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而云
(福建生物工程職業(yè)技術學院,福建福州 350002)
作為新文化運動前奏的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開始之際,從主流文化中心點發(fā)出的反對聲音不絕于耳。林紓等名家復古派強烈反對“白話入詩”。反對的理由充足學理純正,但難抵新文學陣營積極響應“白話入詩”后殷實璀璨的創(chuàng)作實踐。略顯稚嫩的理論倡導被活力四溢的創(chuàng)作實踐裹挾向前,豐富新奇的白話文創(chuàng)作實踐彌補了白話文理論的營養(yǎng)不良癥,反對“白話入詩”的聲音很快式微。在“學衡派”出現(xiàn)之前,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并沒有遭遇真正意義上的反對派,白話文的合理合法化存在幾乎成為當時的時代精神。
200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現(xiàn)代著名的經濟學家奧曼曾用兩個圓的交會來說明新舊更替時期的創(chuàng)新機制。新舊兩個時代如同處于兩個圓的交匯點,一個是過去的圓,一個是未來的圓。過去的圓盡管成就了輝煌,但會形成強大的慣性,一直拽著已有的成就沿著舊有軌道下墜。而預期展望未來的圓,是關乎未來的夢想。在兩個圓相交的地方,假若能保持一種上行的態(tài)度和趨勢,便能扣動創(chuàng)新的扳機。奧曼的這個理論說法倒是可以明晰展示新舊文化交界點學界的真實情境。文言文所造就的古典文化成就了中華璀璨的文明,但它發(fā)展到一定的程度,就會形成強大的慣性,一直拽著現(xiàn)有文明沿著舊有的軌道往下走。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化陣營與以學衡派為代表的保守主義陣營都處在新舊文化相交的特殊時刻,到底怎樣才能讓古典文化或現(xiàn)代文化保持上行的趨勢至關重要。還原到真實的歷史語境,新文學陣營略顯粗鄙淺白的理論與新穎土氣的實踐齊頭并進,扣動創(chuàng)新的扳機,保持了上行的趨勢。理論厚實學理規(guī)范實力雄厚的“學衡派”居然節(jié)節(jié)敗退以至沉寂落寞。在時間之維的驗證下,在激勵結構和激勵機制推動下,胡適們的激情式創(chuàng)作與學衡派的哀歌式辯白呈兩軍對壘狀。這場有聲無聲的論戰(zhàn)生動演繹再現(xiàn)了反對派在現(xiàn)代白話文體建構中的真實力量。
在某種意義上,能與勢均力敵的反對派較量,本身就是巨大的機遇。反對派看似提供令人緊張的反對資源與抗衡壓力,但若能正視重視他者的力量,則可以將強大對手的壓力轉化為自身相成的能量和創(chuàng)新動力。那些能與胡適展開實力相當論戰(zhàn)的對手,間接讓他“暴得大名”。胡適早先就與學衡派代表人物梅光迪、胡先骕等人打過交道,從留學之前一直到留美期間,他們就因醞釀“詩國革命”頻頻論戰(zhàn)。1910年夏,梅光迪和胡適一起前往北京應試時曰:“每浪靜月明,相與抵掌扼腕,竟夜不稍休止?!绷裘榔陂g,梅光迪對胡適先是鼓勵、推崇有加,時而許之為“東方托爾斯泰”,時而許之為“稼軒、同甫之流”,冀其“將來在吾國文學上開一新局面?!保?]在面對白話能否登堂入室的問題上,梅氏極力維護著詩與文、文言與白話的秩序界限,堅決反對“白話入詩”。他先是嘲笑胡適的白話詩猶如叫化子唱的“蓮花落”。在1916年7月17日給胡適的信中說:“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以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實際上,無論是胡適還是梅光迪、胡先骕、吳宓都是留學美國多年的學者,他們雙方對于吾國文字(特指文言文)都可算是做到“精究”。同時他們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和中國社會的貧弱頗有感受,也都意識到中國必須進行文化變革及文學改革。至于如何改革,以什么方式改革,雙方存在很大的分歧。胡適說:“梅任諸君都贊成‘文學革命’,他們都‘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但他們贊成文學革命,只是一種空蕩蕩的目的,沒有具體的計劃,也沒有下手的途徑?!保?]事實上,胡適的說法有點過激,梅光迪等人贊成文學革命是有目標的,那就是將白壁德的新人文主義引入文學革命之中。學衡派僅將自我局限于討論辯論的階段,并沒有邁到實踐環(huán)節(jié),這是最為失策的致命弱點。胡適則不然,不僅僅討論辯論,同時設定了具體的目標,將理論付諸于實踐之中,這是他出奇制勝的重要因素。
在新文化運動初期,新文學陣營對于反對派的話語價值的認識頗具前瞻性,尤其對于輿論價值的重視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較為少見。在新舊思想觀念爭鋒相對特殊時刻,較為自信的一方最擔心不是反對派的反對,而是被社會所忽視漠視,吸引眼球是奪取勝利的重要要素。在某種意義上,林紓等名家的反對實際上成為新文學陣營可資利用的資源。引起林紓等人回應式的論戰(zhàn)正是新文學陣營所期待的,目的是為了將媒介信息的效應最大化,以期引起全社會的關注。模擬反對派的語調而由新文學陣營出演那場著名的雙簧戲歷來爭議頗多,但無法否定的是因著這場戲給新文學陣營帶來的得勝實效。如新文學陣營所愿,捍衛(wèi)文言文價值的林紓被迫尋求辯護理由及論證的方式。林紓的發(fā)言內容是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林紓被書寫成“不中不新”守舊保守派,同時大眾參與白話文創(chuàng)作或是討論中的熱情被充分調動起來。作為舊文化典范代表的林紓被貼上了文化落伍者的標簽,不僅是翻譯成果,而且發(fā)言的任何內容都成為宣傳“白話入詩”合法化的有力證據(jù)。雙方論戰(zhàn)的實際效果大大超過了新文學倡導者們的期待。許多新鮮的話題從反對派延伸,胡適們也由此爭取了更多的白話文合法化身份認同的理由,終于嘗到了論戰(zhàn)中策略使用得當?shù)奶痤^。他們發(fā)現(xiàn):只要將反對派的資源好好利用,同樣可以開拓出更多白話文的合理化合法化論辯的空間,這就是合適合宜策略的動力。
既然是策略,肯定要根據(jù)使用者的意愿來預見其使用的效果。在與學衡派的論爭中,胡適們采取了完全不一樣的做法策略。學衡派與其他文化保守主義者一樣,對新文學幾近藐視厭惡。梅光迪發(fā)表的《評提倡新文學者》,指責新文學“倡之者數(shù)典忘祖,自矜創(chuàng)造”。吳宓則將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視為一場“撒旦式的反叛”。這樣批評言辭之激烈都被胡適輕描淡寫地回避了,甚至是有意地漠視忽略。學衡派中抨擊新文化運動最力的應該是胡先骕,他對胡適頗為得意的“八事”即《文學改良芻議》中的“八不主義”相當不屑,認定不過是“一大堆陳詞套語”,甚至是“不成話”。隨后又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了專門針對《文學改良芻議》的《中國文學改良論》,就言文合一的問題對白話文革命展開了尖銳而深刻的批評。1922年1月,胡先骕與梅光迪、吳宓創(chuàng)辦《學衡》雜志,在《學衡》創(chuàng)刊的第一期和第二期重磅推出了《評〈嘗試集〉》,詛咒新詩的下場是“必死必朽”。吳宓《年譜》中曾提及,《評〈嘗試集〉》早已完成,因著新文化運動對文化主流話語權的壟斷,尤其是將反對批評新文學的文章及學者都被貼上了落后的標簽。由于眾多刊物都拒絕錄用這篇針對新文化運動的檄文,所以這篇文章一直被束之高閣??紤]到話語權的被壓制和發(fā)言空間的缺乏,胡先骕對《學衡》所提供的話語空間及發(fā)言的效果是極其期待的,他認為:“(《學衡》)刊行之后,大為學術界所稱道,于是北大學派乃遇旗鼓相當之勁敵矣”[3]。這段話所傳達的意義相當復雜微妙,胡先骕雖然對《嘗試集》所代表的白話新詩謾罵以至詛咒,但他倒也理性意識到北大學派作為反對者實際上的力量。起碼他不得不承認,北大學派可與學衡派旗鼓相當?shù)乜购狻K麨閷W衡派所開拓的話語空間感到欣然,但也間接隱約地傳達出他不得不接納反對派挑戰(zhàn)的無奈之感。我們知道,《文學改良芻議》約作于1916年,發(fā)表于1917年1月1日的《新青年》第 2 期第 5 號。[4]然而,胡先骕所期待的與新文化運動陣營之間實力相當?shù)拇笳搼?zhàn)并沒有實現(xiàn)。現(xiàn)實無情粉碎了其論戰(zhàn)的夢想,因為新文化運動早在1916年就已經奪取了文化話語權?!段膶W改良芻議》是1916年發(fā)聲,回應批評的卻是1922年,六年的時差,新文化運動早已取得了事實上決定性的勝利。更重要的是1920年,北洋政府宣布全國語言課本改為白話。白話成為官方所承認的“國語”,白話文成為國文?!皣Z的文學”與“文學的國語”的目標都已實現(xiàn)。由此,胡適認定《學衡》在刊行之時就已失敗了,因為“文學革命已過了議論的時期,反對黨已破產了”[5]。1922年之前,學衡派發(fā)言平臺的幾近缺失,其理論終究沒有形成他們所預期的社會波瀾,客觀上造成了取消解構其相互對話的空間平臺,這不能不說是胡適的一種智性策略。
在當時的語境中,雙方論戰(zhàn)過程本身就有不同話語勢力的角逐,新文學陣營善于營造強烈的話語優(yōu)勢,對輿論有著獨到的運作方式。盡管胡適再三強調白話代表先進,文言代表落后,以白話取代文言既是歷史的趨勢同時也是時代精神使然,但現(xiàn)代白話在追求合法化地位時,權力運作的環(huán)節(jié)及策略所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覷。哪一方取得勝利不是用單線因果論來推導,并非因為新文學陣營的話語勢力大,白話文就取得了正宗的地位,而文言文因其話語勢力小就被宣布為“非法的”。主角胡適早有先見之明,他深切意識到話語勢力的營造及其策略智性選擇的重要性。顛覆既存的文言權威和文言文秩序,建立新文學的秩序,必然要借助相應的方法和一定的策略。因為在論戰(zhàn)抗衡中,并非有理有據(jù)就能占上風,大眾所能接受的并非一定是學理嚴謹,輿論也并非一定站在嚴肅規(guī)范的這一方。陳獨秀曾開誠布公地聲明:“鄙意容納異義,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fā)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保?]胡適在日記中高度贊賞了陳獨秀的不許討論,“以吾輩所主張為絕對之是”的凜然絕對態(tài)度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霸道使白話文的推行提早了10年。這顯示了在現(xiàn)代白話獲取的身份認同過程,話語權的掌握及其策略的運用具有相當?shù)姆萘?。正是借助時間差這個重要的因素,新文學陣營建立了自身穩(wěn)固的激勵結構,從而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學衡派諸人學貫中西,他們的理論文本論據(jù)充分,思路清晰,學理規(guī)范。梅光迪、吳宓在各自的文章中,將論辯的重點放在批評及學術方法和規(guī)范學理方面。他們對文學批評的重視,對理論挖掘的深度遠遠要超過新文學陣營,甚至還將文學批評置于最高位置:
蓋今之文學批評,實即古人所謂義理之學也。且職務,在分析各種思想觀念,而確定其意義。更以古今東西各國各時代之文章著作為材料,而研究此等思想觀念如何支配人生,影響實事,終乃造成一種普遍的、理想的、絕對的、客觀的真善美之標準。不特為文學藝術賞鑒選擇之準衡,抑且為人生道德行為立事之正軌。[7]
文學批評的重要性在學衡派這里完全被偶像化神圣化,居然成為“普遍的,理想的,絕對的,客觀的真善美之標準”。遺憾的是,如此重視文學批評的學衡派卻在論戰(zhàn)中亂了手腳,不斷丟失陣地,輸給了不強調文學批評重要性,卻在實踐中筆耕不輟的新文學陣營,這顯然是歷史的吊詭。在古今中外思想集聚交匯的特殊時期,推崇文學批評或是學術批評強調理性重要性無疑是一種卓識。然而落實到具體的做法,以吳宓等人前后的理論文本為考查的個案,似乎只有新人文主義精神指導下的文學批評才能合乎那最高標準,這顯然就與他們所標榜批評的公正、客觀原則發(fā)生了矛盾。當面對新文學陣營的節(jié)節(jié)向上,學衡派也陷入以攻擊替代辯駁的怪圈中,因氣急爭論也時常陷入意氣用事的境地。這樣的方式是他們原先所極其不屑的,這就偏離了新人文主義標榜的所謂的中庸節(jié)制。學衡派宣稱:“吾所欲審究者,新文化運動所主張之道理是否正確,所輸入之材料是否精美。至若牽扯時事,利用國人一時之意氣感情,以自占地步而厚植勢力,是則商家廣告之術,政黨行事之方,而非論究學理,培植文化之本旨。[8]像這樣“論究學理”的理性態(tài)度難能可貴,遺憾的是,已掌握了時代話語權的胡適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文學革命的成功方面,卻忽略了反對派理論的建構價值。
學衡派批評胡適等新文化倡導者的激進態(tài)度,他們完全忽略了胡適們主張大刀闊斧革命完全出于策略性的考慮,而策略的使用是無法用他們所標榜的“不偏不倚、公正”學術標準,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價值評判標準。陳獨秀在《調和論與舊道德》中曾對激進革命的原意作過解釋,他從社會民眾的惰性出發(fā),用了一個生動“還價原理”作比:“譬如貨物買賣,討價十元,還價三元,最后結果是五元。討價若是五元,最后的結果,不過二元五角。社會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濒斞笇Υ艘彩巧钣型?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9]
胡適針對當時折衷派的言論談到激進策略的用意。古人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風斯下矣?!边@是最可玩味的真理。我們不妨拼命走極端,文化的惰性自然會把我們拖向調和上去的。[10]這樣的說法與陳獨秀、魯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胡適還就人們接受白話的心理為具體的例證。
當梁任公先生的《新民叢報》最風行的時候,國中守舊的古文家誰肯承認這種文字是“文章”?后來白話文學的主張發(fā)生了,那班守舊黨忽然異口同聲的說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的文章就很好了,盡夠了。何必去學白話文呢?白話文如何算得文學呢?[11]
由此可見,以“白話”作為新文學的首要標準,主張任何文體都以白話為準,這是在特殊時代不得不采用的策略。在各種論戰(zhàn)中,現(xiàn)代白話作為一種駁雜的文化語言主體經歷了矛盾的話語和需求的碰撞,顛覆既存的古典文學秩序和話語權威,除了依靠策略的使用外,更要仰仗理論家的理論建構能力。胡適感覺到了時代的脈搏,顛覆了“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固有的格局,將白話納入到正宗的位置。由于傳統(tǒng)文化的審美慣性相對頑固,局部的小造反或是改良無法真正解決問題,因為接受者在接受新事物因謹慎不可能全盤接受,總要打些折扣。胡適絕不奢望大眾能夠無條件全盤接受白話文理論,因此只能以極端激進的方式來對抗傳統(tǒng)文化的惰性,希望人們能在不同的接受層面上打折扣地接受新文學革命。只有通過這樣的策略,白話才可能逐漸成為現(xiàn)代語言媒介,從而將白話所代表的新文化由俗文化領域引領到正統(tǒng)的文化譜系中。因此白話為文學正宗”成為白話理論“不容他人匡正”的大前提,這是謀求新文體合法化的最有效的策略。
特定時代背景成就了新文學陣營的勝利,畢竟20世紀初中國現(xiàn)代變革的潮流是無法脫離民族的危機語境。以啟蒙為目標以批判舊傳統(tǒng)為特色的新文化運動與救亡運動相得益彰,終于造成了對整個中國知識界和知識分子的大震撼。[12]在那樣危機重重的時代,中國面臨著生存問題,避免亡國滅種諸多困境,更多熱血青年追隨了為他們提供施展才能的機會與生存空間的新文學陣營。特別是在1920年北洋政府宣布小學的教材全部改為白話文之后,教育體系格局的劇變,文化基層的喪失,使得學衡派理論成了無源之水,失敗是在所難免的。時代在選擇了新文學陣營的同時拒絕了學衡派。到了“五四”前夕,亡國的危機迫在眉睫,知識分子們意識到必須進行全方位的革命,而傳達革命的聲音必然是富有激情的鼓動性言辭,白話文體淺易的特點恰好切合了啟蒙革命的需要。這種情況恰如有些學者指出的那樣:
白話的興起,表面上看來是說文言已經變得僵死無力(從我們現(xiàn)在的歷史場合看來這當然是偏激的說法),事實上,它的興起是負有任務的,那便是要將舊思想的缺點和新思想的需要“傳達”給更多的人,到底“文言”是極少數(shù)知識分子所擁有的語言,而將它的好處調整發(fā)揮到群眾可以欣賞、接受是需要很多時間的,起碼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大家不能等。[13]
初期的白話文有淺薄貧乏,漠視文學藝術等弱點,然而就傳播思想革命的現(xiàn)實需求與時間緊迫而言,白話比文言更切合了在那個特定歷史時期內主體文化的價值體系或主要特征。文言文固然有其優(yōu)點長處,但因與時代精神不合拍,同樣被時代主潮裹脅而“藏之名山”。[14]變革求新的時代精神選擇了現(xiàn)代白話作為表達媒介,新觀念必須與新的語言結合才能更加自由地表達現(xiàn)代思想,才能走出能指所指斷裂的困境?,F(xiàn)代白話由于應合了時代精神的需要,自然被這一時代的主流文化所接受。胡適敏銳地看到了當時文化現(xiàn)狀以及白話文體自身的特點,以時間差賺取了白話文運動的成功,其白話文理論成為時代的焦點,成為學界的中心話語,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波瀾。
就語言觀而言,學衡派并沒有明確的現(xiàn)代語言意識,如衛(wèi)道士般守護著文言文及其要義,依然把語言文字視為“形式”或者“工具”的范疇,認定語言工具是雕蟲小技,甚至認為新文化運動者在語言文字上大動干戈是絲毫沒有學理性可言的相當功利膚淺的行為。從學衡派所堅持的純粹的語言工具論中根本無法推導出語言促成文化變革的結論,他們也不可能意識到語言變化與社會變化之間的關系。在實際的論爭中,因受純粹語言工具論的制約,學衡派對語言不重視,很少切實探討語言問題,其理論觸角也不可能伸向到語言與文化轉型的關系,只能在遠離語言的問題上大做文章。盡管新文學陣營對語言的認識也不深刻,但是胡適敏感地觸摸到了時代的脈搏,把握到了時代精神,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語言的解放即思想的解放這樣既通俗又深刻的道理,這就有意無意地靠近現(xiàn)代語言觀。因此新文學陣營雖淺薄甚至粗鄙的理論反而促成了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學衡派與以語言革新為切入點的新文化運動的焦點相隔甚遠,這是學衡派沉寂的又一原因。
當社會思潮處于新舊更替變革時期,由于對未來變化的不確定,人們普遍都存在焦慮擔憂的癥候狀,都急于想看到最有效最實用的改革實驗成果。胡適敏銳地看到那時學界普遍的心態(tài)及大眾期待,因此巧妙地將“泊來品”杜威實驗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乾嘉學派的考據(jù)學進行有機結合,并佐以新文學成果來驗證其理論倡導的合法合理性。白話文運動取得勝利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實驗主義的本土化成功的典范——即實踐求證與考證方法成果,這也許就是激勵結構和激勵機制所產生的真實力量。胡適頗有勇氣身體力行地參與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嘗試了從新詩到小說到戲劇各種文體,并創(chuàng)造性地將國語引入新文學?;睘楹喪挚谠E——“國語的文學”和“文學的國語”將新文學陣營引上正道。不同流派不同的主張,分歧實屬正常,交鋒之中占上風的那方往往都是能敏感把握時代的脈搏,能夠應合時代歷史語境的要求。為表明文學革命的決心與激情,同時應對學衡派哀歌式的激烈反對,胡適就從“大膽的假設”走向了“大膽的實踐求證”——《嘗試集》。在留學歸來前曾做詩表明是學衡派的諸君將他“逼上梁山”:“前年任與梅,聯(lián)盟成勁敵,與我話文學,經歲猶未歇。吾敵雖未降,吾志乃更決。暫不與君辯,且著《嘗試集》。”由此可見,胡適推崇備致的實驗主義在中國的最初實驗成品應該算那本不太起眼幼稚的《嘗試集》。從不太高深的理論倡導邁向依舊不太高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的論證,是白話文草創(chuàng)時期最關鍵的一步。這就是胡適一以貫之堅持的“實驗主義”,并將“實驗”驗證終身。
學衡派雖然重視文化文學理論卻輕視創(chuàng)作實踐,并沒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隊伍,一致想從理論上對新文學陣營進行討伐,以至于理論與實踐產生了斷裂,這也應該是他們逐漸淡出新文化話語圈的重要原因之一。新文學陣營則堅持實驗精神,注重創(chuàng)作實踐,以創(chuàng)作來驗證理論帶動理論甚至提升理論,這是新文學陣營不甚高深甚至淺薄的理論反而吸引了更多追隨者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新文學倡導者們對白話的使用、態(tài)度以及忠誠不僅對這一語言體系的發(fā)展是重要的,而且決定了大眾能否接受新文學作品。白話文體獲得身份認同與新文化的代表人物胡適等人文化明星的身份息息相關。畢竟“一種文化符號的形象,與提倡或闡釋它的人的身份與形象,不能沒有關系”[15]。胡適作為留洋回來的特殊的學術明星,其形象與身份特征和白話文體被廣泛接受有一定的關系。因為白話文體身份認同所必經的過程也是胡適作為一個啟蒙者與理論家的身份認同的過程。像胡適這樣的新型知識分子致力于以文學革命謀求思想革命而成為新文學的先行者與創(chuàng)造者,同時也塑造了新型知識分子陌生新奇的形象。時代成全了胡適,當白話文獲得合法身份的同時,胡適成為新文學運動史上一顆最耀眼的星星,成為新時代新文化的代言人。當胡適、陳獨秀這樣的學術明星的形象在當時被視為先鋒的時尚時,他們的話語也幾乎成了進步的代名詞。較之文言文的捍衛(wèi)者,胡適等人的個人魅力占了很大的優(yōu)勢。這如同研究“五四”運動的專家周策縱所說:
新知識分子接受的較好的邏輯思維訓練,使得他們與舊士紳的辯論更為有力。就胡適的情形來說更是這樣,他比別人更強調方法論。在對中國舊傳統(tǒng)進行重新評價時,胡適堅持認為,所有論證必須依據(jù)事實,對任何沒有證據(jù)的東西都要質疑。[16]
胡適依靠自身的優(yōu)勢,發(fā)揮其學術明星的特殊公眾效應,身體力行參與各類文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各種白話文類的創(chuàng)作者提供了眾多的白話文學產品,從實效上論證了白話文的合理存在,為白話文體獲得身份認同提供了具體的實證。隨著倡導力量的不斷加大,越來越多的新文學倡導者和跟隨者以豐富的理論文本與創(chuàng)作實踐對胡適的“大膽的假設”進行實證,尤其是魯迅等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成為胡適理論的有力佐證。與嚴復預測的如“春鳥秋蟬”,“自鳴自息”的結局大相徑庭,白話文學局面被打開了,頗有“一日千里之勢”。
學衡派的學術主張因著新文化運動而起,也因著爭論的偃息而停止,其理論在顯示強大的批判特性的同時并沒有建立起學派本應當具有的自洽性,導致了學派在總體上的理論呈碎片式的零散。在新舊文化更替的激情勃發(fā)的時代,學衡派所恪守的節(jié)制、學理、規(guī)范與掙脫枷鎖輕歌曼舞青春年少的新文學顯然是無法協(xié)調共舞。然而新文學又是何其有幸,學衡派就如同保守穩(wěn)重的長者那樣又罵又哄對少年形象的新文學提出了忠告與制衡,這樣的制衡雖然微弱且被新文學所有意忽略,但卻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帶來更健康、更全面的深度空間視野。作為反對派,雖然學衡派以一種與新文化異質的思維方式和思想系統(tǒng)參與中國現(xiàn)代文化建設之中,但他們的確抓住了新文學陣營顯而易見的根本弱點即趨新求異,以西為新、理論淺薄、缺乏學理等等,其理性的學術態(tài)度和注重詩歌語言文體的確是切中了新文化運動的要害,完全可成為現(xiàn)代白話粗淺毛病的藥方,遺憾的是新文學陣營錯過了,自由粗鄙的理論為后來新詩的語言困境留下隱患。學衡派雖然因失策失勢而沉寂,卻勾勒出反對派在新文學建構途中的真實力量。
注釋:
[1]耿云志:《胡適評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頁。
[2]胡 適:《胡適留學日記》,???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278頁。
[3]胡宗剛:《胡先骕年譜長編》,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82頁。
[4]季維龍:《胡適著譯系年目錄》,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7頁。
[5]胡 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第3 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262頁。
[6]陳獨秀:《答胡適之》,《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56頁。
[7]吳 宓:《浪漫的與古典的》,《大公報》1927年9月18日。
[8]《學衡》第四期(1922年)。
[9]魯 迅:《三閑集·無聲的中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
[10]《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142 期。
[11]胡 適:《〈嘗試集〉再版自序》,《胡適文集》第9 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85頁。
[12]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篇),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 829、832頁。
[13]葉維廉:《中國詩學》,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 216-217頁。
[14]“時代精神”(The spirit of Age)是喬治·波恩在其代表作《思想史》中首先提出的。后來西方學者開始重視這一理論對思想史研究的意義。參見:George Boas,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69.
[15]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30頁。
[16]周策縱:《“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08-4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