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姍姍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實境、幻境、真境
——論余華小說《第七天》的現(xiàn)實突圍

張姍姍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在《第七天》中余華延續(xù)了對苦難的書寫這一創(chuàng)作風格，通過一個靈魂尋找父親的旅程，將社會新聞進行串燒，在愛與死亡的碰觸中建構了實境、幻境和真境。作品有意識地將現(xiàn)實和陰間進行對比和互相穿插，體現(xiàn)作者對現(xiàn)實的焦慮、擔憂以及企圖通過“愛”對現(xiàn)實進行“突圍”，讓靈魂在愛的浸潤下獲得升華。

第七天；實境；幻境；真境；愛

死亡是每個生命個體不可避免的終結點，也是文學經久不衰的創(chuàng)作主題。作者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對死亡進行關照和體驗，是對生命尊嚴與價值的一種升華，并引發(fā)世人對生命存在的思考。在文學中“藝術的真正的誕生地是死亡，沒有死亡，就沒有藝術。沒有死亡，人類就會無所恐懼，無所悔恨，無所理想，也就用不著制造一個虛幻的藝術世界來彌補人生的遺憾，來滿足自己對永恒的追求和向往?！盵1]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死亡是作家在藝術中尋找生命缺失的部分，傳達出作家對理想生命形態(tài)的探索、追求以及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哲學關懷。

余華是當代文學史上擅長寫死亡的作家，其作品通過對死亡的審美關照，來傳達珍愛生命，敬畏死亡的社會意義，表達出一個作家對世俗善惡的人文關懷和哲學思索。在《第七天》中，通篇以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七天來布局，以一個魂靈的軌跡為線索，以社會新聞為內容，似真而幻地建構了真實的人間和虛幻的地獄以及第七天的精神殿堂三個不同的境界。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中建構的這三個境界與吳宓的“三境說”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吳宓在《詩學總論》中說：“蓋實境者，某時某地，某人所經歷之景象，所聞見之事物也?；镁硠t無其時，無其地，且凡人之經歷聞見未嘗有與此全同者。然其中所含人生之至理，事物之真象，反較實境為多。實境似真而實幻，幻境雖幻而實真，真境者其間之人之事之物，無一不真。蓋天理、人情、物象，今古不變，到處皆同，不為空間時間等所限。故真境（Reality）與實境迥別，而幻境之高者即為真境。 ”[2]吳宓鑒賞詩的“三境說”與《第七天》空間建構的三境界雖屬于不同的藝術范圍，但二者在審美中具有藝術通約性。

一 實境——人是悲劇的存在

實境是指客觀存在的生活狀況，而文學作為人學，其目的就是關注現(xiàn)實個體的命運和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在文學的審美境界中與現(xiàn)實達到詩意的情感對接，引起共鳴。余華是一位擅長塑造苦難的作家，其作品將生命詩性中所有的尊嚴、價值與美好隱退，僅有的溫情也無法取締“人世之厄”，生命只是在活著的意念下緩緩前行，沒有期待，帶給讀者的是震撼靈魂的無奈和絕望。在《第七天》中他延續(xù)了這一創(chuàng)作風格，將個體放在荒誕的痛苦境遇中，但這里的苦難來源于社會新聞，更加真實、有力度。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來自于生活真實的啟示，通過藝術加工，表現(xiàn)出他對社會生活內蘊的認知和感悟，并逐漸挖掘出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方面。他通過一個游魂的經歷，將被社會遺忘的新聞經過藝術修飾，重新放在大眾面前，以期希望通過文學的力量，實現(xiàn)關注弱勢群體、變革社會制度、打造真善美的理想空間。

人類本是宇宙中一個短暫的存在，生命的有限性成為悲劇的所在。在余華的《第七天》中，他將這種短暫縮短在一系列非自然的遭遇中，將世俗人的痛苦糅雜在一起，加深悲劇的力度。作者通過游魂楊飛的視角，讓我們看到了現(xiàn)實中人的存在狀況，階層距離、貧富差距和不公正，以及有損人的尊嚴的社會制度，在這些面前社會底層人民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個體在現(xiàn)實面前可以意識到這些苦難，但無法擺脫存在的痛苦。個體力量在自然與社會面前的渺小和生命存在的有限性，讓個體無法克服，只能默默忍受生存的痛苦和死亡的決絕。在作品中作者試圖透過生存與死亡的表層現(xiàn)實，盡力規(guī)避既有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以冷漠平靜的態(tài)度捕捉社會真實，發(fā)掘這個時代存在本相和賦予作品更大的心靈體驗、情感認同、社會批判和生命擔當，通過文學審美活動來創(chuàng)作生存的意義，真正進入藝術人生的美學通道和人文關懷。

作品主人公是作者虛構的人物形象，他在見證死亡與災難的同時，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的集合體。四十一歲的他，從出生就被遺棄，成人后一直處在社會不尷不尬的位置，雖有著美好的愛情記憶，但愛人卻另投他人懷抱；有著感人至深的親情，但父親卻因無錢治病而遠走他鄉(xiāng)。他葬身火海，成為異界的游魂，不管是生存還是死亡，都似乎沒有打破他對這個社會持有的平靜，是生存的苦難和困境讓其放棄了對命運的掙扎和拼搏，在失望中逐漸麻木，即使死亡也沒有讓其產生恐懼，失去了生命該有的形態(tài)和倔強的“靈魂”。這是時代的枷鎖拘囿了個體，最終將人的斗志與希望一點一滴消耗殆盡，異化成為一具沒有欲望、理想與價值等存在意義的軀殼，成為個體和社會的悲劇。作者將楊飛尋父之旅放在生存的核心地位，讓主人公脫離作者主觀情緒處在正常、自由的狀態(tài)下，在尋找的旅程中來審視人世的荒唐和窘境，洞照存在之思。而作者的冷眼旁觀與主人公的平靜無波似乎都是游離于現(xiàn)實與藝術之外，但卻讓讀者感受到他們對普適性現(xiàn)世圖式的習慣和絕望，這是一種洞悉生活悲劇的目光，呈現(xiàn)出對肉體與精神雙重死亡的空虛與悲哀感，是對個體和社會悲劇的反觀性突出。

二 幻境———靈魂是自由的解放

幻境是指“無其時，無其地”的虛構的場景，是主觀想象出來的超驗世界，也是人對客觀世界形態(tài)的折射。在《第七天》中，作者在深刻體驗過苦痛之后，站在死亡的基點上來重新探詢生命的意義，試圖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來擺脫俗世的桎梏，獲得個體的解脫之道，因此他塑造了一個亡者所棲的幽靈之所。在這里“死所意指的結束意味著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頭，而是這一存在者的一種向終結存在。死是一種此在剛一存在就承擔起來的去存在的方式。”[3]個體的生命是“向死而生”的也是“與死同生”的，死亡是生命有限性的終結，但也是靈魂主導存在的開始。作者就是試圖在藝術美學中，脫去俗世的蔽障來解讀靈魂，探詢存在的真諦。

本質上人的靈魂是永存不朽的，在肉體糜爛之后漂流它地，但依然存在于相對獨立的空間之內。文章開始塑造了一個幽靈在“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他要自行前往殯儀館火化。在這個幽靈的世界中到處是濃霧彌漫，失去了白晝和黑夜，也失去了早晨和晚上，似乎與現(xiàn)實不同，但與現(xiàn)實又有重疊。現(xiàn)實的不平等狀況，在這里依然存在，現(xiàn)實的錢與權并沒有因為死亡而結束影響，“貴賓候燒區(qū)域”和“普通候燒區(qū)域”的區(qū)分就是以現(xiàn)實為基準而區(qū)分的?？臻g的任一維度似乎都無法消除這種不平等的差距，這里表達了一位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深深地擔憂。但是這里卻也是余華塑造的烏托邦，在這里雖是白骨累累，但靈魂在此得到了釋放，生命的靈性在此得到了關懷，人在此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在現(xiàn)實中慘死的那些人，在這霧靄朦朧之中他們可以擺脫塵世的羈絆，伴隨著骨骼的咔咔聲中，始終可以歡聲笑語，獲得了一種精神寄托和靈魂歸屬。在這里楊飛遇見了他一直深愛的妻子李青，找到了失蹤的父親楊金彪，他獲得了情感上的滿足；在這里因為貧窮褻瀆了愛情而死的鼠妹穿上了百家衣制成的婚紗滿足地走進了她的墓地；在這里因商場失火而死的老人孩子們重新組建了一個美滿的大家庭；在這里譚家菜的老板一改人世的苦笑開始欣喜經營沒有剝削的飯館；在這里被稱為醫(yī)療垃圾的二十七個死嬰像夜鶯一樣歌唱，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在這里因為人世仇恨而死的張剛和李姓男子可以一起下棋相伴十年之久。在這里，余華打造了一個沒有人世苦難的場域，人的存在不再是脆弱的，這里的“自由之光”照亮了一切活動領域。在虛構的幻境之中，作者通過對比，將筆觸插入世俗的存在狀態(tài)之中，對底層大眾生存艱難的投射，來襯托亡靈界的自由自在，生命在這里得到了情感的依持，靈魂在這里獲得了自由的解放，這里是理想的生存場所。

三 真境——愛是現(xiàn)世的救贖

幻境達到一定的高度即是真境。在余華筆下的幻境中沒有罪惡、沒有痛苦、沒有不幸，現(xiàn)世存在的問題在這里得到“轉化”，趨利避害，成為幸福的生活場域和充滿愛的烏托邦夢想之國的“真境”。而現(xiàn)實卻處在良知晦暗、道德沉淪、倫理失范的困境和危機之中，生命只是在絕望中緩緩前行，沒有可以改變現(xiàn)狀的出路，因此作者一如既往的在作品中向讀者呈現(xiàn)自己對社會生存之苦的心理體驗和判斷，訴諸讀者絕望的生活狀態(tài)。但這部小說中作者一改往日只是單純向讀者訴說“生存（命運）之難”和“存在（靈魂）之苦”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是懷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對現(xiàn)實人的存在和行為進行審視和反思，渴求將社會道德規(guī)于有序的范圍之內，而愛則是其道德操持的最重要手段和拯救世界的良方。“愛是基督教倫理的最高原則，源于‘神愛世人’的拯救信仰”[4]愛是對苦難神圣救贖的表現(xiàn)，但“救贖并不是使身體不死的救贖，而是得到富樂的宗教——道德的救贖?！盵5]人類需要愛的救贖，在作品中余華將楊飛的旅程設定為尋愛之旅，從生至死他都在尋找患了絕癥的父親。他的父親楊金彪在鐵軌上拾起剛出生就被遺棄的他，為了他終身未娶。在楊飛的親生父母將要帶走他撫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孩子時，他只是默默的掏盡家財想要將楊飛拾掇的更加帥氣而已，即使自己身患絕癥也只是偷偷的離開不愿拖累孩子，展示了一位平凡的父親崇高無私的父愛，感人至深。在物欲橫流的當下，個人主義、拜金主義充斥在我們周圍，浸潤、污染著我們的精神和心理空間，人與人之間在冷漠與勾心斗角中疏離，缺乏靈魂的交流與信任，更忽視了自身對愛的渴望。楊飛的尋愛之旅表面上是在尋找親情，但背后是在尋找生命價值的起源，即上帝的本質——愛，渴求愛能將倫理道德回歸正統(tǒng)，能將迷失的人性回歸本位，實現(xiàn)社會真、善、美的一體化。愛不僅為人生提供了情感的依持，也成為生命的心靈訴求和文學藝術的美學象征。

在幻境之中，余華不僅設計了楊飛尋找父愛的這一條主線，同時穿插了他人之愛的副線。李青在人世迷失了愛情，在幽靈之境中不停歇的尋求曾經與楊飛之間的真愛；李姓男子忘記世俗之仇陪著張剛長達十年之久的朋友之愛；伍超為了彌補現(xiàn)實貧窮帶給鼠妹的痛苦，用賣腎給鼠妹買墓地來證明他對鼠妹的情愛；李月珍照顧二十七個死嬰，這是一種沒有血緣的母愛。他們的愛讓“死無葬身之地”，不是充斥著黑暗、孤獨與罪惡，而成為不是天堂勝似天堂的另一幅場景：“那里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6]在這里人們終于擺脫了人世的生存之惡，通過愛的救贖，靈魂得到了凈化和升華。這是作家在思考現(xiàn)世人的命運和存在的無力之后，企圖通過愛來治愈社會痼疾，雖然有些理想主義，卻顯示了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對針砭現(xiàn)實的焦慮和以筆伐謀的策略。

《第七天》是余華對現(xiàn)實咀嚼之后難以下咽的產物，他試圖通過文學作品將其反芻于大眾。他將內心憤慨不平的躁動心情轉化為較為平穩(wěn)寧靜的心情，以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整合建構，充當一個沒有主觀情感和情緒波動的故事轉述者，卻給讀者帶來了靈魂深處的驚厥，在野蠻與馴善的故事中讓讀者沉入對社會悲劇的恐懼和戰(zhàn)栗中。在實境轉播之中，作者通過可感的藝術形象承載作品的寓意，讓讀者更深切的對現(xiàn)實進行反思和控訴。在虛構的幻境之中，作者打開死亡之后的大門，用藝術想象將苦難消融在“死無葬身之地”，為底層大眾找到了“詩意的棲居地”。 最后，“愛”是作者治愈一切現(xiàn)實疾病的良藥，死亡在消解生命，愛從死亡的陰影中拯救靈魂。人性的價值和尊嚴在愛的氛圍中得到保障，也成為作者“突圍”現(xiàn)實的武器。

［1］殷國明.藝術家與死［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0：8.

［2］吳宓.吳宓詩話［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66—67.

［3］〔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M］.北京：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2006：282.

［4］田薇.信仰與道德——宗教倫理的視域［M］.北京：線裝書局，2011：17.

［5］〔德〕莫爾特曼.來臨中的上帝——基督教的終末論［M］.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6：112.

［6］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225.

An Actual World，F(xiàn)antasy and Reality——On the Real Breakthrough byYu Hua’s The Seventh Day

ZHANG Shan-shan
（College of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In the novel The Seventh Day，YU Hua preserves the writing style of depicting the life of suffering by telling a story of a soul searching for his father's journey by means of weaving social news into a net with the result of constructing an actual world，fantasy and reality in the process of the collision of love and death.In the novel，the author consciously compares the life of reality and the life of hell，compares intersperses between the two kinds of life，reflects the author's apprehension and anxiety and tries to make a breakthrough in the reality of suffering by means of"love"，so as to make the soul infiltrated and sublimed in the love.

the seventh day；actual world；reality；fantasy；love

I106

A

2095-3771（2014）02-0014-04

2014-03-02

張姍姍（1990—），女，漢族，安徽省六安市人，安徽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