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麗華
(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8)
唐五代工匠研究述評
彭麗華
(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8)
學界對于唐五代的工匠研究,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根據(jù)傳世典籍主要關注于官府工匠的管理、身份地位、類別及家庭規(guī)模等方面的研究;第二階段是依據(jù)吐魯番、敦煌出土文獻探討工匠尤其是民間工匠的身份、地位、類別、技術級別、待遇、稱謂、生活等多方面的研究;第三個階段則是依托《天圣令》,對唐、宋、日本古代工匠進行比較研究。
唐;五代;工匠;《天圣令》
工匠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群體,為四民即“士、農(nóng)、工、商”之一。四民這種基于社會行業(yè)與分工的分類法,從春秋時期一直延續(xù)到清末,甚至更晚。工匠雖然名列四民,但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都具有賤民的性質(zhì),尤其是官府工匠,子承父業(yè),職業(yè)世襲,禁止入仕為吏為官,每歲力役比普通農(nóng)民多一倍乃至更多,服役年齡較農(nóng)民為早等等。但工匠的這種近于賤民的身份,在從貴族政治轉(zhuǎn)向君主獨裁政治、貴族地位衰落、民眾地位上升的唐宋時期,[1]逐漸得以改變,這種改變在唐代又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奠定了他們在之后千余年的身份。因此,研究唐代工匠不僅僅有利于深化唐代經(jīng)濟史的認識,也對理解唐代社會結構頗有裨益,更對理解中國古代社會結構及其演變有著深刻的意義。
由于傳統(tǒng)典籍的取材視角與撰寫體例,以及長期以來儒家文化對技藝匠術的鄙視,結果不管是士人還是朝廷都缺乏具體了解工匠及其技藝、生活的興趣,導致傳統(tǒng)典籍有關工匠的記載少之又少,盡管有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但卻零散而瑣碎,因而唐五代工匠的研究實為高難領域,但學界前賢還是作出了突出的成就。筆者就目力所及有關唐五代工匠研究成果作一梳理,稍作總結,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淺見,以期拋磚引玉,促進唐代工匠研究的進一步深入。
鞠清遠先生的《唐宋官私工業(yè)》[2]可視為涉及官府及私人作坊工匠身份及其管理的最早著述,作者指出唐宋官府工業(yè)勞動者在征集方法上有著征役與招募的區(qū)別,為方便征役,唐代官府強迫工匠平時以團、火為組織,上番服役或納資折役。該著作通過對唐史典籍有關工匠資料的梳理,還對唐代工匠的人格、類別、數(shù)目、休假、工資等方面進行了簡要的歸納,并對唐宋時代私人作坊中的招募工匠進行了比較分析,認為唐代招募工匠多以計日酬值,而宋代已出現(xiàn)計日酬值、計件出雇、包工等多種雇傭方式。鞠清遠先生《唐宋官私工業(yè)》從唐宋比較研究的視角論及的唐代工匠,雖然論述簡略,不少地方甚至點到為止,但其謀篇布局的整體結構基本奠定了二十世紀研究唐代工匠的框架。與鞠清遠先生有關工匠研究的廣度相比,唐長孺先生半個世紀以前所著《魏、晉至唐官府作場及官府工程的工匠》[3](P29-92)則是從深度著手,該文毫
無疑問是研究唐代工匠及管理最重要的成果。在這篇文章里,唐先生對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長達幾百年的官府手工業(yè)者身份、地位的演變做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深入考察了魏晉時期的“百工”、北朝的“伎作戶”、南朝的“番役制度”,認為工匠服役經(jīng)歷了從長期到輪番再到納資代役的變化,與服役時間縮短乃至納資代役同時,是工匠身份的變化,過去手工工匠所特有的“百工”、“伎作”等表示卑微身份的名稱已不復存在,表明工匠逐漸擺脫了卑賤的身份,但他們?nèi)匀皇寝r(nóng)奴化的手工業(yè)者。而和雇匠與納資代役的出現(xiàn)與普遍,是唐代工匠區(qū)別于以往的明顯特征。
唐先生對于工匠身份與地位演變的研究,成為后來學者討論唐代工匠問題的一個重要關注點。李劍農(nóng)在《魏晉南北朝隋唐經(jīng)濟史稿》[4]專列一節(jié),通過考察作坊及官府工業(yè)形態(tài)的變化,論證了手工業(yè)者地位的變化。作者認為延至唐代,盡管官府番匠依然受到官府控制,但每歲僅有二十日不能自由,番匠役期與一般番役相等,并可輸錢代役取得勞作之自由。從應役之匠戶變?yōu)檩敿{資課之匠戶,表明唐代番匠之地位較北魏時之工匠已近于解放;張澤咸《唐代工商業(yè)》[5](P206-215)也單列一節(jié)論述工匠身份及其組織,認為百工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并非“良民”,工匠世襲其業(yè),身份近似奴隸,往往聚族而居。官工業(yè)工匠在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被朝廷嚴格控制,其衣著、食用乃至生產(chǎn)事業(yè)都有著特殊規(guī)定。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發(fā)展,到南北朝時期,南朝與北朝相繼出現(xiàn)了工匠的番役制與雇傭制,一直到唐代,他們在法令上真正取得了與一般農(nóng)民等同的良民身份;張澤咸在《唐代階級結構研究》[6]一書中還提到部分番匠擁有土地,這表明他們的身份與小農(nóng)無異,更有極少部分工匠因為占有大片土地而躋身為地主階級。魏明孔《淺論唐代官府工匠的身份變化》[7]從官工匠的職業(yè)不易改變進入仕途較其他勞動者為難,受唐政府的控制程度較其他編戶齊民為嚴,受剝削程度較其他生產(chǎn)者要重三方面比較了官工匠與其他勞動者的地位差異,并著重論述了工匠地位在李唐一代的變化。文章認為唐前期,官府工匠是以丁奴、官奴、戶奴等稱謂出現(xiàn),較一般農(nóng)民及私工匠為低,但在開元天寶之際,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官府工匠的身份有了明顯的改變,集中體現(xiàn)在大部分的官府工匠由和雇而來,力役的征發(fā)反而退居次要位置并愈到后來愈不重要,而工匠參與中央大型工程的營建可獲得報酬,以此來論證唐中后期工匠地位較之唐前期的提升。魏明孔在其另一部著作《隋唐手工業(yè)研究》[8]的第三章《隋唐手工業(yè)者身份的變化》里,通過闡述官府工匠由征集為主到以和雇為主、民間工匠負擔形式從隋及唐初期的服役變?yōu)橹刑埔院蠛凸图凹{資代役,及比較官府工匠、民間工匠和農(nóng)業(yè)個體小生產(chǎn)者的身份,來論述隋唐手工業(yè)生產(chǎn)者身份的變化,其結論是中唐以后官府工匠與個體民間工匠乃至個體小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者之間在身份上已無嚴格區(qū)別,唐后期工匠所承擔的徭役期限,與個體小生產(chǎn)者趨于一致,反映了工匠身份提高的社會現(xiàn)實。上述結論亦見寧可主編的《中國經(jīng)濟通史·隋唐五代經(jīng)濟卷》[9]。李志生《唐代工商業(yè)者婚姻狀況初探》[10]考察了手工業(yè)者的婚配特點,認為手工業(yè)者婚配原則是同類為婚,這既是法律規(guī)定,也是手工業(yè)者為保證技藝不外傳的主動防御措施。工匠與士人、士族通婚非常困難,但與普通農(nóng)民及與自己地位相近的商人聯(lián)姻則日漸平常,表明唐代工匠地位依然不高。綜上可知,唐代工匠尤其是官府工匠的身份與地位較之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與賤民階層的淡化、消亡過程是緊密相連的。
工匠類別是研究唐代工匠的第二個關注點。工匠類別有多種分法,通常是按照手工業(yè)分屬官府或私營的層級結構分為在官府作坊及私屬作場的工匠,如前引唐長孺、張澤咸先生等文,或直接稱之為官府工匠與民間私營手工業(yè)者或民間工匠。較民間私營手工業(yè)作坊工匠來說,官府工匠由于傳世典籍中相關資料較多且更為系統(tǒng)而受到研究者更多的重視。前引唐長孺《魏、晉至唐官府作場及官府工程的工匠》一文認為,在唐代官府作坊勞作的工匠,沿襲了過去的番役制與征發(fā)制,還出現(xiàn)了兩種新的制度,即納資代役制及和雇制。并不是所有在官府服役的工匠都可以納資代役,只有非巧手工匠在官府不須征役時才可納資,巧手工匠則常被留用。官府和雇而來的工匠又有長上匠、明資匠之分,長上匠可能是留用的短番匠,他們經(jīng)常在職,并有固定報酬。而明資匠則完全出于雇傭,與長上匠相比,他們可能是短期雇傭。和雇而來的長上、明資匠都有定額,人數(shù)不多,人數(shù)最多
的是那些來自農(nóng)民或以手工業(yè)為副業(yè)的農(nóng)民群體。在前引張澤咸《唐代工商業(yè)》一書里進一步總結說:唐代官工匠除了使用低賤的刑徒、官奴婢而外,還有平民身份的短番匠、長上匠、明資匠、和雇匠。長上匠與明資匠技藝水平較高,和雇匠通常是沒有專長的體力勞動者。官府工匠仍然受到官府的嚴格控制,并另有戶籍。巧匠們通常要服現(xiàn)役,很少能納資代役。中唐以后,由于集中在城市的工匠人數(shù)增多,官府把城居工匠與商人統(tǒng)稱為“坊郭戶”。在同一作坊勞動的“同作人”之間既存在著分工的不同,也有著技術上的差異,師傅與學徒、都料匠與一般工匠,彼此間還有等級的不同,從而在分配與待遇上也存在著甚大的差異。李鴻賓則在《唐代四種官類工匠考實》[11]中,對服役或主要服役于官府的四類工匠即短蕃匠、長上匠、明資匠、和雇匠進行了詳細的考察與區(qū)分。李鴻賓另有《唐代和雇及對官私手工業(yè)的影響》[12]一文,對有關工匠和雇制度的發(fā)展及其原因進行了探討,認為安史之亂后由于藩鎮(zhèn)割據(jù)的影響及邊地外族的騷擾,中央政府能夠役使的丁民工匠大為減少,促使了工匠和雇制度的發(fā)展。和雇的發(fā)展進一步削弱了唐代官府對工匠的人身控制,也導致了官府手工業(yè)壟斷地位的喪失及私營手工業(yè)的迅速崛起,并呈現(xiàn)出工匠世代為業(yè)、地域聚業(yè)、行會活動的新特點。
此外,官府對工匠的管理特點、工匠的家庭規(guī)模也是唐代工匠研究的一個著力點。這主要是魏明孔先生的貢獻,他長期從事隋唐手工業(yè)研究,對手工業(yè)的主要承擔者工匠進行了系統(tǒng)而細致的研究。魏明孔《唐代官府手工業(yè)的類型及其管理體制的特點》[13]認為唐代官府管理工匠有明確工匠職責、實行工匠征集與培訓制度、在大型工程中實行工頭負責制等特點。關于唐代工匠的家庭規(guī)模,魏先生撰有《唐代工匠與農(nóng)民家庭規(guī)模比較》[14],該文通過比較隋唐時期手工業(yè)生產(chǎn)者與農(nóng)民的家庭規(guī)模,認為由于工匠為了保證技藝不外傳、工匠之間不同的工種等原因,導致個體手工業(yè)工匠的家庭類型相對比較復雜,大致有核心家庭、單身或夫妻的手工業(yè)家庭、聯(lián)合家庭、特殊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的松散家族手工業(yè)聯(lián)合體、家族和作坊合二為一的生產(chǎn)和生活組織等五種情況,這一系列的研究成果深化了對唐代工匠及其管理的理解。
敦煌與吐魯番出土文書的整理與出版,促進了唐代工匠研究的深入發(fā)展。最為突出的特點便是研究視角的轉(zhuǎn)變,即從長期以來的官府工匠轉(zhuǎn)向了民間工匠。
就吐魯番出土文書來說,在這一領域內(nèi)的突出成果是凍國棟先生的《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見唐代前期的工匠》[15](P305-324),在充分解讀吐魯番文書有關工匠史料的基礎上,對民間手工業(yè)者的類別、身份待遇等作了細致的探討,作者詳細分析了文書中出現(xiàn)的木匠、縫匠、韋匠、鐵匠等人的名籍,根據(jù)匠人名單推測唐代應有“匠籍”以管理并征發(fā)各色工匠,并對不常見的畫匠、殺豬匠、韋匠、笇匠、連甲匠、裝潢匠、景匠作了考證與解釋。文章還指出,唐代官私工匠的組織形式與府兵類似,以州縣為團,官府征發(fā)工匠時直接下帖于團頭,由團頭督率團內(nèi)匠人應時入作,說明唐代民間私營手工業(yè)工匠與官府工匠一樣受到官府的控制與強制性征發(fā),甚至工匠的家屬包括妻子在內(nèi)也難逃官府的征發(fā)。該文還注意到昭武九姓胡人工匠也被納入唐代邊州的工匠系統(tǒng)。工匠上役未必從事本行業(yè)的勞作,而可能根據(jù)實際需要被官府配作各種雜役。另外,西州地區(qū)的工匠還是市場上各種手工業(yè)商品的重要生產(chǎn)者。關尾史郎《唐西州“某頭”考》[16](P548-556)注意到吐魯番出土文書有關唐貞觀時期的“匠頭”,認為“匠頭”是從匠中選拔出來的,作為領導人或負責人的匠頭,不是官而是平民的身份。朱雷先生《麴氏高昌時期的“作人”》[17]雖重在高昌時期,文中的“作人”也不全指工匠,但也稍涉及唐代,他認為當時承擔各種匠役的作人可分為三類:一是作為高昌政權征發(fā)的各種服役者,二是寺院中的各種雇傭者,三是如奴婢一般被買賣、繼承,但卻又如部曲一般擁有一定的財產(chǎn)與自由,并主動參與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特殊群體。作者指出這批相當數(shù)量的“作人”,在高昌被唐太宗于貞觀十四年平定之后,其名稱就再也不見。幾年后,隨著出土資料的增加,李鴻賓在此基礎上作《唐代作人考釋》[18]一文,他根據(jù)吐魯番出土文書及傳世史籍的記載,認為唐代依然存在作人,且與高昌作人存在密切的關系,即高昌是唐代作人制度的一個來源。而且,唐代作人的地位較之高昌時期在提高。
楊際平先生《敦煌吐魯番出土雇工契研究》[19]探討了唐五代雇工問題,作者通過對25件吐魯番雇工契、34件敦煌雇工契的分析與研究,認為在當?shù)剞r(nóng)業(yè)、畜牧業(yè)、工商業(yè)三個行類中,農(nóng)業(yè)雇工最多,畜牧業(yè)次之,工商業(yè)最少。蘇玉敏《西域的供養(yǎng)人、工匠與窟寺營造》[20],除了采用吐魯番出土文書外,還注意到新疆石窟及寺院中的碑銘、壁畫、賬冊及題記等資料的運用,重點探討了營造窟寺的工匠來源及其待遇。劉子凡《唐前期的西州民間工匠——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21]從西州民間工匠的生業(yè)、組織、賦役、兵役與雜任等幾個方面就唐代西州地區(qū)的民間工匠進行了討論。這是一篇結合傳世典籍、吐魯番出土文書及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天圣令》的相關記載,力圖對唐代前期西州民間工匠的整體面貌進行研究的學位論文。
由于敦煌文獻所涉時間跨度較長,朝代延伸至五代乃至宋初,因此利用敦煌文獻進行相關研究也常常不以朝代為限,而多以敦煌地區(qū)為研究范圍。學者們關于工匠的研究,也不例外。至今為止,有關敦煌工匠的研究,最為集中的是對出土文書中常見的“都料”、“博士”、“都師”、匠、師、院生、生等稱謂進行考釋、劃定級別等方面的研究。姜伯勤先生《敦煌文書中的唐五代“行人”》[22]可謂是最早利用敦煌文書涉及到唐末及歸義軍時期工匠研究的成果,該文對“行”中各種級別的工匠進行了分析,提出“都料”的技術不同于一般工匠,是擁有高超技藝的上層工匠。姜先生在《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23]中再次論及“都料”、各色“博士”、“院生”的身份,通過對都料與行、作坊與院生的關系及寺院中雇傭而來的匠人的研究,論證了寺戶制度的衰弱。認為行首——知某行都料、某師——博士、某匠——子弟、徒工構成了敦煌“行”這種手工業(yè)組織中工匠的等第階梯。
與姜伯勤在研究寺戶制度時涉及工匠相比,鄭炳林先生《唐五代敦煌手工研究》[24]則是一篇利用敦煌文書研究工匠的專論,從工匠的稱謂、種類及都料所指等方面討論了晚唐五代敦煌手工業(yè)的發(fā)展背景及貿(mào)易情況。文章指出,敦煌文書中的博士、匠、師、先生都是工匠的稱謂,之所以稱呼多樣,是因為工匠內(nèi)部根據(jù)行業(yè)、技藝的高低而劃分細致。院生、生是伎術院的學生,較師、先生的地位要低。都料、都匠都是都料匠的稱呼,是手工業(yè)行業(yè)中的首領,領導一般工匠從事某種產(chǎn)品的制作和出售,在需要多種工匠合作的行業(yè),如建筑業(yè),還出現(xiàn)了跨行業(yè)的都料,這種都料不僅是行業(yè)首領,也是承建工程的代表、主要的設計者與建造者,并指揮具體施工,實質(zhì)上是工程總指揮。敦煌石、畫、塑、鐵、瀉、固路、泥、金銀、桑、紙、洗紲、染布、褐袋、縫皮、靴匠等工匠的細致種類劃分,表明了手工業(yè)的發(fā)展水平。鄭炳林提到博士是工匠的別種稱謂,這基本延續(xù)了郝春文先生《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寺院中的博士》[25]一文的觀點,郝文指出“博士”還包括自由身份的雇匠及為寺院服役并對寺院具有依附關系的工匠。這與姜伯勤的觀點有著部分的相同。但蔣禮鴻先生在《敦煌變文字義通釋》[26]一書中對“博士”的解釋有異,認為“博士”是指有技藝的人。馬德《敦煌工匠史料》[27]則認為“博士是具有過硬的專業(yè)技術、可以從事高難度技術勞動并可獨立完成所承擔的每一項工程施工任務的工匠。這一級別的工匠在各行各業(yè)中都有?!薄安┦俊边@一稱謂,可謂是學者利用敦煌文書研究工匠的熱點話題。
此外,學界對“都師”一詞的具體所指也有爭論。馬德《敦煌工匠史料》認為“都師”是敦煌工匠技術級別的一種,與都料、都匠一樣,都是同行業(yè)工匠的組織者和同行業(yè)工程的組織、規(guī)劃者。鄭炳林與邢艷紅合作撰成的《晚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所見都師考》[28]通過爬梳、比較敦煌文獻有關“都師”的各種記載,對這一名詞進行了詳細的考證,得出了不同于馬德的觀點,認為“都師”不是指擁有某一類技術的工匠,而是寺院里倉庫保管員和僧眾伙食管理者。
盡管多有學者在某一問題上與馬德先生持有不同的觀點,但馬德的《敦煌工匠史料》一書毫無疑問是學界至今為止利用敦煌文獻研究工匠問題最全面的成果。該書分研究篇與史料篇兩部分。在研究篇中,從工匠的種類、技術級別、身份、生活及工匠與石窟營造、壁畫所見工匠勞作圖像等角度對敦煌文獻所見的工匠進行了多方面的探討,較全面地展示了敦煌工匠的面貌。在史料篇中,分上、下、后三篇,上篇為工匠職業(yè)類別,下篇為工匠技術級別。后篇為工匠遺跡,并附篇工匠名錄。在上篇中,作者分門別類地把同一類工匠的史料匯集一處,有石、鐵、木、索(索子)、褐袋、羅筋、甕、帽
子、皮·鞋靴、皺文、染布、氈、桑、金銀、玉、泥(托壁)、灰、鞍、弓·箭、胡祿、畫、塑、紙、筆匠及打窟人等二十五種工匠。在下篇中,則分都料、博士、師(先生)、匠、工(人、生)五等。該書資料翔實條理清晰,是一本對后人了解敦煌工匠史料大有裨益的著作。
綜上可知,由于出土文獻的關系,學界有關唐、五代工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間工匠的身份、種類、級別、稱呼、待遇、生活等方面。這與依靠傳世典籍更多地著力于官府工匠的研究相比,擴大了工匠群體的研究范圍。比較官府與民間工匠的研究角度,可以發(fā)現(xiàn)學界都關注到了兩者的身份、類別、待遇等方面,而民間工匠的生活、稱呼、技術級別等方面是官府工匠未能或較少涉及的。這種研究區(qū)別,并非由于取材或是研究視角的不同,更多地是由于現(xiàn)存資料的限制。其實,時至今日,依靠傳世史料并借助敦煌、吐魯番文書對唐五代工匠進行研究已經(jīng)難以突破學界的已有研究成果,從這些年來的唐、五代工匠研究現(xiàn)狀便可推知。因此,唐、五代工匠的進一步研究有必要另辟他徑。
1999年戴建國先生在寧波天一閣發(fā)現(xiàn)的《天圣令》,經(jīng)過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課題整理組的整理與復原,將殘留十卷的《天圣令》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在這些令文中,涉及到不少有關工匠的資料,尤其是《營繕令》與《賦役令》,更是集中了相當一批數(shù)量的“丁匠”資料。由于《天圣令》的編撰方式比較特殊,它依據(jù)某部《唐令》修纂,先將《唐令》中可用于北宋當時社會的令文,經(jīng)修改后作為先行法列在每篇令的前半,再將舍棄不用的《唐令》照抄在每篇令的后半①黃正建:《〈天圣令〉與唐宋制度研究》,“前言”部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這樣一來,《天圣令》就包括“不行唐令”與“在行宋令”在內(nèi)。又由于日本《養(yǎng)老令》是參照唐令修訂而成,因此,借助于《天圣令》有助于開展唐宋、日工匠的比較研究。從這個角度上講,《天圣令》可謂是促進唐代甚至宋代、日本古代工匠研究的絕好材料,其重要性不亞于當初吐魯番、敦煌出土的資料。更為重要的是,一直以來,由于在出土的具體文書資料和傳世典籍所載的制度規(guī)定之間,還缺少一些必要的史料環(huán)節(jié),導致具體事務的運作難以一一復原。而唐代令文對國家政務各個方面的規(guī)定是具體而詳備的,至少在唐前期,各級官員都是按照令文的規(guī)定來處理政務?!短屏洹份d,“凡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設范立制,格以禁違正邪,式以軌物程事”。用以“設范立制”的令,完全按照國家政務的類別,規(guī)定了各類政務的處理規(guī)定和裁決機制[29]。因此,《天圣令》的整理及據(jù)此復原的唐令,還為過去工匠研究所不具備的事務運行提供了可能。
《營繕令》是對營繕事務的相關規(guī)定,營繕事務的承擔者毫無疑問包括工匠在內(nèi)?!顿x役令》則對力役的征發(fā)與調(diào)配進行規(guī)定。就工匠問題來說,牛來穎先生在《〈天圣令·賦役令〉丁匠條釋讀舉例——兼與〈營繕令〉比較》[30]中提到《營繕令》與《賦役令》是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方面進行了規(guī)定。這也要求在運用《天圣令》研究工匠問題時,不宜局限于某一篇令,而應結合多篇令文。與對工匠單個群體進行規(guī)定相比,《賦役令》中更為常見的是與“丁匠”相關的令文。牛來穎認為“丁匠”是唐律中的“丁夫雜匠”,無需區(qū)分服役人員的年齡、身份、技術,“丁匠是對承擔正役、雜徭、色役等人的概稱。但渡邊信一郎有不同看法,他在《唐代前期賦役制度の再檢討——雜徭を中心に》[31]一文中便注意到天圣《賦役令》中沒有對雜徭的規(guī)定。
除了“丁匠”的釋義外,學界還有不少文章利用新出資料涉及到工匠的眾多方面。彭麗華《唐代營繕事務管理體制研究》[32]采用了《天圣令》的相關資料來研究唐代營繕事務人力調(diào)配問題;前引劉子凡《唐代西州民間工匠研究》也運用了復原唐《賦役令》的相關令文來探討西州民間工匠的賦役及上役等問題;劉燕儷《唐代的力役規(guī)范——以〈天圣令·賦役令〉為中心》[33]一文,以《賦役令》有關丁匠的18條令文,分析了丁匠的預算征發(fā)、服役丁匠在途、上役丁匠的有關管理規(guī)范等問題;前引牛來穎先生《〈天圣令·賦役令〉丁匠條釋讀舉例——兼與〈營繕令〉比較》一文,對《賦役令》、《營繕令》中的服役主體、“功”臨時性役功及服役工匠
的“除程”與給糧,在京營造的“巡行官”等方面進行了探討。在日本學界,大津透先生2009年11月13日在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的報告文章《天圣令與日本律令制研究》中關注了“四民”問題,認為唐、日在士、農(nóng)、工、商的劃分上存在不同,唐代有匠籍,但對于日本古代是否有專門的工匠這個問題尚不清楚,在日本一般是由所謂的“歸化人”來承擔一些技術工種。十川陽一《八世紀の木工寮と木工支配》[34](P714),雖是研究日本八世紀時期木工支配的文章,但也引用了《天圣令》,并簡單論及唐代的工匠管理。他另有《律令制下の技術勞動力——日唐にぉけゐ徵發(fā)規(guī)定をぁぐつて》[35]一文,是基于對根據(jù)宋令復原的唐令與日本養(yǎng)老令的對比研究,作者指出,在天圣《營繕令》與養(yǎng)老《營繕令》里可以找到對應關系的令文中,唯有宋14條與養(yǎng)老令第7條文意迥異,通過比較唐、日令及梳理相關史料,認為唐、日兩國征發(fā)技術勞動者的制度是不同的。這是基于唐、日《營繕令》單條令文的比較研究,專注于唐、日工匠(即作者所謂技術勞動力)的征發(fā)制度,是一篇目光獨到頗有巧思的佳作。
在前輩學者的研究基礎上,充分挖掘《天圣令》、《養(yǎng)老令》及據(jù)此復原的唐令所含括的工匠信息,結合唐宋的時代變遷與唐、日工匠管理、身份等方面的不同,轉(zhuǎn)換研究視角,把擁有專門手工技藝的“工匠”與從事農(nóng)業(yè)并同樣承擔國家力役的“丁”視為一個整體,放入唐宋或唐日的大背景下進行研究,將能夠促進唐五代工匠研究的縱深發(fā)展,這也應該成為未來研究唐代工匠的一個重要方向。
[1]內(nèi)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A].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一卷[C].北京:中華書局,1992.
[2]鞠清遠.唐宋官私工業(yè)[M].上海:新生命書局,1934.
[3]唐長儒.魏、晉至唐官府作場及官府工程的工匠[A].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xù)編[C].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9.
[4]李劍農(nóng).魏晉南北朝隋唐經(jīng)濟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63.
[5]張澤咸.唐代工商業(y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6]張澤咸.唐代階級結構研究[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7]魏明孔.淺論唐代府工匠的身份變化[J].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1(4).
[8]魏明孔.隋唐手工業(yè)研究[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9.
[9]寧可.中國經(jīng)濟通史(隋唐五代經(jīng)濟卷)[M].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0.
[10]李志生.唐代工商業(yè)者婚姻狀況初探[J].人文雜志,1997(3).
[11]李鴻賓.唐代四種官類工匠考實[J].文史,1997(1).
[12]李鴻濱.唐代和雇及對官私手工業(yè)的影響[J].人文雜志,1997(3).
[13]魏明孔.唐代官府手工業(yè)的類型及其管理體制的特點[J].西北師范大學學報,1993(2).
[14]魏明孔.唐代工匠與農(nóng)民家庭規(guī)模比較[J].西北師范大學學報,2004(1).
[15]凍國棟.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見唐代前期的工匠[A].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C]..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
[16]關尾史郎.唐西州“某頭”考[A].朱雷主編.唐代的歷史與社會[C].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
[17]朱雷.麴氏高呂時期的“作人”[A].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C].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
[18]李鴻賓.唐代作人考釋[J].河北學刊,1989(2).
[19]楊際平.敦煌吐魯番出土雇工契研究[A].敦煌吐魯番研究:第2卷[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20]蘇玉敏.西域的供養(yǎng)人、工匠與窟寺營造[J].西域研究,2007(4).
[21]劉子凡.唐前期的西州民間工匠——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D].北京:中國人民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
[22]姜伯勤.敦煌文書中的唐五代“行人”[J].中國史研究,1979(2).
[23]姜伯勤.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4]鄭炳林.唐五代敦煌手工研究[J].敦煌學輯刊,1996(1).
[25]郝春文.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寺院中的博士[J].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3(2).
[26]蔣禮鴻.蔣禮集[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
[27]馬德.敦煌工匠史料[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7.
[28]鄭炳林,邢艷紅.晚唐五代宋初敦煌文書所見都師考[J].西北民族學院學報,1999(3).
[29]劉后濱.《天圣令》與唐宋史研究問題空間的拓展[N].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8-09-04.
[30]牛來穎.《天圣令·賦役令》丁匠條釋讀舉例——兼與《營繕令》比較[A].唐史論叢(第13輯)[C].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31]渡邊信一郎.唐代前期賦役制度の再檢討——雜徭を中心に[J].唐代史研究,2008(11).
[32]彭麗華.唐代營繕事務管理體制研究[D].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
[33]劉燕儷.唐代的力役規(guī)范——以《天圣令·賦役令》為中心[A].新史料·新觀點·新視角——《天圣令》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臺北:臺灣師范大學,2009.
[34]十川陽一.八世紀の木工寮と木工支配[J].日本歷史,2007(11).
[35]十川陽一.律令制下の技術勞動力——日唐における徵發(fā)規(guī)定をあぐつて[J].史學雜誌,2008(12).
A Review of Studies of the Artisans in Tang Dynasty and Five-Dynasty-Period
PENG Li-hua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08,China)
China's studies of the artisans in Tang Dynasty and Five-Dynasty Period fall into three phases. In the first stage,scholars survey ancient classics to study the government-hired artisans'identity and status, categories,family scales and their management;in the second stage,researchers examine the documents excavated in Turpan and Dunhuang to explore the identity,status,categories,technical levels,treatments, titles and lives of the artisans,esp.civil artisans;in the third stage,the scrutinize Tian Sheng Ling to compare the artisans in Tang,Song Dynasties and ancient Japan.
Tang Dynasty;Five-Dynasty Period;artisans;Tian Sheng Ling
K24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4.02.021
1674-8107(2014)02-0124-07
(責任編輯:吳凡明)
2013-12-2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天圣營繕令》與唐代營繕事務管理體制研究”(項目編號:11YJC770044)。
彭麗華(1983-),女,江西吉水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隋唐五代史、政治制度史研究。