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秀
據(jù)《上海通史》統(tǒng)計,上海開埠時外國人在上海登記的只有26人,到1942年,驟增至150000人[1](P2)。人口密集,經(jīng)濟繁榮,文學也隨之走強??谷諔?zhàn)爭前,社會名流云集上海,作家也從全國各地匯集于上海,上海成了新文化中心。這一時期,文學社團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淺草社”、“南國社”、“彌灑社”等文學社團凝聚了數(shù)百文學大家,如胡適、徐志摩、蕭紅、蕭軍、沙汀、艾蕪、馮乃超、茅盾、郭沫若、巴金、葉圣陶、戴望舒、夏衍、柔石、馮雪峰等。這期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體裁豐富,形式多樣,創(chuàng)作手法靈活。此時,文學期刊也大放異彩,為文學的繁榮提供了廣闊的舞臺。曾在20世紀30年代做過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編輯、主持《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編撰工作的趙家璧曾經(jīng)說過:“現(xiàn)代文學史就是通過現(xiàn)代文學期刊,展現(xiàn)了它最原始、最真實、最生動的面貌的。文學理論上的斗爭場面,文藝流派的形成過程,作家由默默無聞而名揚四海,作品由最初在期刊上初露頭角逐漸成為傳世名作?!盵2](P12)當時上海的出版業(yè)也非常繁榮,統(tǒng)計資料顯示,“1927—1936年全國出版新書共42718種,其中規(guī)模較大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世界書局三家上海的出版機構(gòu)就出了27864種,占總數(shù)的65.2%,在此,商務印書館一家就獨占48%”[3](P588)。
1937年8月13日,日軍向上海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軍事進攻,3個月后,上海成為“孤島”,1941年,上海租界被日軍進攻,上海全面淪陷。淪陷后,上海作家們異常艱難:一是作品大量被查被禁;二是人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三是社團、出版機構(gòu)大量被取締;四是日偽加大了對被迫留滬作家的拉攏,作家們?yōu)榱松婷媾R麻煩的抉擇。鄭振鐸說:“把那些敵人們當作‘有理性’的‘人’看待,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們原來是一群獸?!盵4](P150)在這種情況下,許多作家被迫放棄了寫作,如趙景深則抱定了“三不主義”,即“一不寫稿,二不演講,三不教書”[5](P365)。一些繼續(xù)寫作的作家,生存狀況也不是很好,誠如譚正璧自己所說,為了維持一家八口人的生活,“除了教書,就只有寫文章”。[6](P1-6)蘇青說:“投稿的目的純粹為了需要錢?!盵7](P86)淪陷區(qū)文學因為日偽的嚴格查禁不得不轉(zhuǎn)向日常的生活敘事,張愛玲、蘇青、施濟美等女性作家異軍突起,扛起了淪陷區(qū)文學的大旗,充分表現(xiàn)了女性的觀察與思考。
這一時期,活躍于上海文壇的還有上百人[8](P91-96),可是在文學史留下姓名的卻極其稀少,大部分背負了漢奸的罪名,湮沒在歷史長河中。曾轟動過整個上海灘的知名作家張愛玲,也僅是近些年才在文學史上重新被提及。而事實上,上海淪陷區(qū)作家的斗爭一直在持續(xù)。鄭振鐸在抗戰(zhàn)勝利后追記道:“我們?nèi)淌苤祟愃荒苋淌艿耐纯?我們吞聲飲泣地睜眼看著狼虎的擇肥而嚙,狐兔的橫行,群鬼的跳梁;我們被密密的網(wǎng)羅覆罩著;我們的朋友里,有的殺身成仁,為常山舌,為文氏頭,以熱血寫了不朽的可泣可歌的故事;有的被捕受刑,歷盡了非人道的酷暴的待遇,幸而未死,然已瘡疾滿身,永生不愈?!盵4](P101)
即使是在這樣艱苦緊迫的情況下,這些女作家們寫出的也不是“親日”、“共榮”、“歸順”、“附逆”,相反,“筆下所寫出的,都以‘博愛’、‘犧牲’等等為中心思想,然后由這個中心思想創(chuàng)造一個美麗、曲折、動人的,然而完全是超現(xiàn)實的理想的故事”。所作故事“不講技巧,而自然平穩(wěn),故事不求夸張,而逼真切實,在平淡中見深刻,在樸素中寓美麗,沒有刺激的力”。[6](P1-6)作品“切近現(xiàn)實俗態(tài)人生,但是又堅持自我理想追求和道德訴求”[9](P46)。即使是那些被日偽拉進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文人,創(chuàng)作內(nèi)容也并沒有明顯“日化”或“偽化”,沒有出現(xiàn)明顯的政治化“迎合”,以至于日本代表罵他們:“真是壞透了!”[10](P221)
自“五四”以來,女性大膽掙脫舊時代束縛,在解放自己的道路上一路走來,充滿了艱辛與抗爭。這些新時代的女性,扔掉纏足,擺脫女紅,走進學堂,全力掙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進行“自由戀愛”,實現(xiàn)各種形式的逃婚,或直接同居。但據(jù)雷家瓊的考察,女性逃婚并沒有得到社會的普遍原諒與支持,也沒有得到法律的實際支持,逃婚女性與其家人往往陷入了非常悲慘的境地,或者戀人遭到打擊或判刑,或者父母被逼入自殺境地,或者自己的親戚如妹子或表妹被強行搶去抵婚,或者自己走向艱難的人生絕境。[11](P101-107)女作家謝冰瑩連續(xù)逃婚4次,前幾次都沒能成功,在第4次逃婚成功后,雖然登報得以解除婚約,但生活的窘迫到了極限,工作得而復失,沒有了工作,饑寒交迫,境況極差。據(jù)謝冰瑩的《女兵自傳》講述,她的一雙布鞋居然穿到了“空前絕后”地步,“襪子雖有兩雙在換洗,也已補上加補,爛得簡直不像話;遇著雨雪天,老是一雙濕腳回來,等到第二天仍然是一雙濕腳跑出去”,更為嚴重的是,膳食一減再減,最后有4天已無飯可吃了。[12](P177-178)
這些女性,有勇氣走出舊生活的陰影,可無力對抗男權(quán)社會的經(jīng)濟封鎖,許多在抗爭中重新依附男性?;橐錾?、道德理念與人格體系在沖出舊生活時,又回到了新的生存抗爭,生命被迫進行新的妥協(xié)與扭曲。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上海淪陷區(qū)的女作家們感知到了,她們的創(chuàng)作中明確揭示了這一可惡的現(xiàn)實,以引起對女性無法獨立生存問題的急切思考。
對婦女解放道路的探尋,對婦女解放思想進行反映,女性最多打出的口號是“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力”,這無疑是有勇氣、有思想的宣言,但女性很少能夠建立起女性自給自足的世界,社會沒女性的立足資本,女性沒有自己的“一間屋子”,真正身心的獨立與女性的完全解放是很難完成的。在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大都市女性命運的沉浮與走向,女人的命運濃縮了那個時代都市中涌現(xiàn)出的一股對人性擁有強大的改造功能的力量,這就是物質(zhì)利益與金錢,在其引誘、侵蝕下,現(xiàn)代女性的人性正在扭曲、異化。這也說明,婦女運動并沒有使女性從根本意義上擺脫困境。[13](P138-148)
即使是生存狀況不佳,但作家的純情與作品世界的純真卻是不鮮見的。我們可以從張憬、周煉霞、曾文強、吳克勤等為代表的《萬象》月刊女作家隊伍,汪麗玲等為代表的《大眾》女作家隊伍,還有施濟美、程育真、湯雪華、楊琇珍、俞昭明、邢禾麗為代表的“東吳系女作家”隊伍,以及施濟美、練元秀、張愛玲、蘇青等人的作品中窺見一斑。張愛玲的《傳奇》、《傾城之戀》、《半生緣》、《金鎖記》,蘇青的《結(jié)婚十年》、《續(xù)結(jié)婚十年》、《浣錦集》、《濤》、《飲食男女》、《逝水集》、《歧途佳人》,施濟美的《鳳儀園》、《鬼月》、《小三的惆悵》、《十二金釵》,俞昭明的《小茉莉》、《落花流水》、《梅家酒店》、《黑芍藥》,湯雪華的《郭老太爺?shù)臒灐?、《煩惱絲》、《死灰》、《墻門里的一天》、《紅燒豬頭和小蹄膀》、《亞當?shù)淖訉O》,鄭家璦的《逝去的晴天》、《她和她的學生們》、《霏微園的來賓》、《陰暗之窗》,練元秀的《紫》、《決斗》、《神秘的王先生——我的二舅》、《情盲》、《奇遇》,邢禾麗的《歧途》、《睡蓮》、《空課》、《瞑目》、《上帝的信徒》,楊依芙的《藍色的多瑙河》、《圣保羅教堂的晨鐘》、《燈塔》和《廬山之霧》、《玫瑰念珠》、《西泠橋畔的黃昏》、《懷念曲》、《夢痕》等,在對于知識女性面對愛情、婚姻、事業(yè)和自我獨立所面臨的困境問題的看法,她們的創(chuàng)作都有了新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了一種似乎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的純情。[13](P48-118)
以施濟美為例。1937年,施濟美與中學好友俞昭明和其弟弟俞允明同時考入東吳大學。在大學,她和俞允明相戀??墒遣痪?,俞允明改入武漢大學,學校遷到四川樂山后,兩人分隔兩地。兩年后,飽受異地戀相思之苦的施濟美收到了俞允明不幸在日機轟炸中遇難的消息。這令施濟美萬分悲慟,在自己振作起來后,為了安慰俞允明家中年邁的父母,一直模仿戀人的筆跡寫家信給兩位老人,此后她終身未嫁。
這些作家自身如此純情,在淪陷區(qū)的上海,這一特殊時期里面,在作家的作品中,也有許多純真的故事。練元秀的《紫》中,小說寫維德剛新婚滿一年,一天,意外收到大學同學李可揚的消息,二人相約在一間旅社里見面。在旅社里,李可揚向維德講述了自己這幾年和一個神秘的“紫衣女郎”的情感糾葛。紫衣女郎叫楊海蘭。李可揚和楊海蘭偶遇在杭州公車上,楊海蘭“窈窕的紫影”在李可揚的腦海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被這身“紫”所吸引。這里的紫色是女性美的化身,是男性眼中的“美”。于是他想盡辦法接近楊海蘭,可是,剛交往不久,她不辭而別。這讓李可揚整天滿懷著“紫色的惆悵”。他每天都在尋找著這個紫色,幾經(jīng)波折,他終于又找到這位神秘紫衣女郎。她也為他重新穿起紫色的衣裳,戴著紫色的花。但最后,她又一次選擇離開,因為她早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為了和心上人相聚,只能拋棄李可揚,留下了那朵惆悵的紫花。
施濟美的《鳳儀園》中,新婚燕爾的馮太太為了讓丈夫去經(jīng)受暴雨狂風的襲擊,接受苦難對人生的磨煉,她堅持讓丈夫遠行到海上去??墒钦煞蜻@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這一次海浪太大,丈夫葬身在海底,一個美好的開始陡然落幕,一次人生的鍛煉成了終生的悲劇。此后,馮太太帶著兩個遺腹子,孀居了十三年,在慢慢長夜中等待了十三年。終于她實在熬不住了,就為女兒們請了一位男教師,以前她總是為女兒請女教師而拒絕男性。男教師叫康平,是一個尚未畢業(yè)的工科大學生。年輕的康平來到鳳儀園,最吸引他的,是第一夜就聽見窗外凄婉、哀怨的杜鵑聲,周身感到一種冰冷的悲涼,于是他起身來到園中散步,此時發(fā)現(xiàn)馮太太的房間里還亮著燈光。涉世不深的他迷戀上了鳳儀園中的頹敗神秘氣息,更被鳳儀園女主人的風華絕代的氣質(zhì)和美麗的外貌所征服,不顧年齡的差距和世俗的眼光而堅決向馮太太求愛。此時的馮太太也渴望有一個能愛自己的異性,對于康平的求愛,她欣喜。可是當康平把她變成另一個婦人時,她突然覺得這是對死去丈夫的背叛,對原來自我的背叛,所以,這一次過后,她斷然拒絕了康平,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拒絕再背離舊我,背離以前。
小說《鬼月》中,生活在鄉(xiāng)村的海棠是個普通的姑娘,她沒有受過任何一種系統(tǒng)的新式教育,繼母要將少女海棠嫁給比自己父親年齡還要大的宋老頭兒,但海棠與孤兒長林兩情相悅。最后兩人決定在約定的日子私奔,可是到了那天,長林卻失約了。長林的軟弱讓海棠陷入絕望。在中元節(jié)的夜晚,她硬逼著長林和自己一起“舉身赴清池”,希望兩人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里長相廝守,于是,她將長林推入河中,自己也跟著跳河自盡。
時代在經(jīng)歷炮火紛飛,人隨時都有化成煙云的可能,在刺耳的槍炮聲中,淪陷區(qū)的文學卻在遠離炮火的純情世界中,沒有硝煙,沒有征服,沒有人生的仇恨,沒有刀光劍影,只有男女主人公的心靈在交會,這些愛,不夾雜世俗的爾虞我詐,也沒有金錢地位權(quán)勢的攻守交易,只有心靈的牽掛,只有情的真純。難怪有學者認為:“1937年至1945年中國真正有價值的現(xiàn)代文學是產(chǎn)生在淪陷區(qū)的作品?!盵14](P519)
翟興娥注意到了這一純真的世界,《上海淪陷區(qū)女作家服飾書寫研究》中有較大的篇幅對這一獨特的心靈審美、心靈情結(jié)、服飾情感進行了較好的分析。
透過服飾分析作家作品,分析時代,分析人物,分析生存狀態(tài)與作家心理,是很重要的一個切入點。中國古代有此運用,特別是在創(chuàng)作中運用比較普遍,在理論上,也有零星的論述。數(shù)十年來,前賢的研究大都停留在簡單的服飾圖案、顏色、材質(zhì)、結(jié)構(gòu)、民族、風俗、符號等的比較上。翟興娥結(jié)合現(xiàn)代美學、社會學、心理學、創(chuàng)作理論、文學進行系統(tǒng)研究一個斷代文學碎片,實現(xiàn)跨學科斷代邊緣探討,在這個方面走得比較深入。
翟興娥以上海淪陷區(qū)女作家服飾為研究對象,探索這一時期女作家對服飾的獨特書寫,完成一系列人物服飾的研究,論述在不同的群體中,服飾在其文本中的蘊涵,揭示其文化心理動因。通過對“東吳系女作家”群和張愛玲、蘇青等文學作品中的服飾進行研究,分析“東吳女作家”群通過服飾書寫表現(xiàn)出的感傷敘事,揭示服飾隱喻中的上海女性,謀生亦謀愛、金錢異化、精神迷失以及還有一部分人對愛情、家園、理想的堅定守候。通過對張愛玲服飾書寫表現(xiàn)出的唯美敘事,以及蘇青服飾書寫中表現(xiàn)日常敘事來探討女性生存困境,尋找到在深厚的服飾情結(jié)背后隱藏的女性內(nèi)心世界以及集體生存狀態(tài)。這是對以前服飾研究成果的一次大膽突破與深入,也是一次透過表面直達心靈的學術(shù)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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