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凱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梁啟超堪稱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史上名副其實的文化巨人,其杰出成就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在文藝領域曾叱咤風云,開天辟地,從理論思潮的提倡,到創(chuàng)作實踐的嘗試,進而格外重視媒介傳播與教育實踐,親歷親為,導引前路,令人感佩不已。我們知道,學者中研究梁啟超文學與書法的頗不乏人,但對其美育思想與書法教育實踐相關性進行專題研究的卻很少見。有鑒于此,筆者略陳管見,求教于大方之家。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啟蒙思想家”是一種“群發(fā)”現(xiàn)象,但梁啟超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對五四一代包括魯迅等人的影響,向來為人稱道。他的美學思想、美育觀念也與此密切相關。梁啟超的啟蒙學說以“新民說”為代表,而其美育觀念便將審美教育與啟蒙民眾聯(lián)通起來,意在通過趣味、情感、境界等的提升,加深體驗人生的審美價值,排拒假惡丑的侵蝕,努力進入真善美的境界,為人為文,都力求振作、進取和升華,從而有力地推動社會變化,并進行積極的切實的文化創(chuàng)造,由此體現(xiàn)出“思想者”梁啟超的思維活躍、正面價值及其美育思想的豐富,很值得我們繼續(xù)予以關注和研究。
在筆者看來,梁啟超是一位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最像或最接近先賢蘇東坡的文化名人,既開啟風潮,又受時代牽引,才華橫溢,激情四射,充盈活力,有著驚人的多方面的文化創(chuàng)造能力,在文化史、美學史、文藝史上有著顯赫地位。可以說,較之于蘇軾,梁啟超對文化傳播規(guī)律、美育教育作用等無疑更加關注也更為自覺,其以“新民說”為核心的美育思想有著強烈的使命感和功利性,但他也能夠顧及文藝的娛樂消閑功能,非常注重審美趣味。特別是在面對書法藝術的時候,他對把玩和收藏書法碑帖、揮毫及鑒賞書法作品、講習與示范書法技巧等都深有體會,且能通過言傳身教,在中國近現(xiàn)代書法教育實踐上作出積極的努力并產生了較大影響。他既有嚴整的專題書論,更有大量的碑帖題跋以及書作傳世,還有他積極參與的書法活動及文人雅集、書法交流等,也都滲透著他的美育思想,體現(xiàn)了他對包含書法教育在內的書法文化創(chuàng)造與傳播的關切。此外,梁啟超的美育思想與書法教育也都體現(xiàn)出了棄玄秘、求務實的思維特征,迄今仍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尤其是較之于乃師康有為則更能顯示其與時俱進、守正求變、更新自我的文化先驅者的精神特征,即使其“國學”再論也頗多現(xiàn)代氣息。令人欣慰的是,自中國進入“新時期”以來,原來被打入“另冊”的梁啟超愈來愈受到學術界的關注。對其美育思想的研究也逐漸深入細致,于是從中人們也能夠發(fā)現(xiàn)其“美的歷程”中所蘊含的動人之處,以及難以避免的矛盾之處。比如,有的學者較早對梁啟超的曲折而又多變的人生和文學道路進行了相當全面的考察,提出了許多體察入微的看法[1];有的美學專題研究也明顯取得了一些突破,能夠從梁啟超美學思想的邏輯脈絡、主要范疇、重要命題、價值啟迪等方面著手,對梁啟超美學思想的時代背景、文化淵源、理論內涵、理論特質、美學學術史地位及當代文化價值啟思等問題進行相當系統(tǒng)而又深入的研討[2]。事實上,對于梁啟超的美學美育思想,不少學者已經給予了相當充分的探討,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而來自現(xiàn)實生活及文化教育的需要,也會不斷啟示人們對其提出新的命題,進行一些相應的與時俱進的探討。
近些年來,伴隨著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步伐,人們對中國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的繼承和發(fā)展給予了更多的關切。由此,也從“文化特色”角度,看到了中國書法文化的客觀存在及其別具洞天的文化景觀。近現(xiàn)代以來的一些學者如梁啟超、林語堂、宗白華、沈尹默、于右任、豐子愷、熊秉明等都曾表達過相近的意思:中國書法是最能夠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文化符號。這雖然從主觀性的審美文化層面看不錯,但也不免略嫌夸張。然而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文化轉型時期的激蕩包括“晚清的魅力”[3],都可以通過“筆墨文化”或書法文化折射出來。事實上,近代或晚清民初的文人基本和古代作家一樣與文言和書法相伴,能書者在近代作家中數(shù)量很多。即使是竭力提倡“詩界革命”、“文界革命”的梁啟超、黃遵憲、夏曾佑等,濡翰揮毫仍是他們的日常書寫行為,也大都精于書法之道??涤袨閷σ淮鷷L變革起到了突出的作用,梁啟超、章太炎也是世間公認的弘揚傳統(tǒng)書學、書藝的書法名家。在晚清或近代,乃至人們通常所說的現(xiàn)代或民國時代(1919-1949),大部分文人作家仍然朝夕與翰墨相伴,毛筆仍是他們的主要書寫工具。盡管由于歷史變遷,現(xiàn)代作家文人關注的事項增多,精力投注在練習書法方面的時間逐漸減少,但仍有一些作家文人在書藝上頗有造詣,并有一些書法作品特別是“手稿書法”得以傳世,他們還通過對書法的交流、欣賞和收藏等,與書法文化建立了廣泛而又深切的聯(lián)系。從文化實物保存、保護的現(xiàn)狀來看,由于時間距離較近,保護條件有所改善,較之于古代文人書法,近現(xiàn)代文人、作家各種作品的手稿真跡存世確實很多,僅國家圖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上海圖書館就收藏了大量的此類手稿。在存世手跡方面,古代作家則很難與近現(xiàn)代作家相比。從文化傳承和再造的角度看,近現(xiàn)代作家與書法文化[4]的關聯(lián)無疑很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在文學與書法交融的實踐中也顯示了古今交錯的文化特征,而近現(xiàn)代文人、作家的這種文化實踐也對當代文人、作家及書法仍具有重要影響。自然,在“大歷史”的宏觀視野中,近現(xiàn)代文人、作家參與創(chuàng)造的書法文化也具有多方面的文化功能。由此進入相關的微觀視域,即可細察近現(xiàn)代文人、作家與書法文化的融合,并具體解析書法文化活動作為近現(xiàn)代文人、作家文化創(chuàng)造行為所具有的文化載體、文化實用、文化傳承、文化交際、文化紀念和文化消遣等若干主要文化功能。筆者曾論及這種文化血脈的傳承,也曾特別關注和介紹了這樣的史實:中國近現(xiàn)代作家在傳承中國書法文化方面貢獻很大。譬如梁啟超和魯迅等作家文人,都收藏了數(shù)以千百計的碑刻拓本。尤其是梁啟超,一生共收藏歷代金石拓本近1300件。由此可見,梁啟超收藏碑刻拓本“工程”之浩大,所耗費時間和精力之多[5]。而作為文化載體的書法藝術,與文學及其他藝術一樣,都以求美、怡情為主要目的,尋求精神上的相通,并如梁漱溟所言:“感召高尚深微的心情,徹達乎人類生命深處,提高了人們的精神品德?!保?]這樣的文化體認在近現(xiàn)代文人、作家那里,基本可以說是一種“共識”。
梁啟超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宣傳家和教育家,也是一位雖曾被遮蔽但終會發(fā)光出彩的書法家。他的一生,雖然不能說完美無缺,但與美結緣極深,與審美和教育同行,其所達至的人生之境界令人向往不已。他非常重視教育包括美的教育,于家于國皆是如此,并視教育改革為政治改革的重要途徑。他將教育目的與開啟民智的“新民”理想聯(lián)系起來,認為變法維新,使民族自強于今日,當以開民智為第一要義。他還認為國家要自立于世界之林,其國民在道德法律、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等方面必有一種獨立精神。經過廣泛借鑒和獨立思考,梁啟超的美育思想得以形成。他認定美是人類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與此相應,他對于美的分析和研究也從社會生活需要出發(fā),這也是其美育思想的一個鮮明特點?!拔掖_信‘美’是人類生活一要素,或者還是各種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內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保?]他的相關論述,雖是非常質樸的表達,但卻抓住了要害。他在生活及翰墨中對美的體驗,也時刻留心,每每構成佳話。
細節(jié)可見精神,細節(jié)可品意味。梁啟超對書法文化蘊含的審美元素非常關切,細心體味,堪稱無微不至。他不僅對書法史上的名家名作多所涉獵、鑒賞,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書法作品以及手稿也很珍惜,而且對書法所關聯(lián)的筆墨紙硯等物品,也體現(xiàn)出具有“專業(yè)化”、“個性化”的神往和追求,從中也能體現(xiàn)出他的審美品味和文化品位。梁啟超對筆墨紙硯都頗為講究,比如上海古墨收藏家王毅,就曾向天津梁啟超紀念館捐贈三錠梁啟超定制的專用墨品:“任公臨池墨”、“飲冰室用墨”及梁啟超為濟南靈巖寺千佛殿宋羅漢造像所題的“海內第一名塑”墨。這些非常珍稀、難得一見的墨錠,反映了梁啟超的書法意趣和對藝術生活的精致化追求。而梁啟超對“墨”的精致化及“觀賞性”追求,顯然已超出了對墨之實用性的需求,達到了更高的審美層面。由此推論,其書法收藏更與審美享受密切相關。梁啟超對碑帖收藏的目的明顯不是牟利而是審美,不是炫耀而是對文化的珍攝及審美興趣的尊重。他的書法碑帖收藏興趣,既緣于有清以來金石學勃興的歷史氛圍影響,也與乾嘉以降書壇上碑學陣營的強勢影響有關。因為喜愛也因為理解,其間也必然蘊含著收藏的快樂。1925年,梁啟超曾喜得《李壁墓志》拓片,所題跋語中便透露了他“歡喜累日”的情狀??梢哉f,這“歡喜累日”的審美體驗及其不斷的重復出現(xiàn),就是梁啟超醉心于碑帖收藏和喜愛書法文化的內在原因。而喜愛之物的誘惑往往會造就人的愛好,尤其是在青少年時期,喜歡什么往往也與“細節(jié)”的誘惑相關。比如梁啟超13歲時曾在某祠見到陶濬宣用魏體楷書寫的楹聯(lián),規(guī)整端嚴,賞心悅目,遂對書法有了非常濃厚的興趣,之后便樂于臨池,主動練習書法;梁啟超18歲時曾深受康有為的影響,心甘情愿地拜師求學,心儀手追,在書學書法方面也受其影響至深;1898年梁啟超避難于日本,出逃時他仍不忘帶上心儀的碑帖,書法給逃難者的心靈帶來的是無盡的慰藉,身居異國他鄉(xiāng),習寫書法成為自娛的樂事。
因此,梁啟超在書法藝術上取得突出的成績便不奇怪了。據(jù)胡適估計,梁氏留下的書法遺墨近3萬件之多,且絕無茍且落墨者。梁氏與書法的結緣以及所取得的書法成就,在已出版的學術專著《梁啟超與中國書法》和作品集《中國書法全集·近現(xiàn)代編(康有為、梁啟超、羅振玉、鄭孝胥卷)》、《梁啟超題跋墨跡書法集》等文獻中,就可以得到證明,從中可以大致領略到梁啟超與中國書法的深緣及其書法水平。仍借細節(jié)言說:據(jù)廣州嘉德2010年廣州夏拍業(yè)績報道,“楹聯(lián)書法專場”成交前五名中,梁啟超排名第一,居然排在赫赫有名的書法家于右任之前,拍品為對聯(lián),成交價為79.52萬元,而于右任的對聯(lián)成交價僅為45.92萬元。盡管市場不能表明一切,或許也存在某種偶然因素,但由此也多少可以說明梁啟超的書法絕非一般水平。熱衷于收藏學者文人書法的許宏泉說:梁啟超的書法具有“勁健俊朗的儒雅氣息,加以他的極具理性的個性色彩,梁任公固然不失為文人書法的杰出者”[8]。而從審美角度而言,筆者認為梁氏書法成就及其美學傾向主要體現(xiàn)于三個方面:
梁啟超對書法藝術的線條美非常敏感,不僅要求線條本身要具有美感,而且要求用墨用紙和腕力的運用等,都能促進美的創(chuàng)造。更高的要求則要體現(xiàn)書家面目,情感個性也要在筆墨中有所體現(xiàn)。于梁啟超而言,在當時作為致力于思想啟蒙的社會活動家,其對美和藝術的思考以對社會問題的密切關注為前題也就在所難免了。他在北大講演中將在一般人眼中看來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寫字稱之為“美術”,這在當時頗有些抬舉的意味,就像他竭力抬舉小說文體那樣。他在著名的《書法指導》中這樣說道:“寫字與旁的美術不同,而仍可以稱為美術的原因,約有四點”,即:一、線的美;二、光的美;三、力的美;四、個性的表現(xiàn)。對這四點的具體闡釋,都能見出梁氏的卓識高見,特別是對書法藝術個性的強調,幾乎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美術一種要素,是在發(fā)揮個性,而發(fā)揮個性最真確的,莫如寫字。如果說能夠表現(xiàn)個性,就是最高美術,那么各種美術,以寫字為最高。”他進而強調說:“寫字有線的美,光的美,力的美,表現(xiàn)個性的美,在美術上,價值很大,或者因為我喜歡寫字,有這種偏好,所以說各種美術之中,以寫字為最高。旁的所沒有的優(yōu)點,寫字有之,旁的所不能表現(xiàn)的,寫字能表現(xiàn)出來?!保?]
梁氏的所謂“寫字”,當時所指即是用毛筆寫字,也就是人們普遍認為的書法。也許他把書法當成是最高級別的美術有些牽強,俗話說武無第一、文無第二,文藝類別似乎很難分出高低。但用藝術個性的眼光看待書法,這種眼光確實具有現(xiàn)代意味。有學者認為,梁啟超的這一書法美學思想,無疑是當時人本主義思想的反映。不管他當時是否意識到,“這一思想把千百年來以臨古為目的,以臨摹成為理想的書法觀,改變?yōu)閷⑴R古、習今統(tǒng)攝于抒發(fā)主體情性、創(chuàng)造有個性的書法的總目標之下。梁啟超這一美學思想是有極大現(xiàn)實意義的”[10]。據(jù)此也可以說,梁啟超在從事書法創(chuàng)作時,理論上的覺悟使他獲得了一種藝術自覺,遂能轉益多師,獨出機杼,有意識地融唐楷及漢隸筆意入魏碑,端肅莊嚴卻也高雅秀美。其筆跡筆法亦堪稱練達而又精湛,書作內容與形式常有巧妙的契合,能夠體現(xiàn)出深厚的學養(yǎng)及書功。其在書法上取得的成就,早在1939年就有人給予肯定。如丁文雋在《書法精論》中評梁啟超書法:“其結字之謹嚴,筆力之險勁,風格之高古,遠出鄧石如、趙之謙諸家之上?!保?1]此外,在梁啟超的書法世界中,不僅能夠將他所倡導的“線”、“光”、“力”、“個性”四種美有機地結合起來,于自然之中加以表現(xiàn),同時,尚有一種獨特的韻味不時流露于筆墨之間,那就是他屢屢強調的“趣味主義”或“趣味之美”。
盡管梁啟超的書法美學思想曾深受康有為的影響,但實際上他已“青出于藍”,明顯突破了康氏“尊魏卑唐”和“尊碑卑帖”的局限,努力做到尊碑但不卑帖、尊魏但不卑唐,走碑帖結合、兼包并蓄的書學之路。事實上,梁啟超興趣非常廣泛,兼容意識相當突出。他在論述書法史上的南派與北派、帖派與碑派等現(xiàn)象時,并不單純肯定某單一方面,陷入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方式,這點確實難能可貴。如他在《中國地理大勢論》中有一段契合“書法地理學”的科學論斷:“書派之分,南北尤顯:北以碑著,南以帖名;南帖為圓筆之宗,北碑為方筆之祖。遒健雄渾,峻峭方整,北派之所長也,《龍門二十品》、《龍顏碑》、《吊比干文》等為其代表;秀逸搖曳,含蓄瀟灑,南派之所長也,《蘭亭》、《洛神》、《淳化閣帖》等為其代表。蓋雖雕蟲小技,而與其社會之人物風氣,皆一一相肖,有如此者,不亦奇哉!大抵自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則漸微。蓋‘文學地理’,常隨‘政治地理’為轉移。自縱流之運河既通,兩流域之形勢,日相接近,天下益日趨統(tǒng)一?!保?2]由此可見,梁啟超對于南北書派論的態(tài)度是非常包容的,并沒有像許多人認定的那樣,成為崇碑貶帖或揚碑抑帖的標志性人物。他的書學,基本上走上了兼容并包之路,與其廣博的書法收藏及其跋語一樣,顯示出博大宏闊的文化胸襟。盡管從其個人的理論追求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書法僅僅是其人生的一個側面,或僅僅是其凸圓形人生藍圖中一塊寶島,但人生的包容以及書法的包容,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梁氏對書法形式的多樣嘗試,尤其是對北碑書法藝術和隸書藝術創(chuàng)作的潛心追求,也體現(xiàn)了他的多方融匯、追求豐富的書法美學思想。顯然,梁啟超的書法已經具有自家面目,并沒有亦步亦趨地效法其師康有為,他尊北碑又不抑帖學,重圓潤而不棄方正,能夠廣泛地吸納古人的各種書體之美,從而形成自己卓而不群的書法風格。陳永正教授曾對梁氏書法作出比較客觀準確的評價:“梁氏一生,遵循傳統(tǒng)書法中的‘古法’,努力探索新路,以其清雋平和的韻致,恂恂儒雅的氣度,給以‘陽剛’為主體的碑學書法帶來‘陰柔’之美,豐富了中國書法的文化意蘊?!保?3]換言之,也可以說是“金石意蘊,文人情懷”,剛柔相濟,大家氣象。在彰顯個人書法美學風格的同時,還昭示了書法綜合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之路。
中國近現(xiàn)代的文化演變,離不開一代代文化先驅者的探路和創(chuàng)造。他們也大致要通過“文化習語”才能走向“文化創(chuàng)語”,繼承前人,食古能化,守正求變,由此才能避免漂浮及胡為,在書法實踐上才能體現(xiàn)創(chuàng)化之美。歷史證明,梁啟超是近現(xiàn)代中國文人中特別渴望有新的文化創(chuàng)造的杰出代表,在文化實踐層面可謂費盡心機,殫精竭慮,具有一顆寶貴的“創(chuàng)造性心靈”。這也就是說,盡管他一生的文化創(chuàng)造在不同領域的成就有所區(qū)別,也難以避免存在某種歷史局限,但他絕對擁有自己的新的文化創(chuàng)造(包括文學文化、書法文化的創(chuàng)造)則是無疑的——即使文化保守主義的與古為鄰,有時也確實可以“與古為新”,并與文化激進主義一起發(fā)揮各自的文化功能而共同創(chuàng)造了中國現(xiàn)代文化或新文化。眾所周知,梁啟超曾竭力主張“詩界革命”,闡揚以黃遵憲為主將的“新詩派”的優(yōu)點,希望通過推陳出新,將把持詩界的頑冥不化的“鸚鵡名士”逐出文壇,所以他尊黃遵憲及其同道蔣智由、夏曾佑為“近世詩界三杰”;又因為能“以民間流行最俗最不經之語入詩”,而稱詩人丘逢甲是“詩界革命一巨子”[14]。梁啟超還竭力鼓動大膽的創(chuàng)新,希望能有一種勇猛的作風,從舊詩壇中產生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探險者,但整體看卻仍然遵循著“舊瓶裝新酒”的路徑。也許并非巧合,梁氏的這種詩歌創(chuàng)新主張與其書法藝術創(chuàng)新的路數(shù)可謂相通相交,人們如果特別關注一下梁啟超的書法內容以及他留下的大量手稿手跡,即可嘆服其內容與形式的古今交錯和有機融合。一千多年前,東晉王羲之曾邀集40多位文人雅士聚集在會稽的蘭亭,舉行了盛大的修褉集會,并書寫了有天下第一行書美譽的《蘭亭序》。而在1913年,即王羲之舉行修褉活動之后的第26個甲子年,時任中華民國司法總長的梁啟超也忽發(fā)雅興,邀請了40多位名流,在北京的萬牲園舉行了修褉活動。同樣飲酒吟詩,同樣相互唱答,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氛圍營造得濃烈典雅。在此次集會上,梁啟超揮毫寫就了歸國兩年多來的第一部詩作,這項活動也被他認為是歸國以來的“第一樂事”。由此可見“詩書”結合對中國文人的巨大魅力。梁啟超從中確實可以進入審美佳境。梁實秋曾回憶說,他看到梁啟超在清華的演講稿,“整整齊齊地寫在寬大的宣紙制的稿紙上面,他的書法很是秀麗,用濃墨寫在宣紙上,十分美觀”,并介紹梁氏演講“狀極愉快”的情形,且情不自禁地贊嘆:“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15]人生境界,由此有了不同。如果再能領略其內涵豐富、形式多樣的書札,那簡直就是進入了美不勝收的大觀園[16],對其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固然不應忽視,但同時也要充分重視梁啟超在書札、手稿中傾注的創(chuàng)造熱情,特別是從事書法文化創(chuàng)造的熱情。他對書法之美的全面追求,在中國近現(xiàn)代書法文化史上堪稱是最有代表性的大師之一。
梁啟超是一位具有使命感的志士,也是一位善于書寫、善于言說的文人,還是一位敬業(yè)守職、樂于教化的老師??梢哉f,他和他的老師康有為一樣,也是一位名副其實且很有影響力的教育家。從政治變法到藝術變法再到書法教育,梁啟超都與其師有些類似,并對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從他的趨于通達之境的書法文化觀及其書法教育實踐來看,他也確實當?shù)闷稹笆兰o的精神導師”或“國學大師”這樣的稱謂。要而言之,大致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梁啟超作為清華四大導師之一的“名師”風范有口皆碑。他也許并不是那種恪守教學規(guī)范、以課內課時飽滿著稱的名師,但他卻可以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評論以及演講等形式來盡到引導他人的作用。比如,他的一些演講就能夠十足地體現(xiàn)出所謂的名家風范,既啟人思,又增人感。他在談論“美術與生活”這樣的話題時,開篇云:
諸君!我是不懂美術的人,本來不配在此講演。但我雖然不懂美術,卻十分感覺美術之必要。好在今日在座諸君,和我同一樣的門外漢諒也不少。我并不是和懂美術的人講美術,我是專要和不懂美術的人講美術。因為人類固然不能個個都做供給美術的“美術家”,然而不可不個個都做享用美術的“美術人”?!懊佬g人”這三個字是我杜撰的,諒來諸君聽著很不順耳。但我確信“美”是人類生活一要素或者還是各種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內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17]
恰恰有如此“崇美”、“唯美”的傾向或情結,梁氏還進而大力提倡人們時刻留意美化自己的人生,要努力做一個“美術人”,要講求日?;拿佬g人生,要能夠“生活于趣味”之中,為此,教育界也責無旁貸,定要將美育進行到底。梁啟超的講演和他的文章,都體現(xiàn)出一種自信自得的口吻,也許其表述并不是非常嚴謹、非常充分,但總有打動人的地方,總有益于身心的善意,進而便成就了他的“趣味主義”的審美觀。表現(xiàn)在書法方面,他也便格外講求書法精妙的趣味了,于是就有了“寫字雖不是第一項的娛樂,然不失為第一等的娛樂”[18]這樣的名言,意在提倡雅文化的審美趣味,確能給書法愛好者以莫大的鼓舞和正面的引導。即使今天,很多專業(yè)書法家以及業(yè)余愛好書法的作家文人,依然奉行著這樣的書寫觀。
梁啟超作為從19世紀過渡到20世紀的一位文化名人,積極建構適應時代需要和未來發(fā)展的文化觀,其中,對書法文化也有著自身獨特的見解。梁啟超最為人稱道的《書法指導》,雖是根據(jù)他于1926年應邀為清華教職員書法研究會的講演記錄而成,卻也是他長期修養(yǎng)、思考的系統(tǒng)言說,是一次集中的提煉和升華。他首先在講演中表明“書法是最優(yōu)美最便利的娛樂工具”,從書法人生的角度,介紹了寫字的種種樂趣及好處。沒有玄學色彩,確有現(xiàn)實理性,平易之中見深刻,體驗之語見真知。其實,梁啟超關注書法及其文化現(xiàn)象是長期的和自覺的行為,許多相關的觀點或以講稿的形式娓娓道來,或以縈繞于懷的隨機言說散見于眾多題跋、書信之中,有時也會隱含在他的學術論著及散文中。20世紀初葉,梁啟超在論著《中國地理大勢論》、論書詩《若海自稱其書已脫古公役屬要我承為獨立國作詩嘲之》、悼詞《王國維墓前悼詞》,以及《稷山論書詩序》、《題〈海粟近作〉》等不同形態(tài)的詩文中,都涉論了書法文化,稱揚了書法藝術。而在《論書法》[19]中,更是以清明的歷史理性,提出了“以史明書”,亦即借史言說書法的重要性,分別以《春秋》、《英雄傳》、《羅馬史》及《史記》不同的歷史文本和敘事方法等來巧妙地喻評書法,“從中既可折射出梁啟超的史學觀對書學研究的影響,又可窺測出梁啟超獨特的書法品評標準”[20]。梁啟超的書法美學思想是豐富的,他對書法歷史、書法流派、書法地理、書法人文、書法技巧、書法傳播、書法心理、書法意象、書法消費等多少都有所涉論。筆者至今思來,還非常感動于他對中國書法持有的“捍衛(wèi)”姿態(tài),以及這種姿態(tài)的確立所依托的“中西文化比較”帶來的理性精神和判斷:“吾聞之百里,今西方審美家言,最尊線美,吾國楷法,線美之極軌也。又曰,字為心畫,美術之表見作者性格,絕無假借者,惟書為最。然則書道之不能磨滅于天地間,又豈俟論哉?”[21]如果與散文家余秋雨哀悼書法衰亡的名文《筆墨祭》加以比較,讀者的這種感動也許更加深刻。
有學者指出:“梁啟超還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他是清華大學研究院的著名國學導師,一些學養(yǎng)深厚的學者曾就學其門下。而在書法方面,他那寬博厚重、碑帖兼容的字跡,他在通覽中國文化史中對中國書法所作的要言不煩的論說以及在碑帖題跋中所闡發(fā)的見解,都給人許多啟發(fā)。所以梁啟超也是一位風格鮮明的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絕非那些斤斤于點畫,僅以書法張揚招搖的‘書家’所能比。”[22]這里的評價確實相當客觀。學高為師,身正為范,中國文化中的“師范”情結在梁啟超身上確實有相當充分的體現(xiàn)。他的學生中不乏兼具創(chuàng)造激情與書法愛好的人,如潘光旦就是當年梁啟超頗為欣賞的學生,作為著名社會學家,他對書法相當喜愛,他的書法也受過相當?shù)挠柧?,臨摹過不少碑帖,功力較為深厚,其傳世書法儒雅有味,具有較高的藝術性。還有,人們多贊美梁氏家教成功,9個子女多位才俊。他寫給兒女的信札本身就是美妙的書法,加上言辭親切有趣,對兒女多有啟發(fā)。其間,也曾要求子女練好書法,如他在1913年2月5日《致嫻兒》信中說:“思成字大進,今尚寫鄭文(碑)耶?寫50本后了改寫張猛龍(碑)”;又如1927年1月27日《致孩子們》信中對思永說:“思永的字真難認識”,“你將來回國后跟著我,非逼你寫一年九宮格不可”。當然,梁啟超無論對家人還是對學生,都沒有專司書法教師,書法之于人生,可以只是“爛漫向榮”的一種體現(xiàn),不必遏制其他興趣而專務書法。這種非專業(yè)化的書法教育思想,對社會上絕大多數(shù)從事其他行業(yè)的人們來說,當更具有普遍的意義。
梁啟超棄玄秘、求務實、重引導的美育思想與書法教育實踐,在近現(xiàn)代歷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魯迅、曹聚仁、郭沫若以及后來的很多學者都從整體上強調過梁啟超的影響,這種影響在美育及實踐方面也必然會有相應的體現(xiàn),迄今也沒有失去其現(xiàn)實意義。本文通過對梁啟超的書法美學觀念及其書法教育實踐的考察,就提供了有力的佐證。世紀嬗變,歲月不居,進入近現(xiàn)代的歷史空間,我們還是能夠感受到歷史老人對泱泱中華的眷顧,給我們送來了燦若群星的才子才女、名流名人,杰出的文學藝術家也層出不窮。但如前文所說,在筆者看來,近現(xiàn)代以來在中國文化史上,比較而言,庶幾最能接近蘇東坡的,則是梁啟超,也就是說,梁啟超是最像蘇東坡的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在書法上,梁啟超也是大家。特別是在書法教育方面,較之于蘇東坡無疑更加自覺,并有一些著述留諸后世。也許稱梁啟超是“中國近代書法美學第一人”還值得探討,但康梁一代人對中國書法美學的建構或重構之功卻意義重大,既意味著古典書法美學的終結,又意味著現(xiàn)代書法美學的興起,而這種建構或重構之于梁啟超,則意味著更加注意吸納古今中外的多方面文化元素,對碑帖書法、南北流派、剛柔之氣、中西結合、虛實相生等具有更加包容兼蓄的意識,并由此臻于通達、圓融的境界。這種美學取向包括書法美學美育的理念,對后世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
[1]參見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2]參見金雅:《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3]參見夏曉虹:《晚清的魅力》,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4]關于“書法文化”概念的界定和使用,與“文化”概念一樣在理解上存在許多不同的意見,但總體上都包含書法及其衍生的相關文化現(xiàn)象這個基本意涵。本文的具體使用即是如此。
[5]李繼凱:《書法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
[6]梁漱溟:《人心與人生》,第十六章“略談文學藝術之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2頁。
[7][17]梁啟超:《美術與生活》,1922年8月13日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講演稿。原刊1922年8月15日《時事新報·學燈》。
[8]許宏泉:《管領風騷三百年:近三百年學人翰墨·初集》,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133頁。
[9]梁啟超:《書法指導》。見《中國現(xiàn)代美學名家文叢·梁啟超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10]陳方既、雷志雄:《書法美學思想史》,河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第686頁。
[11]丁文雋:《書法精論》,中國書店,1983年版(再版本),第26頁。
[12]梁啟超:《中國地理大勢論》,《飲冰室文集》之十,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0-91頁。
[13]陳永正:《“康體”書法與康門書家》,廣東書協(xié)編《嶺南書論·近五十年廣東書法論文集》(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7頁。
[14]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中國歷代文論選》第4冊,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頁。
[15]陳引弛編:《自述與印象:梁啟超》,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199-201頁。
[16]參見《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梁啟超與林獻堂往來書札》等。
[18]梁啟超:《書法指導》,《梁啟超全集》第四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949頁。
[19]梁啟超:《論書法》,《梁啟超全集》第二卷《新民說》,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20]金玉甫:《梁啟超與中國書法》,河南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頁。
[21]梁啟超:《稷山論書詩序》,見《說悔》,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240頁。
[22]金玉甫:《梁啟超與中國書法》,《序言》(劉守安),河南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