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媛
按照時下人們對作家的歸類,孫穎屬于年輕的80后女作家。這個群體里的代表人物如春樹、張悅?cè)?、笛安等,都是以青春成長類小說令世人矚目。作為同時代者,孫穎的文字卻迥異于她的同類,無論主題還是技巧,孫頻顯得更為滄桑和深遠。
必須要強調(diào)的是,“80后”并不僅僅是一個時間概念,更是一個時代和代際的標志。這一代作家因為大時代的關系,成長背景與50、60、70后截然不同,沒有任何重合交集,這從根本上造成了這一代人與前輩整體的割離。因此,對于他們文字的理解和評說,就有一種“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隔膜感。但是讀孫穎的小說卻沒有這種陌生感,反倒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這種熟悉,不是主流文學的一脈相承,尋根求源卻是脫胎于張愛玲式的言說與技巧——上個世紀橫空出世的女作家,其獨特的文字魅力成為相當一部分人的文學教母。孫頻自己也承認,“我是那種內(nèi)心深處帶著絕望色彩的人,底色是蒼冷的,很早就了悟了人生中種種瑣碎的齒嚙與痛苦,所以我寫東西的時候也是一直在關注人性中那些最冷最暗的地方。張愛玲小說的底色與我這種心理無疑是契合的,那是一條通道。”噬條通道,其實是現(xiàn)代文明啟蒙以來女性性別意識覺醒后對自我和世界的追索,她們不甘心既定的社會家庭角色,要按照自我的愿望去尋找,甚至是孤注一擲的義無反顧,這一點在孫穎筆下的女性身上尤為明顯。縱觀孫頻的創(chuàng)作,雖然尚有瑕疵,但已然形成個人的鮮明特色。
都市、女性、愛、傷害、毀滅與死亡是孫穎小說里常見的元素。她筆下的人物是躲在暗處但又向往光明的心靈破碎者。孫頻筆下的人物心靈里隱藏著種種的內(nèi)傷,帶著企望向外部的世界伸出觸角,尋找和期待,但又總是落空和失望。這可以解讀為“現(xiàn)代人的無法擺脫的生存困境與價值迷思”。也可以是“身體消費、欲望泛濫、物質(zhì)滿足的淘洗之后,對個體真情的迷戀、眷顧、執(zhí)著及其悲憫情懷”。那種大時代下個人的無力感,是對于信仰、情懷、浪漫等精神需求在物欲沖擊下終將逝去的無奈緬懷。配合這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失落感,孫頻小說在格調(diào)上是灰暗陰冷的,帶有某種神秘感,又充滿誘惑,幽微處的蒼涼人生。孫頻的小說不僅冷,而且硬,盡管她總是想摻入一絲溫熱,但最終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會將這可憐的溫熱吞噬,留給讀者的是被堅硬硌著的疼痛,甚至有微微的血腥和恐怖。但作者顯然還不甘心,她要在陰暗冰冷堅硬之下,尋找一個光明的前方,要真情之下的一點暖意。這大概是作者暴露自己的一點尾巴,作為一個80后,縱使有再深刻的洞察力,年輕的心靈還是對未來充滿憧憬。孫頻的多篇小說,都是以這樣的主題出現(xiàn)。如《一萬種黎明》里的張銀枝,就是因為桑立明在得知她從小被繼父強暴的遭遇后,對她說了巴爾扎克的話:蕩婦中的純真才是大純真,他就成了她的救贖,所以才有了一個季節(jié)一次的朝圣般的坐硬座火車去看桑立明?!遏~吻》里的韓光因為一個男人異乎尋常的吻技而癡迷,在最終弄清楚了他的身世后仍癡心以待,原因就是“不顧危險地去留戀這個男人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對她有一點真。就那么一點點”。同樣的《九渡》里劉晉芳對王澤強生存的意義,《隱形女人》里李湛云對鄭小茉的溫情,都是如此。這種“對個體真情的迷戀、眷顧、執(zhí)著及其悲憫情懷”其實是期待人性在現(xiàn)代生活異化下的回歸,是一種無望的等待和對殘酷現(xiàn)實的妥協(xié),在這個真情比金錢更稀缺的時代,孫頻讓她的人物不再像曹七巧那樣為黃金帶鎖,而是為更可貴的真情付出。
作為張愛玲的膜拜者,孫頻在處理戀愛與婚姻題材時,同樣是承襲了張氏“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基調(diào),人物造型大抵是自流蘇、曹七巧等的翻版,寂寞又算計。《異香》,寫兩個男女在旅途中不期而遇,試圖在萍水相逢的故事中穿插生死相依的參照,特殊的環(huán)境和氛圍,使他們?yōu)榱税踩Y(jié)為暫時的伙伴。雖然同游同吃同睡,但是兩個人在同一只睡袋里,骨骼鑲嵌皮肉疊加也沒撞出一星火花,像兩條冷冰冰的魚。女青年衛(wèi)瑜八年的打工生涯身心疲憊,時時處處想著艷遇給自己的身心找個歸宿,從邂逅的張楚河衣著用品判斷是她想獵取的對象,但是張楚河處處設戒,不肯就范。兩個人的揣摩算計,令人想到《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和范柳原?!度顺裳纭粪噥單魇且粋€纖細敏感的女畫家,男友的移情別戀和同事的虛情假意使她厭倦生活自我封閉,終日沉浸在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然而,“孤獨還是像一種強酸溶液一樣腐蝕著她”,長期的離群索居和自言自語使她出現(xiàn)嚴重的幻視幻聽。為了排解寂寞,她將房間合租給一個備受無愛婚姻摧殘而患有性心理恐懼癥的男人李塘。相同的人生遭際使得他們惺惺相惜,最終建立起一種無性無愛的婚姻契約,但是李塘破壞了這種契約,最終導致鄧亞西徹底絕望精神分裂癥復發(fā)而被送進醫(yī)院。這篇小說讓人想到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二爐香》,不過發(fā)瘋的人發(fā)生了顛倒。
與張愛玲不同的是,孫頻筆下的人物都帶有某種病態(tài)的偏執(zhí)特性,這使得她筆下的人物有一種重復感?!毒哦伞防锏膭x芳、《凌波渡》里的陳芬園和王林、《祛魅》里的李林燕、《一萬種黎明》里的張銀枝都是這樣的類型。他們不顧周邊環(huán)境,甚至不顧追求的對象,只是孤注一擲地將全部的生活目標指向一種虛妄的寄托。劉晉芳和李林燕窮其一生為自我心中的愛癡狂;張銀枝、陳芬園和王林為世俗的認可反而走向極端。也許在這一點上我們才看到的作家個人身上的時代色彩——80后的過分自我。
在情節(jié)與結(jié)構上孫頻總是習慣將她的人物設置于一個神秘的、令人不安的環(huán)境里,她小說里的人物不多,結(jié)構上往往會設置明暗雙線的復調(diào)行進,在“惡”與“善”,“冷”與“暖”的交替中,完成故事敘述,好處是故事完整引人入勝,容易取悅讀者,壞處是過于單調(diào)趨向雷同。但是她特別善于用一種神秘的氛圍改變過于單調(diào)和簡單的故事架構,精心設置懸疑,情節(jié)上甚至給人驚悚之感,讀者往往被這種稍帶些恐怖的玄機吸引,一路看下去直到謎底揭曉。這可以說又是一個作家時代個性的標記——網(wǎng)絡時代的烙印。
《異香》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文本。小說明線寫一男一女旅途中的邂逅,萍水相逢中的種種世俗心思,暗線是從一開始就被引出的那縷帶有妖氣異香,這繚繞不散的香氣貫穿始終,最終他們發(fā)現(xiàn)了從山下到山頂越來越濃郁的詭秘異香之源——山巔一家老、殘、亡三口,依靠六十多歲的老嫗之身給游客從山下往山上背旅行包吃飯,他們盡管陰陽兩隔語言不通,依然相濡以沫生死不離。《魚吻》表面上寫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無法自拔的愛欲,實際上牽出了一個“鳳凰男”的傳奇故事,一個于連式的時代英雄摹本?!兑蝗f種黎明》也是這樣的雙線,張銀枝為了靈魂的救贖一趟趟去看作家桑立明,她濃墨重彩地寫她一次次的出行,卻在將近絕望時抖出了埋伏的另一條主線,張銀枝奉若神明的作家有一個精神病妻子,原來作家自身的精神生活其實就是無奈的空白,作家對張銀枝的拒斥實際上是在拒斥另一個渴望正常生活的自己。
在孫穎的小說中,有一種互文的現(xiàn)象,她的人物之間常常是互相印證,彼此不分?!读璨ǘ伞泛汀毒哦伞房梢钥醋鍪且惑w兩面的互文,《凌波渡》是《九渡》主人公命運的假設和延伸。《九渡》通過王澤強這個人物寫生的艱難,王澤強一生下來就面臨生的困境,他是私生子,被放在雞籠里等人領養(yǎng),收留他的曾祖母死了,把他托給怪異的單身女人劉晉芳,劉晉芳兩次自殺,讓他時時刻刻處于生的驚恐中,為了抓住一點生的感覺,他喜歡上了曾小麗,為此傷人坐了監(jiān)獄。八年的監(jiān)獄生活他不用為生發(fā)愁了,但是他生的需求由物質(zhì)的簡單保證上升到對精神的需求,劉晉芳的信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撐。具有反諷意味的是監(jiān)獄八年是王澤強最強大的時光,他成功擺脫了同牢犯人的欺壓,內(nèi)心里有了對愛和溫暖的期盼,那是劉晉芳一月一次的來信,在這樣一個非人的環(huán)境里,他反而獲得了生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條件。當他出獄以后才知道劉晉芳已死,那每月的來信成了虛幻的泡影,他再一次遭到拋棄。原本就如履薄冰脆弱不堪的人生頃刻坍塌,王澤強選擇了同歸于盡。相比于王澤強的孤苦無依,劉晉芳是精神上的孤魂,她面臨的是個人價值無法實現(xiàn)的絕境。她曾經(jīng)才華橫溢,執(zhí)著于自己的追求,也敢于為此付出一切。但是,現(xiàn)實世界容不得她這樣的人,她被剝奪了世俗世界賴以生存的所有精神追求:名聲,前途,家庭,愛情,她成了人們眼里的異類。她四面楚歌,絕望幻滅,自殺成了唯一可能的反抗,她吃藥,投湖,反復嘗試和世界永別,最后終于成功了。
如果說《九渡》里的主人公因為個人的無力,無法擺脫人生的絕境,那么在《凌波渡》里,作者讓他們的夢想得以實現(xiàn)?!读璨ǘ伞防锏膬晌恢魅斯梢哉f是百折不撓終獲成功的典范。男主人公王林就是苦難的化身,他和王澤強一樣面臨生的困境:貧貧失學,漂泊京城,幾乎每天只吃一頓飯,最窮的時候僅靠喝水撐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他堅持白天打工晚上復習至半夜,為保持清醒用針扎自己的手指,他用“十年自虐式的苦”推開了中國最高學府的大門,與王澤強相比,王林是強大的,是戰(zhàn)勝苦難改變自己人生的強者。同樣作為女主人公的陳芬園,也是一個實現(xiàn)了自己夢想的人,與劉晉芳失敗的人生比,陳芬園的人生恣意而奔放。她不甘于做一個小縣城里的中學老師,她選擇了和劉晉芳不同的道路,劉晉芳將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別人,陳芬園靠的是自己,她因為不好好教學被除名,干脆跑到高中去當學生,她忍受別人的歧視,用艱苦卓絕的努力最終考上了最好的大學。應該說王林和陳芬園是靠自己的努力,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將自己從原先生存的困境中解救了出來。但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欣喜,便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個更大的困境,沒有人欣賞和理解他們,他們津津樂道的苦難奮斗成了祥林嫂似的自語,這是一個匆忙和冷漠的世界,沒有人愿意為他人停留,他們自以為無以倫比艱苦卓絕的奮斗結(jié)果并不是想象中的天堂,他們依然找不到個人價值歸屬。為了接續(xù)這來之不易的成功,他們只好繼續(xù)自己的故事,王林晾出自己破舊的內(nèi)褲,就像一面旗幟,表達了他破釜沉舟的決心;陳芬園用各種奇裝異服昭示自己的存在,同樣使用外在的符號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抗爭和孤獨。如果再縱向看,《魚吻》里的男主人公江子浩的社會經(jīng)歷會不會是王林的后來?劉晉芳、陳芬園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李林燕?一個作家形成自己鮮明的風格是成熟的表現(xiàn),但是不能擺脫慣性思路就會有雷同之感,反而模糊了閱讀印象。希望孫頻能有所超越。
語言對于作家來說就是她作品的衣服,一部作品能否被讀者接受,最直接的因素就是語言。在語言運用上,孫頻可以說中張氏之毒最深。我以為張愛玲的文學語言是她文學價值最核心所在,也是最難以模仿的但又最最想讓人躍躍欲試的。張氏獨特的洋溢著出世才氣的語言,為后代讀者留下了驚艷難忘的記憶,有石破驚天之感。胡蘭成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的《今生今世》受張愛玲影響才能如此行文,連賈平凹都如此說:“張的天才是發(fā)展的最好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則是水波浩淼,鶴在云中就是鶴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煙霧里看蚊飛,那神氣畢竟不同?!蓖醢矐浽?jīng)被認為是張氏海派的傳承者,她的《長恨歌》行文有明顯的模仿張氏的痕跡,被余華等譏為白發(fā)宮女閑說唐宗。
孫頻對文字的把控是深具天分的。毫無疑問在語言表述上她深受張愛玲的影響,但她無疑是聰明的,能夠領悟到張氏精髓之處,她的很多語言表述已經(jīng)具備了張愛玲的某些特質(zhì):新奇,華美,傳神,富有穿透力?!八麄兿駜芍粷崈舻拇善?,清脆而干凈地碰撞,刻意去回避裝在容器里的陳年的氣息。他們都避開洶涌的往事?!保ā遏~吻》)“原來人的一生真的就是一滴水,在時光的洪荒中轉(zhuǎn)瞬即逝,不留痕跡。她不過是曾經(jīng)的一個時代留在這世上的遺物,是用來祭祀著那個時代的祭品?!保ā鹅铟取罚耙粋€女人在撞見自己的男人出軌后,還要裝得像個母親一樣寬容他,還要把牙齒打碎了往下咽,這是多么殘酷的事情。那些牙齒她根本就是消化不掉的,它們在她身體里一寸一寸咬著她,咬得她肝臟俱損卻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音?!保ā蹲黹L安》)這些形象生動的語言,非常準確地傳達出人物的心態(tài)。同樣,在景物的描摹上,作者也能別出心裁?!奥奖橐岸际瞧咸褬洌咸烟賸趁牡嘏罎M了所有的竹架、鐵絲,甚至石頭,樹妖似地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罩住了這座矮山。綠色撲面而來,大約是這綠的濃度過高了些,已經(jīng)不像顏色了,更像是些無形的固體,磚頭似地向人砸過來。這些磚頭就在這空氣里壘起了一座巨大的建筑,伸出手去都可以觸摸到空氣中每塊隱形的磚石。磚石上生滿了潮濕的青苔,陰涼、滑膩,那是山中深不見底的時間一層層地附上去結(jié)成的?!保ā兑蝗f種黎明》)
但是,過多地用這樣新奇的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就有炫技之嫌了。如同衣服上的蕾絲花邊,漂亮固然漂亮,太多了就累贅了,像蛋糕上奶油太多,反而影響了食欲。如《異香》的開頭:“黃昏的山林里細若游絲地飄過一縷詭譎的異香。就那么一縷,可是,很邪,邪到了鋒利。很細,很輕,像一頁薄薄的宣紙,一放進水里就自己先化掉了,連點骨架都沒有。這香味像是從兩扇花紋繁復古舊,腐朽頹敗的木門后面散發(fā)出來的。那兩扇門緊緊閉著,寂靜像野草一樣凄艷茂密地包裹著這兩扇門,卻無從猜測這門后面究竟是什么。這異香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這么妖冶、陌生的香味。嫵媚得過了,已經(jīng)近于可怖。這異香從樹梢間擦過的一瞬間,像一只蒼白、冰涼、詭異的手,只用寒香的指尖拂過了樹梢。葉子乘坐著一天中最后的光線,旋轉(zhuǎn)著往下落去,落去。這葉子觸到衛(wèi)瑜的皮膚時,她頓時覺得這點碰撞像根針一樣直直往她身體深處釘去。她下意識地抱住肩,打了個寒顫?!边@段話中用了一連幾個“……像……”,最后落到人物這里,卻沒有讓人覺得這妖異的香味到底與人物發(fā)生怎樣的關系。這是個人的一孔之見,更期待孫頻有所超越。
一位知名作家曾經(jīng)如此評價80后:他初在網(wǎng)上看到一些年輕人的作品感到吃驚。因他們文字的沖擊力,夸張俏皮與跳躍性的聯(lián)想,讀得多了才發(fā)現(xiàn)其單調(diào)、重復。孫頻的作品似乎也有著這一代人的共性。但是,孫頻絕對是一位有深度有潛質(zhì)的優(yōu)秀作家,希望孫頻能為其才華找到一個更好的方向,也希望她能好好養(yǎng)護其才華,創(chuàng)作出更具深度厚度的作品。
責任編輯 劉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