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胡凌虹
近些年,圍繞文學獎的質(zhì)疑與爭議不斷,這不得不引起反思,但更應該警惕與反思的是另一種怪象 :爭議的喧囂只是一場無關文學的憤怒宣泄,熱鬧的背后更顯示了社會公眾對傳統(tǒng)文學的疏離。
也許,換個角度而言,人們應該“感謝”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獲獎者周嘯天,他“接力”被質(zhì)疑“跑獎”的詩人柳忠秧、“羊羔體”創(chuàng)造者車延高等等,讓原本嚴肅的文學獎頗具娛樂氣質(zhì),成為了可以被人任意評說的談資。
自媒體時代,人人都是“新華社”,人人爭當發(fā)言人,但是對于文學,人們不敢隨意評頭論足,畢竟無暇閱讀文學書,多嘴只會顯得自身淺薄。不料,大教授周嘯天主動“接地氣”,寫出了人人都讀得懂的詩,引發(fā)全民“共賞”——寫鄧稼先的:“炎黃子孫奔八億,不蒸饅頭爭口氣。羅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蘇玩博戲?!睂憲钫駥幬谭喕榈模骸岸宋棠锇硕?,憐才重色此心同。女蘿久有纏綿意,枯木始無浸潤功?!?;寫《超級女聲》的:“……另類推陳易出新,歌壇況復見清純。珠圓荷潔呈靚影,筆暢墨酣賦宇春?!?/p>
人們甚至還翻出魯迅和郭沫若的詩作——
先看魯迅的詩,《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再來看郭沫若的詩,《宇宙充盈歌頌聲》:“國慶年年益光輝,今年又有新景象。人民英雄紀念碑,屹立天安門廣場。廣場浩蕩人如海,豐碑巍峨天變矮。人間出現(xiàn)雙太陽,天上地下增光彩。”
在比對中,人們不禁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周嘯天,你真的沒有領錯獎嗎?”“魯迅文學獎是如何變成郭沫若文學獎的?”
對于周嘯天的獲獎,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作家方方表示,沒看到他的得獎詩集是什么,看的是另一個微博里說的?!暗侨绻爻龅倪@些作品就是得獎的作品,那他肯定是不如柳忠秧的?!绷已?,這位湖北省詩人,在今年5月被方方公開質(zhì)疑為參評魯獎“跑獎”后,成為作家、網(wǎng)友嘲諷的對象。不過,很快,周嘯天以古詩詞《將進茶——周嘯天詩詞選》 “脫穎而出”, “取代”柳忠秧成為眾矢之的的詩人,不禁讓人們?nèi)汉簦骸胺椒桨》椒?,擋住了柳忠秧,沒擋住周嘯天!”
“該擋的是周嘯天,冤枉的是柳忠秧?!薄氨锴绷嗽S久的柳忠秧終于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大家現(xiàn)在都很同情我。方方主席干了‘優(yōu)者痛,劣者快’的事?!绷已戆阎車[天的詩歌稱為“老干體加打油詩”,認為自己的詩比周嘯天“好出一大截”。
8月11日魯迅文學獎發(fā)榜當天,曾得到前輩妙贊的周嘯天的“新聞打油詩”獲獎,引發(fā)了民眾的集體“吐槽”。但爭議并不止步于此。8月13日,作品參評報告文學類別得了零票的小說家阿來公開表達憤怒;8月14日,作家梁衡發(fā)表《關于魯獎落馬的告白》一文,爆料自己的文集《洗塵》中的一篇文章涉及“文革”敏感問題,差點也遭遇零票?!奥溥x者”的公開“抗議”也激發(fā)了人們的憤怒,替魯迅先生投出犀利的追問的匕首。
事實上,近年來,魯迅文學獎一直風波不斷。第二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評委的趙麗華,因“梨花體”的詩歌風格引發(fā)大量爭議;2007年,數(shù)名當屆評委成為魯迅文學獎最終獲獎者,被質(zhì)疑有黑幕;2010年,武漢市紀委書記車延高憑借“羊羔體”獲得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備受質(zhì)疑;該屆文學理論評論類得主、北方工業(yè)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譚旭東的作品《童年再現(xiàn)與兒童文學重構》被指抄襲,引發(fā)爭議不斷。
同樣,與魯迅文學獎一樣以“中國最高榮譽的文學大獎之一”自命的茅獎文學獎也難逃爭議的魔咒。2011年,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選81部入圍作品名單剛公布,爭議立馬鋪天蓋地,單子上排名前10的入圍作品的作者,竟有8位是各地作協(xié)主席或副主席,茅獎被質(zhì)疑是“主席文學獎”;網(wǎng)絡文學作品幾乎已全軍覆沒,僅剩《遍地狼煙》一根獨苗入圍,排名還非常靠后,有人據(jù)此質(zhì)疑:“茅獎接納網(wǎng)絡文學,只是故作姿態(tài)而已?!弊罱K結果公布后,獲獎作品中排名第一的張煒的長篇《你在高原》,因為有 450萬字之巨,引起了全民共問:“評委你們讀完了嗎?”
后起之秀“路遙文學獎”,自公布創(chuàng)辦伊始,外界對它的爭議就從未停止過。2013年1月8日,《收藏界》雜志社社長高玉濤和收藏家高為華等發(fā)起設立“路遙文學獎”。隨后路遙的唯一繼承人、獨女路茗茗公開表示反對。清華大學教授肖鷹曾明確表示,懷疑路遙文學獎是在借機圈錢。
曾被人們仰視的文學獎,如今鬧劇不斷,深陷爭議的泥潭,不禁讓人發(fā)問:文學獎何以至此呢?
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曹禺戲劇文學獎并稱中國四大文學獎,后兩個獎項雖不像茅獎和魯獎那樣爭議纏身,但也不見得順利。
曹禺戲劇文學獎是中國戲劇文學領域一項具有重要影響力的藝術評獎活動,然而,隨著原本比翼雙飛的戲劇與文學日漸疏離、各奔東西,曹禺獎也似乎變成了戲劇界的事兒,與文學圈無關。
老舍文學獎是北京市文聯(lián)和老舍文藝基金會于1999年創(chuàng)立的文學獎,今年本應是第五屆老舍文學獎,但名稱卻被模糊處理成了“2014年老舍文學獎”。近日,老舍之子舒乙在“2014年老舍文學獎”頒獎儀式上,情緒激動地透露,老舍文學獎遇到了非常大的波折,幾乎斷了命。“這是很意外的一件事情。我聽說以后,覺得太不象話了,就連續(xù)地寫信,說北京的這塊牌子、這個名片絕對不能丟,一定還要把它立起來。這是一塊已經(jīng)創(chuàng)下牌子的東西,怎么可以輕易就不要了呢?”在舒乙的據(jù)理力爭之下,老舍文學獎終于保下來了。不過 “以往的老舍文學獎得主都有獎金,但今年的沒有了?!敝劣凇袄仙嵛膶W獎”究竟遭遇什么困境,舒乙并不愿意多說。
然而,即便是發(fā)生一場生死攸關的風波,老舍文學獎也只是濺起了一些小水花而已,沒有多少人感興趣,更別論其他以著名作家命名的重要文學獎,比如冰心文學獎、艾青詩歌獎、蕭紅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施耐庵文學獎等等,關注者寥寥。
如此看來,茅獎、魯獎還算幸運?他們以被非議的方式,為失去轟動效應的文學獎,贏回一個短暫的轟動,使文學獎成為了熱門網(wǎng)站的頭條,成為讓全民沸騰的熱點。然而,撥開喧鬧的表層,會發(fā)現(xiàn)依然寂寞的文學。除了被質(zhì)疑的“神作”, 其他獲獎人及獲獎作品,并未被大眾關注。人們同樣沒有興趣的還有,文學獎的評選是否代表了近幾年間中國文學的最重要收獲。在強烈非議與完全無視之間,后者更加真實地代表了人們對文學獎、對文學的態(tài)度。
“公眾中真正懂文學的不多。但要是有人把那些寫得很差的打油詩摘錄出來,他們是會有強烈反應的,這種反應叫做‘魯獎效應’,也就是經(jīng)過互聯(lián)網(wǎng)棍子的攪動,比較輕浮和劣質(zhì)的魯獎作品就會迅速浮上水面,形成丑陋的傳播泡沫,這是公眾唯一能觸摸到的部分,而它的低劣性足以引發(fā)強烈的生理反應。但那些沉于水底的佳作,卻基本無人問津,因為這跟民眾無關?!敝u論家朱大可坦率指出。
“有爭議很正常,這個年代,人們都愛爭議,都想有動靜,都想對事物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而在傳媒時代,媒體提拱了這種空間、這種機會。過去有看法最多是朋友間發(fā)發(fā)牢騷,現(xiàn)在這些變成新聞空間的傳播的聲音,形成新聞的聚集的效應,這是今天以傳媒為中介的社會的一個特征?!北本┐髮W中文系教授陳曉明通過時代特征來解釋人們的“熱情參與”,同時也指出令人遺憾的地方,“人們對于正常的評獎的反應寥寥,媒體也只是發(fā)一點消息,而一有一些令人不滿意的事件出現(xiàn),反倒引起多方的關注,大家發(fā)表了很多的議論,這說明今天的文化還是有些問題的?!?/p>
文學獎的設立,除了鼓勵作家、推動文學的創(chuàng)作外,也希望能讓文學進一步走進大眾,豐富公眾的精神生活,然而事實卻是,如今“最高榮譽”的文學獎幾乎無一達到被普遍認可的效果,公眾甚至把評選體系變成了取樂的對象,可謂形象解釋了什么叫事與愿違。
“公眾對純文學的冷落與這個社會生活的變化也有關系?!标悤悦髦赋?,“人們越來越趨向于追求娛樂、快感、游戲、欲望,而對那些嚴肅的、沉重的、帶有思想啟蒙的內(nèi)容不太關注。20世紀初德國著名的哲學家馬克斯·舍勒就提出了‘怨恨說’,用怨恨去理解現(xiàn)代性。在消費時代的怨恨,就是始終不滿,現(xiàn)代人始終處于一種不滿的狀態(tài)中。他們對一些不平的事情發(fā)表議論,這里面當然有人的一種正義感,但并不意味著是對純文學關注,今天人們更愿意表達的是自己的不滿,這本身構成了某種娛樂快感、宣泄?!?/p>
“目前魯迅文學獎的危機當然首先是公信力問題。如同中國作協(xié)正在淪為中國足協(xié)一樣,魯獎正在沿著魯迅所鄙夷的道路一路狂奔。魯迅和魯獎之間,產(chǎn)生了深刻的失調(diào)。另一方面,被飽受限制的公眾唾沫,也需要尋找一個安全出口。這兩種因素疊加起來,就構成了魯獎的輿論危機。應當感謝魯獎提供的佐料,讓大眾唾沫有了最好和最安全的容器。這與其說是一種文學危機,不如說是一場哄客的狂歡,它看起來更像是某種‘憤怒的娛樂’”。朱大可一針見血地指出。
代表“最高榮譽”的文學大獎引起爭議,定然有評獎標準、評價體制等的個中問題,然而當它成為丑聞不斷滋生的是非地,引起一場又一場超越文學的大眾的憤怒狂歡時,關于原因的追尋恐怕要投向更廣闊的文化、社會領域。
為了顯示公正,魯獎、茅獎也一直在努力修正,卻依然存在嚴重的信任危機。為何?朱大可一語道破玄機:“‘魯獎效應’不是否定文學自身,而是要表達對作協(xié)體系的不信任。但這不過是整體性誠信危機的局部癥狀而已?!?/p>
今年5月25日,作家方方的一條微博引發(fā)猜疑:“聽同事說,我省一詩人在魯迅文學獎由省作協(xié)向中國作協(xié)參評推薦時以全票通過。我很生氣。此人詩寫得差,推薦前就到處活動。這樣的人理應抵制,作協(xié)方面態(tài)度明朗,但他卻把所有評委搞定。評委多是高校教授,教授們重人情而輕文學。無奈。我相信此人現(xiàn)正在北京評委中四處活動。”不久,通過方方貼出的一些詩句,人們找到了一位名為柳忠秧的湖北籍詩人,雖然他矢口否認,但此后,人們對“跑獎”和“暗箱操作”的猜疑卻為本屆魯迅文學獎拉開了“荒誕序曲”。
“‘跑獎’這種事其實不新鮮?!眳⑴c了本屆魯迅文學獎推選工作的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樊星坦率地說,他公開承認自己投了柳忠秧一票,且指出,“文學圈原本算不上大,創(chuàng)作界和評論界的關系更是交織,作家們無論跑不跑獎,都常常難逃‘關系’二字?!?/p>
中國是個人情大國,很多中國人認為,一個人要成功,除了自身的實力,還需要各種各樣的的關系。因此,每個人都激烈地批評、討厭所謂的開后門,但一旦遇到問題,就會習慣性的找關系。
雖說文人相輕,但在公開場合,作家與作家間相互捧場站臺,評論家們的力捧助陣,人們并不少見。因此,面對一些知名作家——如楊牧和王蒙,對周嘯天詩歌的超越人們理解的贊譽——楊牧認為周嘯天的《洗腳歌》讓他想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王蒙則認為《將進茶》“亦屬絕唱,已屬絕倫”,讀者們更愿意相信:這是一個中國式關系美學下誕生的荒謬之蛋,這些贊譽與作品的藝術成就無關,而是對作家人際關系的認可。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柳忠秧自然為自己的龐大“朋友圈”、超強“號召力” 引以為豪。他可以在廣州,上午臨時起意開研討會,一圈電話下來,下午就開成了個五六十人規(guī)模的大會。有朋友評價他:“學界、商界、政界,都吃得開?!绷已泶致怨浪氵^為自己寫評論文章者的人數(shù):“大概有一兩百個教授,字數(shù)五六十萬?!?/p>
對于自己的“交友”,柳忠秧表述了一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 “中國從來就是官本位,回避不了。以前我做生意,不拉關系根本接不到單。跟官方博弈,我只能給自己拉條紅線?!薄拔膲湍敲磦€亂圈子,睜眼就是是非。”
當然,深諳此道的遠不止柳忠秧一人,比他“神通廣大”的大有人在,柳忠秧只不過“跑跑”國家獎 ,人家可是“跑”向了世界。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馬悅然就曾公開揭露:每月都收到一些來自中國的信,信的內(nèi)容當然與諾獎有關?!耙晃怀霭孢^不少詩集的香港女詩人,給我寄過一張5000港幣的支票。一位山東的文化干部在兩年之內(nèi)給我寫過十八封信,其中說他本人很闊,獎金我可以留下,名譽歸他。每封信中都有書畫作品贈我。我當然把這些退還?!瘪R悅然給這位山東作者回信,請他不要再來打擾,甚至讓瑞典學院管理郵件的人員將此人的信件退回,后來對方果然不再寄信了,因為開始給瑞典學院諾貝爾獎小組主席寫信了!
在國外,評論家與作家保持一定的距離,如果人們發(fā)現(xiàn)一位書評家與作家坐在一起喝咖啡,將會成為一件“丑聞”,直接影響到這位書評家的聲譽。但在國內(nèi),評論家與作家豈止在一起喝咖啡,甚至把酒換盞乃至稱兄道弟。當然評論家到了寫評論文章時,也可以立馬轉換角色,鐵面無情;但在歷來講究人情、仗義的中國社會,要建立這樣一種高境界的朋友關系,難度極高。文學界并不大,匯聚優(yōu)秀的作家和優(yōu)秀的評委的文學獎圈更小,文學獎的是是非非也不由得讓人質(zhì)疑文學評獎的“圈子化”與根深蒂固的“關系學”。
文學獎的獎金不算高,獎十萬算是闊綽的,跟那些歌手一場演出出場費二三十萬,一個影視演員演部電影片酬幾百萬相比,那是太寒磣了。
柳忠秧,這位朋友們眼中的“社會活動家”,給政府、給景區(qū)、給企業(yè)寫詩,一首好幾萬。還有報道稱,他在多個企業(yè)兼職文學顧問,一年收入近百萬。
那么,為何還要“跑獎”呢?
“作為文學的最高獎,無論是魯獎還是茅獎,獎金都不算高,但是對于許多作家來說,意義重大?!蔽膶W期刊《當代》副主編周昌義指出,在中國作協(xié)體制內(nèi),獲得茅獎和魯獎,都意味著在職稱評比等一系列晉升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而對于出版社來說,書籍出版以后的好評度,在許多時候也遠不如獲獎來得重要。
在去年的全國兩會上,阿來也曾直言:“國內(nèi)有的文學獎項到后來都不是在評作品了,有點像是在評先進……一次得獎十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大家就可以拿著證書去評職稱、調(diào)工資了。這樣的文學獎對個人有好處,對文學卻是一種傷害?!?/p>
“政府介入太深。無數(shù)個人利益,皆以獲不獲獎為標準,使獲獎后的個人實惠太大。大到很多人寧要實惠而不要其它。所以評獎在某種程度上很傷害文學。”方方點出了作家們擠破頭參評魯獎的另一大原因。
各級地方政府對魯迅文學獎均有不同比例的“獎勵”?!吨泄碴兾魇∥㈥兾魇∪嗣裾P于加強高層次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人才隊伍建設的意見》(2011年12月6日)中明確指出:“獲得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的個人,分別獎勵20萬元、10萬元。”據(jù)悉,2010年,東莞的打工作家王十月憑借作品《國家訂單》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包括廣東省、東莞市、長安鎮(zhèn)在內(nèi)的三級地方政府,共獎勵了王十月人民幣約60萬元。還有一位四川詩人因獲獎得到了一套價值百萬元的房子。
對于地方政府而言,地方上的作家獲得國家級大獎,也可以作為政績的一部分。某些省市甚至會傾大量資源派團隊公關,推動本省的作家作品得獎。
“過去一個文學獎才獎勵300塊獎金,太低了,當?shù)卣X得作家好不容易為我們省爭了光,再多給點獎勵,這個時候是好心,但是現(xiàn)在給的獎勵太多了,也會使得文學獎變味。法國的龔古爾文學獎,獎金才50法郎,但這個獎的標桿在這里,自有他的權威,人家從來不會嫌50法郎獎金低?!敝袊骷覅f(xié)會副主席、作家葉辛說道。
在人們心目中,文學是關乎靈魂的,是神圣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一塊難得的凈土,一旦這塊凈土沾染了世俗的銅臭味,變成了權力尋租的名利場,就會讓人們更加的憤怒。
2010年,車延高因詩集《向往溫暖》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網(wǎng)友們很快找出獲獎者的兩篇舊作《徐帆》及《劉亦菲》,并將其詩稱為“羊羔體”。人們對“羊羔體”的質(zhì)疑,潛藏了對前七十年傳統(tǒng)新詩美學的不滿足,但是很快熱議的話題因其武漢市委常委、紀委書記的身份,從詩歌審美范疇延展到其他領域。網(wǎng)上四處流傳關于車延高的一句獲獎評語——“難得一個堅硬的市紀委書記有如此柔軟的詩心”。如果真是評委所寫,這樣的評語實在太不專業(yè);若是網(wǎng)友編造的,也說明在各種官場腐敗被曝光的“耳濡目染”下,人們對“官員獲獎”有著天生的敏感。某種程度上講,這也反映了廣大群眾繼為足球界成功打黑而歡呼后,進一步把廉政訴求投向文學界的美好愿景。
2011年,茅盾文學獎因入圍者以及最終的獲獎者大多是各級作協(xié)的官員,遭到廣泛質(zhì)疑?!拔矣X得是因為他們寫得好,才當上主席,不是說,他們先當?shù)闹飨?,然后大家就認為他們寫得好了。”王蒙為之鳴不平。的確,中國最優(yōu)秀的作家大多有著各式各樣的頭銜,這也是中國文學圈的特色,如果因此就指責文學獎是自娛自樂的精英游戲,就斷定其中有著私相授受的玄機,對于這些獲獎作家來說,也不太公平。事實上,落選的作家中,也不乏“主席”“委員”,譬如阿來是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本屆魯獎還遭遇了一點情面都不給的“零票”。
雖然作家有作家的無奈,但一個更普遍的中國國情是,民眾對于官場腐敗的深惡痛絕。像茅獎、魯獎這樣的文學大獎,畢竟不是以茅盾、魯迅命名的“公務員寫作獎”,在人們心目中,文學獎只能是獎給作家的,因此一旦出現(xiàn)了高級別的官員作家獲獎,本著“維護文學評獎單純性”的善良初衷,人們出現(xiàn)的擔心也是必然反應。
在國外,為了避免誤會,官員基本不參加專業(yè)文學獎的評選,譬如愛寫小說的法國已故總統(tǒng)密特朗。美國前總統(tǒng)卡特十幾歲寫詩,直到卸任總統(tǒng)才出了第一本詩集。在國外的重要文學獎評選中,也極少出現(xiàn)評委得獎的情況。關于諾獎評選,歷來有“政治選擇”的質(zhì)疑和爭議,但沒有一次瑞典作家獲獎被質(zhì)疑和批評是“自評自獎”。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是享譽世界的瑞典詩人,但因被瑞典學院長期“避嫌”而至年屆八旬才“實至名歸”。還有一位瑞典作家卡爾費爾特,他的作品享有巨大聲譽,卻因為自己是諾獎評委,主動避嫌,數(shù)次謝絕了該獎。直至他因病去世,評委會感于他生前的文學成就以及高風亮節(jié),破例追授給了他諾獎。即便這樣,還是遭到了當時媒體的質(zhì)疑。
茅獎曾經(jīng)因為評委是獲獎作品的總策劃、出版單位的負責人而遭到質(zhì)疑,魯獎也曾經(jīng)因為評委獲獎備受爭議,文學獎要獲得公信力,必須正視這些非議,不能憑著作品優(yōu)秀的借口,就無視“避嫌”的原則。
一旦獲獎作品被質(zhì)疑,評委自然成為眾矢之的,然而讓人們更加憤怒的是大多數(shù)評委的集體噤聲,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幸而,還是有一些評委勇敢站出來解析“離奇事件”,并表述對評選制度的一些不滿……
“這個結果簡直荒誕離奇。我不是對所有評委都不信任,但至少報告文學這一塊,這些人的眼睛都瞎了?!泵鎸ψ约汉臅r8年、撫今追昔寫成的《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竟然以零票出局,阿來難以掩飾自己的憤慨。
阿來透露,在魯獎評獎期間,他正在川藏線西段尋訪,一開始在得知《瞻對》以零票落選時只是遲鈍的漠然,但心中的憤懣還是被接踵而至的記者的電話喚醒。當又一個記者的電話打來,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他站在尼洋河邊的堤岸上,對著暮色漸濃的空蕩蕩的河谷說出了三個字:“我抗議!”
事實上,在“零票事件”上,阿來還有不少“難兄難弟”。今年魯獎,在7個評選題材和門類的70部候選作品中出現(xiàn)了18部“零票作品”。報告文學獎的作品中,有四部作品獲得了全票,而作家阿來的《瞻對——兩百年康巴傳奇》與作家岳南的《南渡北歸》均獲零票。阿來這部作品在去年年底還獲得了2013年人民文學長篇紀實文學獎,岳南的《南渡北歸》出版后深受業(yè)內(nèi)外好評,暢銷不衰。這個結果也讓許多讀者直呼“搞不懂”。
岳南稱對這一結果感到困惑,但表示不會公開回應,“怕被人家說是沒吃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但阿來并不愿意做“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指出:“如果這不是魯迅文學獎,是一個隨便什么獎,圈子獎項,那他頒發(fā)給阿貓阿狗我根本無所謂,但這個獎項是國家公器,某種程度上花的是國家的錢,政府的錢,納稅人的錢,那我也作為一個納稅人的話,姑且不說我是不是入圍落選,我都要問一個為什么?!卑硭|(zhì)疑的評委們并沒有給予讓他滿意的回應,但其他組的評委在談及評選程序時,透露了一些玄機。
陳曉明是本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項的評委之一,他告訴本刊記者,本屆魯獎規(guī)定,投票以不少于三分之二票數(shù)產(chǎn)生獲獎作品?!斑@也意味著,如果大家不討論,不達成共識,都各投各的,票不集中,就無法產(chǎn)生有效的獲獎名額。所以作為評委,我們多多少少都會做出一些讓步。如果這個作品大多數(shù)人認為好的,差個一票兩票,大家來討論,你愿意,就選擇加入,不愿意還可以堅持,決不強求,我們組的評委溝通還是比較好的,投票都是負責任的?!?/p>
據(jù)了解,即使是公開投票,在投票前評委們會多次開會進行充分討論,基本達成一致意見,之后才會進行投票。為了“顧全大局”滿足三分之二的投票,一些評委不得不改變初衷。對于一些原本票數(shù)少的作品,一些評委覺得投一票過去也沒有意義,這也是有些作品出現(xiàn)0票的原因。
本屆魯獎中篇小說獎評委之一、評論家白燁解釋道:“零票并不是說寫的不好,而是有很多因素的權衡,比如獲獎作品題材要多樣、作者的地域要盡量多樣、刊載的雜志要盡量平均,綜合起來很復雜的?!?/p>
然而,個中復雜的因素,評委們受制于機制的妥協(xié),參評者、大眾并不了解。大家眼見為實的是在投票結果公布的網(wǎng)頁上,耀眼的滿星(全票)和同樣令人注目的無星(無票)。面對著無丁點解釋的投票結果名單,人們自然而然地認為,無票意味著無評委認可。這也是為何阿來會如此憤怒地發(fā)問:“《瞻對》和他們投下了莊嚴一票的那些作品相較,藝術水準太差?語言?結構?在哪一方面有貽笑大方的敗筆?以至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入哪怕一個評委大人的法眼,以至要得零票?”同時,他也對“實名制”提出質(zhì)疑:“評委實名投票,是實名給誰看?讀者?文學?社會?還是誰?”
為增加評選透明度,本屆魯迅文學獎首次采用評委實名投票制度,并將投票結果首次對外公布。其實2011年舉行的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已開始實行實名制。在中國作協(xié)網(wǎng)站“中國作家網(wǎng)”上的茅盾文學獎專題,非常詳細地列出了每一輪票選結果;從第三輪票選也就是剩下30部作品開始,更在每輪之后詳細公布實名投票情況。62位評委里誰投了哪些作品的票,全都赫然在目。劉震云形容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選的五輪六次投票“像過山車”,“過去文學評獎是文學事件,現(xiàn)在是社會事件。五輪六次投票,連在河南鄉(xiāng)下的我媽也關注?!?/p>
“實名制的好處是投票大白于天下,實名就要經(jīng)得起考驗;但也有不利的地方,比如現(xiàn)在實名制了,沒被投上票的作家可能會有抱怨,‘憑這么多年我跟你的交情,都不投我一票,我的作品也不差’?!标悤悦髡f道,他認為公開評獎考驗的不僅僅是評委們的抗壓能力,更是提名作者們的心胸。
平時創(chuàng)作界和評論界就走得近,很多評委和參評的作家都很熟,今年魯迅文學獎的投票過程,要從最初的二百多部作品初評出80部,然后篩選出40部,再到20部,再到10部,最后評出來5部獲獎,這一路下來,很多好友的作品不得不被pass掉,為此不少評委都開玩笑稱之為“殺友游戲”。
相比于用物質(zhì)開道的“跑獎”,生活中的人情關系,是評委們面對的更大的難題。在2010年《當代》雜志舉辦的“中國長篇小說年度獎”評選現(xiàn)場,評論家必須當著經(jīng)過一輪輪選出來的兩位作家的面,做出二選一的選擇,以評出最后的獲獎者,某評論家堅持要“一票兩投”,被拒絕之后,因實在抹不開面子,只好選擇棄權。
“在現(xiàn)在的狀況下,文學評獎公開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毙椫甭实刂赋觯霸u委在公開情況下投票,更要考慮人情因素,只會讓圈子化更加影響到評獎結果。”
白燁也表示并不欣賞這種公開評選,認為在評委公正的情況下,不公開評選能夠讓評委從作品本身出發(fā),而不是考慮作品之外的因素。“公開評選,評委要考慮的因素更多,比如作者的名氣、在文壇的地位、人際關系等等。公開是手段,公正才是目的,如果因為公開而影響了公正,就不是最好的辦法。世界上沒有哪個重大文學獎是公開投票結果的,選擇了評委就要相信評委,這樣做就等于將評委置于公眾壓力之下,讓評委去承受爭議?!?/p>
實名制投票能增加評選透明度,但也不能忽視它的弊端,它不僅會傷害評委的自尊心和表決自由,同時,一定程度上也會傷害文學,一些評委在公眾的注視下,投的票明顯隨大流,這也讓一些新人新作難以出頭。
在專欄作家韓浩月看來,文學獎項的評獎關鍵在于評委,想要評出干凈的獎項,就先要選出干凈的評委?!皩τ诖蟊娮x者而言,看到的是獲獎名單,少有人去關心評委究竟是誰。在公布獲獎結果的同時,也應公開全部評委的投票詳單,每個評委的詳細投票情況會暴露他們的文學審美水平,相信有了這個約束,有點兒自尊心的評委,都不會違心把票投給低劣的作品?!?/p>
樊星透露,湖北省作協(xié)有個專家?guī)?,每到評獎時,便從專家?guī)熘谐槌銎甙藗€專家,直到評獎前兩三天才會告知評委本人,因此作品看不完是常有的事,這時專家們就只能挑重點篇章翻翻。“評委們?nèi)ピu獎,相當于義務幫忙,只拿一兩百元‘車馬費’。以前評完還會有頓晚宴,八項規(guī)定后,飯都沒得吃了。”
“義務幫忙”也透露了一部分評委的心態(tài),從初選評委再到終選評委,涉及的評委人數(shù)眾多,分攤下來的責任當然也少了。不像諾貝爾文學獎,就18個終身評委,承受著全世界的目光,每次的評選自然要慎之又慎。法國龔古爾文學獎也有一個固定的委員會,永遠是10個人。幾十年來,評獎那兩天,他們就在一個固定的咖啡館里評獎,每張椅子背后都貼著評委的名字?!斑@樣就維持了一個獎的聲譽,持續(xù)性?!标悤悦鞅容^贊賞諾獎、龔古爾文學獎的委員會方式,“個人一旦沒有獨立性、權威性,就很成問題,有人會覺得他不真誠,那我也可以不真誠,因為最后承擔責任的是中國作協(xié)?!庇纱?,陳曉明建議,評獎可以用招標制,“比如說魯獎,不要組織那么多評委,讓專家團隊自己來投標,勝出了,作協(xié)就不要去干預它,要信任它,相信這個團隊的公正與眼光,讓這個團隊顯示出本身的獨立。那這個團隊要維持下去,就必須用信譽來擔保,對作協(xié)負責,也對人民負責?!?/p>
本屆魯獎的“抗議聲”中,梁衡的《關于魯獎落馬的告白》是一個鮮明標志。對于最后落選魯獎,梁衡在《告白》一文中稱,“是書中的一篇文章《張聞天:一個塵封垢埋卻愈見光輝的靈魂》惹的禍……這是一篇批‘文革’的文章?!绷汉庠谖闹姓f,“為什么三天過去了還是要說句話,就是我必須公開對那四位在(被)打招呼后,仍然勇敢地堅持投我一票的評委表達我的尊敬和感謝。”
“打招呼”三字透露了無限玄機,也某種程度印證了人們所猜測的文學獎的狹隘評價標準和被權力“綁架”的現(xiàn)實。
“任何一個獎項都要公正,所謂的公正,你請什么樣的評委很重要,一旦你請定了評委,就由評委來操作,主辦單位不能來操控?!睆偷┐髮W中文系教授陳思和說道,他是國內(nèi)外不少文學獎的評委,“一些有影響力的獎都是專家自己來判斷的,比如香港的紅樓夢獎是由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主辦的,該文學院院長是從不參與的。馬來西亞的‘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也是,投資方從不管,充分尊重專家的意見。”
葉辛也嚴肅指出:“評獎中,要防止長官意志,長官意志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長官個人的文學觀念,但是做了長官,就要盡可能針對具體的作者、作品少表態(tài),要體現(xiàn)公平公正的原則?!?/p>
當然,給予評委信任與獨立性的同時,評委們也要有敢于擔當?shù)挠職馀c能力。陳思和表示,一個有信服力的獎項要善于與群眾溝通。每個評委都各有其判斷作品好壞的標準,作者認為自己的作品很好,評委認為不好,可以不解釋為何不投票,因為藝術上的好壞是很難講清楚的,但是如果一個作品,群眾都認為很差,評委給他頒獎,就應該給群眾一個交代,為何你要投他的票?“前幾天王蒙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對周嘯天詩作的評析文章,一句句分析,這是個榜樣,不論這個分析是否有說服力,但至少評委應該像王蒙一樣出來解釋,或者比王蒙更坦誠一些,也許你的分析能讓大家信服。這樣就可以增加評獎的透明度與公信力。”日前,魯獎詩歌獎評委褚水敖在媒體上回應了“周嘯天”爭議,正是個進步的信號。
世界上,沒有一種評獎手段是絕對公正的,絕對無空子可鉆的。瑞典學院的18個終身院士“秘室操作”著全球注目、獎金逾百萬美金的諾貝爾文學獎,卻無一次丑聞發(fā)生,其廉正不僅憑嚴謹?shù)脑u獎制度,還需要全體評委對文學的誠意、敬畏。正如韓浩月所言,“文學評獎最好的自凈行動,除了遵守自定的評選規(guī)則外,更要對文學有敬畏之心,這才是推出公正獎項的根本所在?!?/p>
文學獎深陷爭議的沼澤,非但沒有成為精神的風向標,反而成為了一個被娛樂的笑話,它如何對得起頭上“冠名”的前輩們呢?文學獎該何去何從?它如何恢復以往的榮耀呢?
“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來是默默無聞的,喧嘩不止的永遠是自視清高的一群?!甭愤b曾這樣說過。然而讓這位給大眾帶來《平凡的世界》的作家無法想到的是,在他過世二十多年后,一個文學獎引起了“不平凡的風波”。
今年1月8日,路遙文學獎在北京大學舉行了正式開評儀式。兩天后,路遙女兒路茗茗委托律師事務所發(fā)出律師函,要求高玉濤、高為華即刻停止路遙文學獎的設立及后續(xù)行為,立即停止所有以“路遙”名義或肖像進行的活動,并向公眾澄清、向當事人道歉。其實,從路遙文學獎創(chuàng)辦伊始,路茗茗就明確表示了反對,并多次向外界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她認為設立一個文學獎項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應該在各個方面都比較嚴謹一些。“如果出現(xiàn)了狀況,不僅影響我父親的聲譽,也會辜負了發(fā)起者良好的初衷?!?/p>
“多年來,國內(nèi)文壇很怪誕的現(xiàn)象是,‘文學不興辦獎興’,許多實業(yè)界的大佬都紛紛舉資辦文學獎。在市場效益壓倒一切的當下國內(nèi)文化生態(tài)中,‘辦獎’實在是一個‘名利皆收’的高回報經(jīng)濟活動。而據(jù)悉,高玉濤及其延攬的‘路遙文學獎’現(xiàn)有投資人,均是收藏界人士?!毙椉怃J地指出。
面對外界的質(zhì)疑以及路茗茗的堅決反對,路遙文學獎創(chuàng)辦人高玉濤則表示,既然決定要搞,那么“誰也擋不住”,并且他并不認為路遙是屬于路遙家人的私產(chǎn),而是應該屬于所有讀者共同的精神財富。
情感上,大家覺得設獎應該征得家屬同意,但事實是,法律上的相關界定并不明晰?!斑@是長久以來一直得不到解決的中國名人之痛?!濒斞搁L孫周令飛已是深有體會。在今年的魯迅文學獎剛頒布結果時,魯迅基金會之友的微信群就“炸開了鍋”,友人們議論紛紛——“這次文學獎對魯迅聲譽有影響”“可以將五屆文學獎獲獎作品做一梳理,看看它們和魯迅精神和魯迅藝術,尤其是和時代、社會關懷的距離,魯迅作為重要的文化符號,豈容如此涂抹……”“為不讓魯迅之名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建議不許該獎盜用魯迅名義,還原它‘全國文學獎’的本來面目?!薄棒斞富饡撎岢錾晔?,要求法院裁定魯迅文學獎侵權?!?/p>
“我國民法對于公民去世之后的人身權之姓名權、肖像權沒有明文保障,僅有因營利行為造成家屬精神痛苦的可以起訴的司法解釋。魯迅文學獎的設立,和現(xiàn)存的所有以魯迅冠名的公家機構都未知會家屬征求意見?!敝芰铒w無奈地說道。
雖然法律、家屬無能為力,但群眾們依然要表達出自己的憤慨。在網(wǎng)絡上,有人認為,魯迅文學獎不僅透支了魯迅的剩余價值,還透支了文學殘存的信用;還有人回憶起之前圍繞在中國文學獎項頭上的疑云,說“別逼魯迅寫《論魯迅文學獎的倒掉》”……
在人們的心目中,一個以魯迅命名的文學獎項,就應與魯迅的精神特質(zhì)契合。因此,不變成借魯迅之名沽名釣譽的工具只是對魯獎的最基本的要求 ,繼承“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魯迅的精神,才是人們對魯獎的更大期待。
“虱子多了不癢,獎多了不甜?!贬槍Ξ斚挛膶W獎項的泛濫,作家肖復興如此評價道。
當前,國內(nèi)文學獎遍地開花,然而普遍存在公信力不強、影響力不廣、持續(xù)性不足的問題。
除了獎多,子獎項也多。作家劉震云曾打趣道:“國外的文學獎項,往往獎一個人;但中國的文學獎項,往往獎一個班、一個排。這樣,其實是讓獎自身貶值了?!睂Υ?,朱大可建議減少子獎項的份額,“魯獎目前有7個子項,每個子項5人,一次至少有35人獲獎,正是這種大數(shù)量名額,給跑獎和腐敗提供了巨大空間。另一個‘冰心散文獎’更加夸張,參評作品一千多,而獲獎作品竟然多達96部(篇),已經(jīng)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那么,文學獎是否也該到了做“減法”的時候?
“不能因噎廢食,不要隨隨便便把獎廢掉,應該往前走,任何一個獎都是需要時間的,十年、二十年可能就有影響了,到了一百年就可能變成權威獎了。最不好的情況是,一下子搞了很多錢舉辦獎,然后隨意取消,那么之前的投入都白費了。”陳思和認為不能簡單地看待文學獎多與少的問題。
“大大小小的文學獎都可以存在,能經(jīng)營下來就經(jīng)營下來,只要盡可能做到公正,對文學界,對社會都有好處?!比~辛說道。同時他認為,文學與其他門類還不太一樣,“文學有它的多樣性,所有評獎也要盡可能體現(xiàn)多種風格、藝術特色,不能所有兼顧一體?!?/p>
“總體上,中國地方太大,作品太多,人也太多,肯定有不同的趣味、標準,用魯迅文學獎或茅盾文學獎這樣全國性的官方獎涵蓋是涵蓋不了的。中國文化進入一個無名的多元狀態(tài),如果有多元的、多層面的獎的話,大家也就理解魯獎和茅獎不過是其中一種,并不代表最好,這也就沖淡了大家對茅獎、魯獎的一種過高期待。這里得不到認同,可以在其他地方得到認同。評獎標準也不要大一統(tǒng),魯獎、茅獎可以按照自己標準,若你評得不好,別的獎評得好,別人就對你的獎失去信任。若你一直有權威,那也有參照性,你比別的獎要更好?!标愃己驼f道。
要保持整個文學生態(tài)的相對平衡和客觀,需要多種不同的文學獎互相制衡。在陳思和看來,相對國家級獎,他更贊成鼓勵建立由民間資助的多種多樣的獎項。“民間文學獎的優(yōu)勢在于,不太受外界干預,請專家來判斷,而且可以提出并張揚一種理念,比如民間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就提出,散文必須關注當下;由江蘇省興化市人民政府設立,企業(yè)贊助的‘施耐庵文學獎’旨在鼓勵當代漢語長篇敘事藝術的深度探索與發(fā)展?!标愃己瓦€認為茅獎、魯獎不應被當作國家獎,應該只是中國作協(xié)的一個獎勵,“中國有官本位思想,評獎的時候,一個獎被提到國家高度,不正之風就這樣來了,給文學一個不恰當?shù)牡匚痪蜁兾丁!?/p>
朱大可甚至建議,官辦的中國作協(xié)應當終止文學獎頒發(fā)并把這個權力讓渡給獨立的民間組織,也就是所謂“第三方”組織,而評委最好不是中國作協(xié)會員,否則無法擺脫官方化、圈子化和利益化的惡弊。
不過,陳曉明也指出了民間獎面臨的困境:缺乏穩(wěn)定性,經(jīng)常難以為繼,“中國的企業(yè)不像美國、歐洲的企業(yè)有贊助文化的傳統(tǒng),機制也缺失,只要企業(yè)遇到危機了,比如領導換了,生產(chǎn)經(jīng)營遇到問題了,受資助的文學獎就會難以為繼。”陳曉明參加過很多文學獎,能夠維持三年以上的極少?!霸趪?,龔古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都是通過基金會來支持的,基金會會委托一個資產(chǎn)管理公司經(jīng)營。因此前幾年哪怕遇到了金融風暴,文學獎都不會受到影響?!?/p>
對此,陳思和認為,任何一個獎設立了,一定要堅持,出錢的人可以換,但是獎的名字不要變,十年二十年堅持下來,就有權威性。
遍地開花的獎項讓人眼花繚亂,這并不能說明文學的繁榮。文學獎的根本問題在于,數(shù)量眾多但標準單一,沒有辦法適應多元價值共存的現(xiàn)狀。文學獎若要做“加減法”,應該增加多元品種,多元標準,減少同質(zhì)化以及官本位思想。
葉辛認為設立文學獎的意義,在于倡導優(yōu)秀的文學,激勵文學,同時,對廣大讀者來說,要起到一個標桿作用?!拔膶W界外還有哲學界、科技界等,其他領域的人不見得都讀文學作品,很可能是業(yè)余愛好,有空時可能會看看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如果作品不好,人家就會議論,獲獎的尚且如此,那沒獲獎的不是更差嗎?會造成這樣的誤區(qū)。所以文學獎更需要公平公正,選出大家心目中認為好的作品?!?/p>
韓浩月說,“每一部獲獎作品都能名副其實,都能傳遍天下為讀者所信服,這才是一個文學獎項應該有的榮耀?!比欢缃竦奈膶W大獎被詬病的一點是,沒有再評出像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古華的《芙蓉鎮(zhèn)》、陳忠實的《白鹿原》、王安憶的《長恨歌》等獲得廣泛認可的經(jīng)典作品。
也有人認為,文學獎之所以被忽視,在于中國文學在創(chuàng)作力和影響力兩方面都日趨衰微。
“對文學不滿,覺得質(zhì)量變低了,退步了,這樣的說法不恰當?!标悤悦鞣瘩g道,“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力是極其旺盛的,我參加中篇小說評選,從200多篇選出5篇,其中有幾十篇非常精彩,跟過去的小說相比并不遜色。當然,傳統(tǒng)經(jīng)典那么多,人們的文學品味也越來越高,對當代作家的期待也更高,這很正常,但不能動不動就說作家沒有人文情懷,把問題總投射到作家作品上。國外有一種理論叫‘接受美學’,談到了讀者接受的問題。”
“每次魯獎之后人們總是一窩蜂地評論詩歌的藝術水準,誰該上,誰該下。因為,詩歌通俗一些,也重形式美,好評說。但我倒是希望讀者、評論家多關注一下作品的內(nèi)容,無論是詩歌、散文、小說,也不必管入選的還是落選的作品,去作一點研究,為了文學。畢竟魯迅還是思想家,這獎還頂著他的名呢。”梁衡如此期待。
每次文學獎爭議的浪潮中,人們注意的往往只是爭議的作品和作者,這跟讀者心態(tài)有關,也跟媒體所特有的信息抹擦與放大功能有關,信息爆炸時代,媒體總是更多地去捕捉那些吸引眼球的因素?!懊襟w也應該多關注、多宣傳沒有爭議的文學獎和文學作品?!比~辛建議道。
“所有的獎百分之百讓人家滿意是不可能的。任何獎都可以有爭議,有爭議才說明群眾對這個獎有期待,群眾在監(jiān)督這個獎,說明這個獎在群眾的生活中還真的有一定的影響,所以不要忌諱由獎引起的爭吵,不要一有爭論,就認為這個獎站不住了?!标愃己驼J為要冷靜地看待爭議。葉辛也有類似的觀點:“評獎評獎本身就是評評講講,如果一個獎評出來以后,大家不講也不評,那反而也沒有評獎的效果了。對具體的作品,有一些不同的意見,很正常;若意見相差得很遠,甚至發(fā)生很激烈的爭論,可以商榷。”
文學獎的評獎想徹底告別爭議,很難,即便是諾貝爾文學獎、法國龔古爾文學獎也都有著各自的負面性爭議。關鍵是,怎樣把爭議的可能性限定在最小的范圍內(nèi),起碼是限定在針對文學作品的層面,靠樹立正面影響而非負面影響去吸引人們的關注,同時不斷用讓人信服的評選結果來提高獎項的公信力。
葉辛希望,歷史翻過一頁又一頁,中國會樹立起自己權威的文學獎項,它不僅是公平、公正、有信譽的,而且還是久遠的,不會因為政治或經(jīng)濟的動蕩而受影響。葉辛還指出,無論評獎者、被評者對于評獎也應該看得更開一點。因為最終衡量一部優(yōu)秀作品的,無非是六個字:讀者,時間,歷史?!耙槐緯鴦偯媸?,要經(jīng)受的檢驗,第一是讀者,第二是時間,但是最終歷史會做出很公正的評判,我們民族任何的經(jīng)典作品都是這么出來的,并不由當時的領導、評委說了算。”
對文學而言,文學獎只是標尺之一,而且不是最重要的標尺,歷史才是終極裁決者。因此文學獎也應該擺正自己的位置,非評先進,不講妥協(xié),而是評出繼承前輩的文學氣質(zhì)、標示這個時代精神價值的優(yōu)秀作品,并逐漸把大眾吸引回文學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