲休息兩聲。喻子其覺得靈堂里太安靜了,反而有幾分心慌,仿佛真有鬼神四處窺探。
桌旁一把草是給吊唁的人跪下叩頭的。車教授站在黃癩子的照片前,說了一句,黃主席,一路走好!然后雙膝跪在草把上,微微朝下點了三次頭。
和車教授走出靈堂,身后響起三眼銃的聲音,仿佛在與世隔絕的房間,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外,再也無一聲雜音,突然聽到的三眼銃聲,讓喻子其的左腿先抖了一下,接著全身都抖了一下。
喻子其的腦殼里斷路了
從黃癩子的靈堂出來后,喻子其陪車教授再次路過土橋寺遺址,車教授默默地站在殘存的墻腳旁,一截青磚砌成的墻腳裸露在泥土上,上面長了一叢叢雜草,經(jīng)幾場秋風,草已經(jīng)黃了,那根還扎在青磚縫中。喻子其從車教授的臉上看出老人有一肚子訴不完的心事。尋找救命恩人的心愿,也許無法實現(xiàn)了,喻子其能理解車教授內(nèi)心那份惆悵。
子其,我想重建土橋寺。
喻子其的腦殼里像電源斷了路似的,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待反應(yīng)過來后,覺得車教授講糊涂話了,輕輕一句重建土橋寺,說容易,建就難了,要多少錢?誰出?喻子其一時想不出如何回車教授的話。
錢由我想辦法。車教授又補充了一句。
喻子其還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車教授。
車教授講了一個名字。那人是省里有名的企業(yè)家,常和省長的名字一起出現(xiàn)。車教授說,他是我兒子,和他媽媽一個姓。
責任編輯:孫可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