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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語

2014-04-18 06:18:38韓振英
黃河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寒螞蚱菜花

韓振英

1

尚小寒小跑著趕過十字街頭的綠燈后,感到了一絲疲憊。她緩下步子,看到路邊綠植帶旁的長條凳,便坐了下來。她理了理有些紛亂的頭發(fā),看車流人流從眼前穿梭而過。心想著房子,適合她租住的房子在哪兒呢?

明晃晃的各色光斑不時閃爍進(jìn)尚小寒的眼中。她抬起頭再看時,覺得一大團(tuán)溫暖的陽光罩住了她,光芒中跳動著的紙片就像從樹干中開出的一朵花。

她不由得站起來,在路邊這棵皸裂的柳樹樹干上看到了一則尋找合租的廣告。這是一張隨便從什么本子上撕下來的紙,上面印有淺淺的墨色橫線,下面的一個紙角沒有粘牢,隨著風(fēng)輕輕抖動。她按照上面的號碼打了電話,對方說這個地方難找,過來接她。

總算有個落腳地了,多好??!尚小寒長舒一口氣,對著這棵柳樹輕輕笑了起來。這是一棵中年柳樹,樹冠已經(jīng)騰起了霧蒙蒙的瑩瑩碧綠,那綠色一直上升,好像把上方的一塊天空也熏染了,枝條們搖擺著潤爽的身子,有幾枝搭在了小寒的頭上。她愜意地扯過一枝,細(xì)細(xì)觀察芽孢的形狀顏色,忍不住掰了一個,放到嘴里,苦,澀,然后是滿滿的新綠的味道。

一個女孩子的笑聲。女孩子長著男孩子一樣的高個頭,瑩白的圓臉,她好奇地望著嘴角涌動綠色汁液的小寒,哧哧地笑著。小寒看到她時怔了一下,如此高大而美麗的女孩,她忽然就想到了唐朝的女子。

是你租房子吧?我是靳萍萍,我們走吧。女孩子爽爽地一揮手,自顧邁動健碩的長腿前面帶路。

七拐八轉(zhuǎn),迎面一片紫白亮麗的樓房。小寒正納悶,這么新的房子,房租這么便宜?待踏進(jìn)樓道,明白了,原來是一個灰突突的老人外面罩上了一件花哨單薄的新衣。樓道的墻皮張著口,白一塊,灰一塊,黃一塊,渾濁的腥味從角角落落襲過來,臺階上不時顯出痰跡或其他亂七八糟的污漬??赡苁亲⒁獾叫『櫰鹈碱^,走在前面的靳萍萍不停地回頭,房間還不錯,你肯定喜歡。

果然很潔凈。是老式的兩室一廳,沒有陽臺,客廳夾在兩個臥室之間,很暗,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上還鋪了白色的印花臺布。靳萍萍占了那間向陽的大臥室。金騰騰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子,毫不吝嗇地灑了一地,一些可愛的粉塵顆粒在陽光中翩躚舞蹈。

你如果喜歡住這間,我們可以換換,不過我的花必須放窗臺上,它離不開陽光的。

小寒這才注意到窗臺上有個不大的花盆,里面有一株不過四五厘米長的嫩苗,淺紅色的莖干上生著一些圓柱形的葉子,葉表面像涂了一層薄薄的蠟,光潔,青翠欲滴。

什么花?我看著很眼熟呢!

死不了。一包種子搬家時弄沒了,就剩了這一顆種子,癟癟的,我以為沒戲了,沒想到竟然發(fā)芽了。

靳萍萍伸出食指,小心地碰碰花的葉子,說它是我的花,我離不開它的,每年我都種一盆,等些日子它就會很粗壯了,誰讓它叫死不了??!她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我想起來了,是螞蚱菜花,學(xué)校的花圃里有這種花。尚小寒興奮地叫起來。

大學(xué)時,尚小寒經(jīng)常躲到一個地方看書,累了,就蹲到花圃邊研究這些星星點點的小花。她叫它們平民花。她不喜歡牡丹玫瑰蘭花那些貴族花,雖然美,卻美得冷冰冰,盛氣凌人,不可一世,那種美只能使她親近的腳步退縮。而這些粗養(yǎng)粗放的小花卻美得可愛隨和,就像是多年的朋友。清晨時,花蕾像一只只酒杯,深紅,粉紅,淺紅,潔白,嬌黃,深黃,快中午時,會在她的眼皮底下一朵朵綻放,五彩繽紛的小臉迎著陽光顫動,那種絢爛絲毫不輸于任何名貴的花卉。小寒問過收拾花圃的一位老師傅,他笑呵呵地說,這花像農(nóng)村的野丫頭,瘋瘋癲癲地跑著開花,名字也不金貴,螞蚱菜花。

你住哪間,隨你挑。靳萍萍仍然盯著花,指尖輕巧地?fù)芘ㄅ枥锏耐痢?/p>

那我住那間小的吧。其實尚小寒最喜歡陽光,但她看出靳萍萍更需要這間,她的花離不開陽光。

2

靳萍萍白天有空就在家睡覺,而且經(jīng)常出差,一周起碼有一半多的時間不在家。她對尚小寒說她干的是特別導(dǎo)游。她離開時,一定囑咐尚小寒照顧好她的花,要及時打開窗子,讓花呼吸新鮮空氣,不要給她的花隨便澆水,也不能不澆水,那份上心勁讓小寒感動。有一次,她在路上看到有人賣花肥,就寶貝一般捧了一袋回來,像做一項偉大的工程,她非常莊重地給花施了肥料。

我給花上肥了。尚小寒接過靳萍萍帶給她的禮物,一款深綠色的墨鏡,她在鏡子前端詳著,墨鏡后面的那張臉變得曖昧不清,閃爍迷離,她摘下墨鏡,拿出剩下的半袋花肥給靳萍萍看,有些回報人家禮物的意思。靳萍萍回來經(jīng)常帶給她禮物,讓她有些不安。

你上了那么多?它需要一點點就可以了,再貧瘠的土壤也不妨礙它開花。靳萍萍欣賞著她的花,莖干已經(jīng)很粗壯了,長長了許多,半匍匐在花盆里,透明的淺紅色表皮下流淌著花的血液,頂部又抽出了幾片油汪汪的葉子。

你的工作真好,又輕松又自由,還可以借機(jī)出去旅游,干脆我辭職跟著你干算了!尚小寒艷羨地說。

她是真心羨慕。她是技校的普通教師,出差的機(jī)會輪不到她頭上,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死水一般的生活,何況這潭死水還渾濁,冒著綠黑的氣泡,發(fā)出令人窒息的霉味。來到這所學(xué)校一年多,她完全沒有適應(yīng)自己的技校教師身份,愈來愈發(fā)憷走進(jìn)教室。因為學(xué)校缺英語老師,她這個中文系的畢業(yè)生就上英語課。第一堂課,她剛說了幾句英語介紹自己,下面就有幾個男生站起來起哄,喊著,哪里來的鳥人,哇哇說的什么鳥語。接著全班爆發(fā)出一陣惡意的哄笑。她臉色發(fā)白地跑了出去。事后,她找到教務(wù)主任,說著說著就嗚咽起來。教務(wù)主任是一位禿頂?shù)暮蜕颇腥?,給她泡了一杯茶,嘿嘿笑了起來,說,這樣的糗事我以前遇到的多了,你習(xí)慣就好了。人啊,要學(xué)會忍,學(xué)會不認(rèn)真,學(xué)會不生氣,學(xué)會給自己找臺階下,學(xué)會不把尊嚴(yán)當(dāng)回事。你想想,尊嚴(yán)和生活哪個更重要?

小寒滿眼淚光,茫然地望著他,腦海里涌上了諸如“志者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句子。

當(dāng)然尊嚴(yán)重要,人活著就要有尊嚴(yán)。她輕聲說,沒有意識中期望的那種斬釘截鐵,大無畏的樣子。

教務(wù)主任哈哈大笑,你呀,太理想化了,只有生活得好,才有尊嚴(yán),街上的乞丐有什么尊嚴(yán)?咱不就是為了混工資嗎?別的都可以忽略不計,你看我在技校干了一輩子,馬上要退休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少了什么?關(guān)鍵是自己想得開,是不是?以后遇到這樣的事,笑一笑,一切就OK了。他像年輕人一樣沖著小寒彈了個清脆的響指,小寒也被他逗樂了。

但那不過是暫時的,小寒很快就又想不開了。每次上完課從教室里出來,她都會步履沉重,情緒低落,這曾是大學(xué)里第一次英語六級考試不過關(guān)時的情態(tài),現(xiàn)在,她正一遍遍重溫著那個滋味。不過教務(wù)主任發(fā)自肺腑的勸慰還是有效的,她的尊嚴(yán)畢竟知趣地躲到了稻糧謀的后面,只在某個時刻羞赧地露出半張若隱若現(xiàn)的臉。她知道她不會有什么決絕的行為,譬如辭職什么的,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可以拿能糊口的工資,該知足了。她常常這樣勸自己。

你羨慕我嗎?靳萍萍抬頭掃她一眼,又俯臉看著眼前的螞蚱菜花。她的眼神似乎在看,又飄忽不定地游移,顯然,她在沉思。

尚小寒認(rèn)真點點頭。

你早晚會知道,但我想親口告訴你,因為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相信我倆之間有緣,你相信人和人的緣分嗎?有的人認(rèn)識一輩子也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而有的人認(rèn)識不久就可以成為一生的朋友。靳萍萍忽然抬頭長久地注視著她,那眼神讓小寒感動得心中酸澀,她忽然想哭了,就為了這句話,她愿成為她相守一生的朋友。

我相信我們的緣分。尚小寒使勁地點點頭。

那我說了,我其實是——干小姐的。靳萍萍發(fā)現(xiàn)尚小寒怔怔的樣子,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就是小姐,小姐,你明白了嗎?她提高了一點聲音,停頓一會兒又說,所以我經(jīng)常出發(fā),回來就大睡,清楚了吧?她并沒有理會木呆呆的尚小寒,甩手就去了洗手間,一會兒,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和隨心所欲的歌聲。

當(dāng)靳萍萍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尚小寒定定地瞅著她,眼睛里全是發(fā)懵的疑問好奇問或惶恐。面前的這個女孩清純雅致得像一個大學(xué)女生,怎么能和小姐聯(lián)系在一起呢?讀大學(xué)時,小寒雖然也風(fēng)聞某某女生去夜總會坐臺甚至出臺,但那好像是遙遠(yuǎn)的現(xiàn)實之外的事情,更像是道聽途說的故事罷了,根本不會帶來心靈深處的風(fēng)吹草動。但此刻,靳萍萍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這個秘密使她猝不及防??磥硭钦姘阉?dāng)成自己人了,可以分享她的一切了。如此厚重的信任,小寒有些惶惑不安,但內(nèi)心已決定好好保守這個秘密,珍藏這個秘密,也享用這個秘密。

嚇壞了吧?靳萍萍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有幾滴水珠甩到了小寒的臉上,涼涼的很舒服。她的臉被熱水熏得潮紅,細(xì)細(xì)的汗毛閃爍著光澤。正是天黑前黃昏的最美時段,柔柔的黛色暮光氤氳了房間,一切都顯得寧靜安詳。

小寒望著靳萍萍,腦海中卻出現(xiàn)了可怕的場景,許多赤身裸體的男人,搖晃著下體,狎昵地向靳萍萍圍攏而來。男人的下體,長的,短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比賽似的有恃無恐袒露出最本真的欲望。

你不怕嗎?難道你不害怕男人嗎?小寒對著靳萍萍,夢中一般囈語著。

怕什么?我怕他們?他們怕我!靳萍萍咯咯笑起來,坐到床上,一邊用手拍打著濕頭發(fā),一邊以一個老到江湖人的口吻訴說她的感受。找小姐的男人一般分為四種。第一種是性饑渴者。這樣的男人單身或是老婆不在身邊的打工仔,就怕花了錢不夠本,擔(dān)心被?;ㄕ?,所以對小姐很貪。第二種是有錢沒處花,有權(quán)隨便用的有社會身份的男人,為尋求一時新鮮刺激,下了床,就趕緊和你撇清一切關(guān)系,就怕你影響他的前途。第三種是性怪癖者,找小姐就像吸毒,癮上來了,不吸難受得要死。第四種是夫妻不和或工作壓力太大或其他原因的寂寞男人,這樣的男人不是為了上床,而是找個安全的人說說話,尋覓一些感情撫慰,釋放一下生活壓力??傊还苁裁礃拥哪腥?,小姐都是為他們治病的良藥。.所以,我的結(jié)論就是小姐和醫(yī)生的工作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醫(yī)生只能救治人的身體,而小姐呢,身體和心靈卻可以兼治,是不是?靳萍萍放肆地大聲笑起來,兩條搭在床下的腿有節(jié)奏地前后擺動。

你,你怎么能這樣說呢?男人,男人有多么可怕,多么討厭!尚小寒臉色發(fā)紅,呼吸急促,身體輕輕顫抖。

怎么了?男人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獅子老虎。你是不是有啥毛病啊?討厭男人?你不會是同志吧?靳萍萍玩笑地用手?jǐn)Q擰尚小寒的臉蛋,卻發(fā)現(xiàn)她臉上布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瞳孔瞪得很大,很恐懼的樣子。她一把把尚小寒?dāng)堖M(jìn)懷里,說,怎么緊張成這樣?告訴我怎么回事。

我,我怕,我怕男人的那個東西!尚小寒突然爆發(fā)出很響的哭聲。她伏在靳萍萍的懷里。剛剛沐浴過的身體芳香四溢,柔軟如綿,她感到了久違的安全感,這種感覺使她的心底防線徹底崩潰了。

3

尚小寒第一次見到男人的生殖器時,只有五歲。那個夏天,她隨母親來到了繼父家。繼父愛喝酒,喝了酒就赤裸著絳紅的上身,像只好斗的公雞在院子內(nèi)逡巡,挑釁的目光在她和母親的身上掃來掃去,母親就會尋個借口拉著小寒躲出去。一個下雨天,繼父在外邊喝了酒,憋了一肚子氣,一進(jìn)屋就開始脫衣服,嘴里嘟嘟噥噥罵著,笑我娶了個寡婦還帶個拖油瓶,寡婦也是老婆,也比沒有老婆強(qiáng)。他剝掉背心,又脫褲子,只剩下內(nèi)褲。母親扯著小寒又想躲出去,卻被繼父一把拽回來,推搡在地上。他甩掉內(nèi)褲,身上一絲不掛,氣咻咻地向小寒的母親撲過去。

小寒怔忡地瞪大眼睛,那一時刻,她看到了繼父兩腿之間的東西。腌臜的一團(tuán)黑色的毛發(fā)之間,一根醬黑的丑陋肉棍昂頭直立,下面墜著搖頭晃腦的一掛零碎。當(dāng)著小寒的面,繼父把小寒的母親摁在地上,發(fā)出豬一樣滿足的哼哼聲。小寒縮在角落里,目睹了母親邊哭邊罵受辱的全過程。幾個月后,小寒的爺爺又來索要小寒,小寒的母親沒有再反對,讓她跟著爺爺走了。

讀初中時,小寒來到鎮(zhèn)上。學(xué)校離家有十幾里遠(yuǎn),她一般中午不回家。中午放了學(xué),只要天氣好,她就兜里揣上帶來的饅頭,順著一條小路,慢慢走,走一路,看一路,啃一路饅頭,等到饅頭啃沒了,也開始往回返了。看什么呢?什么都看,綠茸茸的田野,路邊的小草野花,各種昆蟲,腳邊大大小小的土坷垃,什么都要專注地費上一會兒時間,就為了使啃饅頭這件事看起來不那么突兀,惹人注意。等她回教室時,班里不回家的其他同學(xué)也已經(jīng)吃完了從食堂打來的飯,很安靜了。

但這個習(xí)慣被一件事改變了。

一個初冬的中午,陽光煦暖地照著,冬天的寒意杳然無蹤。小寒出了校門,拐上了環(huán)繞學(xué)校的小路,從兜里掏出用手絹包著的饅頭。她一邊吃,一邊用腳尋找著小石子或土坷垃當(dāng)皮球踢,等饅頭吃了一半時,忽然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她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一截圍墻下面坐著一個乞丐,她看見乞丐對她打著手勢,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喊聲。她以為乞丐看上了她手中的饅頭,就很快跑過去,心里已經(jīng)決定把自己手中的饅頭留給乞丐。她是個善良的孩子,有時趕集被要錢的乞丐擋住去路,她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推開乞丐奪路而逃,而是小心找出一張零幣,扔進(jìn)乞丐的討錢罐里。

她慷慨地把饅頭遞了過去,但那個乞丐并沒有伸手接饅頭,而是仰臉對她怪笑,嘴里發(fā)出短促的尖叫。她的眼睛感到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像蟲子一般一聳一動,定睛看時,卻怔住了。她看見了什么?那個乞丐不知何時把自己的褲子褪到胯下,讓自己齷齪的私處完全暴露出來,他正一只手握住自己的陰莖,前后伸縮抽動,嘴里發(fā)出呼呼的嘯聲。

小寒恍然明白過來,驚悸地大叫一聲,手中的饅頭落在地上。她轉(zhuǎn)身就跑,沒命地飛奔,一直跑進(jìn)學(xué)校大門才停下來。此時,她已經(jīng)大汗淋漓,記憶的反芻使嘔吐的感覺直逼喉嚨,她彎下身子,大聲咳著,把胃里的東西全部傾倒出來。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男人的生殖器,當(dāng)時她十三歲。從此,她再也不敢一個人跑出學(xué)校很遠(yuǎn),她的中午飯游戲也結(jié)束了。

然后小寒讀高中到了縣城,每四周回家一次。一個周末,她回家晚了點,走到村子外的田野時,黃昏的暮色不覺抖落下來,路上的行人已經(jīng)稀少了,很長時間才會遇到一個。小寒的自行車像只受驚的小鹿,疾奔在起伏不平的田間小路上,濺起一層低低的塵埃。周圍的一切雖然還算清晰,她不知為何卻突然感到有些緊張,頭發(fā)被汗水濡濕了,一綹搭在額前,幾乎遮住眼睛。前面遇到一個陡坡,她下了自行車,推著車慢慢向上爬。

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坡頂沖下來,經(jīng)過小寒身邊時,小寒仰頭看了他一眼,是個中年男人。她感覺那個男人盯了她一眼,并沒有在意,等她下了坡,拐上平坦的小路時,卻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男人竟然折了回來。她正疑惑,男人已經(jīng)追上來和她并行了。

小妹妹,去哪里啊?怎么一個人?男人的語氣親昵中透著輕薄。

回家。她用盡力蹬了幾下,想甩開男人。但她快男人也快,始終像個影子一樣粘在旁邊,自行車的前輪不時故意歪到她這一邊,有幾次差點剮倒她的車子。

哎呀,小妹妹,我猜你是個學(xué)生,我送你回家吧,好不好?你一個人多孤單??!男人拿捏著嗓子,語調(diào)更加親狎。

我的家馬上就到了,就是前面那個村莊。小寒慌慌地說,雙腳加緊地蹬著車子。

突然,男人一只手擄住她的車把,把她的車子拽向他那邊。

小妹妹,快看看,我這里有好戲法,快看!男人另一只手向她打著手勢。

她禁不住順著男人的手勢瞥了一眼,男人褲子的大前門敞開著,大半個生殖器無恥地裸露出來。他看到小寒轉(zhuǎn)過臉來,趕忙用手托扶著生殖器,不停抖動著,嘴里怪笑著說,好看不好看?小妹妹,要不要用手摸一摸?嘿嘿,快來摸一把,好玩極了!男人說著就來抓住小寒的胳膊,她的自行車劇烈地左右搖晃,幾乎摔倒,小寒驚悚地尖叫起來。

這時,遠(yuǎn)處對面有一輛拖拉機(jī)轟隆隆開過來,小寒大喊,大伯,大伯,你怎么才來?我在這里!

男人急忙丟下小寒,倉促踅到另一條岔路上去了。

小寒收住車子,在拖拉機(jī)雜沓的突突聲中,失聲慟哭起來。拖拉機(jī)漸漸遠(yuǎn)去了,小寒止住哭泣,擦擦眼睛,又踏上了自行車,她的家馬上要到了。那時,她十五歲。

從此,男人的生殖器就成了小寒最可怕的夢魘,常常沒有任何前兆地侵入她的睡眠,像潛伏在幽冥中的魑魅魍魎,不時跑出來顯露原形,攪擾她那顆驚魂未定的心。隨著年齡漸長,她雖然也明白了男女情愛和性愛的邏輯關(guān)系,但那不堪的幾幕卻像長期儲存在身體內(nèi)的一塊淤血,永遠(yuǎn)不能散化掉。慢慢地,這塊淤血化膿了,霉變了,滋生了細(xì)菌,變成了病毒,不斷侵蝕周圍的良性組織。她對成年男人特別敏感,面對他們,她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們褲襠里的物件,想到隱藏在深處的那個淫欲之根,她的眼光會情不自禁地掃一眼男人褲子的大前門。就是那里,那個可惡的家伙道貌岸然地藏在幾層遮羞布下面,一有機(jī)會,它就會從那個縫隙中探出頭來,本原的丑態(tài)無處遁形。

讀大學(xué)時,她對男同學(xué)一直心有余悸,小心規(guī)避,但內(nèi)心有時也對愛情充滿遐想。大四那一年,一個男生慢慢靠近了她。開始,男生牽牽她的手,偶爾親一下她的臉頰,她感覺很自然很親切,心中的戒備也一點點消弭。但還是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使她和男人之間裂開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光陰流轉(zhuǎn),這條鴻溝并沒有被時間的塵埃逐漸填平,而是愈來愈寬,變成了波濤洶涌的大河。

一天晚上,她和那個男生從外邊看電影回來,沒有直接回宿舍,男生把她帶到了學(xué)校的操場。這是晚上學(xué)校最隱蔽的一個地方,沒有一絲燈光,厚重的夜幕像一口巨大的鐵鍋嚴(yán)嚴(yán)實實把一切隱秘罩住,這理所當(dāng)然成為戀人們夜晚狂歡的樂園,戀人們可以在這兒任意做一些白天想做卻不方便做的事情。

男生把小寒拉到一個角落,讓她靠在圍墻上,身體貼緊她,迫不及待地搜尋她的唇,吻她。吻在他們之間并不陌生,但以前的吻屬于蜻蜓點水式的,很像幾滴若有若無的雨點落在路面的塵土上,不會帶來什么實際的影響,而且兩個人的身體也并不親密貼近,一大片風(fēng)可以自由來回穿梭。但今晚卻不同。男生的吻好像積攢了長久的力量,像洪水猛獸似的泛濫,他用勁吸吮她,舌頭糾纏著她的舌頭,并發(fā)出啪啪的聲音。他好像陶醉在這種聲音里,愈加發(fā)狠地吮吸,他的胳膊用力箍住她,身體密不透風(fēng)地擠壓她,再擠壓她。小寒在他近乎暴戾的啄木鳥啄蟲似的激吻中恐懼地窒息了。突然,她感覺小腹被什么物件硬硬地戳在那里,那物件像一根炙熱的鉆頭,正試圖穿透她的皮膚,鉆進(jìn)她的肚子里。她猛然意識到了,那炙熱的鉆頭原來是男生已經(jīng)威武膨脹的生殖器。沉埋的恐怖記憶像生了浮漂一下子從深處躥了上來,星星點點鋪滿水面。小寒全身血脈賁張,起了一層小米一樣的雞皮疙瘩,密匝匝的黑夜里,她看見許多男人的生殖器搖晃著猙獰的面孔,向她飛舞過來。

小寒突然推開男生,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她氣竭聲嘶的哭腔在靜謐的操場上空炸開,無疑像投下一顆手榴彈。附近巡視的兩個保安晃著雪亮的手提燈吆喝著迅速跑過來,幾對情侶也從黑暗中遲疑著走上前,兩柱炫目的白光像托塔天王的照妖鏡投下了銳利的光芒,光芒里,人們看見了小寒惶恐的淚臉和男生呆滯不解的眼神……

輔導(dǎo)員把他們從保衛(wèi)處領(lǐng)了回去,事情很快傳得沸沸揚揚,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并出現(xiàn)了多種演繹的版本。小寒在同學(xué)們眼中變成一個精神有問題的怪物,原來的幾個好朋友也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慢慢疏離了她。半年時間她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地度過,交流最多的,就是在花圃邊經(jīng)常遇到的園丁師傅。而直到畢業(yè),那個男生再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有時偶然遇到,小寒投過去怯怯歉意的眼神,男生只是漠然把臉轉(zhuǎn)向一邊,陌生人一般走過。

4

馬上要進(jìn)入六月,陽光變得濃烈明艷起來,給萬物涂上了一層金亮的油脂,窗臺上的螞蚱菜花也不斷開枝散葉,已經(jīng)蓬蓬勃勃地長滿了一盆,頂部綴著鼓鼓的花苞,它很快就要開花了。

靳萍萍只要在家,總會對著花盆冥思一段時間,用手碰碰莖葉和花苞,再用指尖掐掐花盆里的土,這幾乎成了她的習(xí)慣性行為。而這個行為也傳染給了尚小寒,她自己在家時,也會對著花盆沉思,她不知道靳萍萍想的是什么,但她思考的卻和靳萍萍有關(guān)。

靳萍萍昨天回來的?,F(xiàn)在她正對著花,沐浴在陽光里。她被曬得快冒汗了,但還是不愿離開這道陽光,她被尚小寒軟禁在房子里,什么也不許干,只等著飯菜端上來。

尚小寒在廚房里忙活著,她正按照一張紙上的說明做一道菜,蘿卜燉羊排。她原來自己吃飯是越簡單越好,所以常常是清水煮面條加咸菜。但現(xiàn)在她開始關(guān)注飯菜的營養(yǎng)價值了,確切地說,她是想給靳萍萍補(bǔ)充營養(yǎng)。自從靳萍萍告訴她那份特殊工作,尚小寒就竊以為靳萍萍需要好好地補(bǔ)補(bǔ)身子,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靳萍萍干的是一件極度消耗身體元氣的事情。所以這次的飯菜她籌劃準(zhǔn)備了好幾天,先從網(wǎng)上百度了滋補(bǔ)身體的食補(bǔ)菜肴,又抄下了幾種菜肴烹調(diào)的步驟,她打算慢慢做給靳萍萍吃。

靳萍萍是尚小寒第一個敢打開心結(jié)的人。以后回憶起來她甚至懷疑自己當(dāng)時內(nèi)心有什么怪念頭作祟,使她面對靳萍萍毫無保留地說出這一切。她沒有什么朋友,也沒有什么親人,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了,母親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女,沒有太多精力關(guān)注她,到目前為止,靳萍萍是第一個分享她可怕夢魘的人,當(dāng)然她也分享了靳萍萍的秘密。她感覺多少年壓在胸中的瘴氣正從體內(nèi)揮散開去,那個惡性腫塊也漸漸融化消逝。也許是源于這份真心的感激,她竭力想為靳萍萍做點什么,而她內(nèi)心還悄悄生長著另一個計劃。

這蘿卜燉羊排真正做起來是很費時間的,前前后后需要兩個多小時。如果不是周末,她也沒有實踐的機(jī)會。先把羊排切成小塊,放在水里燒開,把泡沫滌凈,再放入鍋里和蔥花姜末一起翻炒,加上開水白糖料酒及各種佐料。大火燒開,然后小火慢慢燉四十分鐘,再放入蘿卜細(xì)火慢燉,直至出鍋。

現(xiàn)在,蘿卜已經(jīng)放入鍋中,就等著最后上桌了。小小的廚房中霧氣繚繞,香味滿溢。小寒倚在門邊,瞅著咕嘟咕嘟直響的鐵鍋。做飯的間隙,她的大腦可沒有閑著,她想讓靳萍萍說點什么,關(guān)于她的身世背景,譬如像網(wǎng)上電視上許多催人淚下的煽情故事一樣,一個母病女賣身的令人唏噓的無奈之舉。

那天晚上,靳萍萍把哭泣的尚小寒摟在懷里,爾后同床而臥,像個哲學(xué)家,和她談了大半夜,卻沒有吐露自己的一丁點身世,只和她講了一些有關(guān)男人的事情。

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他們之間的差別有時就像地獄和天堂,而男人的生殖器也并不猥瑣腌臜,一切因人而異,你不過是在不適當(dāng)?shù)膱龊显庥隽怂?。男人的生殖器一直是神圣雄壯的美的象征。遠(yuǎn)古時期,就有很多部落民族崇拜男人的生殖器,這在藝術(shù)品和建筑物中都能找到很多例證。你可能想不到吧?在當(dāng)代日本的川崎市每年都舉行一次祭祀廟會,膜拜男性生殖器的圖騰,祈禱神明帶來好運氣,保佑自己的生育能力。在廟會上,各色小吃和工藝品小玩意都制作成男人生殖器的模樣,簡直笑死人了。有的女人嘴里吃著酷似男人生殖器的雪糕,有的鼻子上戴著那種一模一樣的模具,真滑稽逗人!靳萍萍禁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真的?你怎么知道?你親眼看見過?小寒讓靳萍萍說得一愣一愣的。

一個男人親口告訴我的,他說在網(wǎng)上見過,你不信可以去網(wǎng)上搜搜。萬物一理,其實那些姹紫嫣紅的花朵就是植物的生殖器,你有沒有注意?花的雄蕊花藥頂部鼓鼓的,有一張小小的嘴,特別像男人那東西的龜頭?。∥?。

去你的。小寒也撲哧一聲笑了。

等我們的螞蚱菜花開了,你看看就知道了。所以,男人的那個物件也并不那么討厭,不過你在公共場所看見了它,就覺得可怕惡心,如果在床上看見它呢,你就可以拿著當(dāng)玩意玩耍了,就像日本的祭祀廟會上那樣。還有啊,它還可以帶來快感呢!你想不想聽?靳萍萍輕輕撓了兩下小寒的脊背。

討厭,真討厭!小寒的臉一陣發(fā)燙,她想她的臉一定紅了,可朦朧的黑暗中靳萍萍不會發(fā)現(xiàn)。房間的燈早就關(guān)了,窗子半開著,外面的燈光照進(jìn)來,在窗子四周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光暈,半明半暗的夜色顯得特別清雅柔美。

真的,它還可以給女人帶來最顫栗的幸福呢。直抵身體深處,浸透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寸皮膚,那種幸福潮汐一般,從遠(yuǎn)方緩緩而來,然后任由波濤將你拖到高處,再狠狠拋下去,將你的身體淹沒撕碎,而你情愿在那個時刻死去。這就是性高潮的魅力,明白嗎,呆丫頭?

性高潮是什么呀?我,我不懂……小寒老老實實回答,她是真不懂。記得讀高中時,一次在宿舍,同桌拉她一起讀一本《幸?!冯s志的文章,那篇文章講述女人達(dá)到性高潮的諸多好處。她懵懵懂懂地看完了,實在搞不明白性高潮到底是咋回事,又不好意思問同桌,但從此心中卻永遠(yuǎn)留下了一個難解的詞匯,性高潮。這么多年過去,這個詞匯像被層層包裹的蠶繭,一直沉溺在黑暗中,沒有機(jī)會破繭而出,化繭成蝶。

以后等你親身經(jīng)歷了,就會明白性高潮是咋回事了,就不會那樣恐懼男人的物件了,得慢慢來。現(xiàn)在給你講個笑話吧,客人給我講的,我這里的笑話多了。一個婦人在公園里一張長椅上坐下,四顧無人,便把腿伸直放在椅子上松弛一下。過了一會兒,一個乞丐走到她面前說,相好的,一起散步如何?你好大的膽子,婦人說,我可不是那種勾三搭四的女人。那么,乞丐說,你躺在我床上干什么?

靳萍萍剛講完,自己就禁不住一陣大笑,尚小寒也笑起來。兩個人的笑聲匯到一起,像一條歡暢的激流,從半空墜下,濺起無數(shù)斑斕的珠玉,繽紛散落,霎時,房間的空氣被快樂潤澤了。

羊排蘿卜總算做好了。尚小寒執(zhí)拗地給靳萍萍盛了滿滿一大碗,放在她面前,說嘗嘗怎么樣。三個多小時呢,就憑這工夫,這營養(yǎng)價值也肯定極高??斐园?,好好補(bǔ)補(bǔ)!她說完了,又覺得“補(bǔ)補(bǔ)”太直白,不好意思地看了靳萍萍一眼。

補(bǔ)什么呢,我的身體好得很,該補(bǔ)的是你,像沒發(fā)育一樣,太平公主!靳萍萍揶揄地瞅著尚小寒只微微凸起的胸部,不懷好意地抿嘴笑了。

尚小寒倒被她的善意調(diào)侃逗樂了,因為她蠻喜歡太平公主這個稱謂,盡管是諷刺她胸小。她胸脯上的兩只乳房瘦瘦的,像初長成的青澀梨子,透著期盼成熟的嬌羞幼稚。她忍不住瞥了一眼靳萍萍高聳豐碩的胸部,那兒有秀峰,有山澗,有平原,鳥語花香,風(fēng)光無限,就是那兒,該有很多男人的手蛇一樣地爬過吧!她的心禁不住抖了一下,為自己此時的心理活動感覺對不起靳萍萍。

虧了你的這份耐心,熬了這么一大鍋湯,那我們就好好補(bǔ)補(bǔ)我們的身體吧,爹媽給的身子,咱一定要珍惜!靳萍萍有點油嘴滑舌的幽默,她真的大口喝起湯來,咕嘟咕嘟喝水一般。

爹媽給的身子,那你為何要糟蹋呢?尚小寒幾乎要脫口說出這句話,但她閉緊嘴巴把話咽了下去。她小口啜著湯,不時抬頭瞄一眼靳萍萍。雖然靳萍萍替男人說了那么多好話,但這并不意味著小寒可以認(rèn)同她的職業(yè)。事實上,小寒還是心存很大芥蒂,畢竟,原來那些或近或遠(yuǎn)或?qū)嵒蛱摳糁AЭ吹氖虑椋蝗惶貙戠R頭似的真真切切呈現(xiàn)在眼前。

靳萍萍笑了起來,呆丫頭,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是我身后的故事是吧?想知道我怎么就干了這一行?這一行怎么了?說實話吧,我真感謝有這一行,讓我可以最短時間能掙到那么多錢。如果時光倒流,回到三年前,我還是會做這樣的選擇。

你真的不后悔?尚小寒小聲地問。

從來沒有后悔過!靳萍萍一字一頓地回答。

5

靳萍萍老家的院子里種滿了螞蚱菜花,它是父親最喜歡養(yǎng)的花。每年夏天,各種花色的螞蚱菜花熙熙攘攘地開放了,有雪青、淡黃、深黃、妃紅、棕紅、大紅、深紅、紫紅,一朵朵小花擠擠挨挨,惹人憐愛,好不熱鬧,有種說不出來的美麗,怪不得杜甫面對繁花也會有“可愛深紅愛粉紅”的心情呢!

在螞蚱菜花的花香中,靳萍萍長大了。螞蚱菜花是父親的花,靳萍萍愛螞蚱菜花,就像愛她的父親,父親愛螞蚱菜花,就像愛她的女兒。父親說,她的女兒就是他的螞蚱菜花。父親告訴靳萍萍,螞蚱菜花活得可不簡單,無爪牙之利,無筋骨之強(qiáng),卻活得有骨氣有勁道,不計較水土,不需要太多關(guān)注,任憑風(fēng)吹雨打,只是默默地生長,樂觀絢麗自由地開放,總能把自己的美表現(xiàn)出來,用自己的生存方式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從不自輕自賤。父親說她的女兒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就應(yīng)該有螞蚱菜花那樣的精氣神。

十九歲那年夏天,靳萍萍考取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學(xué)。那個夏天,她家的螞蚱菜花開得特別恣意芬芳,粉紅壓著紫紅,嬌黃碰著梨白,滿堂堂的花兒把院子上方的天空也點燃了,映照出幾道斑斕的彩虹。父親說,這些花都是為他的女兒綻放的,慶祝他家院子里飛出了金鳳凰。

靳萍萍讀到大三,父親被查出肺癌。醫(yī)生告訴家屬,不做手術(shù),只有三個月的光景,如果做手術(shù),還可能延長三五年的時間。

做了手術(shù),人還是要死的,是不是?母親望著醫(yī)生,滿臉疑惑,那錢不是白花了嗎?母親和哥哥商量,最后給父親辦了出院手續(xù)。

靳萍萍回來了,一家人團(tuán)坐在一起,哥哥皺著眉頭,坐在一旁一聲不吭。靳萍萍的哥哥已經(jīng)二十六歲,這在農(nóng)村如果還沒有結(jié)婚就算剩男了。哥哥的對象堅持要住新房子,沒有新房子堅決不結(jié)婚。蓋房子的磚瓦木料已經(jīng)備好,就等著破土動工起新房了,新房蓋起來就可以娶新媳婦進(jìn)門。靳萍萍哭著求母親給父親做手術(shù),說她以后畢了業(yè)可以掙錢,可以給哥哥蓋房子娶媳婦。母親淌著眼淚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他得了不能治的病,咱就是給他動手術(shù)了,也是花冤枉錢,也救不了他的命,更耽誤了你哥哥的終身大事,兩頭都落空。要不是因為你上大學(xué),你哥哥的新房早就蓋好了,也早結(jié)婚了,孩子都該滿地跑了。醫(yī)生都說這種病不能治,咱還花錢干啥,咱積攢的那點辛苦錢要用在刀刃上,這就是他的命啊,認(rèn)命吧!

靳萍萍不怪母親和哥哥。在農(nóng)村老家,這已經(jīng)成為人們坦然接受的生活規(guī)則。如果得了這種病,一般都不會去醫(yī)院,病人躺在床上,一天天痛苦地捱日子,直到生命被消耗殆盡,油干燈滅。畢竟日子還要過下去,生老病死,自然選擇,人們早已經(jīng)心安理得。從她懂事起,這樣的事情就堆滿了她的記憶,姨夫外公還有許多鄉(xiāng)親,自從得了不治之癥,就被親人理智地不得不放棄。記得十幾歲時,一位鄰居得了肝癌,疼得常常從床上爬到大門外。有一次她回家,正好目睹了他把半個身子搭在大門門檻上呻吟的情景,她不由地掉下眼淚。那人的家人從外邊干活回來了,非常平靜地把他抬進(jìn)屋里,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悲傷,當(dāng)時她還很生氣。那人死了,家人卻為他辦了一個非常隆重的葬禮,整整三天,家人痛哭流涕,呼天號地,她看了很不明白。長大以后她好像懂了,也許這叫做達(dá)觀的生死態(tài)度吧,多少年了,人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她真的不怪母親和哥哥。

但是她怪自己,怪自己讀了大學(xué),怪自己無能為力,自責(zé)和負(fù)罪感像蟲子啃噬著她的心。她無論如何不能面對父親受病痛折磨,而她袖手旁觀地等待,等待父親死亡的那一刻來臨。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她寧愿放棄她的一切也不會放棄父親。

她怎么能放棄父親呢?她不懂什么戀父情結(jié),她只知道她是如此地依戀父親。她感覺她的生命和父親的生命連在一起,如果放棄父親,就等于放棄她自己。她讀過許多關(guān)于父親和女兒的小說,熟稔一句流行語,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雖然她不太認(rèn)同這句狗屁話,但她深信父親和女兒之間也是要緣定三生的。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那么她和父親前世該有怎樣深厚的淵源?。∷龕鬯母赣H,甚至愛父親的呼吸和心跳,愛得純粹徹底,在這片愛的天空上,只有明凈的湛藍(lán)色的夢,沒有絲毫令人窒悶的陰霾。這么多年來,父親是她停泊休憩的港灣,是她的背風(fēng)坡,是她的安全依仗。但現(xiàn)在父親病了,忽然間她感覺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變了,父親突然變小了,變成了孩子,甚至嬰兒,她的嬰兒,她怎么能放棄自己的嬰兒?

這種感覺在那個下午雷電一般襲擊了她,以后她再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瞬間會涕淚滂沱。深秋的晌午,日頭很毒,外面光亮亮的一片,父親搬著馬扎坐到屋根下,正對著太陽。靳萍萍知道父親是想讓太陽的紫外線殺死癌細(xì)胞。他喜歡看書,自從猜出自己得了絕癥,就從書上搜羅各種治病的方法。父親孤獨地坐在那里,伸出自己的手,不時地用手指劃著掌心,仔細(xì)搜尋著。靳萍萍一陣心酸,連忙跑出去陪父親。

找什么呢?她扯過父親寬厚的手,輕輕托在自己的小手里。

你給我看看我的手相,找找我的生命線。我好像想起來了,十幾歲時聽見我奶奶和爺爺夜里說話,說我生命線有斷口,還說以后能長好,你找找,是不是接上了?

她端詳著父親的手掌,脈絡(luò)溝壑交錯,虬枝糾結(jié)盤桓。她的指尖慢慢沿著脈絡(luò)的軌跡游動,不時有粗糲的碰觸。她不敢抬頭,因為父親無助而迫切的目光正跟隨著她的手指。生命線,生命線,她的心像被父親粗糲的手掌磨過,一滴滴滲出血來,那紫紅的顏色刺入她的眼膜,暈染成波濤翻滾的汪洋。那一刻,她的思緒停滯了,全身僵冷,她只會一遍遍喃喃地重復(fù),接上了,你看生命線接上了,老祖奶奶說的沒錯??!

靳萍萍沒有告訴任何人,就辦了休學(xué)。當(dāng)時她想她的學(xué)業(yè)有機(jī)會可以再修,而父親的生命卻只有一次,不能再生。她到一個酒店干服務(wù)員,幾天后,她向她的老板借錢。老板瞇起眼睛瞅了她好一會兒,說我不會借給你錢,因為這沒有道理,我可不想當(dāng)慈善家。靳萍萍哭著求他。他思索了一下說,錢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借給你的,看你這樣孝順,我可以給你指一條很快賺到錢的捷徑。

只要能賺到錢,干什么都行。她淚汪汪地說。

真的干什么都行嗎?老板似笑非笑地問。

真的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救我的父親!她的回答很篤定,擦干了眼淚。

真是個好女孩,你父親這輩子值了!老板的眼睛海一樣深不可測,但不乏真誠的浪花。

老板介紹了一人,以八千元的價格買走了靳萍萍的初夜。老板說,本來市場價是五千,但和客人談價錢時,客人憐惜她的這番孝心,就加了三千。老板說,怎么樣?你是遇見好人了,你可要好好侍候人家。靳萍萍很感激,但她的身體沒有聽老板的話,因為那晚,她的身體冷冷硬硬的,像一條冬天離開水面的魚。但她內(nèi)心卻很安慰欣喜,畢竟她終于有了一點作為,可以利用自己的身體換來父親的手術(shù)費。對于父親之外的男人,她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父親的身體對她并不陌生,她甚至多次觸碰過父親的秘密部位。她在父親的被窩中呆到六周歲,因為比她大五歲的哥哥一直霸占著母親的被窩,每晚的被窩鏖戰(zhàn)常常以哥哥的勝利而告終,這當(dāng)然有母親偏愛哥哥的因素。但最后她不愿離開父親的被窩了。父親厚實的身體像火爐一般烤著她,她迷戀那種大地一般渾厚的男人氣息,她常常故意蹬腿伸胳膊,小鯉魚一樣折騰。有一次,她觸電一般有了不安的意識,因為她的腳猛然踢到了父親身體的某個部位。她懵懵地感到那應(yīng)該是個隱私的地方。那或許是她人之初的性別意識吧。從此她感覺在父親的被窩中有點別扭,父女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呢?總之很快,父親就為她單獨鋪了一床被子,讓她自己睡了,好像從那一天起,她感覺自己“成人”了。

接下來,靳萍萍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掙夠了父親的手術(shù)費。兩個月比一年還要長,她頻繁地使用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被迅速催熟了。她感謝自己的身體,為自己的身體而自豪,她甚至感謝那些嫖客。洗澡的時候,她都要盯著鏡子里的裸體呆呆地看,她的目光一寸寸吻過自己的皮膚,多么美好的胴體,光潔細(xì)膩,熠熠生輝,它有什么可恥的呢?為了那樣一個崇高的目的,再齷齪的行為都可以升華,況且那些嫖客各有因果,實在也并不怎么可恨。身體是自己的,也是父親的,而除了利用自己的身體,她沒有辦法延長父親的生命,她慶幸自己有個身體可以使用。她忽然對這個行業(yè)充滿了理解,為過去的偏執(zhí)鄙視而自責(zé),她甚至想起那些歷朝歷代的名妓,蘇小小、李師師、杜十娘、李香君、賽金花、小鳳仙等人。雖然為妓,卻依然芳名流傳下來,足以說明妓女其實并不那么招人討厭,而這個行業(yè)長盛不衰一定具有深層次的因果。她知道這是為自己尋找堅持下去的理由,也給自己搭建一座足夠站穩(wěn)的心靈平臺。因為在她不接客的閑暇時間里,她內(nèi)心還是會常常掀起波瀾。于是,她就拼命接客,填滿所有的時間。

父親做完手術(shù),出院了。她的心平復(fù)下來,漸漸接受了自己。父親必須繼續(xù)吃中藥,她順理成章地繼續(xù)做下去。她為自己又找到了充分的借口,難道不是嗎?父親每個月僅維持生命的醫(yī)藥費就需要兩千多元,還有營養(yǎng)費,她不可能找到一個更合適的工作。她沒有機(jī)會嘗試,也不敢嘗試,因為她不能拿父親的生命做賭注。而內(nèi)心深處,她始終不敢承認(rèn),她好像慢慢習(xí)慣這份工作了,起碼她不討厭,更談不上深惡痛絕?;爝M(jìn)了這個圈子,什么稀罕事都見識了,什么樣的男人也領(lǐng)教了,她像一件白色的襯衣被扔進(jìn)了大染缸,再拖出來時,已經(jīng)變成灰白了。她忽然嘲笑起原來學(xué)過的一個詞語,“出污泥而不染”。真是譫妄之語,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愿望罷了,怎么會不染呢?物理作用化學(xué)作用何在?但她并不難過自己的變色,灰白的底色還是白色,灰白是一種中庸的大眾顏色。她有了平常心,也有了平常心的快樂,雖然這快樂看上去那么沒心沒肺。

她在這個行業(yè)里有很好的名聲,總能賺下回頭客。說起來也很簡單,她和別的小姐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從不耍心機(jī)。對待每個客人都很真誠,這種真誠不是職業(yè)性的虛偽客套,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解。她覺得其實所有的嫖客都很可憐,都是為了解決生活中的不如意而來。嫖客沒有辦法了才找一個陌生人,畢竟陌生人很多時候反而更安全。即便是純粹的生理需求,她也完全能理解,因為有人天生那方面很饑餓,饑餓的感覺很難受。怎么辦,總不能每次都自己解決吧?所以她從不和客人討價還價,客人愿意留多少就留多少,這樣她反而賺得更多。

有一次,她接了一個客人,三十歲左右,穿了一身不搭調(diào)的名牌,卻遮不住一身的油腥氣。這個男人從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啪的一聲摔在床頭,踢掉鞋子,一下子便把她搡倒在床上。她抓住男人的手說,等等,大哥,你看你的襪子破了一個洞,好像幾天沒有洗腳了,我給你先泡泡腳吧,解解乏。她兌好熱水,跪在地板上,把男人的兩只腳按進(jìn)盆里,用手仔細(xì)地給他搓著腳上的污穢,腳背腳髁腳心十個腳趾頭都搓了一遍。她足足搓了一刻鐘,盆里的水渾濁了,水里懸浮著一些凝結(jié)在一起的皴顆粒。她搬開男人的腿,準(zhǔn)備把水倒掉,卻發(fā)現(xiàn)盆里噼噼啪啪下起了急雨,原來是男人碩大的淚珠。男人嗚咽著說,想起小時候他娘給他洗腳了,除了他娘,她是第一個給她洗腳的女人。她從包里拿出針線盒,這也是她包里的必備品,一邊給男人縫補(bǔ)襪子上的破洞,一邊聽男人絮絮叨叨訴說他的經(jīng)歷,不時隨便插科打諢幾句。原來男人是開包子鋪的,已經(jīng)開了幾家連鎖店,這次找小姐其實是為了五年前的一次心結(jié)。五年前,他是包子鋪的小工,憋得實在受不了,就和同伴來找小姐瀉火??伤男〗阋贿M(jìn)屋,就對他油膩膩的一身衣服皺起了眉。小姐嗅嗅鼻子,撇撇嘴,什么味啊,不洗澡???去洗洗澡!他剛走進(jìn)洗手間,小姐就在外邊敲起了門,喊著,洗澡的時間算上了,價格翻一翻。他赤著身子出來問,這還沒有干呢,時間就算上了,那翻一翻是多少?小姐頤指氣使地說,我的時間金貴,不能白等你洗澡,翻一翻就是翻一翻。她搜遍他的衣服口袋,不屑地說,就帶了這么點錢啊,土包子,看你就像個來蹭便宜飯的,姐姐還不伺候你!說完,竟一扭身走了。你應(yīng)該感謝人家呀,沒有這件事,你也許就不能從小伙計變成老板呢!她打趣道。男人撓撓頭皮,笑了。襪子縫補(bǔ)完了,但男人的傾訴卻沒完沒了,并且愈來愈偏離那個最初最原始的主題。她主要是傾聽者,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男人問她為何干這一行,她笑著搶白他,這一行怎么了?沒有這一行,你怎么瀉火?男人無語了。最后男人走了,留下了兜里所有的錢。臨走時,他詭譎地沖她一笑,說,還會再來找她,要好好干一次,把這次耽誤的補(bǔ)上。

但她沒有等那個男人來做她的回頭客,就很快去了另一個城市。她在一個地方絕不會超過一年,這是她的原則。這是一個奇怪的原則。潛意識中,她就是不想呆在一個地方混熟了,和嫖客,和爭風(fēng)吃醋的同行,和所有的人。更不想靠行里媽咪及大哥為自己撐腰。她像一輛永遠(yuǎn)奔波在途中的汽車,從一個城市游動到另一個城市,只在車站短暫地???,就馬上啟程,所以短短三年多時間,她就游走了五個城市,從北方到南方,從內(nèi)地到沿海。她的行囊很簡單,一只拉桿箱上馱著一只條紋的大布包,除了隨身衣服,箱子里永遠(yuǎn)有一包螞蚱菜花的種子。每到一個新城市,她就種上一盆螞蚱菜花,伴隨著幾株小苗慢慢生長,然后開出一簇簇五彩繽紛的花朵,她的心就踏實了。螞蚱菜花是家鄉(xiāng)的花,有了螞蚱菜花的陪伴,遙遠(yuǎn)的家不僅在心上,更在眼前,她就不再感到漂泊的辛苦。等到螞蚱菜花的蒴果成熟,種子散落,她小心地一次次把種子收集起來,而這個時候,她又準(zhǔn)備遷徙到另一個新落腳點了。

6

螞蚱菜花終于開了。

那是個周末的上午,尚小寒睡了一個大懶覺醒來,走進(jìn)靳萍萍的房間,滿眼都是紫氣升騰,陽光正透過窗簾氣勢恢宏地照進(jìn)來。她突然嗅到空氣里多了一種淡淡的馨香,急忙一把扯開窗簾,那兒,窗臺上的那盆螞蚱菜花已然悄無聲息地開放了,吐露著醉人的芳華。

是三朵鵝黃色的小小單瓣花。嬌嫩的花冠清新猶如嬰兒的臉頰,中間托扶著顏色略深一點的花蕊,幾脈光潔翠綠的葉子交相輝映。尚小寒用指尖小心觸碰了一下花片,然后是團(tuán)坐的花蕊,雌蕊,雄蕊,忽然就想起了靳萍萍的話,說花是植物的生殖器,花的雄蕊就像男人的陰莖。她的心加緊了跳動,觸摸雄蕊的手指輕輕抖顫起來。她的眼前又不斷閃過許多幻想的映像,像電影的快鏡頭,不同的男人和他們的下體,還有靳萍萍……

幾天后的下午,靳萍萍回來了,看到桌子上的小紙盒里已經(jīng)積攢了很多凋謝的小花。尚小寒說舍不得丟,要讓她看看究竟開了多少朵。靳萍萍把這些半枯的花埋入花盆中,笑著說化作春泥更護(hù)花,以后會開很多。

晚飯吃的是雞肝雞肫燉冬筍,又是尚小寒花了一番工夫做的。

這次時間挺長的,轉(zhuǎn)了好幾個地方嗎?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非要我陪他好好轉(zhuǎn)轉(zhuǎn),說以后身體不行了,就沒有機(jī)會出去了。我看他身體還好得很,再活十年沒啥問題。靳萍萍說著,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細(xì)心的尚小寒在靳萍萍彎腰時,卻看到了她睡衣里面的一大塊瘀青。

怎么了你胸脯那兒?讓我看看。

沒事,爬山不小心跌倒了。靳萍萍急忙用手掩緊睡衣,說,那老頭還挺有意思,感情很豐富,他老伴去世十來年了,一直獨身。和五六個老太太處過朋友,可就是找不到那種最初的感覺,所以都沒有成。還說起蔣夢麟的黃昏戀,羨慕得很,你知道蔣夢麟嗎?我不知道這個人!靳萍萍笑嘻嘻地問她,故意把話題繞開很遠(yuǎn)。

我知道一些,好像是和蔡元培、胡適一個時代的人,當(dāng)過北大校長。你胸脯那兒真的是……尚小寒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默默地看著靳萍萍,她的眼睛里有太多內(nèi)容,有質(zhì)疑,有關(guān)愛,還有一抹疼痛。她想說很多很多話,卻不知該說什么。

那么嚴(yán)肅干什么?真的了,不騙你,真的是爬山跌倒了,路上一塊大石頭,我正好摔在石頭上。我這一摔,老頭得意了,笑我不如他的身體棒呢!于是,我就故意又輕輕摔了幾個跟頭,老頭就多給了我一些小費。不是我說大話,混了好幾年了,什么樣的男人都能玩轉(zhuǎn)!靳萍萍站起來,手舞足蹈地在屋里來回走動,她走到那盆螞蚱菜花前面,一個個數(shù)著蓓蕾,然后說,明天上午會開六朵花呢!

晚上,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這幾乎成了一個慣例,只要靳萍萍在家,尚小寒一定要到靳萍萍的大床上來睡,只有一個人時才去自己的小床上。她對靳萍萍愈來愈依戀,睡覺時喜歡摟著靳萍萍的一只胳膊,說要永遠(yuǎn)和她在一起。靳萍萍取笑她是不是同性戀??!尚小寒一本正經(jīng)地說同性戀怎么了?她就討厭那些臭男人!靳萍萍輕輕摸著她瘦瘦的肩胛,安慰她說,好男人多的是啊,女孩子最后一定要找個好男人結(jié)婚生子,有丈夫孩子,這才是女人正常幸福的一生??!每當(dāng)這個時候,尚小寒幾乎要脫口叫起來,那你呢?你什么時候才能過正常生活???但她不敢說,她怕傷了靳萍萍,畢竟那是一個多么敏感的話題,如果她無法說服她,反倒會給她造成無法彌補(bǔ)的傷害。她如此珍愛這個朋友,那種有一個真心朋友的安全踏實感使她好害怕失去靳萍萍的感情,在這個世界上,靳萍萍幾乎是她最相知的人。她曾經(jīng)感謝上天的恩賜,把靳萍萍送到她的面前。是的,對內(nèi)心孤獨無依的尚小寒來說,一個真心朋友就如同新生!

今晚,尚小寒是下決心對靳萍萍說點什么的,直覺告訴她靳萍萍胸脯那兒的瘀血絕不是什么跌傷。她坐在床邊,聽著洗手間的水聲停了,靳萍萍趿拉著鞋子出來了。靳萍萍喜歡洗澡,一晚上要洗幾次,而且上床前一定再沖一次。尚小寒凝視著披著長發(fā)姍姍走來的靳萍萍,她的心顫抖了,多么清新陽光的女孩子,她一定要讓她開始嶄新的生活,而她要怎樣迂回曲折才能不傷害她啊?她正思慮著怎樣才能一步步進(jìn)入主題時,靳萍萍卻先說話了,并馬上把尚小寒推到了問題的中心。以后尚小寒回憶起來,才明白其實靳萍萍是故意逃避那個敏感問題的。

哦,和你說個非常正經(jīng)的事情,你該交個男朋友了。靳萍萍說。桌子上的臺燈投下一圈光亮的圓暈,她的臉在暗影里很沉靜。

什么呀,我不,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的,我倆永遠(yuǎn)在一起就行了。尚小寒扭扭身子。在靳萍萍面前,她感覺自己可以是一個孩子,甚至有撒嬌淘氣的權(quán)利。她竟然喜歡自己被靳萍萍掌控的那種感覺,而實際上,靳萍萍只比她大兩歲。

別胡說了,那怎么行,你必須找男朋友,首先得從心理上接受男人。你那是心理癥結(jié),神經(jīng)性恐怖癥,可憐的孩子!靳萍萍輕輕扯起尚小寒鬢角的一縷頭發(fā),慢慢纏繞在手指上,又散開,她嘆了一口氣說,我遲早是要離開這個城市的,也許很快就會離開。我只是這個城市的過客罷了,而你不一樣,你有相對安穩(wěn)固定的工作,你要一直在這兒呆下去,你就應(yīng)該找個合適的男人,結(jié)婚,生子,和他幸福地生活一輩子,好好地在這個城市扎下根,一代代生活下去。

不!我不讓你走,不會讓你離開,我們永遠(yuǎn)不分開!尚小寒抓緊了靳萍萍的一只手,把臉埋進(jìn)枕頭,聲音有些哭腔。

好了,小傻瓜,我不會走的,那你答應(yīng)我找個男朋友,我必須幫你解決這個最重要的問題。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也是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混在男人堆里,最知道男人的軟肋了。男人啊,紙老虎,有時不堪一擊,不過你要和我說實話,你對所有的男人都恐懼嗎?難道就沒有一個男人讓你不害怕,讓你感到親近,很放松,讓你很想再見到他,有沒有?

那樣的男人,我……尚小寒抬起腦袋,迷離地瞅著靳萍萍,遲疑的樣子,但她的神情明白無誤地顯示,確實有這樣一個男人。

是的,在尚小寒心里,有這樣一個男人,那也是珍藏在她心中最深處的小秘密。她一直都那樣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著這個秘密,用層層塑料油紙包緊了,再埋人心的最底層。那是只屬于她自己的秘密,她想,如果真有什么六道輪回,她愿意帶著這個唯一的秘密去轉(zhuǎn)世投胎。

一年多以前,尚小寒來到這個城市找工作。她通過了兩家單位的筆試,最后面試時卻都被刷下來。她又跑了幾個學(xué)校,人家都說根本不招老師。她提著一摞簡歷在路上走著,看到一個單位的牌子就走進(jìn)去送簡歷。她就是這樣撞進(jìn)他的辦公室的。他是報社的社長兼總編。也許是因為那天他心情特別好的原因,他沒有像別人一樣沉著寫滿世俗的臉打發(fā)走小寒,而是隨手翻了幾頁簡歷。這時候,小寒不安地坐在長沙發(fā)一角,一會兒瞅瞅淺黃色的地板,一會兒又偷偷看看他的神情。

你是云縣古城鎮(zhèn)人?他問。

是。小寒規(guī)規(guī)矩矩地點點頭。

我老家是云縣陶家鎮(zhèn)的,我們還是老鄉(xiāng)呢!可今年報社目前沒有進(jìn)人計劃,不打算進(jìn)人??!他有些惋惜地說。

小寒剛剛泛上一點喜悅的心又墜了下去。他沉吟一會兒,說,你沒有去學(xué)校試試?學(xué)校應(yīng)該可以的。

學(xué)校都說不要人。小寒囁嚅著,心里滾起了一陣熱浪。第一次有人這么關(guān)心她,與她交談這么多話,而在之前,她遭遇的幾乎都是一張張冷漠的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盡管她習(xí)慣了孤獨自守,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蚌殼里,但心靈的觸角又何嘗不經(jīng)常小心翼翼地伸出來,試圖攀緣住外面世界的一點熱情。

他瞅瞅她,接連撥了幾個電話,然后對她說,你來晚了,其實學(xué)校的進(jìn)人名額已經(jīng)內(nèi)定了??茨阋粋€幼稚的小女孩,好像不太懂社會上的事情,找工作畢竟是人生大事,要和你家大人多商量,讓父母幫著給出出主意。父母多大歲數(shù)了?他溫和的眸子望著小寒,卻發(fā)現(xiàn)小寒坐在那里靜謐無聲,眼淚正洶涌滂沱著淹沒她的面頰。

也許是如此柔弱無助的小女孩觸動了他那根悲憫的神經(jīng),當(dāng)她斷斷續(xù)續(xù)說完自己的身世站起身告辭時,他竟然說會給她想想辦法。他說這些話絕對不是冠冕堂皇的敷衍,小寒能感覺到他眼里的那種真誠。即便是敷衍,小寒也很感謝他,因為他是在這個陌生城市唯一敷衍她的人,從別人那里,她甚至連最職業(yè)的敷衍都不曾得到。回到學(xué)校,她隱隱地期待,但又覺得他怎么可能幫自己呢?隨口說說那樣一句話罷了,但她不怪他,慢慢就把他擱下了。二十多天以后,她竟真的接到了他的電話,說給她聯(lián)系好了市里的技校,讓她過來看看。掛了電話,她霎時熱淚滾滾,有了那種遇到天乙貴人的感覺。她曾讀過一篇文章,幸運的人困境時會有貴人相助,而天乙貴人是最吉最旺的貴人,可以護(hù)佑人的一生。而彼時,班里同學(xué)的工作幾乎都有了著落,教室宿舍里到處都充溢著隨意宣泄的興奮和最后的瘋狂,唯有小寒面臨被剩下來的危險,那種自卑和凄涼使她嗅到地獄的氣息。現(xiàn)在,她終于也找到工作了,和別人一樣了!技校,雖然不能算是一個好去處,她知道那是一個中學(xué)差等生的集中營,但畢竟是體制內(nèi)的學(xué)校,有固定編制,這難道還不夠嗎?對她來說,足夠了!

小寒再來時,給他買了一件禮物,一塊手表,二百多塊錢,在她眼里算是奢侈品,并學(xué)著說了請他吃飯的客套話。以后她接觸了真正的社會才明白她的做法簡直是小兒科,滑稽之極,因為她的禮物太廉價足可以使人不屑一顧,而她請他吃飯甚至都不夠資格,因為他們的身份相差十萬八千里。她工作以后才知道他當(dāng)時還是市委宣傳部的副部長,在這個不大的城市,也算是個蠻有社會地位的人。如果他不是對她情有獨鐘,心生憐惜,她在他那里又算得了什么?貴人,他是她的天乙貴人,只能這樣解釋。他摘下手腕上的手表,戴上她買的那只,晃晃手腕,笑著說,這表挺好,看時間很清晰。然后他和她一起去吃飯。最后當(dāng)然是他埋單,小寒沒來得及付賬,她兜里的錢也根本不夠。

小寒上班以后,又去過他辦公室?guī)状?,對他作為男人的戒備完全消除了。有一種感覺,小寒久違了,幾乎忘記了,只在童年的記憶中停留過,那是和父親在一起最溫暖最愜意的幸福,而坐在他的對面時,這種感覺又悄悄漫漶上來,洇染全身。她對他萌發(fā)出一種骨子里的親近感,依賴感,但他對她的感情并沒有一直升上去,而是固定在了一個溫度,26攝氏度。他曾半開玩笑地對她說,這個溫度最適合。他決絕地劃了一道線,把他和她涇渭分明地隔開。她曾想努力地逾越,卻被他一次次仁慈地推回來。

小寒不是傻瓜,她能真實地感覺他喜歡她,疼愛她,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只是停留在友情的范疇,至多蘊含一些曖昧的意味,僅此而已。一段時間以來,已略通某種社會游戲規(guī)則的她甚至盼望他也能潛規(guī)則她,就像很多這樣俗套的案例一樣,她也能當(dāng)一回光榮的小三或者情人。于是,她還費了一些心思折騰了一番,學(xué)化妝盡力打扮得小鳥依人,搔首弄姿的事情也做過,可是他巋然不動,對她依然26度,可謂真正的不冷不熱,溫度宜人。

而他是她唯一感到安全的男人。由于難言之隱的心理痼疾,她會不經(jīng)意地瞥一眼他雙腿間的部位,可她的心是安安靜靜的,猶如風(fēng)和日麗下的一池湖水,輕輕蕩著淺淺的漣漪,以前面對其他男人的那種驚懼倉惶感蕩然無存。她有時甚至禁不住猜想他那兒的情態(tài),向往一睹他的風(fēng)采,她堅信他那兒一定生長著一個完全不同于那些臭男人的東西,那會是一道多么美好的風(fēng)景!

其實這種向往起源于一次發(fā)現(xiàn)。那次,她踏進(jìn)他的辦公室,他趕忙從寬大的辦公桌后面走過來和她握了一下手,然后若即若離地?fù)嶂募珙^讓她坐下。她就感覺他好像有些不對勁,臉色有點反常,走路有點怪,她目光下移時,突然發(fā)現(xiàn)蹊蹺,他腹部下的褲子有些膨脹,有東西風(fēng)生水起地顯出來。她豁然明白,心怦怦直跳,但這種心跳絕不間雜憎惡惶恐齷齪,而是充滿同謀的喜悅和甜蜜。那一刻,她竟然有種想觸摸一下甚至握在手中的沖動,她想剝出它,緊緊握在手中,那會是一種怎樣的踏實和幸福??!就像握住生命的重心,充滿堅挺的質(zhì)感,而這將是她生命的依仗,她的生命小船從此不再飄搖不定……但一切在她的所有自我臆想中風(fēng)平浪靜了,恢復(fù)他和她的人之常情。

也許是失望至極,也許是賭氣,小寒就悄悄換了手機(jī)號,決心不再理他,只把他關(guān)進(jìn)最深的記憶里。

靳萍萍哈哈大笑,你呀,其實所有男人的物件基本都是一樣的,只是因為你對他有感情罷了,你真特別渴望嗎?想看看它,想摸摸它?

尚小寒沒抬眼睛,只輕輕點點頭。

7

尚小寒跟在靳萍萍后面有些緊張,她不覺輕輕拉開了一段距離。靳萍萍停下來,回頭看看她,示意她快走,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跟上去。這是市郊偏僻的一座酒店,長長的樓道里鋪上了暗紅的地毯,人的腳步踩上去,就像長著小肉墊的貓足,悄無聲息。靳萍萍在一扇門前停下來,敲了幾下,門開了。靳萍萍閃身,示意尚小寒先進(jìn)去。

尚小寒走進(jìn)門,愣住了,繼而是驚喜,怎么是你?

是那個藏在她心中最深處被她塵封的男人,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和他聯(lián)系了,七個月零五天。

你朋友說你得了奇怪的病,怎么回事?這么長時間沒有音信?是不是有什么困難?他滿臉的關(guān)心和焦急。

小寒心中涌動熱潮,但一時語塞,臉上不免尷尬,四顧尋找靳萍萍。昨天,靳萍萍只和她說有一場好玩的聚會,她會有意想不到的人生收獲,沒有想到竟然是他。

靳萍萍進(jìn)來了,端著三杯飲料,分別遞給他和小寒。她舉起杯子說,為了你們的重逢干杯,為了你們的友誼干杯!她和他碰杯時說,我知道你關(guān)心小寒,我相信你是她在這個城市的真心朋友,小寒的病就拜托你了,也許只有你才能治好她的病。我作為小寒的姐姐,先謝謝你。她又和小寒碰杯,意味深長地笑笑,什么也沒說,讓小寒如墜霧中。

靳萍萍走了。小寒轉(zhuǎn)身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竟然頭靠在沙發(fā)上,一副熟睡的樣子。她驚慌失措地跑到門外,卻發(fā)現(xiàn)靳萍萍正笑吟吟地等在那里,一臉怡然自得的狡黠。

怎么了,是你動手腳了?為什么對他這樣?他就像我的親人,你明白嗎?小寒真的生氣了。

緊張什么?不過在他的飲料里放了點東西,熟睡半小時就醒。還不是為了你的心理疾病,他不是你唯一想看的男人嗎?也許他能治好你。這是我偶然從雜志上看到的方法,叫系統(tǒng)脫敏療法,就想試一試,還不是有病亂投醫(yī),活馬就當(dāng)死馬醫(yī)嗎?只能這樣了,不然人家能脫了衣服讓你看啊!你又沒那個本事誘惑人家上床。靳萍萍刮了一下小寒的鼻子,等什么,快來,我們把他搬到床上去!

現(xiàn)在他在床上了。靳萍萍把他四肢攤平,給他頸下墊了一個枕頭。尚小寒站在床邊,滿臉燥熱地傻愣著,大腦一片空白。

靳萍萍把她按坐在床上,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現(xiàn)在他是你的了,你不是想看他嗎?你就好好看看他,細(xì)致研究他,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看看你最想念的這個男人和那些壞男人有啥不同。

靳萍萍轉(zhuǎn)身離去時,又不放心地對她擠擠眼睛,說,抓住機(jī)會,過時不候,只有半小時,時間珍貴啊!

世界靜寂了,好像這個世界就剩下了她和他兩個人。他躺在那兒,像個嬰兒一樣沉睡,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尚小寒趴到他的身邊,俯下臉端詳他,然后把一只胳膊伸到他的頸下,一種從未體驗的母愛忽然灌注全身,此刻他是她的嬰兒,這個她心中最無間隙最親近的男人,這個她思念卻又不得不遠(yuǎn)離的男人,這個呵護(hù)她卻又拒絕她的男人,此刻他屬于她,他是她的嬰兒。小寒的掌心緊密貼在他的臉頰上,然后一根手指輕輕撥過他的頭發(fā),濃密的黑發(fā)深處隱藏著些許白發(fā),小寒的心中一陣刺痛。她不確切他的年齡,因為他從未告訴過她。她的手指又劃過他的眉毛,粗重的眉發(fā),眉峰峻拔。她忽然看到他閉緊的眼皮上的褶皺,怎么變成了雙眼皮?她無聲地笑了。她的眼光掠過他的全身,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邊是棕色的長褲。她凝眸盯著依然熟睡的他,此刻他真的是她的嗎?小寒顫抖著手開始慢慢脫他的衣服,直到最后顯出最隱秘的它。

她終于見到了它。這是它嗎?蔥蘢的毛發(fā)閃著光澤布列周圍,護(hù)佑著小鳥兒一樣的它。它此刻多委屈啊,像得了重感冒,蜷縮著身子歪在那里,小小的嘴巴緊閉,偶爾吐出濕潤的氣泡。噢,它是不是在冬眠沉睡?長夢中還在淘氣?多么惹人憐愛的孩子!小寒突然被一種神圣的情感擊中,就像虔誠的教徒跪行在朝圣的漫漫途中,她俯下臉頰,用嘴唇深情地親吻它,吮吸它,滾滾而出的眼淚海水一樣很快把它淹沒……

他醒來時,小寒正端坐沙發(fā)上,靜靜地凝視他。

我怎么了?他問。

你累了,只是睡了一覺。小寒莞爾一笑,走到屋子中央,慢慢脫掉了裙子,然后扯掉胸罩內(nèi)褲,把自己像個粽子一樣剝了出來。

你是我的藥,為我治病。我是你的藥嗎?她走到他面前,學(xué)著芭蕾舞演員一般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個圈,說,我們扯平了。她第一次有些輕佻地咯咯笑起來。

8

靳萍萍從來沒有離開那么長時間,竟然十多天,回來后就病倒了。她發(fā)高燒,燒得滿臉緋紅,說胡話,大喊大叫,清醒一點就閉著眼睛稀里嘩啦地淌眼淚。她瘦得像變了一個人,不吃不喝,圓圓的臉小了一號。尚小寒嚇壞了,請了假在家照顧她,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什么也不說。過了幾天,靳萍萍的燒退了,還是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流眼淚。小寒沒有再問,只是一日三餐地變著花樣做飯,哄她吃飯。她怕靳萍萍再走,就偷偷藏了她的鑰匙,把她鎖在家中。她已經(jīng)決定不會再讓靳萍萍走了,她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

這一天,小寒回到家,把自己鼓囊囊的包塞給床上的靳萍萍。

給你,不敢早告訴你,就怕中途出什么問題!小寒興沖沖地說。

什么東西?靳萍萍懶懶地問,疑惑地拉開拉鏈,看見幾疊整整齊齊的嶄新的人民幣。

貸款。我看有的同事從銀行申請出了小額貸款,我也申請了,剛拿到錢,以后從我工資里按月扣,很劃算的。你拿去給家里用吧。你是我的姐姐,你的父親就是我的親人,我們兩個人肯定能負(fù)擔(dān)起伯伯的醫(yī)藥費。還有,我一直想跟你說,你……小寒忽然停頓了~下,咽了一口唾沫,觀察了一下靳萍萍的臉色才慢吞吞地繼續(xù)道,你,你以后就不要干那個了,好不好?另外再找一個工作,重新開始,這些錢你先拿去,可以用一段時間。我和你再慢慢積攢,不要擔(dān)心,有我和你一起想辦法呢,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今天的小寒轉(zhuǎn)換了角色,像個大姐姐哄著小妹,口吻柔和中透著堅定。她從包里掏出那些錢,鄭重放進(jìn)靳萍萍的手中。

靳萍萍突然大哭起來,在尚小寒面前,她從來沒有這么毫無顧忌地哭過,從來沒有示過弱,從來都是一副大姐大的樣子,甚至?xí)r常玩黑色幽默逗小寒開心??纱丝趟齾s哭了,哭得天塌地陷,地動天搖,哭得窗外樹上的麻雀停止了喧鬧,哭得窗臺上的螞蚱菜花凋落了。

尚小寒惶然杵在那里,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話。

可我爸爸再也不需要了,他再也不需要了,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计嫉穆曇羲粏×?。

其實靳萍萍這次是回家奔喪的,她的父親喝農(nóng)藥自殺了。

靳萍萍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回家了。她一般不回去,平常只打電話,只要父親身體好她就放心了。雖然她想家,多少次夢中哭醒,可她不敢踏上回家的路。三年多的時間,她只回去過了一個春節(jié)。就是那次回家,她再也不愿回去了。她給家中每個人都帶了新衣服,包括嫂子,新添的小侄,一副衣錦還鄉(xiāng)的樣子,她還給第一次見面的小侄包了一個大紅包。一家人歡天喜地迎接她,鄰居也不間斷地來串門,問她在哪里上班,工資怎么那么高?有沒有對象?怎么不帶對象一起回來?有幾位鄰居還肯求她母親,讓她幫忙給他們的孩子找個工作。原來她經(jīng)常給家里寄錢,人人皆知她在外邊掙大錢了。母親和哥哥也在外邊無限榮耀地宣傳,說她干了大事業(yè),是某公司的什么總監(jiān),年薪多少多少。這是她為了搪塞錢的來路,隨口編的,而母親和哥哥卻把她的芝麻夸大成了西瓜。

是的,家里人不可能想到她干的是什么工作。當(dāng)初她拿第一筆錢回來時,為了瞞過父親,把謊撒得天衣無縫。她說她已經(jīng)大三了,課都上完了,就提前和一家公司簽了合同,并申請出了一年的工資。她還弄了一份假合同給父親看,合同上有公司的大印和她的簽名。以后,她不停地往家里拿錢,謊也繼續(xù)圓下去,說她工作出色,很快升職了,漲工資了。家里人并沒有特別懷疑什么,因為靳萍萍從小就公認(rèn)的聰明,長了一張?zhí)鹛鸬男δ?,嘴還特別甜,走到哪里都討人喜歡。家里人以靳萍萍為驕傲,深信靳萍萍是托起整個家庭的太陽。

那次回去,嫂子看中了她身上穿的大衣,說自己結(jié)婚都沒有買上這么漂亮的大衣。她對靳萍萍的父親說,您可真偏閨女,只供閨女讀大學(xué),這兒子不是您親生的嗎?看看閨女穿的啥用的啥,兒子只當(dāng)牛做馬了,也沒為自己掙下什么家業(yè),結(jié)婚都沒有正經(jīng)辦過。靳萍萍聽了,就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給了嫂子。臨走的前天晚上,母親悄悄說,下次回來能不能給她買副金耳墜,現(xiàn)在村里好幾個老太太都戴上了,都是在城里工作的閨女給買的,挺好看,還防花眼呢!靳萍萍點點頭。她回去以后,趕忙買了一副金耳墜,給母親寄了過去。

從那以后,她沒有再回去,直到突然接到父親去世的電話。

父親無意間聽聞了村里關(guān)于靳萍萍的傳言。消息來自靳萍萍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說靳萍萍大學(xué)根本沒有畢業(yè),早就退學(xué)了,還有其他的是非云云。父親聽了如同五雷轟頂,感到天塌了下來。他的命是女兒救的,女兒是他生活的支撐,難道自己一向引以為榮的女兒一直在隱瞞真相嗎?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聯(lián)想起女兒這幾年的反常,老是推說工作忙不回家,也不讓家里人去看她。有一次,哥哥嫂子忙完了秋收,有了空閑,說要帶著孩子去她的城市逛逛,順便看看她??伤龍詻Q不讓去,說自己出差沒時間,惹得哥哥嫂子非常生氣,抱怨她摳門,怕他們?nèi)チ嘶ㄙM她的錢?,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太不正常了。有時,他也曾有一點點狐疑,但每次女兒打電話回來,說這說那,談工作上的事情,談朋友的趣事,很快樂的樣子,他也就釋然了。

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他一定要搞清楚。他親自去了女兒高中同學(xué)的那個村子,找到了那個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嚇壞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高中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大家說起了靳萍萍。因為靳萍萍當(dāng)時考的是名牌大學(xué),這幾年卻失去聯(lián)系,同學(xué)們都沒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忽然就有一個同學(xué)說,有同事是靳萍萍的大學(xué)校友,說她早就退學(xué)了,根本沒有畢業(yè),好像還干著……

還干什么?父親的眼睛冒出火星,逼視著那個同學(xué)。

我也只是聽說罷了,不一定是真的,您千萬不要相信?。∧莻€人小聲嘟囔,躲到一邊去了。

父親萬箭穿心,他的女兒?。∷囊恢迸踉谑种?,掌上明珠般的女兒啊!他的從小就天資聰穎,出類拔萃的女兒??!他的寄托了人生所有希望的女兒啊!就這樣毀了!是他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女兒!如果不是因為他生病,如果女兒不是為挽救他的生命,何至于此??!他恨自己,恨自己當(dāng)初對女兒突然拿回那么多錢給他動手術(shù)竟然不起疑心。他是太渴望活下去了,才不敢不愿懷疑這錢的來路!想想一個小姑娘,怎么會有能力一下子掙來那么多錢!他太自私了,他多活了這幾年,卻把自己的女兒推上絕路,是他拖累了女兒,害了女兒啊!

夜里,父親偷偷起床,找出農(nóng)藥喝了下去。

靳萍萍是爬進(jìn)家門的,她哭倒在父親的靈前。

她的事情已經(jīng)悄悄在村里傳開了。她哭得傷心欲絕,幫忙的鄉(xiāng)親在一旁對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她是女兒,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應(yīng)該為她縫一件白色的新孝衣,以示女兒身份的尊貴,但沒有人給她縫,有人借了一件舊的讓她穿上了。老人去世,兒女一輩有夸孝的習(xí)俗。親家那邊要來人祭拜,然后給孝子孝女搭孝,就是買一塊布料搭在身上,然后攙扶孝子孝女在人群中走一趟,邊走邊喊,誰誰搭孝了。周圍看喪的人一邊看哭,一邊議論搭在孝子孝女身上的布料什么貨色,大概值多少錢。而沒有娶親或出嫁的兒女自然更隆重一些,未過門親家也會買貴一點的布料搭孝,唯恐被人們笑話。還沒有定下對象的兒女,搭孝的布料是本家自己花錢去買的,為了顯示自己兒子或女兒金貴,一般都會不惜財力買最貴的布料,然后由本家叔叔或嬸子在人群中親自吆喝,滿滿地走一圈。

靳萍萍沒有對象,家人應(yīng)該是給她買塊布料夸孝的。但這么重要的事情,靳萍萍的母親卻好像忘記了,也沒有人提醒她。靳萍萍的哥哥夸完孝,嫂子夸完孝,然后是幾個堂姐妹兄弟,已婚的,未婚的,只有靳萍萍沒有被領(lǐng)出去。她坐在草席上只是哭,哭得嗓子破了音,然后徹底啞了,再也哭不出聲。長長的送喪隊伍中,靳萍萍一輩的男女身上都搭了孝,只有她罩了那件黑黑的白色孝衣,孝衣外面什么也沒有,她低頭走著,眼淚流干了,不時有打鬧的小孩沖撞到她身上,但她傻了一般,渾然不覺。

喪事辦完,院子里一片狼藉。父親種的滿院子螞蚱菜花被踏踩得七零八落,已經(jīng)不成樣子,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靳萍萍蹲下身子,小心地整理著,把殘枝敗葉清理出去。哥哥進(jìn)來了,看見她蹲在那里,忽然就抄起鐵锨,一鏟鏟地猛勁把花鏟掉,埋入地下。哥哥賭氣似的邊鏟邊喊,不要了,死了散伙,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靳萍萍站起來,沒吱一聲,進(jìn)了屋。

過了頭七,靳萍萍對母親說她要走了。哥哥嫂子瞥了母親一眼,抱著孩子出去了。母親幫女兒收拾完東西,張張嘴,似乎有難言之隱。車站就在村外的公路邊,隨時有長途過路車停下,捎上乘客。那次回來過春節(jié)返回時,一家人都來送她,父親母親哥哥,連嫂子也把幾個月的小侄包嚴(yán)實了,堅持要來。那么多人站在那里,讓客車的司機(jī)好一陣高興??纱藭r,只有母親陪著靳萍萍站在那兒等車。靳萍萍盯著車來的方向,母親一會兒瞅瞅女兒,一會兒看看遠(yuǎn)處,眼見著遠(yuǎn)處一輛客車來了,母親這才慌慌地拉了女兒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哥哥嫂子年輕,你小侄還小,村里人多口雜的,不消停,你在外邊好好照顧自己吧。以后,以后沒有空,就不要回來了啊,可不要怪你哥哥嫂子……

沒等母親說完,靳萍萍就提東西登上了汽車。等靳萍萍在位子上坐好望一眼窗外時,車已經(jīng)加速駛出很遠(yuǎn)了,她依稀回憶起剛才母親對她擺手的樣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9

九月初,天氣的溽熱消散了很多,但中午的陽光依舊有些灼人。靳萍萍好些了,卻仍舊不愿說話,只是整日躺在床上,有時下床走幾步,望著那盆螞蚱菜花愣愣地出神。只要有陽光,螞蚱菜花每天都會綻放新的花朵,今天分明是小小的青澀花苞,可第二天竟然又絢爛地開放了,好像永遠(yuǎn)也開不敗。但她知道螞蚱菜花的花期就要結(jié)束了。

她被小寒反鎖在房子里已經(jīng)有近一個月。她出不去,也不想出去。原來父親在的時候,她的人生目標(biāo)很明確,就是賺錢讓父親活著。為了這個目標(biāo),她不管一切榮辱尊嚴(yán),她覺得活得充實而真實?,F(xiàn)在父親突然去了,她一下子感覺沒有了生活方向。她活著還有意義嗎?她再也不需要那樣拼命賺錢了,父親不需要她了,家里也不需要她了??伤€能干什么呢?她不知道。那么長時間,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原來的生活,在習(xí)慣中麻木,在麻木中快樂。

我要走了,要離開了。一天,尚小寒剛進(jìn)門,靳萍萍喃喃地對她說。

你要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哪里都行,反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靳萍萍說。

為什么還要走呢?現(xiàn)在你不需要再過原來的生活,你需要重新開始。小寒忽然指著窗臺,你看,你的螞蚱菜花還沒有結(jié)種子呢。等它結(jié)了種子,我?guī)湍闶占茫銕еN子再走也不遲,現(xiàn)在你還是乖乖呆著,好好休息。

我不會再種螞蚱菜花了,再也不會種了!靳萍萍低聲說。

那我也不讓你走,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再說,這兒難道沒有你留戀的東西嗎?難道你一點也不留戀我們之間的緣分嗎?尚小寒淚光粼粼地看著靳萍萍。靳萍萍低下了頭,默然無語。

為了讓靳萍萍心情好起來,尚小寒轉(zhuǎn)變了策略,一有空就硬拉著她出去逛商場,游公園,品嘗各種小吃。反正哪里人多,小寒就把靳萍萍帶到哪里去。一天,她們逛累了,恰巧走到一家包子鋪門前,見里面的客人擠得滿滿的,小寒拉著靳萍萍走了進(jìn)去。小店雖然不大,卻裝飾得很雅致,幾個服務(wù)員都穿著白色的工作服,看起來干凈利落。她們要了一籠牛肉包和一籠羊肉包,點了一壺豆?jié){,兩樣小菜,慢慢吃著。包子確實不錯,油而不膩,灌滿湯汁,味道純正。小寒沖靳萍萍擠擠眼睛,怎么樣,好吃吧?你看這里的生意多么火,干脆我們倆也開個包子鋪,說不定也火了呢!靳萍萍知道她是故意逗自己開心,說,你以為開包子鋪像吃包子這么簡單,這里面的學(xué)問大了,調(diào)餡就是一門大學(xué)問,不然怎么就有大廚呢!吃完了,小寒跑到前臺去付款,不知她和人家說了什么,一會兒又從后面的小屋里走出一個男人,小寒又和那個男人聊了起來。靳萍萍見小寒老是聊個沒完,就走了過去。

談什么呀,快走吧,還真想開包子鋪??!

和小寒談話的男人轉(zhuǎn)臉看了一眼靳萍萍,忽然怔住了,你,你,我怎么看你那么面熟啊,好像在哪里見過?他盯著靳萍萍的臉,努力搜尋記憶,你是,你好像是……

靳萍萍的臉突然就灰白了,她拉著尚小寒轉(zhuǎn)身就走。剛走出門口不遠(yuǎn),那人就從后面追出來,等一等,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那個,你一定是,我,我……

靳萍萍黑著臉,并不看那個男人,說,你認(rèn)錯人了,我不認(rèn)識你!

你怎么會不認(rèn)識我呢?我不會認(rèn)錯,一定是你,沒錯!就是你,你,你何時有時間,我想,我想……男人扯住靳萍萍的胳膊,有點口吃。

靳萍萍遽然甩開男人的手,拉著尚小寒跑了。跑出了很長一段路,跟在后面的小寒實在跑不動了,靳萍萍才慢慢停下來。小寒問她怎么回事,那個人是誰?靳萍萍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緩緩地說,就是那個,我和你說過的,我給他洗腳縫襪子的那個人。他認(rèn)出我來了,想不到他竟然也來這里了。

第二天,尚小寒中午下班一進(jìn)門,就看見了地上的行李箱和失神坐在床邊的靳萍萍。

正等你呢,和你說一聲,我真的要走了,我必須離開這里!

尚小寒靜靜地望著她,忽然沖過來,把行李箱啪地又打開,扯出里面的東西扔在床上,大聲喊著,咱就不走,認(rèn)出來又怎么著?怕什么?咱就不怕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咱怎么樣!咱哪里也不去,我不會讓你走的!她猛地拉起靳萍萍的胳膊,跟我走,帶你去看個地方,你一定會特別喜歡!她拽著靳萍萍下樓,在鱗次櫛比的樓房間的灰石板小路上奔跑,風(fēng)吹著口哨從她們的耳邊飛過,穿過一片綠黃相間的茅草地,尚小寒的步子慢下來。

靳萍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茅草地后面的一片凹地里,有一小塊螞蚱菜花圃。螞蚱菜花正開得葳蕤燦爛,姹紫嫣紅,像一塊五彩的華錦鋪在地上,微風(fēng)徐來,一圈圈微波在花坪上涌動,小小的螞蚱菜花搖曳生姿,傾盡芳澤。

是你,你種的?靳萍萍滿臉動容地問。

是我種植的。我查了百度百科,知道螞蚱菜花在七八月份還可以取它的嫩梢扦插繁殖,我就去公園和別的地方尋找各種螞蚱菜花,偷偷地折了許多嫩梢栽在這里。半個夏天,我?guī)缀跖鼙榱诉@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就為了眼前這個小小的花圃。我本來打算等屋里那盆螞蚱菜花的花期過了,給你一個驚喜的!

為了我嗎?靳萍萍低低地問。

當(dāng)然為了你,也為了我,為了我們倆,為了這片屬于我們自己的螞蚱菜花??此鼈兊母呀?jīng)插在地上了,再也不會是四處漂泊的盆中之花了。就像我們倆,也要在一個地方插下根,有了根,我們才會活得踏實。尚小寒挽緊靳萍萍的胳膊,聲音突然嗚咽了,留下來吧,不要走了,和我一起培育這片螞蚱菜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且以后一定會更好。我們再不用去干那些令人終身懺悔的事了。

靳萍萍和尚小寒都笑了,眼中帶著淚光,淚光中閃爍著那一片綻放得蓬蓬勃勃的螞蚱菜花……

責(zé)任編輯:王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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